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倩
高秉涵曾經(jīng)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含著淚喝下過來自菏澤的土,就是這樣沒希望回家的人回了家,心里才會怕,才會近鄉(xiāng)情更怯。
過往的陌生人,我經(jīng)常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的臉和眼睛,猜測他們過著什么樣的日子,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人生。面相可以吐露秘密,但看見的那一點點僅僅是神秘世界的入口,進去了才會知道里面是怎樣的曲折幽深。人的軀體是一副皮囊,它盛得下一個人的肉身,卻遠(yuǎn)遠(yuǎn)盛不下人走過的路。
我們周圍的每一個人,看上去都是普普通通泯然眾生,其實哪一個人心里沒遇到過極難的關(guān)口,不曾反復(fù)掂量過這個現(xiàn)實的世界。人走一遭,八九十年,都會有難以言說的艱辛和痛苦。他不張口,外人便無從得知,而一旦得知,便是震撼。
我的采訪,仿佛讓我拿到一張通往別人內(nèi)心的通行證,我幸運地跟著他們,坐著他們的獨木舟,在他們的世界里一起去抉擇、穿行、體驗。
暑假中我采訪到一位年過八十的老者高秉涵。他在時代的驚濤駭浪里沉浮顛沛,盡一切的努力不被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打翻——活下去。他的一生很辛苦,軀體的苦根本不值一提,他的折磨來自內(nèi)心。
父親為國民黨工作,作為小學(xué)校長的母親看到國民黨大勢已去,她不想讓兒子一輩子受牽連,于是,在1949年親手把他送進退到臺灣的人流中。少年時在亂世中與母親分別,再無相聚,也杳無音信。血肉相連的母子知道彼此在哪里,除此外卻不知對方的一切。那種未卜的現(xiàn)在和將來,是介于生死之間、清醒與麻醉之間,讓高老先生從少年起就對明天不敢期待,卻又充滿期待。
一個13歲的少年,在家里母親、姐姐護著寵著,與世隔絕地享受著家庭的愛。突然間,沒有任何過渡,一夜光景他就變成了一個流浪兒,夾雜在人心惶惶的潰敗隊伍中。再沒有人噓寒問暖,是冷是餓只能自己想辦法,活下來是命,活不下來也不會引起絲毫漣漪,命如草芥,生死聽天由命。
文明的外衣在叢林中已經(jīng)不再需要,瞬間工夫,人又被扔回到弱肉強食的原始本能。高秉涵在逃生的隊伍里經(jīng)歷著文明向野蠻的蛻變,遠(yuǎn)比想象的容易。他為了搶到一碗粥,燙傷了自己的腿,傷口潰爛生蛆,用爛布簡單裹上,用盡13歲少年所有的力氣,擠上了開往臺灣的輪船。
逃難是個過程,開往臺灣的船更像是目的地。經(jīng)過了歇斯底里的爭搶之后,總算在船上找到一個相對安寧的時空,而即將到達(dá)的目的地又是新的未知和爭搶。臺灣島不是綠洲,更不是天堂。無依無靠地上了岸,有吃的,能住下,才能活。而這些對于一個沒媽的孩子,無異于又把他投進了危險遍布的叢林。
沒能力創(chuàng)造吃住,就從垃圾場開始。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高秉涵在垃圾場和野貓、野狗爭搶食物。沒空心疼自己,也沒工夫要尊嚴(yán)、想媽媽,跟貓狗爭就要把自己當(dāng)成貓狗。后來遇到了大陸來的鄉(xiāng)親,介紹他去火車站做小工,算是做回了人。一點一點,做工,讀書,工作,算是走上了正軌。
十幾年過去,兵荒馬亂的年代漸漸塵埃落定,本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后能跨過海峽與母親相聚,卻沒想接下去又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內(nèi)心敵對。
少年一天天變成了青年,又變成了中年。高秉涵的心卻始終停留在13歲時分別的那一刻,他需要媽媽。不是脫離不了母愛,從山東菏澤往臺灣去那條死里逃生的路上,他已經(jīng)脫離了母親的庇護瞬間成人;他需要的是歸屬、是依靠、是寄托,一個人來到這片荒蕪陌生的土地,浮萍一樣生長,但沒了母親的注視陪伴,前行的每一步都像錦衣夜行,沒個標(biāo)志,沒個目的。
高秉涵從垃圾場里與貓狗爭食,到考上大學(xué),再到政府機關(guān)工作,他每天都寫信給母親。他知道這信到不了母親手里,但他仍然寫,他要告訴母親他的改變,他的進步,也要記起在老家的點點滴滴,親人、鄰居、小狗、小草、鴿子、冬瓜……沒有照片,就用筆描述出家鄉(xiāng)的一切,不放過點滴。但是每封信里都有兩個字:想娘。
生命的前十三年,天天與母親在一起。母親圍著他,給他做吃的、做穿的,教他讀書寫字,教他規(guī)矩分寸。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到老再告別。早知道有那么一天,但是很遠(yuǎn)才到來,而且相伴一路,有那么多的事要共同經(jīng)歷。但他絕沒有想到,永別的那一天竟然那么清晰地出現(xiàn),前一刻還在眼里,轉(zhuǎn)眼就看不見了。這個看不見,和平時上學(xué)去拐個彎的看不見,看上去幾乎一樣:早上上學(xué)也是這樣的,吃過母親做的飯,背起書包,抬起腳就跑了,也是這樣離開母親的視野;這次也是,一個小包裹裝著路上的全部,就那么上路了。平日里等兒子放學(xué),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知道兒子放學(xué)餓,想著他愛吃這個愛吃那個,早早準(zhǔn)備好,等他回來狼吞虎咽??墒悄且粍e,兒子就再沒有回頭,再不會回家。兒子有多疼,母親就有多疼。
把兒子送走,想到兒子在逃難隊伍中要受的罪,想到逃到臺灣去的孤獨無助,母親夜夜不能眠。死算什么,死的痛苦只消一會兒,結(jié)束了就不再有更多的想象,一死百了。跟死相比,這種思念,知道對方在卻沒有任何方法能讓對方知道的思念,要痛苦上不知多少倍。
高秉涵自己都沒有想到,想娘的心會越來越重。以為年紀(jì)大了,娶妻生子會讓他淡忘,但每往前走一天,心里的負(fù)擔(dān)就沉重一分。
高秉涵不敢娶妻,他總覺得自己早晚是要走的,回到菏澤,所以不能找臺灣當(dāng)?shù)氐呐?,因為一走又是離別,他再不愿經(jīng)受。
兩岸在隔絕的日子里,他利用到國外開會的機會,想給山東菏澤的家里去一封信,揣在懷里去,愣是沒敢寄出,因為走前領(lǐng)導(dǎo)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跟來自大陸的人交流,也不能往大陸寄信。一共“六不”,緊箍一樣繃住代表團的每一個成員。高秉涵看著大陸來的學(xué)者,仿佛個個都是鄉(xiāng)親,仿佛個個都跟母親有關(guān),他想知道的太多,他想拉住他們仔細(xì)問問這些年所發(fā)生的一切,但也只能是想想。大陸來開會的同事也故意躲避著他們。就這樣,彼此就在身邊,但中間隔著的又何止千山萬水。
但是,高秉涵并不甘心。他把信寄到美國的同學(xué)家,輾轉(zhuǎn)再寄回大陸。這樣一來,就把臺灣的痕跡擦得干干凈凈,對自己,對母親,都是保護。想想也是諷刺,不就是一頁家書嗎?兒子告訴母親他很好,成家了,問母親還在不在。但就是這簡單幾句話竟三十年沒有寄出去。當(dāng)時臺灣與大陸不通郵,經(jīng)由美國也不行,而大陸也經(jīng)過了復(fù)雜的運動,別說臺灣寄不出,就是到了大陸,也一樣寄不到。
整個人類的歷史,就是爭天下,打天下,就是對統(tǒng)治權(quán)的爭奪。黎民百姓,升斗小民,左右不了時代,也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在爭斗起伏的硝煙戰(zhàn)火中艱難度日,茍且偷生。
信里裝著高秉涵幾十年的惦記,漂洋過海,舍近求遠(yuǎn)地到了大陸。回信等了好久。有一天,太太告訴他,香港寄過來的,大陸來信了。
突然,老繭遍布的心一下子變得脆弱纖細(xì),不堪一擊。從菏澤來的信擺在眼前,卻連動都不敢動。三十年的思念,一開始像突然失明,瘋狂地想摸到、看到、知道,因為距離能看見的時間太短;慢慢地,承認(rèn)了這無望的空洞,不再徒勞,人不再掙扎,但心還在拳打腳踢;如今有人告訴他,有能看見的希望,他卻突然安靜了。這個信息太大太重,他不敢去碰。
高秉涵沒敢把信拆開,放在懷里摟了一宿。老人對我說,他是怕啊。三十年,心里再苦,也是有個盼頭。雖然不知道見娘的路在哪里,但是知道娘在終點,娘在等他。如今,把信盼來了。答案就在里面,娘在哪?娘怎么樣了?娘還在不在?三十年過去,娘應(yīng)該有80歲了,怕娘等不住了,所以不敢打開。
一夜過去,又過了一個白天。晚上,高秉涵終于打開了信。心急的呀,恨不得一眼就都看完,但是眼睛卻又放慢了腳步,用最慢的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每一個字都是娘的目光。第一段看完,高秉涵就放下了信,不看了。果然,娘沒了,去年剛沒的。
雖然娘在娘不在,都是見不到。但娘活著,那個他曾經(jīng)屬于過的家就在,他就是個完整的人,他還有娘。高秉涵知道那是一個夢,可他寧愿在美夢里多待一會兒。高秉涵曾經(jīng)期盼過重逢,雖然渺茫,但是他夢想著會有那么一天,母親老得不成樣,但還能相聚,哪怕就再看一眼。母親走了,母親的樣子永遠(yuǎn)地停留在他13歲的記憶里。
曾經(jīng)那么急切地盼望兩岸能通信,在接到這封信之后,高秉涵卻真希望兩岸永遠(yuǎn)保持對峙,永遠(yuǎn)不要通郵,那樣的話母親就永遠(yuǎn)活在對岸,一直到自己去另一個世界找母親?!皟砂堕_放以后,我的一個同鄉(xiāng)找到了媽媽,可是我的媽媽永遠(yuǎn)找不到了?!备呃舷壬呎f邊流淚,說到哽咽處停下,用手背抹淚。
母親的愛是不能被替代的。老先生說,弟弟給了他母親的兩件長衫,他掛在自己的書房里,每一次出行都要用頭頂頂母親的衣服,把娘的衣袖放在自己頭上,就當(dāng)娘摸摸。
人很奇怪,一輩子的時間用來學(xué)會控制自己,但是到老,卻越來越像小孩,控制不了情緒了。眼淚也是一樣。小時候逃難,一路走一路哭,到了臺灣,一個人孤單還是哭;大了,慢慢不哭了;老了,又開始哭。高秉涵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長夜當(dāng)哭,一個沒有在深夜里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彼詾樗臏I水都哭干了,到老才知道,人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眼淚。
我望著坐在面前的這位八旬老者,骨骼清奇,頭發(fā)稀疏,看盡人間萬象的眼睛已經(jīng)開始渾濁。說起母親,他泣不成聲,一生受過的委屈只有在想到娘的時候才會吐出來。一位老者在你面前無遮攔地流淚是讓人不知所措的,我只有他一半年齡,沒有資格去勸慰他,也不能像安撫孩子一樣去撫摸他,我只能坐在他的對面,望著他,用眼睛告訴他,你說的一切,我聽懂了。
人活到80歲這個年齡,就不怎么在乎外界和別人了。所以,老先生可以說著說著就哭,流出淚水就用手背去抹。人的一生走的也許并不是一條直路,而是不斷回到原點的旅程,老人和孩子,行為舉止越來越相像??墒菍ξ疫@個剛走到路中途的人來說,看著老者在那一刻變成一個孩童,心理沖擊還是很大的。
高秉涵80歲,卻一點兒都不恐懼死亡,他離終點越近,離母親也就越近。80歲生日,從不過生日的他過了一回,心里許下了一個愿望,事后告訴太太還是“想娘”。
娘沒了,故土就是娘。兩岸關(guān)系恢復(fù)正常以后,高秉涵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心中有股莫名的怕,說不出怕什么,就好像當(dāng)年不敢去拆大陸來的家信。離家越來越近,跟司機說:“你能不能快一點兒?”自己的話音還沒落又跟司機說:“你能不能慢一點兒呢?”司機不知高秉涵是怎么了,他哪能知道這個游子此刻的心?高秉涵曾經(jīng)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含著淚喝下過來自菏澤的土,就是這樣沒希望回家的人回了家,心里才會怕,才會近鄉(xiāng)情更怯。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回家的。當(dāng)年在逃難隊伍中給過他幫助的國民黨兵,紛紛故去,高秉涵在兩岸恢復(fù)正常關(guān)系以后,就開始把大哥哥們的骨灰?guī)Щ卮箨懤霞?。在他心里,這是報恩,當(dāng)年如果那支敗軍不讓他跟著,那些老兵沒有給他一口吃的,他就活不到臺灣。當(dāng)年他們把他帶去,今天他就要把他們送回。二十多年,他往返大陸不知多少趟,把一百多位老兵的骨灰送回大陸的親人的手里,落葉歸根,讓他們在天上能看見自己回了家。
從戰(zhàn)亂到隔絕,到冰融,高老先生一輩子盼的是團聚,是能回到那個完整的家;對割據(jù)的兩塊土地,是統(tǒng)一。老先生本以為通郵、通航以后就能通心,但是人心遠(yuǎn)比海峽更深不可測,心路上的機關(guān)和障礙也遠(yuǎn)比想象的更幽暗復(fù)雜。兩岸是一家,是高秉涵心中的天經(jīng)地義;到了他孫女,教科書上白紙黑字寫的“臺灣是國家”,淡水河是“我國最長的河流”。不只是他的孫女,所有臺灣人的孩子都這么受教育。高秉涵帶著孫輩到真正的最長河流去看,面對著磅礴的長江、黃河,跟他離家時一般年紀(jì)的孫輩們除了“哇”的感嘆,絲毫不覺自己與這里有著血脈的聯(lián)系。
當(dāng)年的分割已經(jīng)是錯,為什么在還沒有能力改正這個錯誤的時候,不是先放一放、等一等、看一看,而是要急于再制造一個新的錯?骨肉分離還不夠痛嗎?母子、夫妻老死不能相見還不夠殘忍嗎?
他悲從中來:連自己的命運都左右不了,還想著能影響更多、更大?一輩子盼團圓,盼來的卻是破鏡不想重圓。這不是讓他自己的一生變得虛妄?但是,老人的智慧又讓他看到更遠(yuǎn)。
當(dāng)年,他來到臺灣不是也想著兩岸就這樣隔絕下去了,不會想到幾十年后還會冰融雪化,他還能再回故鄉(xiāng)。幾十年對人來說很長,對歷史來說不過一瞬,現(xiàn)在孫輩們受到的是“文化臺獨”的熏染,但是他們血管里爺爺、爸爸的血還能被換掉嗎?開口還能不說閩南話?提筆還能不寫方塊字?活到現(xiàn)在,他漸漸感知到與親人故土之間的神秘紐帶,看不見,但永遠(yuǎn)存在。
老先生在坦然,甚至歡快地走在人生旅途的末段。他一生坎坷,內(nèi)心飽受折磨,他平靜地等待與母親相聚。
我更希望他長壽。
杜宇摘自《懂得》(東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