田衛(wèi)麗
狩獵,古代也稱為“田獵”“畋獵”“游獵”“射獵”等,俗稱打獵,源于先民的生產(chǎn)活動,是人類最早掌握的謀生技能之一。在原始社會,人類為了獲取食物而想方設(shè)法獵取野獸。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的改進,狩獵活動由獵取食物為主,逐漸地具有了娛樂、軍事、體育等多方面的意義,成為習(xí)武練兵、強身健體、振奮精神、謀取收獲的一項集體性的綜合運動。
唐代狩獵之風(fēng)盛行,以狩獵場面作為器物的裝飾紋樣便成為唐代藝術(shù)品中常見的表現(xiàn)題材,在墓葬壁畫、陶俑、銅鏡及金銀器中均有所體現(xiàn)。本文試將實物與文獻相結(jié)合,以陜西歷史博物館館藏的一批唐代狩獵題材文物為例,分析這些文物中體現(xiàn)的外來文化特征,闡述狩獵活動中呈現(xiàn)的中西文化交流。
一、狩獵活動在唐代的盛行
唐代狩獵之風(fēng)在中國歷史上最為盛行,上自皇室貴族、文武百官,下至文人墨客、普通士兵,都非常喜歡出行狩獵。狩獵活動不僅是時人追求的一種休閑娛樂的生活方式,而且從中透露出唐人崇獵尚武、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
唐代皇帝多數(shù)喜好狩獵。據(jù)史料統(tǒng)計,有唐一代22位帝王中有相關(guān)狩獵活動記載的占半數(shù),其中尤以高祖、太宗、高宗、玄宗、武宗等為典型代表?!缎绿茣酚浭隽颂聘咦嬉簧鷧⒓俞鳙C活動多達數(shù)十次,有時一年狩獵兩三次。太宗對狩獵更是情有獨鐘,在他執(zhí)政期間,幾乎每年都要狩獵?!短茣酚涊d:“貞觀五年(631)正月十三日,大狩于昆明池,蕃夷君長咸從。上謂高昌王麴文泰日:‘大丈夫在世,樂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給人足,一樂也;草淺獸肥,以禮畋狩,弓不虛發(fā),箭不妄中,二樂也;六合大同,萬方咸慶,張樂高宴,上下歡洽,三樂也。”《大唐新語》載:“太宗射猛獸于苑內(nèi),有群豕突出林中,太宗引弓箭射之,四發(fā)殪四豕?!敝蟮母咦凇⑿诶^承先祖之遺風(fēng),嗜獵不輟。
古代以帝王為中心的狩獵活動并不是簡單的娛樂,而是具有檢閱武備和操練軍隊的性質(zhì),所以帝王的出巡也被稱為“巡狩”。唐代政府遵循古制,進而形成了固定的狩獵制度,即狩田禮。這種狩田儀式活動在每年仲冬之前舉行,皇帝親自駕臨,由兵部主持部署,百姓也可參與。因此唐代帝王把仲冬季節(jié)舉行的田獵作為國家一項重要的活動,被納入五禮之一的軍禮之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唐代文獻中關(guān)于中下層人士狩獵活動的記載頗多,如《太平廣記》中提到“(劉眾愛)少時,好夜中將綱斷道,取野豬及狐貍等”,《朝野僉載》記“天后(武則天)時將軍李楷固,善用榻索……將康鹿狐兔走馬遮截,放繩搨之,百無一漏。鞍馬上弄弓矢矛鞘如飛仙”。此外,我們從唐詩“紫髯胡雛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騣高。櫪上看時獨意氣,眾中牽出偏雄豪。騎將獵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復(fù)有。草頭一點疾如飛,卻使蒼鷹翻向后”,“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乜瓷涞裉?,千里暮云平”等中也可窺見一斑。
唐代女子同男子一樣喜好騎馬射獵。《新唐書·后妃傳》載:“(武宗)每畋苑中,才人必從,袍而騎,校服光侈,略同至尊,相與馳出入,觀者莫知孰為帝也?!痹娙硕鸥υ凇栋Ы^》詩中描寫了官嬪射箭的情景:“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墜雙飛翼?!蓖踅ㄔ凇豆僭~》中描寫宮女們獵游:“射生宮女宿紅妝,把得新弓各自張。臨上馬時齊賜酒,男兒跪拜謝君王?!?/p>
唐代狩獵活動既有正規(guī)且規(guī)模龐大的帝王“狩田之禮”,又有隨意靈活、不拘形式的小型打獵。當時不僅在兩京設(shè)有大面積的皇家禁苑,畿輔周邊均是狩獵之地,諸如長安周圍的咸陽、渭川、三原、高陵、富平、沙苑、下邦、昆明池、驪山、華山、雍城、麟游、陳倉都曾是圍獵場,至于東都洛陽周邊龍門等處也是狩獵之地。
唐代狩獵的方式多種多樣,有騎馬射殺、圍獵、網(wǎng)捕、索套、煙熏、火攻等,幾種狩獵方式或單獨采用,或配合進行。唐代狩獵四季皆宜,狩獵者大多騎馬,隨身攜帶弓矢、刀劍、繩索、網(wǎng)署及鷹、犬、獵豹等助獵動物。唐人獵獲的主要動物有兔、鹿、獐、虎、豹、狐貍、野雞、野豬等。
由上可見,唐代狩獵之風(fēng)盛行,社會各階層對狩獵活動極度熱衷。唐人通過狩獵活動,既可使弓馬不廢,強身健體,又可休閑娛樂,豐富其社會生活。
二、唐代狩獵題材文物中反映的外來文化特征
唐代狩獵之風(fēng)大興,狩獵紋飾也成為唐代藝術(shù)中常見的表現(xiàn)題材,在墓葬壁畫、陶俑、銅鏡及金銀器中都有所體現(xiàn)。這些狩獵題材文物不僅形象地反映了唐代帝王貴族的狩獵生活,更生動地體現(xiàn)了當時中西文化交流的時代特征。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胡人形象
“胡”,是中國古代對中原以外北部邊境少數(shù)民族屬地的泛稱。隋唐時期,由于對外交流日趨頻繁,當時把西域諸國人統(tǒng)稱為“胡人”,因此所謂的“胡人”,特指居住在西域的突厥、吐蕃、粟特、波斯以及大食等族。唐代以西安為起點的絲綢之路是暢通中原地區(qū)與西域各國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紐帶,西域胡人由此來到漢地,帶來異域物種,傳播異域文化,胡風(fēng)胡俗深深地影響著大唐文化。
在唐代狩獵題材的文物中,有不少深目高鼻、滿臉須髯、膀大身強、身著翻領(lǐng)袍服的胡人形象,顯然帶有異域特征。這些來自西域中亞的胡人受過調(diào)教獵獸馴禽的訓(xùn)練,是一種專業(yè)的馴技師,他們訓(xùn)練鷹犬非常在行,常以“獵師”身份陪侍主人狩獵。胡人是主人的驍悍爪牙,狩獵時既要會偵察獵物蹤跡,使用獵網(wǎng)、獵夾驅(qū)趕套陷動物,又要防止主人猝然發(fā)生意外,起到侍衛(wèi)作用。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有一批胡人形象的狩獵文物,列舉如下:
唐狩獵出行圖(圖一),1971年陜西省乾縣唐章懷太子李賢墓墓道揭取,高209、通長277.5厘米。該圖以遠山近樹為背景,描繪了近50個騎馬人物、2匹駱駝組成的出行狩獵隊伍,是一幅構(gòu)思完整豐富、疏密排列妥善、筆法流暢自然的大型壁畫創(chuàng)作。由于尺幅巨大,揭取時將其分割成了四塊。在我們看到的唐代狩獵隊伍中,其間的騎士多數(shù)深目高鼻,滿臉髯須,從面貌上看,應(yīng)為來自中亞的胡人。其形象栩栩如生,姿態(tài)傳神,非常引人注目。
唐彩繪胡人騎馬射獵俑(圖二),1960年陜西省乾縣永泰公主墓出土。高33、長27厘米。馬鞍上的騎士,頭扎布巾,身穿淡綠色左衽大翻領(lǐng)胡服,足穿小蠻靴,腳踩馬鐙,身體略向左側(cè),抬頭仰望,注視天空中飛翔的獵物,兩手作張弓搭箭的弋射姿勢。該俑頭扎帛巾,有似唐代吐蕃人,其身份可能是當時的吐蕃族“質(zhì)子”或公主府中的吐蕃族侍從。
唐彩繪胡人騎馬帶犬狩獵俑(圖三),1960年陜西省乾縣永泰公主墓出土,高30.5、長32.5厘米。騎手為一胡人,頭戴幞頭,深目高鼻,絡(luò)腮胡,身穿翻領(lǐng)袍服,外罩坎肩,身體側(cè)向左方,左手半握作持韁狀。馬鞍后蹲坐著一只獵犬,胡人右臂高高舉起,似正揮拳驅(qū)叱獵犬行獵。
擅長助獵的胡人在狩獵題材文物中頻頻出現(xiàn),他們作為扈從跟隨著主人,攜帶著獵豹、猞猁、鷹鷂等活躍于獵場上,其粗獷剽悍的性格淋漓盡致地被刻畫出來。胡人獵師的出現(xiàn)進一步刺激促成了唐代狩獵風(fēng)氣的興盛。
2.助獵動物
唐代貴族喜好狩獵,外出狩獵時常常攜帶鷹、犬、獵豹、猞猁等動物作為狩獵助手。關(guān)于助獵動物的文獻記載頗多,如《新唐書·百官志》提到:“閑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一日雕坊,二日鶻坊,三日鷂坊,四日鷹坊,五日狗坊”。唐代詩人韋莊在《觀獵》詩中有精彩描寫:“鶻翻錦翅云中落,犬帶金鈴草上飛”,反映出當時使用助獵動物狩獵之風(fēng)尚。
狩獵中使用的助獵動物,除一部分來自唐朝本土外,很多的奇獸良馬都是通過各種途徑從西域各國得到的。唐代是一個善于吸收、融合外來文化的時代。西域各國為與大唐修好,曾紛紛向唐王朝進貢各種兇禽猛獸,以供皇帝貴族狩獵時使用?!杜f唐書》《新唐書》《唐會要》《冊府元龜》等唐代史料中,不乏對當時中西亞諸國盛產(chǎn)犬、豹并入貢于大唐的相關(guān)記載:《舊唐書·西戎傳》載“(波斯)又多白馬、駿犬,或赤日行七百里者,駿犬今所謂波斯犬也”;《新唐書·西域傳》載“(石汗那)多赤豹”,“(骨咄)多良馬、赤豹”;《唐會要》載“開元初,(康國)屢遣使獻鎖子甲……,兼狗、豹之類”。此外,《冊府元龜·外臣部·朝貢》中記載各國進貢方物,如康國、吐火羅國、波斯國、米國獻獅子,安國、龜茲獻犬,史國、大食獻豹,渤海、棘鞨等東北地區(qū)獻鷹等等,不勝枚舉。
從唐代狩獵題材的出土文物中可見到助獵的動物有犬、鷹、獵豹、猞猁等,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有多件這樣的文物,這些考古實物資料刻畫出助獵動物的生動形象。
唐三彩騎馬帶犬狩獵俑(圖四),1960年陜西省乾縣永泰公主墓出土,高32、長35厘米。一只獵犬蹲臥于獵手身后的墊子上,昂首挺胸,雙眼機警地注視前方,似正在尋覓獵物。此犬細頸、小頭、長腿,極似唐人行獵中最常用的波斯犬。這種波斯犬出獵時“犬于馬上設(shè)褥以抱之”,在狩獵時非常兇猛,速度極快,是西域各國為迎合唐朝貴族王公等狩獵的需要,向唐朝貢獻的主要禮品之一。
唐三彩騎馬架鷂狩獵俑(圖五),1971年陜西省乾縣懿德太子墓出土。高35.5、長28厘米。騎士右手架一鷂,左手似乎正在撫其頸羽。鷂屬飛禽,是獵鷹的一種,體型較小,短翅,人們喜歡用它來獵取鵪鶉、鴿子和其他一些生活在繁茂樹木上的小鳥。在唐代,放鷹打獵是一種十分普遍的娛樂性活動,宮廷設(shè)有專門飼養(yǎng)四種獵鷹的鷹坊,即雕、鶻、鷂和鷹。這種助獵動物是當時上等的獵禽,曾作為土貢進獻朝廷。
唐彩繪胡人騎馬斗豹俑(圖六),1960年陜西省乾縣永泰公主墓出土,高30.5厘米。騎馬胡人頭戴幞頭,濃眉虬髯,身穿翻領(lǐng)袍服,下著窄腿褲,足蹬靴。一只兇猛的獵豹撲躍至馬的臀部,張牙舞爪,胡人在馬上側(cè)身用左手抓住身后豹子,怒視斷喝,右手高舉握拳作擊打狀。這種獵豹主要用來獵取麂鹿、羚羊、野豬等。唐代馴服用來狩獵的豹子主要是依靠外來的貢品。
此外,猞猁也是唐代狩獵活動中不可或缺的助獵動物。猞猁又名猞猁猻(大山貓),是一種貓科的小猛獸,外形似貓但比貓大,狩獵時很快就能抓住奔跑的獵物。西亞波斯人一貫以最善于調(diào)教猞猁而聞名。當主人率領(lǐng)隊伍出游時,猞猁往往坐在馬后背的厚墊上,一起出行。唐代狩獵題材文物中,猞猁形象時常出現(xiàn),比如彩繪騎馬帶猞猁狩獵俑(圖七)背后就蹲坐著一只猞猁;在唐章懷太子墓壁畫《狩獵出行圖》中,猞猁在左下方的馬尻上。
唐代狩獵活動中,通過兇猛迅疾的波斯犬、矯健敏捷的獵豹、躥跳入云的猞猁、沖天欲飛的鷹隼等多數(shù)從西域國家引進的各種助獵動物,不僅直接傳達了當時使用助獵動物狩獵之風(fēng)尚,更進一步表明了唐代狩獵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中西亞文化的影響。
3.器物紋飾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有一枚唐狩獵紋銅鏡(圖八),1955年陜西省西安東郊王家墳唐墓出土,直徑15厘米。該銅鏡以鈕座為中心展開的是一副騎馬狩獵圖,四名騎手催馬奮進,馬前各種野獸奔突逃竄。其中一名獵手執(zhí)長矛,追擊一只獅子,獅子無路可逃,翻身撲咬。其他獵手使用彎弓套索,獵捕鹿和野兔、野豬。銅鏡上這些鮮活的動態(tài)造型,將唐代狩獵的場面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
在該銅鏡所反映的狩獵場景中,有一只獅子作為獵物生動出現(xiàn)。獅子,古稱“狡猊”,原非中國本土所產(chǎn),而是來自于非洲、西亞等地。強大的唐王朝威名遠播,不時有遠方諸國前來進貢、交好,其中獅子充任其進貢之厚禮之一。唐代文獻中多次提到康國、米國、波斯、拂菻、吐火羅、大食國等地獻獅子。《冊府元龜》“外臣部朝貢條”載,貞觀九年(635)康國獻獅子;顯慶二年(657)正月吐火羅國獻獅子;開元七年( 719)正月石拂國王遣吐火羅國大首領(lǐng)獻獅子二、羚羊二,四月訶昆施國捺塞使吐火羅大首領(lǐng)羅摩娑羅獻獅子及無色鸚鵡;開元十年(722)波斯國遣使獻獅子;開元十六年(728)米國王遣使獻獅子;開元十七年(729)米使獻胡旋女三人及豹、獅子各一。獅子處于西域文化和華夏文化的交叉點上,作為西域貢品之獵物出現(xiàn)在狩獵題材的文物中,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佐證。
4.載體器型
何家村窖藏出土的一批唐代金銀器中,有一件狩獵紋高足銀杯(圖九),通高7.3、口徑6、底徑3.4厘米。這是一件反映唐人狩獵生活的典型器物,杯身的主題紋飾刻畫出兩幅狩獵場景:第一幅為兩名武士騎著馬前后夾擊奮力奔逃的野豬;第二幅是一位武士左手持弓策馬追趕一只驚恐的小鹿,離弦的那支箭已經(jīng)射穿了小鹿的背部,而另一只鹿無暇顧及正在奮力逃命,跑在前方的武士策馬回首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幕;前方還有一只正在逃跑的狐貍。這件高足杯的狩獵圖中四位馬上武士的英姿形象地反映了古代帝王貴族的狩獵生活。
高足杯這種器型并不見于中國傳統(tǒng)器型中,齊東方先生研究認為,此形制應(yīng)為羅馬風(fēng)格的器物,拜占庭時仍沿用,因此唐代高足杯可能源于拜占庭的影響。不過由于薩珊控制著中國通往拜占庭的交通要道,所以可能通過薩珊產(chǎn)生間接影響,因而唐代的高足杯應(yīng)該受古羅馬 拜占庭系統(tǒng)的影響。
綜上所述,藏于陜西歷史博物館的這批唐代狩獵題材文物,以其杰出的藝術(shù)特色和震撼人心的魅力,不僅再現(xiàn)了唐人縱馬飛馳出行狩獵的宏大場面,進一步證實了唐人熱衷狩獵的時代風(fēng)尚,而且生動地反映了當年那些源自西域的胡人所帶來的異域風(fēng)俗及文化對唐代社會生活的深刻影響,充分體現(xiàn)了唐代中西文化交流的時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