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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定律

2018-09-15 06:21張學(xué)東
當(dāng)代 2018年5期

隔著軟乎乎被窩,馬娜用一根細(xì)手指輕輕捅了捅朱安身。

那陣子已過了凌晨一點鐘,朱安身如夢囈般哼了兩聲,他讓另一床被子纏裹得如木乃伊,一動也不動。馬娜鼻孔似笑非笑地擠出咝咝聲,仿佛一條蟄伏在黑暗中的母蛇,終于瞅準(zhǔn)了一只活生生的獵物要大顯身手……別裝蒜了,你根本就沒睡著,當(dāng)人家不知道呢。她幽幽地說著,空氣中彌漫著女性特有的濕熱香氣。又慎了數(shù)秒,一條雪白的手臂就蔓爬而來,那些玫紅色的指甲,像極了一簇火焰,還是她前天在街角的美甲店,花了六十元精心修飾過的,現(xiàn)在她就用它們貓爪樣地,沙啦沙啦,摳抓朱安身的被面,說出的話越發(fā)柔緩曖昧了。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被窩里想壞事呢吧。

朱安身始終保持靜默,如此露骨挑逗的話頭,他當(dāng)然無法應(yīng)接。半晌,他也沒把頭臉轉(zhuǎn)向這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只是任由黑暗這只寬大的麻袋,將自己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馬娜讓自己側(cè)臥在朱安身旁邊,嘴里不無幽怨地繼續(xù)嘟噥著,要不,你就進來嘛,聽你哼哼得怪難受的,弄得人家老也睡不踏實呀。聽她這樣一味渾說,朱安身頓覺渾身都不自在了,終于悶著頭,回了一句,瞎說啥呢,誰哼哼了,誰哼誰是豬!他的言語明顯帶有一種厭嫌和惱怒。都困死了,快睡!

馬娜不傻,當(dāng)然聽得出??神R娜沒有生氣,她從來不生這種沒頭沒腦的閑氣,要知她碰到過的男人船載車?yán)窃诤跄切┏裟腥俗炖锏臏喸捚ㄔ?,她早就該抹脖子上吊了。那你承認(rèn)自己是豬嘍,我可聽得真真的,你一直哼唧呢。馬娜嬌滴滴地說著,盡量將卷著棉被的身子,往那邊靠攏,她一寸一寸地挪移,猶如一條驚蟄過后剛剛蘇醒的肥白的蟲子,當(dāng)兩床被子在床中央約莫三分之二處黏合在一處時,這條豐腴而芳香的母蟲就刺溜一下,熱乎乎地鉆進朱安身的被卷里了。

起初,朱安身確實是在執(zhí)拗地抵制著。他頑固地弓起后脊梁,像一頭受了驚嚇的烏龜,總是示人以堅固的硬殼,整個腦袋完全逃避到枕頭的外側(cè)去,感覺他就是一個正在鬧別扭的、小心眼的丈夫。別……別鬧了……好不……咱們可是有……有君子協(xié)定的!但是,當(dāng)那渾圓而滾燙的母蟲一樣柔軟的肢體,一旦親密無間地黏上這個男人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抗議與抵觸,瞬間就化為烏有,毫無意義了。好比是,朱安身僅僅用一片輕薄的羽毛,妄想撥開一塊熾烈燃燒的火炭,自身立刻就焚燒殆盡了。

于是,朱安身的喉嚨跟劈柴似的脆響一記,緊跟著,他如餓虎樣反轉(zhuǎn)了身體,迅猛而霸道地,將那美艷的獵物壓制在自己的胸膛下面了。這樣一來,四目就相對了,馬娜閃閃爍爍母狐般的騷情目光,完全罩在了男人那張臉上。但也就是剎那之間,女人的身體又莫名地繃緊了,心里忽然疙疙瘩瘩的。她覺得他的模樣實在是有點兒可怖,甚至讓人犯惡心,她的雙手下意識地開始抗拒對方——如果說是男人的蠻干和重壓讓她喘不上氣來,倒不如說是,對方那異常丑陋的面貌,讓她快要窒息了。

這張臉委實丑得離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她見過的男人當(dāng)中,似乎沒有誰的臉面,比他更埋汰更齷齪了。事實上,丑男人她自然是見過不少,五大三粗的,肥頭大耳的,賊眉鼠眼的,兔嘴齙牙的,天生一對招風(fēng)猴耳的,蒜頭鼻子羅圈腿的,還有那種背上扣個羅鍋子的……總之是形形色色,可似乎哪一個,也比不上這個朱安身的相貌。

怎么說呢,這男人丑得有點兒叫人喘不上氣來,他的丑不是某種單純的丑,不是某個具體的器官沒有生好,倒更像是,把她這輩子所見過的各種丑人的特點,統(tǒng)統(tǒng)集中到了一起,就跟一盤大雜燴似的,不論眼睛鼻子牙齒眉毛,還是頭發(fā)和膚色,都讓她吃驚得要命,即便打著燈籠,恐怕也找不到比他更難看的男人了。若不是覺得他這人還算老實,出手也夠大方,關(guān)鍵是,那天她掐指一算,大姨媽這兩天就要光顧她了,要知道那玩意一來,一周多的生意就全泡湯了。而恰好這時,這個丑男人羞羞惶惶畏畏縮縮找上門來,一副靦腆而又無奈的可憐相,后來他吞吞吐吐提出來,只要肯扮他的對象,跟隨他回趟老家,來回也就三兩天,就能輕輕松松掙到一千塊。

一開始,馬娜很是猶豫。這樣的要求聽起來既荒唐又恐怖,扮演一個陌生男人的對象,而且,還是那么丑的一個家伙,假如是一個大帥哥,也許那感覺會稍好一點兒。她心里未免會生出些許狐疑,萬一這貨是個心理變態(tài),或殺人狂什么的,到時候自己的小命怕是都保不住了??神R娜好歹也算閱人無數(shù),對于出門尋樂子的男人,她基本上是有把握的,這類人通常直截了當(dāng),速戰(zhàn)速決,進門直奔主題,只顧寬衣解帶,辦事走人,有時甚至連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跟她講。但這個相貌丑陋的男人,一見她面眼中就含著難言和乞求意味,語氣近乎低三下四,他甚至給她出示了身份證,告訴她自己是做什么工作的,具體住在城里哪個地方。通常,來洗頭店里圖歡樂的男人,絕對沒有這么蠢的,滿嘴沒有一句真話,結(jié)過婚的,說自己剛剛離異,有老婆的偏說老婆是性冷淡。

那天傍晚,這個丑男人一面說,一面就從皮夾子里取出五張毛爺爺像來,說先預(yù)付她一半,完事后再給五百。馬娜當(dāng)時抿著嘴,看看那錢,又?jǐn)Q住眉頭問了一句,你不會是誠心耍老娘吧?丑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嚴(yán)肅,嚴(yán)肅到馬上要跟她翻臉了,好像她的質(zhì)疑,刺痛了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愛信不信,反正,我是不會碰你一手指頭的,我保證!正是在最后一刻,她從對方的語氣和目光中,找到了某種可以信賴的理由,做她們這種生意的女人,早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只要男人在眼前一晃悠,準(zhǔn)能掂量個八九不離十的?;蛘?,只是單憑直覺,她多少動了惻隱之心,想想看吧,這么丑一個男人,哪個女的愿意給他當(dāng)老婆呢?除非他是百萬富翁揮金如土,再不就是個手握實權(quán)的大官子弟。因此,可以說正是對方的丑陋相貌最終說服了她,后來她毅然接過了那一沓錢,嘴里還故作鎮(zhèn)定地嘟噥了這么一句:誰跟錢也沒仇,放著展光光的票子不拿,腦瓜子灌屎了。

我不喜歡讓人死死盯著,心里怪毛的,再說,你這樣壓得人家骨頭好疼。馬娜總算是連撒嬌帶用力地掀開了朱安身,她能聽見黑暗中的男人急不可耐地喘著粗氣,猶如一頭正在狂奔咆哮的公牛,被誰猛然絆住了四蹄,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含混痛苦的哞嗷聲,由于太過亢奮,臉色憋得像塊豬肝子,這越發(fā)加深了這張臉丑陋不堪令人生畏的印象。所以,她干脆忙別過臉去,就勢伏在枕頭上,雙腿自然分開跪在棉被上,她覺得這樣也許最好,所謂眼不見為凈。按理說,這種時候,她是不該挑肥揀瘦的,像她這樣的女人,有什么資格要求客人這樣那樣呢,可這張臉著實叫她不敢恭維,尤其是在這種時候。然而,她趴在那里干等了一會兒,卻再無下文了,男人已在身旁甕聲甕氣塌下腰去,繼而,如同一頭突然中了彈的獵物,一味地平板板地躺倒,長長地往外面吹氣。

咋了?你這是……馬娜好奇地側(cè)過半拉臉,但依舊保持著等待的姿勢。不會是有那種病吧,你們男人呀,就是嘴勁大,一輪到實戰(zhàn),就沒求事了,嘻嘻……說著,她忍不住發(fā)出一串輕浮的嬉笑。這種夸張的笑聲,在孤男寡女形成的夜色中,顯得十分突兀,明顯帶有一種瞧不起人的傲慢與偏見。此時,朱安身已默默地拉過旁邊那床被子,照舊裹嬰兒一般,再次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馬娜一陣懊惱。這人不但生得丑,性格也夠古怪的,剛才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變成這副德性了?難怪他討不到老婆,活該!或許,他還真就是個陽痿,一定是她剛才很無心的一句話,刺準(zhǔn)了他那根最脆弱的神經(jīng),男人都好個面子,特別是在這種事上。這樣想著,她多少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向來是口無遮攔地跟客人打情罵俏的。接下來,她像是要刻意討好男人似的,又一次輕輕柔柔地爬到他的被卷邊,哪知手指頭剛一碰到柔軟的被面,對方就跟被針戳著似的,一個打挺,詐尸般翻坐起來,同時,不忘把被子嘩地披在身上。

喂,你最好離我遠(yuǎn)點!朱安身的口氣不容置疑,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說罷,復(fù)又倒身睡去,只把后背堅硬地對著她,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

有??!馬娜心里再次恨恨地嘀咕道,真是個丑怪物!不過,她多少有些后悔了,自己一定是吃錯了藥,才答應(yīng)跟這個相貌丑陋的家伙一起回家的。

他倆本打算只在家住一宿,天一亮就速速返城的,可是家里人死活不依,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么也得住上個三兩日再說。朱安身在家排行老幺,他前面有三個姐姐,早都嫁人了,當(dāng)她們得知小弟回家來了,而且還從城里領(lǐng)回一個漂亮的對象,都想來見見這個盼望已久的準(zhǔn)兄弟媳婦,從昨晚到今早,姐姐姐夫們就陸陸續(xù)續(xù)趕回娘家來了。老母親樂得跟要過年似的,屋里屋外地跟女兒們張羅起來,誰負(fù)責(zé)去鎮(zhèn)上采購酒水糖果,誰負(fù)責(zé)在院里殺雞煺毛,誰負(fù)責(zé)去和面炸油餅,誰負(fù)責(zé)邀請親朋好友。按照老家的風(fēng)俗,未來的媳婦頭一回上門,家里怎么也得熱鬧熱鬧,而且,親戚們還要給女方湊個見面禮什么的。所以,整個晚上,朱安身心里自然是忐忑難安的,早知如此,打死他也不會帶這么一個不著調(diào)的女人跑回來。

事先,朱安身確實沒考慮得那么周全。這次他之所以急匆匆趕回老家,主要是因為,老父親臥病在床多年,近來情況越發(fā)不妙,母親才命姐姐給他去了電話,叫他務(wù)必趕回來看看,怕萬一歸來遲了,見不上老人最后一面。姐姐在電話里說著說著,競嗚嗚地哭出聲來。姐姐還語重心長地跟他嘮叨,安子,你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咱爸咱媽做夢都想抱個小孫孫呢,你就不能抓緊時間,好歹搞個對象,趕緊成家立業(yè)啊,別一個人在城里老那么漂著,不然老爸人就是走了,也閉不上眼啊……那一刻,朱安身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硬物鈍鈍地戳了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痛感突然襲來,淚珠就噗噗地落下,渾身一陣戰(zhàn)栗。他覺得自己真是不孝,過去那些年,父母和姐姐們?yōu)榱斯B(yǎng)他一個人念書考學(xué),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后來好不容易把他送進了省城的一所農(nóng)學(xué)院,雖說是專科,學(xué)的又是個畜牧管理,畢業(yè)后又毫無懸念地,被招進畜牧站當(dāng)了一名小技術(shù)員。而他的那些同班同學(xué),但凡有些門路和人脈關(guān)系的,多數(shù)都改弦更張另謀高就了,唯獨像他這種沒有任何背景,又天生相貌比較雷人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畜牧站的工作,成天價跟那些牛啊羊啊的牲畜打交道,干的活似乎并沒有完全脫離農(nóng)村,可那畢竟讓他捧上了老家多少人眼紅心跳的鐵飯碗啊。朱安身還記得,當(dāng)初剛參加工作,頭一次跟著實習(xí)師傅,牽著幾頭母牛去配種的情景。想想看,一個二十剛出頭的愣頭青,這輩子還從未真正摸過女孩子的手呢,頭回見識那種野性十足的場面,情況可想而知。那頭長勢跟牛魔王相仿的大種牛,一見陌生母牛,便一副獸性大發(fā)的樣子,哞地發(fā)一聲吼,便直沖母牛撲來,趾高氣揚地高高舉起兩只前蹄,下身那陽物好似燒火棍子,一個勁在母牛屁股上亂戳,那頭小母牛嚇得驚慌失措,在原地來來回回踢踏著四蹄,要不是讓師傅和他攔著,幾乎隨時會奪路而逃。

關(guān)鍵時刻,帶領(lǐng)朱安身實習(xí)的師傅,居然命他過去幫把手,就是用手掀起母牛的尻尾,好把那個敏感部位露出來,以便種牛能夠順暢進入完成交配。那天,朱安身目睹了公牛和母牛之間的情事,除了感到一陣血脈僨張之外,更多的還是惡心,尤其是大種牛發(fā)出粗野的哞叫聲,以及那掛滿了牛嘴和脖頸上的,跟肥皂泡一樣喧騰的白沫子,他就差當(dāng)場把膽汁吐了出來。師傅嘴角始終叼著煙卷,瞇縫著兩條肉蟲子眼瞅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后來見他蹲在牛柵旁邊,像個小孕婦似的哇哇干嘔,師傅便撇著嘴角嘲笑道,你真格是個學(xué)生蛋子,連這個也沒見識過,我就不信,你在大學(xué)里沒搞過對象?

不提這個還好。對象自然是要搞的,校園里有那么多的課余飯后和月下花前,不過那好像都是別人的勾當(dāng),這種時候,朱安身只能默默地靠邊站了,他總是一個人躲進閱覽室,或教室的某個旮旯,盡量裝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埋頭苦讀的好學(xué)生樣子。由于相貌難看,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對于朱安身來說,有時簡直就是場噩夢。過去在老家念書,因為那時年紀(jì)畢竟小,對于男女方面的事也知之甚少,平時雖說難免會被某些調(diào)皮的學(xué)生嘲弄一下,但那時他自己并不太在意,因為那陣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突出,老師還算器重他。

可進入大學(xué)以后,這種局面立刻發(fā)生了改變:一者,他自己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了,被一種很濃的羞恥感所包圍,對于個人形象開始在意了;再者,班里一到周末和假日,不是組織大伙去郊游爬山,就是在教室里舉辦交誼舞會,男女生親密接觸的機會變得頻繁起來。更要命的是,那陣子不知是心理負(fù)擔(dān)太大,還是剛換了新環(huán)境水土不服,他的內(nèi)分泌系統(tǒng)突然就失調(diào)得一塌糊涂,青春痘就像三月含苞待放的花蕾,那張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臉龐上,又暴增了這些疙疙瘩瘩的東西,乍一看去,簡直跟公園里老猴子腚差不多,他當(dāng)然沒臉更沒勇氣去參加班里的任何集體活動。

他不得不悄悄上校醫(yī)務(wù)室去做檢查。大夫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女,據(jù)說她還是某校領(lǐng)導(dǎo)的家屬,手里整天抓著兩根竹簽子,在一堆花花綠綠的毛線團里興致盎然地挑來挑去,活像一只正在愉快玩耍的老貓。學(xué)生進去半天了,她還是愛答不理的,充其量,騰出一只織毛衣的大手,浮皮潦草地捏捏學(xué)生的脖頸,或者,拿壓舌板壓壓舌苔,然后來一句,沒啥大不了的,回去多喝水,注意個人衛(wèi)生,就完事了。好像,水是這里唯一能開出的靈丹妙藥。輪到朱安身來看臉,女校醫(yī)手里的竹簽子始終沒停,只那么歪斜著眼掃了他一下,女人臉上的表情就突然凝固,嘴巴莫名地張開,像是要打一個超級哈欠,卻又因條件不成熟擱淺了,顯然是被眼前這個年輕患者的相貌給震驚了。但是,女校醫(yī)畢竟什么樣的學(xué)生都見識過,馬上就擺出一副職業(yè)性很強的敷衍神情說,這沒啥大不了的,青春期嘛,平時少吃辛辣的東西,沒事別老拿手去摳它,還得注意個人衛(wèi)生,過一陣子自然就好了。后來,經(jīng)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女校醫(yī)總算是破例給他開了兩小紙包維生素C、E之類的口服藥。這個一貫以不給學(xué)生開藥而著名的吝嗇女人,也算破了一次天荒。也許,女校醫(yī)只是不想長時間盯著那張丑臉吧,所以才速速打發(fā)他走人。

就是這張遍布粉刺的丑臉,還是引起了班上一名女生的格外關(guān)注。有一天,他們在去教室上晚自習(xí)的路上,一個名叫肖曉虹的女生,突然從后面趕上來,輕聲地叫住了朱安身。當(dāng)時,天色基本上暗下來,旁人并沒有太在意,叫住朱安生的女生,跟電影里的女特務(wù)似的,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將一個小塑料袋遞給他,并且,以同樣快的速度叮囑道,擦臉?biāo)?,我弟以前用過,很管用的,你按說明書每天堅持擦擦吧。在朱安身幾乎沒有完全看清女生的臉面時,肖曉虹已經(jīng)快人快語地轉(zhuǎn)身離去了,整個過程快得像眨了一下眼皮,等再睜開眼時,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但正是這次飛快的傳遞和關(guān)懷,一下子就激活了那顆原本死氣沉沉的年輕的心。

當(dāng)天晚上,朱安身一回到宿舍里,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了那只小塑料瓶,白色的瓶身上貼有標(biāo)簽:爐甘石洗劑,外用藥液,輔助治療皮膚過敏、痤瘡、濕疹等瘙癢癥等。這應(yīng)該是朱安身自小到大,近二十年來,頭一次收到的女生主動送給他的物品,而且,是絕對的雪中送炭,急他所急,想他所想,那張臉再不好好治療的話,他眼看就要崩潰了。他的心在莫名地狂跳,十根手指始終在顫抖,小小的塑料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潮濕的汗液漫漶起來,他像是攥著姑娘那顆火燙的紅心。上床之前,他悄悄躲在衛(wèi)生間的某個角落里,借著一抹昏暗的燈光,像頭一次嘗試化妝的愛美女生,手持藥棉,將那種涼絲絲的如圣水般的藥液,仔仔細(xì)細(xì)地在臉上涂抹了一層。

盡管爐甘石的味道有些刺鼻子,而且,涂在那些紅兮兮的粉刺疙瘩上,會產(chǎn)生一種隱秘的灼痛感,但他的心情從來沒有那么舒暢過,他甚至透過那白石灰一樣難聞的藥液,清晰地嗅出一個女生最恬靜最生動的香氣。后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眠,那個叫肖曉虹的女生,一會兒變得異常清晰,楚楚動人,一會兒又顯得模模糊糊如隔云霧。他把肖曉虹在路上跟他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想了若干遍,就像人們在睡不著的時候,不停地數(shù)綿羊那樣,而幾乎每一遍,他都覺得,自己一定遺漏了某個至關(guān)重要的細(xì)節(jié)或詞語。他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一定跟他說了很多很多,只是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當(dāng)時他簡直緊張得快要休克了。

那段時間對于朱安身來說,一定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在連續(xù)擦抹了兩周左右的爐甘石洗劑后,臉部的病情大為改觀,那些惱人的層出不窮的紅疙瘩,被明顯壓制住了,一種類似于久病康復(fù)后的自信和感念,讓這個年輕小伙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他上課不再像往常那樣,總是蔫頭耷腦一言不發(fā)。課間,偶爾也能跟別的同學(xué)說說笑笑了;體育課上,他甚至主動報名。加入男生的籃球比賽中,從而發(fā)揮出一個鄉(xiāng)下小伙應(yīng)有的耐力和體魄,讓大伙對他多少有點兒刮目相看。

每天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學(xué)生們由宿舍樓下來就餐時,都會順手拎一兩只空的暖水瓶,這些外表紅紅綠綠的玩意,通常先被大片大片地扔在開水房門口,等到去食堂吃過晚飯以后,大伙再順路去開水房,灌滿各自的暖瓶,然后成雙結(jié)對地拎回各自的宿舍里去,這是大學(xué)生每天必做的功課。朱安身雖說其貌不揚,但身上有的是力氣,畢竟打小就生活在鄉(xiāng)下,農(nóng)忙時節(jié),他也得幫家里干兩把地里的活計。朱安身總是盡可能快地吃完晚飯,然后迅速離開學(xué)生食堂,健步如飛地奔向開水房,在那一大堆花叢樣鮮艷的暖水瓶里,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屬于肖曉虹的那兩只(上面用即時貼注明了年級姓名),當(dāng)然他也會順帶再多拿兩只,那是跟肖曉虹很要好的同宿舍的另一個女生的,他很小心地替她們灌滿開水,一只手拎兩三個暖水瓶,走起路來腳步嗵嗵直響,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女生宿舍樓在男生的對過,那里每天都花枝招展的,引得無數(shù)男生望眼欲穿,又想入非非。一旦爬上陡峭的樓梯,走進幽暗狹窄的樓道,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就會撲鼻而來,那時的朱安身活像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運水工,他通常不怎么敢抬頭看人,只顧大步流星一路向前,即便遇到班里某個女生,他也視而不見,在把手里的暖水瓶款款放在主人的宿舍門口之前,他甚至連大氣也不出一下。一旦手里的重物卸下,他立刻如釋重負(fù),轉(zhuǎn)身一溜煙跑開去,又像是調(diào)皮的男孩敲響了別人的房門,卻又溜之大吉,嘴里倒是發(fā)出類似口哨的噓噓聲,仿佛完成了多么重大的使命。

但是,這份送暖水瓶的工作并未持續(xù)太久,因為那些喜歡嘰嘰喳喳的女生,很快就把這樁趣事,添油加醋地傳遍了全班的角角落落。最開始,還是比較積極正面的,她們說咱班可出了個活雷鋒,號召全班男生要向朱安身同學(xué)學(xué)習(xí),但接下來,事情就變了味了,說什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簡直是癡心妄想……幾個平素對肖曉虹頗具好感的男生,也仿佛原本屬于自己的某項福利,突然遭到了一個相貌丑陋者的攔路搶劫,于是他們就依照雨果小說《巴黎圣母院》里的經(jīng)典形象卡西莫多,也陰陽怪氣地給朱安身頭上安了一個雅號“朱西莫多”。他們私下里總吵吵說,快看快看,朱西莫多屁顛顛地要去學(xué)雷鋒了……朱西莫多又獻(xiàn)殷勤去了……朱西莫多愛上咱們的班花肖曉虹了。

有一晚正上自習(xí)課,一個男生故作嬌滴之態(tài),將自己的嗓音憋成女生才有的那種尖細(xì)的頻道,對身邊的另一個男生說,卡西莫多,我美嗎?對方馬上會意地應(yīng)和和演繹,你太美了,艾絲美拉達(dá)!大伙稍一愣怔,整個教室突然就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在那喧嘩的笑鬧落幕之際,大家忽然聽見另一個聲音憤憤然地從某個角落陡然升起:喂,你們——真是——太過分了!此語正出自肖曉虹之口。她當(dāng)時的臉色難看極了,好像是,剛被外面凜冽的寒風(fēng)凍透了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總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一班同學(xué)從未見她這樣過。打那之后,大伙就發(fā)現(xiàn),肖曉虹再也不把暖水瓶隨便放在開水房前,或別的什么地方了,她總是寶貝似的隨身攜帶,不給人創(chuàng)造任何可乘之機。

那張四周蒙了蚊帳的單身床鋪,簡直成了朱安身當(dāng)時唯一有效的避難所,沒課的時候,他總是把自己窩在里面,同寢室的人只能從外面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好似一個虔誠的僧侶正在面壁打坐。他不主動跟任何人說話,有時別人向他打問一件什么事,他老半天也不吱一聲,活脫脫成了一個啞巴。他一味地將自己囚禁在那個由發(fā)黃的舊蚊帳圍攏起來的小小空間里,看書、聽半導(dǎo)體小廣播,或者長時間發(fā)呆,他幾乎不再參加任何一項集體活動,時間久了,別人甚至都快忘了班里還有這樣一個成員。

那時,他唯一喜歡的活動,就是在熄燈以前,一個人去學(xué)校的操場上快速奔跑,跑完一圈又一圈,他盡量跑得像狂風(fēng)一樣快,讓渾身上下熱汗橫流,不給任何一個熟人上前跟他搭訕的機會。也只有在這寂靜昏黑的煤渣跑道上,他才感覺到自己不再那么孤單了,因為這里有呼吸不完的自由空氣,頭頂還有跟家鄉(xiāng)一樣深邃湛藍(lán)的天空。有時,月亮也會恰到好處地照亮他陰郁愁煩的面部輪廓,他就輕輕閉上眼睛,完全憑著感覺摸黑奔跑。這種時候,他才可能忽略白天的種種遭遇,忽略別人險惡的冷眼,和無處不在的嘲諷。他唯一困惑難解的是,老天爺為何會讓他以這樣的容貌活在世上,或者,那個被稱作同學(xué)的群體中,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男生女生組和起來,竟是那么的強大而不可一世,除了那個充滿善意的肖曉虹之外,他們每一張面孔都那么地猙獰可憎。

朱安身的第一場戀愛,不,更確切點說,是他大學(xué)時代唯一的暗戀或單相思,就這么短暫地夭折了。

醒來后,身邊的男人已不知去向,被卷空成個狗窩樣。

馬娜一邊噢噢地打著哈欠,一邊懶懶地往自己身上套衣裙。她上身穿了件鵝黃色的開司米衫,盡管桃心領(lǐng)口開得不是很低,可那一對飽滿的球形胸廓還是傲然凸現(xiàn)著;下面是條及膝的藕荷色條紋筒裙,里面配了肉粉色半透明的長筒襪,腰間還系了條裝飾性很強的帶金屬扣的黑色細(xì)皮帶,讓她身材看上去很苗條。其實,這套裝束比她平時穿的要保守得多,因為朱安身在付給她錢的時候,順帶提了唯一的附加條件:記住,到時候可別打扮得太那個了。因此,出門前她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像一個良家婦女,她幾乎沒敢怎么化妝,除了指甲的顏色艷了些。說心里話,她討厭這種稱呼,“良家婦女”直接對應(yīng)了她們這種墮落的女人,就像好和壞、美和丑、真和假一樣。

有時候,恐怕是極少極少數(shù)的時候,她也想過要當(dāng)一個良家婦女的,清清白白,過正經(jīng)日子,莫讓旁人指指點點,可生活對于她來說,就像一個爛泥坑,她一著不慎就栽了進去,結(jié)果從頭到腳污染得沒一處干凈的地方。那時在老家,她聽從父母之命,尚不足二十歲,就草草嫁給鄰村的一個男人,婚后才知那人嗜酒如命,每天離開二兩貓尿,簡直咽不下飯菜,可一旦喝醉了,又肆意動手動腳,她的臉上身上,隔三岔五就會青紫起來,腫痛難忍,她終究受不了丈夫的家暴,幾次三番跑回娘家避難,結(jié)果還是給男人軟磨硬泡弄了回去,接著又是毒打,又是囚禁,甚至還鎖在黑屋里,一連兩天不給她飯吃。她后來到底想法子逃了出去,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外地,投靠一個老鄉(xiāng)。

哪知遇人不淑,這個女老鄉(xiāng)在外面混世界呢,專門和男友哄騙和召集有些姿色的婦女,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做皮肉生意。她一開始當(dāng)然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就落入對方設(shè)好的圈套,先是被老鄉(xiāng)的男友下藥迷奸了,再后來人家又軟硬兼施,說她條子展容貌受看,只要聽他們的話,舒舒服服就把票子掙下了,干嗎還回老家受那號罪呢。人就是這樣,一旦跌入污泥濁水中,就算再多跌幾跤,跌得再狠些,也都無所謂了?,F(xiàn)在,這個丑男人肯花錢雇她扮演兩天良家婦女,她既能輕輕松松拿到一份應(yīng)得的酬勞,又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做一下良家婦女的愿望,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早飯一過,家里就出現(xiàn)了某種混亂。

先是唰啦唰啦清掃院子的聲音,接著是丁零咚隆搬箱挪柜的聲音,再接著又是嘰嘰咕咕母雞拍打翅膀滿院奔逃的聲音,當(dāng)然,這中間少不了大人孩子說說笑笑的聲音,總而言之,混亂的局面里透著一股難以壓制的洋洋喜氣——盡管,在這家堂屋里間的床上,還躺著一個病入膏肓的老爺子。這個情況馬娜早就知曉了,她來此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這個老人。昨天,乍一見到朱安身的老父老母,她的眼眶莫名地濕熱了一下,怎么說呢,這對年邁的鄉(xiāng)下老人,幾乎跟她在老家的父母沒有多少區(qū)別,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清瘦,一樣的憂愁,一樣的少言寡語。她人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回過家了,只是逢年節(jié)寄些鈔票或衣物吃食回去,一來怕那個醉鬼男人上娘家糾纏不休,二來自己干了齷齪的事,實在是沒臉回去見人。她想,等將來自己存夠了花銷,或許可以在城里買套小房子,到那時候,再把一雙老人接來享幾天清福也不遲,百善孝為先,她懂這個理。

屋里屋外轉(zhuǎn)了一大圈,始終沒見到朱安身人影。

馬娜不清楚一大早他上哪去了。想到夜間床上那一幕,她的臉皮微微有些發(fā)熱,倒不是說她有多么矜持和害臊,這種事她經(jīng)歷得不計其數(shù)了,可這個朱安身給她的感覺太出乎意料,她簡直就是拿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由此,她又覺得在這個丑丑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種獨特的東西,具體是什么,她一時還歸納不出來。與朱安身對她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這家里幾乎每個人,都對她笑瞇瞇的,他們都以熱情待客的語調(diào),輕聲細(xì)語地跟她打招呼:小馬起來了,夜里睡得好不好,飯還吃得慣吧……她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頂重要的一個客人。

客人,這個稱呼她其實非常反感,在她昏天黑地應(yīng)付男人的那個世界里,所有的男人都被稱作客人,老板經(jīng)常會打來電話交代,某個客人點名要你陪,馬上過來!或者,你的那個老熟客又來纏你了,等等。一時半會兒她還適應(yīng)不了,這家人帶著討好意味的親近與問候,但她盡量裝得一本正經(jīng),盡量讓自己的舉手和投足,都像個頭回上門來的好女人,反正不能讓他們瞧出什么破綻。她來這里就是裝模作樣演戲的,所有的戲都是假的,可假戲也得真唱,再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嘛!所以,她不能總在人家忙亂無序的院子里晃來晃去,那樣肯定有失禮數(shù),她得禮貌性地去做點什么,比如幫他們隨便干點家務(wù)活兒。她想去搭手拔拔雞毛的,可剛在那只冒著騰騰熱氣的水盆前蹲下身子,朱安身的大姐就好心好意地說,用不著你插手的,當(dāng)心濺臟了新衣裳。之后,她又想去伙房里試試,正在那里吭哧吭哧揉面團的,是朱安身的二姐,這個胖乎乎的矮個子女人,扭過臉對她說,小馬,你還是去堂屋歇著吧,咱家伙房實在太憋屈了。朱家的廚房確實又矮又小,簡直像個小煤房,她覺得自己要是待在里面,那個胖女人一定會喘不上氣來的。這樣一連幾次,她都沒能幫上啥忙,最后,只好一個人低頭走進堂屋。

堂屋是那種里小外大的套間,昨天她已經(jīng)在里間屋里正式見過朱父了。聽朱安身說,老人幾年前患了腦出血,從此便中風(fēng)癱床不起,連屎尿都不能自理,到后來競話也說不成了,只是心里明白,這個家就苦了朱母。現(xiàn)在,她百無聊賴,一個人坐在堂屋的一只很破舊的沙發(fā)上,沙發(fā)的扶手早被人摸得油黑放光,乍看上去,很像兩塊硬邦邦的生鐵,屁股下面的灰布墊子也坑坑洼洼,有一處破了雞蛋大的洞,黑黢黢的彈簧鋼絲,臟兮兮的棉絮團,都如開了膛的動物內(nèi)臟,清晰可見。她不無嫌棄地將自己的屁股稍微挨那么一點兒座位,生怕弄臟了自己的新裙子,或被彈簧扎著。空氣中始終彌漫著濃濃的草藥氣和尿臊味,她的鼻子不時地一抽一抽,很快,她就爆發(fā)了兩個響亮的噴嚏。

外間屋除了有一臺十幾寸很老式的電視機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一樣家用電器了。她實在是悶得慌,就起身去摁下了電視開關(guān),一串刺耳的噪聲直戳耳膜,她的目光就在茶幾和桌子上搜尋起來,想找到電視遙控器,可半天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她只好隨便用手指去摁屏幕右下角幾個同樣黑得出奇的按鈕,總算是把那驚人的音量調(diào)小了,后來屏幕也終于浮現(xiàn)出人臉,僅有的一個地方臺,正在播放電視購物節(jié)目,推銷員夸張的語氣和矯揉造作的表情,讓她覺得很搞笑,那幾位起初還是平胸的女人,因為試穿了同一款婷美內(nèi)衣,胸部立刻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豐滿效果,于是,她們便傲傲然地挺胸抬頭,眾口一詞地講述著早就設(shè)計好的臺詞:從此可以做自信女人,讓男人整天跟屁蟲似的黏著你……她覺得,這些女人真夠賤的,大庭廣眾,多不要臉啊,兩只手就那么在胸罩上摸來摸去,丟先人呢!于是,她近乎氣急敗壞地關(guān)掉了電視。與其說是電視上的模特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倒不如說是這樣的畫面,讓她不由得聯(lián)想到自己有時為了討好某個客人時的所作所為。

就在這時,她聽到哐啷一記兀響,類似瓶罐之類的東西突然墜地的聲音。她愣了一下,忙側(cè)耳細(xì)聽,一串含含糊糊的嗚嗚聲,從里間屋緩緩傳來。

那間屋子沒有安門,只是掛了一條用零七碎八的布頭縫制成的簾子,她就循著聲音走上前,輕輕掀起那道布門簾,整個人再次J旺住了??坷锇ぶ皯粝旅?,有張木頭板拼湊起來的簡易床,朱父正面朝她的方向側(cè)躺著,青灰色的瘦臉小得像只山核桃,由于半拉臉是陷在枕頭里的,好像那只核桃被誰敲開后拿走了一半。老人的一只手彎曲著,垂懸在床沿外,似要竭力伸開,又像是想抓住什么的樣子。順著那張同樣蒼青枯瘦的老手的方向,她的目光旋即落在地上的一攤液體上,倒扣在那液體上的,還有一只淺藍(lán)色塑料尿壺。不用猜,朱父一定是自己摸索著想要小解。今天,包括朱母在內(nèi)的所有家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朱父就被人們暫時忽略了,沒有誰還顧得上他,病人大概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了。那個藍(lán)塑料尿壺,原先是放在緊挨著床頭邊的一只小方凳上,老人臥床多年了,幾根手指猶如痙攣的鳥爪,均扭曲著往內(nèi)蜷縮,想要準(zhǔn)確地拿起那只尿壺,對他來說太不容易了。

馬娜的鼻孔急速抽動了幾下,那股子頑固的尿臊味,幾乎快讓她窒息了。她一時有些進退兩難。她想,自己應(yīng)該立即轉(zhuǎn)身出去喊人幫忙,但一只腳剛跨出里間屋門檻,耳邊就冒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喂,你難道不是人嗎,這種事你還好意思去叫別人?你是沒長手,還是沒長腳呢……于是,她就被這個有些莊重的聲音重新拉回到里屋,她繞開那片亮晃晃的尿液,謹(jǐn)小慎微地往里走著,她在手指能夠到塑料尿壺的地方彎下腰身,她盡量屏住呼吸,但越是這樣,那難聞的臊臭味越讓她心煩意亂。

這時,馬娜閃爍的目光,就跟躺在那里的朱父不期而遇了。

昨天,她已經(jīng)被朱安身很隆重地介紹給了朱父,所以,此刻對方的眼光里就流淌著長輩特有的那種羞赧和無奈,她覺得他的樣子好可憐,是那種既需要別人幫助,又羞于啟齒的窘迫。況且,他要面對的還是他兒子的對象,未過門的兒媳,盡管她知道自己狗屁也不是,充其量只是個女騙子。這樣胡亂思忖時,她已用右手三根手指,從地上艱難地?fù)炱鹆四驂?。那一瞬間,喇叭狀的壺口,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流淌著什么。她的腸胃一陣翻涌,惡心,想吐,最好一走了之,但最終都讓她強抑住了。她表現(xiàn)得很像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演員,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任何困難都能坦然面對。她伸過另一只手,從朱父枕頭邊上抓起幾片手紙。那些手紙,一看就知是由廉價劣質(zhì)的大包衛(wèi)生紙剪出的小方塊,厚厚地摞在一起,方便病人平時使用。她拿起紙片去擦尿壺的外殼,她盡量讓自己擦得仔細(xì)一點兒,因為她發(fā)現(xiàn),此時朱父的目光老半天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尿壺,像是在嚴(yán)格審查她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如何做事,以便在關(guān)鍵時刻拿出他自己的意見。

擦完尿壺后,她才重新抓著這個塑料玩意,身體盡量往床邊靠了靠,然后探過頭去問,叔,你還要用嗎?她的口氣帶著一種關(guān)切,她盡量不讓內(nèi)心的那種厭嫌和惡心表露出來。老人像是沒聽清,或者,聽到了,只是不好意思表達(dá)。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再多說點什么,以打破眼下的尷尬局面,她想了想才說,沒事的,叔,你跟我老家的父親差不多少,他有一年摔傷了腿,在家整整躺了三個月,都是我跟我媽服侍他的。她這樣說,是為了打消了朱父此刻的顧慮和羞赧,當(dāng)然,這同樣也能打消她內(nèi)心的種種不適感。對方又沉默了片刻,下巴頦終于抵在枕面上,微微動了幾動,干癟的嘴唇使勁往里抿著,牙床頂?shù)酶吒叩模Я恋南阉缇徛南?,正順著嘴角漫延到枕巾上。這應(yīng)該是表示,他需要繼續(xù)小解吧。

她稍一猶豫,便自作主張地掀開了對方的被角,當(dāng)她手指哆嗦著,將尿壺口對準(zhǔn)老人下身,遞過去的一刻,她的心還是莫名地狂跳了起來。朱父的私密處似乎也是病態(tài)的,萎縮的,甚至丑陋不堪,她都有點兒懷疑,對方還有沒有小便的能力。為了不打攪病人方便,她迅速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朱父。她讓目光落在墻上掛著的一只小相框上,那里應(yīng)該是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她靠近相片,細(xì)細(xì)端詳,她很快就從很小的一堆頭像里,找到了朱安身。相片上的他,似乎比現(xiàn)實中更丑一點兒,也許是那張臉太過嚴(yán)肅的緣故吧。她又挨個把上面的每張臉都打量了一番,她發(fā)現(xiàn),朱安身的幾個姐姐好像也沒那么丑,朱父朱母也沒那么難看,可唯獨這個朱安身,好像基因突變后的一個怪胎,丑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

馬娜拎著尿壺一走出堂屋,就跟迎面匆匆趕來的朱母碰上了。

啊呀呀,小馬,咋讓你拿這個啊……都把人忙糊涂了,快快給我吧……小心弄臟了你的手。

朱母一連聲說著十分過意不去的話,一面慌里慌張從馬娜手里搶過塑料尿壺,然后勾著頭,見不得人似的,急匆匆朝院墻根下的茅房碎步而去。

很快,朱母就回來了,臉上的笑容多少顯得有些不自然,但依舊帶著道歉式的討好,仿佛無端地讓兒子對象拿這種臟東西,做老人的臉面無光似的。朱母利索地回屋端了臉盆,進伙房打來了半盆清水,又拿出一塊新鮮的香皂,和顏悅色地招呼她說,小馬,你快過來,好好洗一洗。

馬娜覺得朱母的表情始終帶著羞赧,就給她寬心道,阿姨,這沒關(guān)系的,誰家還沒個老人呢。

朱母就垂手站在一旁,像個本分的老用人,伺候著小姐洗凈了手,又取來一條粉嫩粉嫩的毛巾,這東西正散發(fā)著一股鄉(xiāng)野味很濃的商品氣息,一看就知是才新買的。

馬娜用那條毛巾擦手的工夫,朱母才又叨咕起來。

我尋思著,姑娘大老遠(yuǎn)來一趟,怎么也得去外面,買個新胰子新手巾,給你使,我知道你們在城里,都衛(wèi)生慣了的。

朱母頓了片刻,又啰嗦道,剛剛真是多虧了你呀,要不他準(zhǔn)又弄得一褲子一床單,害得我又得大洗一場。唉!人活成這樣,真是家里的負(fù)擔(dān)啊。

馬娜忙接過話頭,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再說上年紀(jì)的人嘛,誰沒個病啊災(zāi)的。

朱母微微點點頭。誰說不是,咱這個家,姑娘你全都看到了,安子他爸一躺就是好些年,可把一家老小拖累苦了,安子好歹也算是個大學(xué)生,可到現(xiàn)在都沒成個家,愁得我和他爸夜夜睡不著……這回好了,小馬你不嫌棄咱安子,不嫌棄咱這個爛桿家,他爸就是哪天真走掉了,也瞑了目……

忽然,竟無言以對。

馬娜發(fā)現(xiàn),朱母說這話時的眼神,充滿了渴望和欣慰——那渴望幾乎是望眼欲穿的,那欣慰更是苦盡甘來的。所以,她再也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了。她覺得自己有罪,且罪不可赦。

朱安身總算是把自己跑得汗流浹背雙腿綿軟了。

這是他一貫的伎倆,每當(dāng)在生活中遇到過不去的坎,他都會找個沒人的地方瘋跑那么一通??梢坏┩O聛?,大口大口喘氣的間隙,那些漫漶如潮的思緒,又將他扯進一種無法擺脫的煩擾之中。他使勁抽了自己兩個嘴巴,臉頰的痛感并不明顯,倒是沾了一手的濕汗,汗液帶著秋天早晨特有的清涼,他就拿手背來回抹著自己的額頭,一股涼風(fēng)當(dāng)頭吹來,他禁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現(xiàn)在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天空藍(lán)得有些憂郁了,偶爾掠過一群灰頭土臉的麻雀,它們的翅膀幾乎一動不動,只是發(fā)出那種很鬧的聒噪聲,他下意識地朝家的方向望著,一時間競不知該不該回去。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且,這錯誤看來已經(jīng)無法彌補了。他親手把自己拴在了那該死的套上,他成了一頭盲目拉磨的青驢,只能順著昏暗的磨道,一圈一圈愚蠢地往下走了。這荒唐透頂?shù)狞c子,到底是怎么從腦殼里蹦出來的,他現(xiàn)在一點兒也記不清了,反正昨天下午,他確確實實把那個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野女人領(lǐng)回家來,而且,還裝模作樣地把她介紹給父母,說是他在城里找的對象。現(xiàn)在,一家老小都忙得不亦樂乎,他們并沒看出什么破綻,相反一個個都好像很喜歡那個叫馬娜的女人,他對這種莫名的操辦自然是極力反對的,可母親卻板起臉跟他說,這事可不能再由著你的性子,咱們該走的程序一定要走,再說,你爸那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興許趁著這回家里熱鬧熱鬧,還能給他沖沖喜呢。姐姐們也都站在母親的立場上,輪著番兒,好說歹勸,意思是他確實老大不小了,該盡早把婚事定下來,省得家里人著急。

她們還一個勁質(zhì)疑他,安子,你到底猶豫個啥呢,人家姑娘長得那么俊,哪點配不上你,你說啊,你說啊?他一下子就被堵到南墻上,沒有退身步可走,他自然是沒勇氣揭穿自己編造的謊言,那樣就等于是往爹娘親人心口上捅刀子,他們含辛茹苦省吃儉用把他供養(yǎng)成一個大學(xué)生,一個有固定工作的城里人,他至今也沒有什么可以報答的老人的,他原以為用這個善良的謊言,至少可以讓彌留之際的老父親不那么遺憾,不想?yún)s弄巧成拙,讓自己騎虎難下了。

可以說,長了這么大,他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深深地懷恨過一個女人。如果說大學(xué)同學(xué)肖曉虹只是讓他貧瘠的青春湖面泛起一絲小漣漪,而后又迅速歸于平靜的一粒小石子的話,那么,幾年后單位里新來的同事丁茉玲,才是使他情感的池水真正蕩漾起來的一塊巨石。照老規(guī)矩,新來畜牧站的小年輕都要由師傅帶一帶,領(lǐng)導(dǎo)考慮朱安身為人老實,工作也拿得起來,又是個鐵桿單身,且個人問題一直未能解決,或是有意要成全他,就讓他做了小丁的實習(xí)師傅。起初,他多少有些畏難情緒,自己屁股后面整天跟著一個女徒弟,在牛欄羊圈和科室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監(jiān)測那些牲畜吃喝拉撒,幫它們完成一次次交配,或人工提取動物精液,為科學(xué)合理育種探索新路……

想想都覺得臊得慌。可領(lǐng)導(dǎo)拿話呲嗒他說,狗日的朱安身,別不識抬舉了,把全站最美的差事派給你,是組織對你的信任!朱安身遲鈍地?fù)笓负竽X殼,沒等他張嘴辯解,領(lǐng)導(dǎo)突然長嘆一口氣說,唉,咱這鳥不拉屎的破單位,這些年就沒留住一個年輕女的,都走馬燈似的晃上一圈,就顛了,這個小丁也不例外,你就當(dāng)她是個學(xué)生娃娃,來這里新鮮兩天了事。就這樣,新來乍到的小丁,整天師傅長師傅短地,跟在他后面開始畢業(yè)實習(xí)了。

要說,小丁這姑娘長得實在一般,個頭不足一米六,皮膚是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小麥色,唯獨有一雙會說話的黑眼睛,看人時目光總是閃閃爍爍的,好像兩攤碎玻璃碴子,陽光一照,到處都熠熠閃亮。這姑娘倒也嘴勤,叫起師傅來,比唐僧的仨徒弟都叫得親熱。畜牧站的職工宿舍,是一排磚瓦平房,還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小丁一來,就被站里安排在這里住下了,其實跟朱安身的宿舍僅隔著一面墻。事實上,除了他們這兩間房真正住著單身,其他的房子,都讓那些成了家尚未買房搬走的職工占用了。所以,每當(dāng)午飯和晚飯時間,宿舍門前就熱鬧起來,好幾對小兩口在屋檐下面的小爐子上煎炸烹炒,弄得油花子刺刺啦啦四處飛濺,間或聽到男女嘰嘰呱呱在說笑,還有幾個小屁孩在院子里追逐嬉鬧。

小丁只在職工食堂混了一個禮拜,就再也不肯去打飯吃了,她在飯桌上跟朱安身嘀咕過兩次。師傅,你天天吃灶上的破飯,不覺得難受??!當(dāng)時,朱安身不置可否只顧低頭扒飯,他向來不跟同事磨嘰什么,甚至連頭也不怎么抬起。等到下一個禮拜,小丁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從外面買回了煤油爐,以及鍋碗瓢盆之類。那天臨近吃晚飯時辰,朱安身像往常一樣,剛拿著飯盆從那間黑乎乎的宿舍鉆出來,就被小丁給攔住了。只見她手里拎著一只雪亮的菜鏟,腰間系著有碎喇叭花圖案的新圍裙,鼻尖上亮亮地爬了一層細(xì)汗,樣子像個大師傅。原來,這姑娘正在門臺前的小煤油爐上翻炒蔬菜呢,小黑鐵鍋熱氣喧騰,香味撲鼻。師傅,晚飯別去食堂吃了,也讓你嘗嘗徒弟的手藝嘛。朱安身稍一遲疑,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小丁卻從后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師傅,師傅,人家都給你做上了,你要是不吃,撐死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啊。朱安身就盯著揮動鍋鏟的姑娘,心里忽然有種異樣的波動,他覺得一個忙于鍋灶的女人,身上實在有種叫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打那之后,師徒二人便越走越近乎了。吃飯這種事也被二一添作五,通常是朱安身提前溜出單位,去外面巷子里小攤販那邊,買點菜啊肉啊蛋啊,小丁則負(fù)責(zé)在宿舍門口拉開架勢深加工,然后兩個人頭對頭,圍在小丁宿舍里的一張小條桌邊吃起來。小丁會做西紅柿炒雞蛋、麻婆豆腐、蒜薹燒肉片和酸辣土豆絲,尤其是土豆絲,總是把朱安身吃得不亦樂乎。每每,小丁在煤油爐前忙乎起來,朱安身就不遠(yuǎn)不近地捧著一張過期的報紙,看似在瀏覽上面的新聞,實則是站在一旁偷眼觀瞧,眼神里透出幾分欣賞和贊許;有時,他也會身先士卒地打打下手,像擇個蔥剝個蒜之類的小活兒,反正這種時刻,他的眼里鼻里嘴里心里,都彌漫著菜蔬濃熱的香氣,這氣息自然也包含了一個年輕女性獨有的芳香,他是愿意沉湎于其中的。

他本來是個極少照鏡子的人。宿舍里僅有的一面巴掌大的圓鏡子,也是偶爾刮胡須時才照一照的,等吃到了小丁親手做的飯菜后,他再回到房間里,就平添了一項愛好,他會情不自禁地抓起窗臺上落滿灰塵的小圓鏡子,用衣袖抹一抹,再很認(rèn)真地照那么幾下。這種時候,他多么希望鏡中的面孔能對得起觀眾,能對得起人家做的可口的飯菜??墒?,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那張臉好像故意跟他作對,膚色麻黑不說,上面盡是坑坑洼洼和疙疙瘩瘩的,早些年洶涌而來的青春痘,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痕,而近期由于荷爾蒙分泌過甚,那些玩意又開始此起彼伏雪上加霜了,甚至連粗短的脖頸上,也搗亂似的爬上了好些個痘痘,那些紅兮兮的痘尖,都泛著陰險的奶白色光。于是,他鄭重地對著鏡子照,惡狠狠地用兩根手指去擠掐那些玩意兒,他依稀聽到砰的一聲,乳液般的粉刺頭破繭而出,繼而,有殷殷的紅色從豆口涌出,他用手指頭蘸了那血滴,吸血鬼樣湊在舌尖上吮吸,血腥味十足。他恨透了它們。

時間稍長,左鄰右舍便都瞧在眼里,大家再見了朱安身,臉上就露出那種不同以往的怪笑,或者輕浮地咂咂舌頭,或者陰陽怪氣地擠眉弄眼,言外之意是:嘿,這丑八怪也有時來運轉(zhuǎn)的時候!

在大學(xué)里,朱安身就不太容易跟人打成一片,等到了單位,依舊是孤家寡人一個。所以,對于旁人的態(tài)度,他是極其敏感的,他就像一只落魄而乖戾的狗,因為總是銘記著過去的傷痛,他更善于遠(yuǎn)遠(yuǎn)地蹲在人群之外,這樣一來,人們的每次舉手投足,他都可以清晰地覺察到,并迅速做出有效反應(yīng)。既然覺察到了,他就不能不在乎。在乎的辦法只一個,那就是,繼續(xù)埋頭去吃他的食堂,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小丁,還有她那只熱火朝天的小煤油爐。

哪里知曉,這天小丁竟大大咧咧?jǐn)f到職工食堂里,他明明都排好隊正準(zhǔn)備打飯,硬是讓這姑娘死拽著胳膊,從隊伍里拖了回宿舍。

小丁一直佯陰著一張瓜子臉,咬住紅紅的下嘴唇,給他端上熱乎乎的飯菜,又遞來一雙筷子。想吃食堂,也不早說呀,害得人家等了這老半天,菜熱了兩回,都齉了。女人的抱怨從來都帶著一股撒嬌意味的,他立刻慚愧得口吃起來,我……我臨時忙……忙手頭的活……時時間太太晚了,就就……小丁拿鼻子輕哼了一聲,就什么就,還不快吃,待會兒可要罰你刷鍋的。有時候,連女人的懲罰似乎都帶著那么一絲甜蜜。吃過飯,他積極主動要去刷鍋,卻讓她一把擋住,說哪好意思讓師傅干這個,你歇著吧,還是我來。女人他自然是搞不懂的,因為他實在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他只知道,自己不該對女人抱有什么幻想,這是他的宿命。

看著小丁利索地干完了活,他很覺得有些不自在,一個勁說著抱歉的話。小丁擦凈雙手,要摘自己身上的圍裙,雙手在背后摸索了一會兒,未能弄開,就對他說,師傅,你幫個小忙唄,剛不小心,綰成死結(jié)了。說著,轉(zhuǎn)過身把后背支給他,他沒多想,笨手笨腳去解那圍裙帶子,折騰了好幾下,都未能解開。小丁就埋怨說,你們男人真夠笨的,怎么連這個也弄不開。女人的這種嗔怪,聽了會叫人心猿意馬,他昨天剛好剪了指甲,系帶又太細(xì)了,近來,他的指甲和頭發(fā)都修理得好勤快。他一面笨笨地嘟噥著,一面低頭繼續(xù)摸索,好像遇到了一道棘手的物理難題,額頭幾乎毫無意識地觸到了她的后背上。姑娘頭發(fā)好長,垂柳細(xì)枝樣紛紛披散下來,就在他的臉龐和鼻梁上來回劃拉,那發(fā)絲攜帶著飯菜氣息和洗發(fā)香波味兒,癢酥酥的,把他撩撥得終于打了個噴嚏。女人就應(yīng)聲發(fā)出一次尖叫,好像被他的聲響驚到,忽而一轉(zhuǎn)身,兩個人就滿懷滿面地撞在一處。

小丁傻呵呵樂著,然后像脫毛衫一樣,自下而上去褪除那件該死的圍裙。當(dāng)她雙臂高高舉過頭頂時,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裸露出的好大一截細(xì)的腰肢,以及潛藏在薄衫下面黑色球形的文胸邊廓,興許是黑白相襯的緣故,那腰身和腹部就跟鯉魚肚般雪白光滑,這該是他平生頭一回,如此近距離,又如此清晰地看到女人姣好的身體,他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如同滔天洪水倒灌進了大腦。他依稀聽到,喉嚨脆骨嘎巴巴響起來,像被擰動的發(fā)條,整個人就跟短路似的,癡乜乜呆住,兩眼死死摳住對方,一眨不眨,像極了餓死鬼,看到了一桌子豐盛的美食。旋即,他的雙臂老鷹樣忽地張開,再一用力,就將姑娘的腰身箍住了,他把臉緊緊貼近姑娘胸口,拼命嗅聞著那迷人的芳香。

那一刻,他滿腦子都是日常見到的情形,大大小小的牲畜恣意交配,那種野性的氣息和辣眼的畫面,瞬間就將他體內(nèi)的荷爾蒙全部點燃了,他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一頭哞哞吼叫的發(fā)情期的公牛,不顧一切地沖出柵欄,撲向眼前這頭溫順可人的小母牛,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對方驚愕的表情,還有那憤怒的眼神……女人畢竟不是母牛,女人有自己的頭腦和思想,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只有母牛才會逆來順受,女人不會,非但不會,面對男人的強迫,她會奮起反抗。幾乎同時,小丁裂帛般尖叫著,她那幾根鋒利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如閃電般劃過那張因亢奮而更加丑陋的面頰:混蛋!流氓!丑八怪!你真讓人惡心……

喂——是朱安身吧?

隨著吱嘎一記剎車聲在耳邊響起,一只油光光的禿腦袋,就從捷達(dá)轎車的窗口探伸出來。

哈哈,車還老遠(yuǎn)呢,我就瞅著像你嘛!剛才我去找商店買包煙,正好碰上你老娘了,我聽她說,你趁十一過節(jié),領(lǐng)著對象回家探親。

朱安身迷亂恍惚的情緒,暫時被那刺耳的剎車聲喝住了,一股嗆人的塵土早裹挾著油煙味將他籠罩起來。他只好皺著眉眼,去瞅那只油亮的大腦袋,一時竟有些茫然,對方似曾相識的樣子。

光腦袋已經(jīng)推開車門,徑自站在他面前了。怎么?連哥們也不認(rèn)識了?對方高聲大嗓地說話時,一只同樣油膩膩的大手掌,用力拍到他的肩膀頭上,像是要強力幫他喚醒某段沉睡的記憶。

我是你中學(xué)同學(xué)方寅虎啊,媽的,當(dāng)了幾年城里人,就把老同學(xué)忘光了!

直到這時,朱安身才強迫自己想起了這光腦袋男人。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念書那陣子,這家伙頭上隔三岔五就生些頑固的癩瘡,弄得一坨有發(fā)一坨沒發(fā),跟野狗啃過似的,后來他索性全剃禿了省事;他上課不是跟同桌說話,就是搞些小動作,最擅長的是給女生投紙蛋,有時還傳些莫名其妙的字條,惹得別人都討厭他。興許是有一顆癩瘡頭,常常遭同學(xué)們白眼,時間久了,他倒是很愿意跟朱安身搭訕,一個天生相貌埋汰,一個癩頭禿腦,他倆在一起倒也般配,多少有點兒惺惺惜惺惺的味道。當(dāng)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那時朱安身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方寅虎就總想套近乎,抄了他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應(yīng)付老師檢查。眼下,方寅虎的腦袋越發(fā)油光可鑒,像是打過一層精致的蠟油,后腦勺上的肉褶子,跟爬蟲樣一條一條亂顫。露在外面的右手臂上,有只青藍(lán)色的虎頭文身,那老虎齜牙咧嘴,虎口噴著寒氣,要咬人似的,根根須毛更是逼真可見。加上緊身的圓領(lǐng)黑T恤,深灰色牛仔褲,使這個光頭男人看上去十分生猛,仿佛黑社會影片里的大哥大。

走走走,快上車,好讓老同學(xué)也載你一程!

方寅虎不容分說,幾乎形同綁架,硬拿那只刺了虎頭的手臂,將朱安身扭扯進銀灰色轎車?yán)?。汽車嗚嗚地駛出一段距離了,朱安身才無話找話問了句,那你也是回來看看的?方寅虎白了他一眼,狗屁!家有啥好回的,要不是兩個老的想孫子了,非讓我趁著過節(jié)送回來瞅上一眼,我才懶得跑回來呢,這爛桿地方,一輩子不回來也不想。頓了一下,話鋒一轉(zhuǎn),你小子總算搞上對象了,人長得咋樣,漂不漂亮?還行吧,朱安身心虛地囁嚅著,聲音小得像秋后的蚊子,同時,盡量回避對方探詢的眼光。哼,我原先以為,你真打算做一輩光棍漢呢,到底還是憋不住了吧!方寅虎的語氣里,或多或少帶著一種揶揄和譏笑的成分。要說呢,做光棍也不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嘛!哪像我,要在城里做生意掙錢養(yǎng)家,成天忙得賊死,都快把老子煩屎死了!

朱安身實在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這種不期而遇,讓他一時半會兒無法適應(yīng),先前的那一通馬拉松式的長跑,確實讓他四肢綿軟無力,此刻任由捷達(dá)車載著他空茫的大腦和疲憊的身體,一味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顛簸。倒是方寅虎的話匣子拉開了,天上地下,東拉西扯,說他這些年怎么在城里辛苦打拼,說他為了承包綠化工程,沒日沒夜地在酒樓和歌廳應(yīng)酬,說他老婆一下子就給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最后又講到房子車子還有亂七八糟的女人……他虛虛實實聽著,腦海中卻不時地浮現(xiàn)出早已遠(yuǎn)去的畫面,往事隔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時而朦朧,時而又清晰。

興許是見到這位老同學(xué)的緣故,追憶的觸角最大限度地伸展開來,一下子就夠到了往事的最深處。朱安身竟破天荒地記起來,那時自己在物理課學(xué)過的一個定律:浸在靜止流體中的物體,受到流體作用的合力大小,正好等于物體排開流體的重力,這個合力又被稱作浮力。此刻,他甚至還能背出那個著名的阿基米德定律的計算公式:F浮=G排=p液·g·v排液。而在當(dāng)年,他確實是班上為數(shù)不多,能夠熟練掌握這種運算法則的好學(xué)生之一,像方寅虎這樣的笨蛋,一遇到阿基米德這外國老頭,就徹底傻眼了,用物理老師的話講,你們的腦子完全短路了,難道你們都是旱鴨子沒游過泳嗎,這么簡單的道理怎么就想不通?那天,物理老師在震怒之余,忽然將那種贊許的目光,投向了腰板挺得筆直的朱安身,還當(dāng)眾表揚他是今天唯一做對題目的好同學(xué)。之后,老師又聲情并茂地闡述道,同學(xué)們,阿基米德定律不光是一個物理學(xué)概念,它其實對我們的人生也有很重要的啟示,物體在流體中的狀態(tài)不外乎三種:漂浮、懸浮、沉浮,而我們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浮在生活的水面上。時漂時懸,起起落落,還有的人幾乎一直沉浮下去,永無出頭之日……

時間過去那么久了,現(xiàn)在突然想起老師當(dāng)年在課堂上的諄諄教導(dǎo),他的內(nèi)心不由得為之一振?,F(xiàn)實中像方寅虎這樣的人,學(xué)習(xí)一竅不通,成天游手好閑,就靠抄別人的作業(yè)打發(fā)日子,可如今也在城里混得人模狗樣,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再看看自己,從中考到高考再到后來參加工作,一路可謂過關(guān)斬將,可到頭來又能怎么樣呢,不過是守在一個半死不活的破單位混口飯吃而已,三十大幾的男人,要房無房,要車無車,就因為長得太丑,連個女人也討不到,到頭來居然昧著良心,領(lǐng)一個野女人回來糊弄家人。

俗話說得好,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朱安身從未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這輩子竟慘敗至此。

汽車到底是汽車,朱安身花了半上午時間,拼了老命跑出去的那段路程,眨眼間就讓人家四個輪子給轉(zhuǎn)了回來。

朱安身原本打算早點下車的,他說,寅虎你忙你的吧,可別耽誤了你的行程,我自己慢慢走回去??煞揭⒌呐d致似乎還很高,一個勁說,咱倆還客氣個求,不就是一腳油門的事。捷達(dá)轎車轟地一下子,就把家門前的小土路堵得死死的,銀光閃亮的車殼,跟朱家破敗萎靡的院門,還有低矮的土院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好似貧民窟里,猛不丁冒出一個穿金戴銀大腹便便的暴發(fā)戶。

汽車的戛然而至,立刻將正在院里忙乎的人都吸引出來,當(dāng)然還有一直無所事事的馬娜。馬娜見朱安身從小轎車?yán)镢@出來,就忍不住嚷嚷起來,這半天你去哪躲清閑了,害得人家到處好找呢。她的口氣天生帶著一絲淡淡的幽怨,給人的感覺是,他倆正如膠似漆,她是一時半刻也離不開他的。當(dāng)然,她只是在演戲,在盡自己的本分,這兩天她不能讓任何人挑了理。朱家三姊妹則一面艷羨地踅摸小轎車,一面竊竊連聲說著什么;朱安身的幾個小外甥早飛奔到車邊,小手不停地去摸摸車鼻子拍拍車臉,嘴里發(fā)出嗷嗷的歡叫,孩子們在這種時刻,都變成活蹦亂跳的小雀兒。況且,這輛車還是他們的舅舅坐來的,孩子們也由此對這個一直待在城里的長輩肅然起來。朱安身正要揮手跟車?yán)锏娜烁鎰e,駕駛室的門又一次打開了,隨即砰的一聲用力合上。

方寅虎搖頭晃腦地朝大伙走來。他的步子邁得有些夸張,尤其那顆肥碩的大腦袋,在陽光的映射下,越發(fā)地耀眼奪目光彩照人,好像太陽的光芒,全部集中到他的頭上去了。

朱安身欲跟老同學(xué)作別的話未及脫口,這陣子,朱母偏又顛著細(xì)碎的腳步,擠進兒女們中間,她身材矮小,掛在皺巴巴的臉上的笑,總顯得那么卑微,她幾乎有些低聲下氣地對方寅虎說,喲,你可是稀客呀,好久也不見回來一趟,今兒趕得巧,要是不嫌棄,就請來家里吃個便飯吧……

方寅虎習(xí)慣性地用手抹抹光腦門,好像那里有很厚的一層油水,需要他不停地揩抹。要說啊,過去念書的時候,我可沒少來蹭大媽家的飯,你比我媽做的好吃多了。朱母聞聽更加喜悅,忙扯扯朱安身的胳膊肘,安子,你還愣著做啥,還不快把你同學(xué)讓進屋去。雖然朱安身露出左右為難的神色,但母親已經(jīng)發(fā)了話,他就不能攆人家走吧,便隨聲附和道,好,好,快,快進去坐。

好在此刻方寅虎并沒留意他,那兩只圓鼓鼓的蛤蟆眼只顧盯著馬娜上下打量。大伙一起往院里走的時候,方寅虎突然扭過頭,問旁邊的馬娜,你就是安身的那個對象嘍?馬娜很端莊地微笑著,并輕嗯了一聲。朱母忙接過話頭,你可不知道,這姑娘又懂事又勤快,這不,頭回上咱門上,就知道給安子他爸端尿罐呢,我們老朱家可真是燒高香了……

母親言語間流露出的那份心滿意足,著實讓朱安身內(nèi)心一陣翻涌,仿佛誰不慎碰倒了他腹內(nèi)的五味瓶,橫豎不是個滋味?。∷杨^低到了不能再低的位置,眼睛直愣愣瞅著自己的鞋尖。那雙黑皮鞋上沾滿了鄉(xiāng)下的塵土,都看不出鞋幫的顏色了,齷齪得叫人鄙視。

接下來的時間,堂屋里充滿了歡聲和笑語。午飯足足準(zhǔn)備了一大桌子,什么雞鴨魚豬牛羊肉,芹菜蒜薹茄子荷蘭豆,甚至還有一盤剛炸出來的鮮蝦,男人頻頻干著白酒,女人和孩子們則甜滋滋喝著飲料,大瓶的雪碧往出倒的時候,總是奔涌著歡騰雪白的氣泡兒,惹得小孩子老是唏唏噓噓地叫。

朱父也被破天荒地從病床上架了起來?;钕褚粋€直不愣瞪的大號木偶,被女兒女婿安放在那只有扶手的舊輪椅上,身體兩側(cè)各用一只大枕頭強撐起來。這輛輪椅,還是幾年前朱安身從城里的舊貨市場上淘來的,當(dāng)時花了不到五百塊,舊是舊了點兒,收拾一下也能湊合著用。之前,他去藥店和醫(yī)院打問過,新輪椅都死貴死貴的,尤其是那種帶什么功能的,動輒要好幾千塊,后來考慮再三,他還是給父親買了輛舊的。輪椅被送回家后,朱母見那人造革屁股墊磨破了,蠟黃色的海綿露出拳頭大的兩團,看著很像怪物的眼睛。朱母就用一塊半新不舊的藍(lán)滌卡布包住了墊子,又把左右扶手用積攢下來的花布條纏了一遍,這樣人手扶著,就不感到金屬的冰冷了。他們今天還給病人換了身干凈點的衣服,頭上還捂了一頂卡其色的鴨舌帽,簡直跟過最隆重的節(jié)日一樣。又生怕吃東西給污染了,就跟通常對待孩娃那樣,繞著老人的脖頸,圍了條半新不舊的藍(lán)道道毛巾,這樣涎水淌下來,就能攔截得住了。

朱母始終就坐在輪椅邊,歡快的表情多少有些呆板。她偶爾才挑選一筷子極軟和的小東西,慢慢塞進病人的嘴里,并順手掀起毛巾的一角,機械地沾沾那只向一側(cè)嚴(yán)重歪斜的嘴角。其實,吃對于朱父而言,僅僅是象征性的,食物含在他干癟空洞的口腔里,半天也不見動一下,反倒引發(fā)了口水肆虐,朱母就不得不惦記著老去擦拭,而每次,她都會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什么。

朱安身當(dāng)然要跟馬娜相鄰而坐了。在他倆左右,還有臨時請來捧場的姑媽姑父叔伯之類,人們一味地沉浸在吃喝與談笑中。唯獨朱安身,吃得相當(dāng)沉默,沉默得像塊黑鐵,他始終不怎么說話,也不抬頭跟任何人交流眼神。即便是大伙共同祝酒碰杯,他也是應(yīng)付性地匆匆起身淺嘗輒止,一家人最歡樂的時刻,于他卻如坐針氈痛苦萬分。倒是一旁的馬娜,不時地替他夾菜斟酒,表現(xiàn)得既溫存又得體,多少有點兒喧賓奪主的意思,好像朱安身倒變成一個新上門的女婿了。

朱安身也是在眾人起身碰杯時,突然覺察到的,他的那位老同學(xué)表情變得古怪起來,簡直有點兒荒誕了,那油亮放光的額頭下的一雙蛤蟆眼,正詭異而叵測地來回掃視著馬娜,還有那對厚而黑的嘴唇,始終隱藏著某種似笑非笑的輕薄和冒犯。朱安身一下子慌張起來,他幾乎再也坐不住了,這一發(fā)現(xiàn)對于他來說,絕不亞于一次毫無征兆的地震突然來襲。他正欲起身開溜,方寅虎卻端了酒杯,徑自搖晃到他跟馬娜中間。

來,老同學(xué),我可借花獻(xiàn)佛了。

那只有虎頭刺青的右手臂,大大咧咧沖他倆伸來,青藍(lán)色的虎頭猙獰而恣睢,酒斟得又太滿,就滴滴答答往下溢著,有幾滴落在朱安身的襯衣上,那里的皮膚就有種灼痛感,酒水好像是被那老虎生猛的氣息所撼動出來的。方寅虎已喝得紅頭漲臉,說起話來明顯帶有幾分醉意,或者,他只是在佯醉,他的酒量應(yīng)該不會太差。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后栽晃了兩下,光腦門幾乎觸到了馬娜的胸口,馬娜就下意識地往后仰身躲閃著。

我祝你倆早得貴子,大媽大叔也好早抱孫子!

朱安身的心再次被抽緊,脊梁骨仿佛抖透出一股寒氣,面對老同學(xué)所謂的祝福,他簡直無地自容了,他掩飾什么似的,趕緊揚起脖子,喝干了杯中酒。由于灌得太猛,酒水直接嗆進氣管里,導(dǎo)致他一陣狂咳,憋得臉通紅,脖子發(fā)紫,他正好逮住這個有利時機,拿手捂住嘴巴,轉(zhuǎn)身跑出了堂屋。

馬娜本欲跟出去瞧瞧的,卻讓方寅虎一摁肩頭,又款款坐回了原位。方寅虎也就勢在朱安身原先的座位上坐了,他坐下去的時候,幾乎是貼著馬娜的身體,他還趁低頭拉椅子的工夫,很小聲,卻又很清晰地在馬娜耳邊嘀咕,你他媽的,不是叫李雪嗎,啥時候改名換姓的?!馬娜霎時愣住,接著,她不得不側(cè)目盯視這顆油亮油亮的大腦袋,難怪她剛才也覺得有點兒眼熟,一準(zhǔn)是她以前陪過的客人吧,不然,他怎么會叫出李雪這個化名呢?——她在店里一直用這個名字。說實話,去她們店里的男人,不可能挨個都記清楚,但對這光頭男人多少有一些印象。他好像有個癖好,就是在做那種事的時候,他會把自己的禿腦門在她胸脯上蹭來蹭去,活像一頭肥豬在玩命地拱門,嘴里還發(fā)出嗚嗷嗚嗷地怪叫。難怪你腦袋這么光呢,都是在女人身上蹭的吧,她當(dāng)時還用這種話揶揄過對方。

馬娜忐忑地思忖著,今天這種場合千萬不敢露餡,否則,朱安身和他一家人的臉面全得丟光了。逢場作戲的事她經(jīng)歷得多了,她的臉上并不表露出過分的驚訝,也僅僅是一遲疑,馬上就低聲回了句,老同學(xué),你怕是喝多了吧,怎么說開醉話了。說完,她立即起身,快步跑到院里去尋朱安身,她覺得該把這個情況跟他說說,好讓他也有個心理上的準(zhǔn)備。

院里院外尋了一遍,包括昨晚兩人睡覺的耳房,甚至還有院墻根下的茅廁,始終都沒有找到朱安身。馬娜多少有些泄氣,她越來越覺得,這個丑男人實在是有些怪誕,這種場合他居然能扔下她,一個人一走了之,就算是場戲,他倆合演一出雙簧,那也得兩個人配合默契才對??赊D(zhuǎn)念又合計,八成是那個狗屁同學(xué),讓他哪里不舒服了,或者是,他的詭計已經(jīng)讓老同學(xué)給識破了,他才不得不在酒席中途匆匆撤退。按理說,這事本來就不關(guān)她的事,朱安身愛上哪上哪去,反正熬過了今天,她拿到該得的另一半錢,兩個人就可以分道揚鑣,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馬娜心里這樣七上八下盤算時,朱母卻急匆匆跑到她面前,說,小馬,你咋還不快點進來,親戚們都等著你敬酒呢,他們還要給你見面禮呢。朱母不容分說,挽起她的一只胳膊,徑直把她拽進了堂屋。馬娜本想說安身也不知上哪了,話到嘴邊又吞咽掉,她覺得自己也許有些小題大做了。

朱母把一只空酒杯遞給馬娜,讓她站在身邊,雙手擎好。朱母又親自拎起一只白瓷小酒壺,慢慢地往杯里斟酒,然后依次給她引薦,說這是安子的姑父姑母,那是安子的叔伯嬸娘,這是大姐大姐夫,那是二姐二姐夫……

馬娜嘴里就親切地喚著這些稱呼,挨著個兒給他們敬了一圈酒。親戚們都爽快地干了,少不了嘮叨兩句祝福她和朱安身的話,同時,他們也將早就預(yù)備好的見面錢,款款地塞到她手里,有給一百的,也有兩百的。女人們還借機摸摸她的腰身和臉蛋,像在自由市場里挑選一件稀罕的商品,嘴里嘖嘖有聲,一個勁夸她長得受看。她平時在店里收錢收慣了的,也都是一百二百的小費,可像今天手里一下子抓這么多干凈錢,忽然就讓她有種很沉重很負(fù)罪的感覺,她實在有些勉為其難地領(lǐng)受了。

這個儀式對于她來說,其實也并不算十分陌生。當(dāng)初,她還是個黃花閨女的時節(jié),頭一次上未婚夫那邊去看家,好像也走過類似的程序。此情此景,倒讓她忽然傷感起來,面對朱家這些憨厚樸實的長輩,她仿佛又一次重溫了自己過去的某段光陰。也正是在這樣一場重要的儀式之后,她的人生從此滑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而當(dāng)時的她還懵懵懂懂,對未來一無所知,只是在內(nèi)心深處,似懂非懂地憧憬著生活該有的面貌和愛情的甜蜜,可婚姻最終變成一副冷冰冰的枷鎖,將她年輕的身體和前程美夢牢牢鎖住——那個嗜酒而野蠻的壞男人,很快就成為她這一生的噩夢,一步步逼她走向了絕路。她后來毅然決然地遠(yuǎn)走他鄉(xiāng),直至誤入歧途無法自拔。想到傷心處,眼淚就止不住了,早已滑下兩行。在場的親戚們也許并沒注意,或者,即便看到了,他們也會單純地理解為,這姑娘很是多愁善感,因為收了見面禮,就感動得流眼淚了??傊?,有情有義的女人,是值得大家信任和托付的。

當(dāng)酒最終敬到朱安身的那個老同學(xué)時,對方卻挑了理,一個勁嚷嚷著,安身溜到哪去了,喜酒當(dāng)然要成雙成對喝嘛。朱母又慌忙上前打圓場,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安子打小喝不得個酒,喝一點兒頭就暈得不行,八成是又去耳房趴著了。馬娜明明知道實情,朱安身根本就不在耳房里,可她為了佐證朱母的話,也插言道,我剛?cè)タ催^,他說頭暈得很厲害,估計躺一會兒,就沒事了。

酒席之后,家中又是一陣小混亂。

女人們都忙乎著收拾碗碟杯筷,整理桌椅,然后擠進狹小的伙房里,說著笑著洗鍋刷碗;男人們則倒在堂屋的大床上,橫七豎八地歇晌了。朱安身的那個同學(xué),已經(jīng)搖搖晃晃鉆進汽車,一溜煙顛了。這讓馬娜揪著的心才不那么懸著了。說心里話,剛才敬酒的時候,她一直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總覺得事情會壞在這個光頭的身上。后來,方寅虎接連喝了兩杯她敬的酒,然后從牛仔褲屁股兜里摸了半天,總算摸出兩百塊錢,那錢壓得皺巴巴的,像泡過水的一團衛(wèi)生紙,他把錢塞給她的時候,還直著舌根在她耳邊嘀咕道,這可是老哥給你的見面禮喲,記住,我們做生意的人,付出是要講回報的。說著,忽然發(fā)出一串既隱晦又張揚的笑聲。她當(dāng)時心里一陣打鼓,真擔(dān)心這個家伙口無遮攔再胡說什么。

馬娜也想去伙房搭把手的,一來打發(fā)打發(fā)無聊的時間,二來她也是從心里覺得有些不安,朱家上下確實都待她不薄。朱安身的姐姐婉轉(zhuǎn)地說,哎呀,小馬,不用你操心的,快回耳房好好歇會兒吧,你們城里人都有午休的習(xí)慣,也順便照顧一下咱安子。馬娜就有些無著無落的,于是她只好走回耳房去,主要是急于將那些禮金放下,因為穿著裙子,身上幾乎沒有裝錢的兜兒,再說,她知道這些錢本來就不屬于她,等見了朱安身,她要當(dāng)面如數(shù)奉還??芍彀采硪琅f沒有回來的跡象,鬼曉得這家伙到哪里躲清靜去了。她實在是覺得無聊,又從耳房里踱了出來,一眼就瞧見朱父了。先前朱母說過,難得天氣這么好,想讓老人好好曬曬太陽,平日里病人幾乎沒怎么離開過床,今天借著家里人手多,就讓幾個女婿七手八腳地把老人和輪椅一起抬到了院里。

這會兒,朱父正靜悄悄地坐在輪椅上。下午兩三點鐘的陽光,照得輪椅的金屬構(gòu)件閃閃發(fā)亮,病人就讓那一圈圈刺眼的光線團團包裹著,如同城市廣場上的一座什么青銅雕塑,老人的頭顱神經(jīng)質(zhì)地偏向一側(cè),刻意朝某個固定的方向長時間凝望,又似在等什么人從外面歸來。

不知怎的,陽光下的這個病懨懨的老人,讓馬娜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許多次,她也那么依偎在自己的老父親身邊。而老人始終沉默地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也像此刻的朱父這樣偏著個腦袋,一個勁地朝院外張望著,嘴里不時地吧嗒一下旱煙鍋子,那煙霧就裊裊地在眼前散開,似真似幻……她在深夜醒來,發(fā)現(xiàn)枕巾濕了好大一片,陰暗的出租房空蕩蕩的,唯一的一扇上了鋼筋護欄的小窗,正靜靜地透著城里的月光。近來,她總是在睡夢中想家。

馬娜想都沒想,就把停在屋檐下的輪椅慢慢地推出了小院。

朱母說得對,應(yīng)該讓病人享受一下這秋天午后的大好陽光。這里的村莊和道路,跟她老家甘肅那邊很像,她打小生活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對這種秋高氣爽的北方景致,有著與生俱來的好感。她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一待就是好幾年,簡直快要把故鄉(xiāng)的土地和村莊忘光了,城里的馬路寬寬的,車子多得像螞蟻,樓房也蓋得密密麻麻的,唯獨她租住的那種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樓房又破又舊,像一塊塊巨大的牛皮癬,城里人是根本瞧不上眼的,只有像她這樣無根又無靠的漂泊者才稀罕住?,F(xiàn)在,一旦推起這輛輪椅,漫步在曲曲彎彎的土路村街上,看見左一排右一排的老式平房和農(nóng)家小院,還有一兩只趴在院門口的大黃狗,或一群叨叨咕咕四處覓食的老母雞,她真的就有一種回到老家的感覺了。

輪椅下方,有兩只可以自由伸縮的腳踏板。半身不遂的朱父硬得像塊木頭,起初,他兩只腳還能湊湊合合搭在腳踏板上,可輪椅一旦往前滾動起來,路面稍有坑洼不平,或遇到石子瓦礫,老人的腿腳就被顛落下來,直僵僵杵在地上,活像個絆腳石,使得那輪椅突然趴窩了,再也無法前行。

馬娜并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她還是頭一回推這種東西,她只顧邊欣賞周圍的景色,邊往前推車。朱父的腳剛顛落在地時,她依舊在后面不得要領(lǐng)地用力推搡,直到病人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委屈的老狗一樣的嗚嗚聲時,她才意識到情況不妙。她急忙停住輪椅,繞到老人的腿腳跟前,蹲下身去查看,這一看不要緊,嚇得她尖叫起來。原來,朱父一只腳上的鞋不知何時已被蹭掉了,光的腳板反方向扭轉(zhuǎn)到輪椅之下,幾乎將整條腿都拖了進去,看上去就如同一截倒栽的樹樁,剛才若是繼續(xù)使蠻力,那只腳脖子八成是會被折斷的。馬娜感到一陣后怕,慌忙跪趴在地上,將自己的上身從朱父腿彎處伸進輪椅的座位底下,再用兩只手抱著,一點一點往過順那只扭曲變形的腳板,每動一下,老人的嗚嗚聲就會加劇,她更是心驚肉跳得厲害。她從來沒有想過,伺候一個偏癱老人如此費神費力。

好不容易才把兩條僵硬的腿腳重新安放到踏板上。與此同時,她也留意到,朱父的額頭和鬢角都在冒虛汗,整個人顯出某種虛脫的跡象,一定是她剛才冒冒失失把他弄疼了,她不由得一陣自責(zé)和內(nèi)疚,萬一真的出點兒啥事,該如何向朱母他們交代呢?她盡量穩(wěn)住心神,將那條圍在朱父脖頸上的藍(lán)道道毛巾取下來,然后,輕輕地幫老人擦拭臉上的汗液,手到之處,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種暖烘烘的體溫,午后的陽光正在加速汗水的流動,老年人皮膚特有的那種薄脆感,使她摸著像在摸一片顫顫巍巍的黃裱紙,她的手就一點一點移動,生怕會擦破了似的,從額頭到兩鬢再到臉面和脖頸,很快,就把一面毛巾擦濕了。她剛想換過另一個面,卻發(fā)現(xiàn)朱父正在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

沒錯,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朱父還是頭一回這么悉心而真切地打量自己。那雙幾近枯萎了的老眼,被一層灰茫茫的薄膜所蒙蔽,估計患有白內(nèi)障吧,看不清楚什么,所以,他才要集中所有的精力,直勾勾盯住她的臉,這種看姿就很接近一個年輕小伙,對自己心儀的女性特有的那份執(zhí)著了,但畢竟病魔纏身多年了,這樣的凝望注定不能持久。當(dāng)朱父盯著她看了十幾秒后,眼珠突然就滑向同一側(cè),眼皮忽閃兩下,一顆大大的濁淚就從眶體里擠了出來,那淚繼續(xù)撲閃著,并順著一側(cè)的鼻梁滾落下去。馬娜暗自吃驚,她不清楚老人這時為何會流眼淚,是因為疼痛、委屈、難過、無奈……還是因為他長年臥病在床,今天終于有機會出門透透氣了?而且,還是由他未過門的兒媳推著的。但很快,那雙老眼又乜斜著歪向另一邊了,剛才還很執(zhí)著的目光,突然問散漫開去,同時,干癟的嘴角也跟著抽搐起來,一串晶亮的涎水霎時溢出,在老人的下頦和胸口間,扯出一道長長的亮線。馬娜稍一愣神,趕忙用手里的那條毛巾去擦,她的眼圈已莫名地紅了。

輪椅后來讓馬娜停在一條黃湯湯的水渠的壩邊上。從這里放眼望去,是大片大片即將收割的玉米,一陣秋風(fēng)貼著地皮從西北方向呼獵獵地旋來,田野里頓時發(fā)出嘩嘩啦啦的歡響,像極了一群牲畜在地里東奔西跑。馬娜有些激動地對朱父說,快看,快看,好大的玉米地啊……跟我老家的一模一樣,小時候一到中秋,我就跟著爹娘去地里收玉米,玉米棒子又粗又大,我手勁還小,老是要掰好幾下,才能弄下來一個,他們就說我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這樣喃喃地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悄悄滑下來了。

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情感,馬娜信步離開了輪椅和朱父,一個人低著頭走到距離他們很近的一座小木橋上。橋面很窄,木頭欄桿有些搖晃,黃褐色的渠水在橋下汩汩流淌,水中偶爾會現(xiàn)出一只漩渦,像一只野獸的嘴巴,嗚咽著,嘶吼著,又似精心醞釀著什么陰謀。水面上不時地漂來一些楊樹柳樹的葉子,微微發(fā)黃的柴草,還有幾片鳥雀潔白漂亮的羽毛,它們早就習(xí)慣了這樣隨波逐流,可當(dāng)經(jīng)過那漩渦附近時,可怕的災(zāi)難就來了,突然被一股暗中的力量席卷而去,它們聚集起來快速旋轉(zhuǎn)著,掙扎著,幾乎眨眼間,就沉沒在那深不可測的漩渦中心了。

馬娜靜靜地凝望著那只湍急兇猛的大漩渦,忽然覺得,這渾濁的渠水就跟生活一樣殘酷,在吞噬他們時毫不留情,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朱安身哪都沒去。

頭先從酒席上溜出來,他就躲進了院子最東頭的一間小庫房里,半天再也沒露面。這間低矮而陰暗的小土房,是家里用來存放那些農(nóng)具和生活雜物的,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一般很少有人進出?,F(xiàn)在,這場由他親手策劃的鬧劇,總算快告一段落了,他一個人待在這里,依舊心事重重的。他心里或多或少有些感激馬娜,不管怎么說,這個女人很順利地一個人演完了剛才的那場獨角戲,從洋溢在院子里的歡快的空氣來看,一切都按部就班趨于圓滿了,誰也沒有看出什么破綻來。

有一個人始終讓他放心不下。朱安身對自己的老同學(xué),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厭惡,除了對方的夸夸其談和飛也似的小轎車外,他覺得那家伙的眼神最讓人受不了,頭先就在酒席上,當(dāng)著一桌子親戚和長輩,他竟旁若無人地,那么邪惡又那么無恥地盯著馬娜看,這一下子就觸犯了他作為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尊嚴(yán),盡管馬娜什么都不是,一個他花錢雇來的風(fēng)塵女人,可她畢竟是以自己對象的身份出現(xiàn)的,狗日的方寅虎,居然當(dāng)著他的面,毫無顧忌地在她臉上身上胡亂踅摸。他實在覺得惡心,尤其是那雙賊溜溜的蛤蟆眼,真應(yīng)該立刻瞎掉才好。直到后來,那禿頭身子栽晃著出了院子,他才多多少少舒了口氣。再后來,他通過小庫房的門縫,清楚地看見,馬娜推著父親出門去了,他當(dāng)時真想把她叫住,他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在畫蛇添足,干嗎又要手長地把輪椅推出去呢,要知道父親現(xiàn)在的狀況已是岌岌可危,他的心肺腎臟日漸衰竭,用母親的話說,你爸可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了。所以,馬娜前腳一走,他趕忙從庫房里鉆出來。他可不想再節(jié)外生枝了,事不宜遲,他打算盡快帶上這個女人返回城里去。

前腳剛要跨出院門,朱母忽然從身后叫住了兒子。

朱母身上有種永遠(yuǎn)不肯懈怠的韌性和干練,她邁著碎步向兒子走來時,山核桃一樣皺巴巴的小臉上,照舊掛著那種壓抑不住的喜悅。朱母仰著頭看自己的兒子,也不看看今兒是啥日子,這老半天躲著不出來,客人都挑理了,虧得人家閨女懂事啊,才沒讓媽坐蠟!盡管是在埋怨,但做母親的絲毫沒有生兒子氣的意思,相反,說話間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幾分。

自從父親臥病以來,這個家里里外外,就靠母親一手操持著。朱安身每次回來,都揣著一份深深的愧疚和不安,母親似乎變得越來越孱弱瘦小,本來就不高的身體,這兩年竟矮得不成樣子了,他真擔(dān)心老人有一天會吃不消的。

母親接著對他說,剛才,小馬推你爸出去轉(zhuǎn)了,媽看這閨女真是賢惠啊,就算是咱自家的兒女,又能咋樣呢?安子,往后可要好好待人家呢……媽就盼著你倆好啊……

這話無異于一支利箭,砰地一下,直中他的心頭,他內(nèi)臟在無聲地滴血,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寧愿這兩天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他根本就沒帶一個女人回來過,甚至,世上從來沒有一個叫朱安身的人,一切都只是場夢,連同母親剛剛說過的每一個字。他實在是沒勇氣再聽母親這樣絮叨下去。他忽然掉轉(zhuǎn)身去,頭也不回地朝外面走了。

日頭炙得整個村莊昏昏欲睡,街巷里鴉雀不聞,即便是在國慶節(jié)期間,那些在外頭做工找錢的人也很少回來,因此,家家戶戶都顯得空蕩而寂寥。唯獨空氣變得沉郁起來,秋天成熟的果子、谷物、菜蔬,還有日漸枯萎的花朵野草和樹葉,正散發(fā)出某種懶洋洋的氣息,越發(fā)地讓人覺得暈暈沉沉了。

朱安身順著街巷,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條土路十多年里幾乎都沒有一絲變化,他記得自己念書那會兒,最怕雨天出門,路面濕濘不堪,一不小心就會滑個大跟頭,弄得滿身滿臉都是臟泥,像只泥豬,好不容易挨到學(xué)校,整個人早就濕透了,褲腳邊滴滴答答流水,鞋子臟得叫人惡心,那陣子他最痛恨下雨天。如今成天待在城里,進出走的都是瀝青路和水泥道,下雨天再也不會把鞋子弄臟了。最重要的是,在城里住慣了,他越來越不想回老家,每次回來都有諸多不便,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抽水馬桶沒有坐便器,他蹲旱廁好長時間屙不出來,真是苦不堪言。有時,他覺得自己完蛋了,土不土,洋不洋,其實城里只有一間可憐巴巴的宿舍,并沒有一個真正屬于他的家,他就像一只空瓶子,懸浮在城市的河面上,總有一天,那瓶子灌滿了臟水,會徹底沉浮下去。

有一個周末,他獨自上市區(qū)的繁華商業(yè)街閑逛。其實,這種熱鬧地方最不適宜一個單身男人去溜達(dá),因為摩肩接踵而來的,都是些卿卿我我的年輕情侶,他們摟肩搭背當(dāng)眾親吻,滿嘴說的都是甜膩膩的情話。他一個人買了票,捧著人家贈送的爆米花,觀看最新引進的美國大片《金剛》,當(dāng)片中那個巨無霸般的黑猩猩,為了保護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妞,不惜舍生取義時,他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這種事情于他來說非常罕見,興許是多年來遭遇過種種白眼和冷嘲熱諷,他的心理承受力日益增強,心在變硬,不會輕易被什么東西打動,尤其是一部很煽情的商業(yè)電影。但那天他確實動了情,以至于從放映廳出來,他都有些失魂落魄,美女和野獸的故事,仿佛影射了自己多年前那兩次失敗透頂?shù)膽偾?,如果那也可以稱作戀情的話。當(dāng)他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時,外面正在下雨,雨點敲打在身旁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或琳瑯滿目的櫥窗上,發(fā)出槍炮般砰砰砰砰的轟響,街上的行人斷魂樣奔跑躲避,出租車嘀嘀叫囂忙著拉客,唯獨他像一個癡人,或行尸走肉,根本不在乎大雨傾盆,他沿著雨水漫漶的馬路一直往前走。那一刻,他感覺雨才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他甚至慷慨地?fù)P起了臉,讓密集的雨點不斷地拍打著自己,他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那張丑陋而猙獰的大黑猿臉,還有那個叫人魂牽夢繞的妞兒,他朦朦朧朧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叢林中的黑猩猩,正在槍林彈雨般的現(xiàn)代城市中穿行……

日頭略微偏西,但熱度未減,街巷的盡頭有火焰般的熱浪在起伏跳躍。再往前走,就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了,寬大的葉子已變成赭黃色,在天地間靜默低垂無聲無息。朱安身的目光由玉米地一點一點收回,然后停留在渠壩邊上閃著熠熠光線的物件上,父親的輪椅就??吭谀抢?,孤零零的,好像被誰不小心遺棄了似的。從他這個方向,確實看不到半個人影兒。于是,他大步流星朝輪椅的方向走去。他心里多少有些疑惑,推輪椅的女人跑哪去了?她怎么敢把老人扔在這危險的渠水邊不管呢。

朱安身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渠壩上。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原來,馬娜正低著頭席地而坐,她的上半身就緊緊依偎在父親的輪椅邊上,她的腦袋幾乎是偏垂在父親的腿面上的,長長的頭發(fā)像上好的黑色錦緞,蓋住了老人的褲面。父親也是酣睡不醒的樣子,太陽把老人的臉曬成絳紫色,那些星星點點的老年斑,也像是快要烤焦了,被鴨舌帽檐遮著的額頭和鼻梁上汗涔涔的。

朱安身眼眶倏地一熱,他急忙扭過頭去。

焦黃色的渠水就在眼前滾滾流逝,也把一個男人的目光拉得很長,很長。

朱父屙了一褲子。等大伙費了老勁把他抬放到床鋪上,仍然淅淅瀝瀝沒有消停過。

朱母連聲嘆氣說,唉,都怪我,不該給他吃那些葷腥東西,稍微著點兒涼,就鬧肚子。

馬娜也跟著說,怪我不好,我不該把叔叔推出去那么久。

朱母忙抓著馬娜的手,一迭聲地寬慰道,閨女千萬別這么說,咋能怪你呢,你可都是好心啊。

朱安身就給馬娜遞了個眼色,隨后,兩個人悄悄退出了堂屋,又雙雙走進那間耳房。關(guān)好了屋門,朱安身剛從身上掏出黑皮錢夾,馬娜就從枕頭下面取出一沓百元鈔票。這是我酒席上收的禮金,全都在這里了,你數(shù)數(shù)。說著,就遞到朱安身面前。朱安身顯然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猶豫著,并沒有伸手去接,嘴里說,這是你該得的。

馬娜搖搖頭,不,一碼是一碼,這錢是大伙給你未來媳婦的,我可沒這個福氣,再說我要是拿了,不真就……下面的話她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把那疊錢款款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臉上露出一種很復(fù)雜的表情。

朱安身還是低下頭,從錢夾里數(shù)出五百塊,剛要遞過去,想想,又多夾出兩張,湊在一起,都交給了馬娜。

咱倆這就要散伙啦?

這回,馬娜爽快地接過錢去。

不瞞你說,我今天還真覺得自己像個新娘子,這滋味可真好啊,我好久沒覺得,自己像個好女人了。

朱安身靜靜聽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下來。

過了四五分鐘,馬娜默默地將身體移到朱安身跟前。

這樣一來,她就正對著他了。她想,這張臉若不是天生那么難看,他還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反正要比她原先的男人強上百倍千倍。心里如此潦草地想著,她就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嘴唇湊到了他的額前,她先閉上眼睛,跟外國電影里那樣,禮節(jié)性地在上面輕吻了兩下。做完這個動作,她忽然感到疲累了似的,便把自己的下頜輕搭在他的一只肩窩里,又柔柔地展開雙臂,再慢慢地將這個男人的雙肩圈住了,她摟得很輕很輕,生怕嚇著了對方似的,整個過程充滿了某種儀式感。

半晌,他聽見她在自言自語,又似魘在夢境中了。要是咱倆真的有緣,那就下輩子做回夫妻,我一定干干凈凈等著你……

話未說完,她的淚水卻早已弄濕了他的肩膀頭。

他的心在撲撲亂跳。

他的雙手近乎木訥地低垂著。

他很想躲閃,卻欲罷不能。

他索性緊閉了雙眼,近乎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著異性身上散發(fā)出的溫柔氣息。

興許是下午在太陽地里曬得久了,此刻這女人身上彌漫出太陽、樹葉、花草、玉米和土地的味道,甜滋滋的、暖融融的,還夾帶一絲草葉的苦澀,讓人覺得很安心,再也不是他最初見到她時那股刺鼻子的香味了。像在投桃報李,他也笨拙地從后面摟定了她,起初只是象征性的,當(dāng)他真實地接觸到女人凹凸有致的身體時,他才近乎癡狂地收緊了自己有些僵硬的雙臂,讓兩個身體毫無保留地緊貼在一起……

她就那么由著他去緊緊擁抱。這種時候,她的耳畔依稀仿佛飄來一首老歌,那是一個同樣長相丑陋的男人在聲嘶力竭地唱著: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白天暗淡,夜晚不休,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

外面?zhèn)鱽硪淮畞y糟糟的腳步聲,哐哐哐,耳房的門板也被驟然拍響了。

朱安身和馬娜猛然間從意亂情迷中回過神來。

安子,安子!快點出來一下啊,咱爸他,他恐怕不行了……是二姐站在門外喊話。

朱安身聞聽,急忙推開了馬娜,不顧一切地沖出耳房,徑直朝堂屋奔去。

親戚們已陸續(xù)走光了,現(xiàn)在就剩下幾個姐姐姐夫還守在父親床前。朱安身進去的時候,大姐扭過頭看著他,眼圈母牛樣紅濕,安子,咱爸的心愿終于了了,這回他能安心地走了。朱安身多少還有些木木瞪瞪,事情來得很突然,簡直是急轉(zhuǎn)直下,他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他盡量讓自己俯下身子靠近床頭,父親就平躺在那里,臉面陰灰,兩腮很奇怪地往里癟進去,嘴巴空出一個圓而黑的洞,看不到舌頭在哪里,只是呼喘呼喘地出著氣,眼皮已微微合攏,偶爾有一絲波動,跟睡夢中的人相似。

母親平靜地從父親身下卷出一團舊的褥單子,那東西看上去浸得濕乎乎的,大姐忙接了過去,低著頭拿到外屋去。母親又從床角扯過一片干凈的褥單子,摸索著塞到父親身下,整個過程,就像是在給熟睡中的孩子換尿布一樣自然。母親終于艱難地抬起疲倦的身子,挨個看看朱安身他們幾個,又爬過去翻翻父親的眼皮,再把兩根手指搭到病人鼻孔下方,停了一小會兒,這才非常沮喪地?fù)u了搖頭,老淚就吧嗒吧嗒淌下來了。

朱安身不由得激靈起來,他如夢方醒般地喊叫著,叫大夫啊,你們都愣著干什么,怎么還不去叫大夫?。?/p>

朱母拿手背沾沾眼角,哀痛卻鎮(zhèn)定地說,安子,快別嚷,好讓你爸靜靜地走,他在陽世的罪就該受完了。隨即又抹了抹眼圈,喃喃地補充道,人臨了的時候,都要把身上的臟東西排盡,人是干干凈凈來的,也要干干凈凈地走啊。

姐姐們聽母親這樣說,頓時大放悲聲,爸啊爸啊叫個不休;朱安身再也忍不住了,也跟著號啕起來。

朱母并沒有像兒女們那樣情緒失控,而是一個人默默地走到外屋去,在一只舊式的五斗柜里翻騰了一陣,就將一只用大紅布裹著的包袱拿進來,里屋就多出一種樟腦丸沉郁刺鼻的氣味。

該給他換老衣的時候了,她齉著鼻子說,你爸一直在等今天這個好日子呢,現(xiàn)在他可以撒手了。

一家人前前后后忙乎了大半個鐘頭,才把朱父的穿穿戴戴以及辦后事所需的物件都拾掇齊了。老人現(xiàn)在安詳?shù)靥稍谀抢铮ㄓ谐鰵鉀]有進氣了,下身的穢物業(yè)已止住。

朱母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她就把朱安身拉到一旁,壓低聲音說,小馬可是客人,金貴著呢,她沒有正式過門,萬萬不能讓人家閨女受啥克撞,你最好趁這工夫,趕緊把人送走吧。

當(dāng)?shù)氐倪@種風(fēng)俗和講究,朱安身依稀懂得一點兒,主要就是怕亡人對未來的新媳婦造成什么不利的影響,顯然是有迷信色彩的。這種時候,他只得遵照母命,就轉(zhuǎn)身去耳房見馬娜。

可是,屋里根本沒有人,馬娜不知上哪去了。他又站在院里,叫了幾聲她的名字,半天也沒人應(yīng)答。他覺得有些蹊蹺,難道剛才一聽說老人病危的消息,就把她給嚇跑了?畢竟是她把老人推到外面去的,她一定覺得自己是罪魁禍?zhǔn)?。于是,他又慌忙跑到外面去找,街巷里空落落的,此時正當(dāng)晚飯時間,空氣中流淌著各家飯菜的氣息,酸的辣的煳的什么都有。他沿著土路尋尋覓覓往前走,誰家的狗汪汪著沖他叫了兩聲,誰家的孩子捧著飯碗,鼓起腮幫子朝他不停張望,誰家的母雞剛在墻根的柴草堆里下了蛋,那雞就咕咕噠噠叫得好歡實,這一切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忐忐忑忑一路小跑,很快,他又來到先前輪椅停放過的地點。這時候,朱安身的眼光又被路旁一大塊發(fā)光物所吸引,那玩意反射著夕陽最后一抹暖昧的紅光,好像一片欲火在燃燒。他不由得止住腳步,或者,想就地轉(zhuǎn)身往回走了,卻猛地聽見砰的一聲汽車門摔響,他下意識地循著聲音扭頭望去,只見馬娜從車?yán)镢@出來,嘴里正叫著他的名字。他再次狐疑地盯視汽車,正是上午方寅虎開的那輛。

這時,馬娜已經(jīng)跑到他面前了,她多少有些喘吁吁的,呼吸中夾著熱乎乎的香氣,一股一股吹送到他的臉上。你咋跑過來了?家里情況怎樣?馬娜用一只手撫住胸口,領(lǐng)口下方的兩個圓球起伏得很厲害。你在那車上做什么呢?!朱安身的口氣變得有些生硬,問話時,他的目光又一次瞥向路邊的小轎車。怎么,你還吃醋啦?還不是你那個好同學(xué),他非叫我出來聊兩句。馬娜說得倒也自然,只是面頰緋紅得有些離譜。哼,這狗東西肯定是趁著剛才家里最忙亂的時候,開車過去把她叫走的。朱安身幾乎咬著牙根暗想,同時,他又盯著這張漂亮的鵝蛋臉看了幾秒鐘,他覺得她也許跟他隱瞞了什么。不過,事情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來找她,只是為了盡快打發(fā)她走人的,家里都要亂套了,他可不想為這種破事多費口舌。

哪知方寅虎也從車?yán)镢@出來了,搖頭晃腦地徑直走到他們跟前。方寅虎撇了撇黑而厚的下嘴唇,對朱安身說,你小子真有種,我都差點讓你給騙了。說著,突然就伸出手來,在朱安身的胸口搗了一拳。馬娜是旁觀者,看得很清楚,好像朱安身不是被拳頭擊中的,而是讓那只兇猛的刺青虎頭給狠狠地咬了一口。朱安身不由得倒退兩步,想咳嗽卻沒咳出來,臉色就憋得相當(dāng)難看。馬娜嗤地樂了一下,雙手疊摞在開司米衫領(lǐng)口下。別鬧了,趕緊回吧,我真擔(dān)心老爺子有啥事。方寅虎笑嘻嘻地晃晃禿腦殼,呵呵,夠孝順的呀,他娘的可真會演戲!馬娜沒心思理識他,徑自轉(zhuǎn)身往回走了,轉(zhuǎn)眼把他倆落在了身后。

方寅虎不無鬼祟地往朱安身跟前湊了湊,擠眉弄眼地說,行了,別再跟老同學(xué)裝了,我今兒一見到你們,就覺得哪不對頭,不瞞你說,我在城里找過她,嘿嘿,這娘們床上有兩下子。朱安身完全沒料到,對方競厚顏無恥到這種程度,跑來跟他胡吣這些。在他幾乎無語沉默的時候,方寅虎始終嬉皮笑臉看著他,跟你商量下,反正好戲也演完了,就把她讓給我吧,我會負(fù)責(zé)把她拉回城里去的,咋樣老同學(xué)?不知怎的,這些該死的屁話,一下子就讓他想起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里面有個為富不仁的孫富,問題是他可不是那個狗屎秀才李甲。朱安身的臉皮一陣火燎火燒,仿佛那些皮下的毛細(xì)血管都要跟著崩裂開來。

那咱就這么說定了,你讓她趕緊收拾一下,一會兒黑了,我去接人。方寅虎一副發(fā)號施令的樣子,之后,嘴里流里流氣哼著一支什么歌子,得意揚揚地鉆回車?yán)?,好像剛談成了一樁不錯的買賣。很快,那車轟隆一聲躥了出去,把朱安身一個人丟在嗆鼻迷眼的煙團中。

太陽眼看西沉了,朱安身的影子突然被拉得又黑又長,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那長長的陰影里都隱藏了些什么。

天終于黑盡了。黑下來的屋子更添了幾分悲涼。

朱母抬起頭,緩緩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氣息微弱的朱父,然后回頭,對圍在床邊的兒女們說,你們快去伙房弄點飯吃,媽一個人守著就行了。姐姐們還想堅持讓母親先去吃,可朱母很固執(zhí)地?fù)u頭。于是,大伙才默默地退了出來。廚臺和案板上擺放著午間剩下的幾碟飯菜,隨便在鍋里熱了熱,幾個人就圍在伙房里,十分沉默地吃了起來。跟中午相同的飯菜,此時吃得每個人直想掉眼淚。

朱安身是陪著馬娜在耳房里吃的。因為時間確實太晚了,去鎮(zhèn)上搭班車肯定是來不及的,他跟馬娜商量了一下,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她走。朱母仍有些隱隱的擔(dān)心,可還是勉強點頭了。馬娜又提出來,想去堂屋最后再看一眼老人,朱母出于迷信的考慮,就沒有答應(yīng)她的要求?,F(xiàn)在,這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只是聽著彼此扒飯和咀嚼的聲音,感覺有點兒像在同一屋檐下過了多年的夫妻。

飯剛吃到一半,那該死的汽車又鬼使神差停在院門口,車?yán)揉粥粥粥纸械眯幕?。朱安身警覺地側(cè)耳去聽,同時,他不露聲色地瞥了一眼馬娜。馬娜端著白瓷飯碗的樣子,和一個會過日子的良家婦女沒任何區(qū)別。

朱安身試探性地問了句,要是我那個同學(xué)現(xiàn)在接你走,你樂意不?

馬娜剛夾起一筷子油菜,又原封不動放了回去。

你開啥玩笑呢,我為啥要跟他走?他算老幾!

朱安身沒有要跟她抬杠的意思,只是囁嚅道,他剛才不是叫你出去了,就沒跟你提這事?

馬娜遲疑了一下,他是說過,可我壓根兒沒答應(yīng)。

哦——朱安身表情怪怪地吱了一聲。

我知道你咋想的,我們這種爛女人,還不是誰給錢就跟誰睡,對不?馬娜的口氣似乎非要跟他大吵一架不可。

外面車?yán)嚷曈忠关堊铀频你@進屋來,跟招魂似的惱人。馬娜突然撂下手里的碗筷,幾乎恨恨地道,我出去跟他說,讓他趕緊滾蛋,這人咋跟狗皮膏藥一樣!

朱安身急忙拿手按住了她,快吃你的飯,還是讓我去吧。

朱安身手里端著個飯碗,剛一走出耳房,就見一個黑影快速閃進院內(nèi)來了。他連忙迎上去,想擋住對方的去路。你快走吧,人家不想跟你去。黑影愣了一下,狐疑地偏著腦袋,朝那扇亮著燈光的窗戶望了望,哼,是她不樂意,還是你又舍不得了?說著,嘿嘿地壞笑起來。喂,你最好別開這種玩笑,我可沒工夫跟你扯淡,家里還一堆事呢!朱安身盡量加重了語氣。黑影笑得有些邪行,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正在不停地?fù)纤母熘C。哈哈哈,老同學(xué),別那么一本正經(jīng)好不好,你讓我進去跟她說,這種賤女人,都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未等朱安身再表態(tài),黑影早已越過他,徑直朝耳房走去。

朱安身就被傻傻地晾在那里,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好了。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就隨他們?nèi)グ桑瑦壅l是誰,自己犯不著為這點兒破事傷神動氣。這樣想時,腦海中偏又浮現(xiàn)出先前耳房里的那一幕:馬娜分明是吻了他的額頭,還親了他的臉龐,他覺得,被一個女人這樣親吻和擁抱,簡直是種莫大的享受,要知道這輩子,他從來沒有認(rèn)認(rèn)真真地,跟女人這樣親密過。還有,她那滿身散發(fā)著太陽味的香氣,她在他耳邊說過的話,她最后的一聲呢喃……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可貴,那么來之不易。然而,這該死的王八蛋和他的小轎車一出現(xiàn),就把所有美好的東西給毀了——徹底毀了!

朱安身也是忽然才意識到的,自己手里竟然很滑稽地端著一只空飯碗,活像個跑來討飯的。于是,他徑直沖進伙房,去放手里的空碗。姐姐姐夫們已匆匆吃完飯,又回堂屋守著父親了。他一眼就瞧見案板上躺著的那把菜刀,一抹焦黃的燈光籠在刀刃上,使那玩意發(fā)出一片很古典很耀眼的亮光,類似于上好的青銅器。他出神地盯住這把刀,像盯著一件神秘而莊重的祭品,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或如靈光乍現(xiàn),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一個十分邪惡的念頭。他媽的,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另外一個像他又不是他的聲音,從那郁悶的胸腔深處迸發(fā)出,瞧你那蔫頭耷腦的猻樣,當(dāng)了半輩子縮頭烏龜還沒當(dāng)夠?。∷樖殖鸢赴迳系牟说?,想都沒想,就折身返回了耳房。

那個家伙狗扯羊皮般,正跟馬娜拉拉扯扯糾纏不清,女人的身體被面條樣扯來拽去幾乎變了形,而朱安身的貿(mào)然闖入,絲毫也沒有影響到那厚顏無恥的男人,反倒使對方變本加厲,更加張狂了。馬娜見朱安身進來,仿佛陡增了一股勇氣,她突然一抬腳,照準(zhǔn)方寅虎襠部就是一下,盡管踢得不是很準(zhǔn),可還是把對方踢得皮球樣彈了一下。給臉不要臉,你個臭婊子!隨即,朱安身看見一只粗暴的巴掌,連同那只恣睢的青黑色虎頭,接連撲向了馬娜,那張原本漂亮的臉蛋,頓時就被扇打得青紫難看了,女人拖著哭腔尖叫了起來。

太過分了,就算是打狗,也得看看主人吧!朱安身再也忍無可忍了。過去的經(jīng)驗一再證明,逆來順受對他的生活毫無益處,一味地保持沉默,只能縱容壞人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讓他一次次地陷入苦痛與掙扎。天地良心,他這輩子從來都不想得罪任何人,可身邊總有些無聊的家伙,有意無意地要傷害他,并且以此為樂。就因為他天生一張丑臉,誰也瞧不起他,誰都可以隨便戲謔他耍弄他侮辱他;同樣因為這張難看的臉,他自己總是郁郁寡歡不善言辭甘于現(xiàn)狀又毫無反抗意識,生活對于他和像他這樣的人來說,似乎只能是一場忍氣吞聲飽受凌辱的災(zāi)難。眼下,就連這個所謂的老同學(xué),一個曾經(jīng)靠抄他作業(yè)混日子的無賴,也大言不慚地來挑釁他羞辱他了,這世界真他媽的操蛋!

當(dāng)他最終異常憤怒地舉起了菜刀,像個暴徒那樣猛撲上去的時候,映在耳房墻壁上的身影,突然變得無比巨大。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電影中那個力大無窮的金剛,或者,是“圣母院”里那個又聾又丑的敲鐘人……

馬娜很長時間不能說話,也不能閉眼,只要眼皮稍稍合上,那個血腥可怖的場面,就在她眼前頻頻閃現(xiàn)。

真希望這一切都沒發(fā)生,她從來沒跟一個叫朱安身的人回什么老家,更沒有答應(yīng)給對方假扮什么對象。然而,覆水總是難收,就像她最初遠(yuǎn)離父母和故鄉(xiāng),只身來到同樣是朱安身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從此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現(xiàn)在,這條不歸路上,因為她又搭進去一個男人,一個相貌丑陋心地良善的好人。她心里非常清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其實,那晚她完全可以答應(yīng)那個混蛋,稀里糊涂跟他一走了之的??墒牵C情起來,偏偏執(zhí)拗起來,偏偏就是不買那家伙的賬。她覺得自己真是犯賤,該下地獄才對!她以前可不,只要有錢賺,管他什么男人,她才不在乎呢,至少在遇到朱安身之前就是這樣的。但有時,她又分明覺得,自己并沒錯,要知道這兩天朱家老少都拿她作上賓,把她當(dāng)一個多好的閨女敬著供著呢,甚至于連她自己也有種錯覺,她原本就是一個好女人。她忘不了朱母跟她說話時的神情,更忘不了朱父盯著她時,悄然滑下的一行老淚,她幾乎有些喜歡上這一家人了,他們又樸實又熱忱,讓人無可挑剔。所以,她又怎么可以,在那種特殊時刻,尤其是在人家老人垂危之際,隨隨便便跟另外一個男人去鬼混呢?她不能。絕不!

等到馬娜后來終于能開口講話了,她才跟負(fù)責(zé)調(diào)查的民警說,那個姓方的純粹是個流氓,白天在酒席桌上,就想動手動腳,后來又死皮賴臉跑到家里,纏磨過兩次,最后一次,就是在那間耳房里,他想抱住她非禮,她死命反抗,他居然還動手打了她耳光,恰好讓朱安身進門撞上了,他一定是給惹急了,要知道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馬娜交代這些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樣子。

民警低著頭,沙沙地做著詳細(xì)的筆錄,最后又抬起頭,目光威嚴(yán)地盯著馬娜。

你知不知道,死者那只右臂上,怎么少了一塊皮?

馬娜怯顫顫地閉了一下眼睛,又慌忙睜開來,這個畫面實在太恐怖了,她簡直不敢再去回想。

老老虎,那那只胳膊上,文文了老虎頭,有這這么大,看看著怪疹人的……馬娜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身體也不由得戰(zhàn)栗起來。他他一準(zhǔn)是,給給氣瘋了,才割割下了那個玩意……我我也想攔他,可可腿肚子轉(zhuǎn)筋,動動不了……我好像聽見,朱安身反反復(fù)復(fù)嘟囔這幾個字,什么漂啊,沉啊,浮啊的……也不知都啥意思,興許,是我耳朵聽岔了?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

作者簡介:張學(xué)東,1972年生。寧夏文壇新至棵樹之一。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dāng)代》等刊發(fā)表作品;入選各種國內(nèi)優(yōu)秀小說選本及排行榜。現(xiàn)為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寧夏《朔方》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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