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以上海為背景，與歷來上海都市文學不同的是，嚴歌苓通過氣味來構建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抓住刺鼻難聞的氣味對上海環(huán)境、城市邊緣人和人性轉變的構建，展現小人物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以及在這種環(huán)境下信仰和人性的崩塌，以此來控訴戰(zhàn)爭的殘酷。

從處女作《七個戰(zhàn)士和一個零》到《天浴》再到《花兒與少年》等，嚴歌苓的小說多以“文革”歷史和移民美國的生活經歷為創(chuàng)作題材。2009年出版的《寄居者》則遠離嚴歌苓的現實經驗，講述了華裔女孩玫和彼得、杰克布兩個男人之間發(fā)生的愛情糾葛，書寫移民群體的坎坷命運?！都木诱摺分猩虾Ｊ侨宋锍鰣?、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嚴歌苓根據其自身對上海的獨特感受，通過對城市的氣味書寫來構建上海所暗藏的糟糕殘酷，展現上海不同以往繁華熱鬧的一面，以此來控訴戰(zhàn)爭對文明的破壞。

一、氣味對上海環(huán)境的構建

20世紀初，上海這個有“東方巴黎”稱號的世界港口城市以其獨特的魅力成為很多作家的寫作源泉，從茅盾的《子夜》起至今，以上海都市為背景的作品從未間斷。出生于上海的嚴歌苓對這個城市同樣有難以割舍的情結，她說：“我覺得我寫上海是憑著我們祖祖輩輩都是上海人的那種血液，我必然對上海有一種直覺。”嚴歌苓基于獨特的移民身份和內在對上海的認同感，通過氣味來描寫上海臟亂臭的生存環(huán)境，展示燈紅酒綠之下底層環(huán)境的惡劣和腐朽。

（一）上海氣味的糟糕

莫言說過：“我認為有氣味的小說是好的小說。有自己獨特氣味的小說是最好的小說?！睔馕锻ǔ：痛竽X中最深處的情感有聯系，引起潛意識中隱藏的記憶和情感，因此作家創(chuàng)作時往往會將內在情感通過氣味表達出來。嚴歌苓對上海的書寫就是以氣味進行的，她說：“我對上海的很多記憶都是關于氣味的，上海的氣味好像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寄居者》中上海的氣味大多是“臭熏熏”的，“告訴你們的這個上海有個最大特征，就是氣味。氣味可不怎么樣”。

《寄居者》中上海有嚴苛的等級：“這個上海的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勉強把有英國國籍的塞法迪猶太闊佬看作人……而所有這些人再把有錢的中國人勉強當人看，把沒錢的中國人完全不當人。”在這樣一個歧視嚴峻的年代，嚴歌苓有意識地淡化主流歷史，將筆觸延伸到被歷史忽視的角落——生活在最底層的中國人和移民者身上。嚴歌苓從上海的氣味出發(fā)，通過捕捉刺鼻、難聞的氣味對這些群體糟糕的生存環(huán)境進行描寫，展現上海浮華動蕩表面之下內在的骯臟和混亂。

（二）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

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是“全世界的人如果想在道德上給自己放放假就來上?！钡漠愵?，然而夜夜笙歌的洋場下暗藏無盡的臟臭和血淋林的黑暗，這種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是底層邊緣人無法逃脫的。

彼得逃至上海，走出船艙聞到的便是上海的臭味，“廣漠的腥臭來自誰都能糟蹋的江水和江岸，那臭味不比底艙里好多少”。這樣的氣味從彼得踏進這座城市起從未散去，在和玫約會時，籠罩他們的是薩克斯音樂映襯下的魚腥臭和水面垃圾的氣味。混跡江湖的杰克布同樣無法改變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泥土地在搭這個工棚前一定長過白菜蘿卜，施過上海弄堂來的糞肥，夜里返潮，一股悠久的臭氣”。這個半年多前沒見識過抽水馬桶以外如廁工具的男人卻寄居在如此一塌糊涂的生活環(huán)境下。不止如此，就連生活在上海的中國人的生存條件也是舉步維艱。凱瑟琳在戰(zhàn)爭導致的“鬧糧荒”中被迫改掉吃零食的習慣，“凱瑟琳的糕點盒子全空了，漏在縫里的餅干渣一股哈喇味”。租界淪陷后，別說糕點，就連基本的生存需要都難以維持，“老舊的房子在雨季一股朽木氣味”。為解決日常開銷，玫和凱瑟琳開始變賣東西，甚至到最后不得不靠變賣房子，以此獲得經濟的來源。

嚴歌苓沒有直接對上海環(huán)境進行描寫，而是捕捉無處不在的氣味展現底層人民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我不能為上海狡辯啥，這個城市的確臭烘烘的。壞氣味有一部分來自尸體，晦暗角落里常常臥著趴落蒼蠅的尸體”。他們生存環(huán)境的糟糕不僅來自上海本身，同樣來自戰(zhàn)爭對人的吞噬。

二.氣味對城市邊緣者的構建

在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下，上海對于底層人民而言只是一個寄居的地方。嚴歌苓通過惡臭的氣味刻畫他們寄居環(huán)境的同時，也塑造了惡劣環(huán)境下的城市邊緣者形象，描寫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靈狀態(tài)，展現惡劣環(huán)境下底層群體的不同反應，表現戰(zhàn)爭對人造成的難以磨滅的心靈創(chuàng)傷，進而進行審視和反思。

（一）難民群體的掙扎

猶太難民是二戰(zhàn)寄居在上海的很大一批流散者，在其他國家拒絕他們的移民申請后，上海成了唯一可以收留這個群體的城市。然而，這些難民的生活沒有得到改善，他們統(tǒng)一寄居在由廢棄倉庫改裝的大營房里，一旦當中有人患上突發(fā)傳染病，病毒就會蔓延。當玫再看到彼得時，他污穢的身子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文中寫道：“你該聞聞那氣味！一個人沒死就開始腐朽的氣味！”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將優(yōu)雅的彼得變成一具受傳染病折磨的軀體，但他依舊嚴謹地扣著每一顆紐扣，為了掩蓋臭氣甚至涂了半瓶古龍水，盡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做事細致、嚴謹的彼得正是這些寄居在別國領土的群體的真實寫照。

面對大規(guī)模驅逐和屠殺時，難民們依舊努力認真地生活著?！拔抑車际谴┲俚靡唤z不茍的舊西裝、許久沒有洗過澡的難民們。高漲的熱情把體味蒸發(fā)上去……幾乎會毒死在其他同伴的體味中?！奔幢闵钇D辛也極力維持著尊嚴和信仰，他們對于生活和信仰的熱情不會消退。在“陰魂不散的菜市場垃圾氣味”籠罩的環(huán)境下，難民們依舊進行著社團活動，建立精神家園，內在的信仰和文化才是他們流動的疆土，信仰支撐他們在殘酷的寄居環(huán)境中頑強生存。

（二）上海市民的麻木

“在一個國家擁有公民身份，但卻被剝奪了民族，也就無異于被拋擲到無家的荒漠?！奔幢闶窃谧约旱膰?，當時的中國人也同樣是上海這座城市的邊緣人。在家國淪喪的危難時刻，這些小市民依舊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榜R桶車向裴倫路的糞碼頭匯集……順著臭墨汁一樣的蘇州河走去……所有沒錢住陸地的人都在甲板上晃悠悠地吃、住、生、死?！彼麄儧]有歸屬感，也沒有可以扎根的地方，在惡劣骯臟的環(huán)境下依然安穩(wěn)地過自己的生活，“一場暴雨使虹口的許多街道成了瘟臭的蘇州河支流，孩子們坐在四腿朝天的板凳和桌子上進行水上狂歡”。這些底層人民在戰(zhàn)爭侵略和種族歧視雙重的壓迫下絲毫沒有反抗和掙扎，麻木迷茫地生活著，“什么人都不能打擾上海人過他們的上海日子”。

這種麻木無情同樣來自抗日學生身上，面對日軍種種惡行時他們保持高漲的熱情進行反日宣傳。但當日軍發(fā)現這些抗日分子，要求他們主動承認時，學生們畏畏縮縮，生怕受到牽連。當無辜的玫被誤認為是抗日分子時，這些“勇士”早在父母掩護下逃離了是非之地，而被關押在拘留室的玫卻因溫世海為保全自己的招供遭受了非人的待遇，“糞便和血的氣味，以及腐爛稻草的氣味在六月梅雨季發(fā)酵，滋養(yǎng)了一個龐大的蚊子王國”。

同樣寄居于上海，難民群體在異國惡劣環(huán)境中堅守信仰，盡可能保持尊嚴；而很多底層的中國人沒有任何反抗意識，國難當頭的時刻他們依舊麻木茍活。于是，玫說：“我是個永遠的、徹底的寄居者……而寄居在這里的彼得、杰克布、羅恩伯格卻不是真正的寄居者。”嚴歌苓通過兩個群體的對照進行反思，認為只有喪失精神家園和信仰才是真正的寄居者。

三、氣味對人性轉變的構建

面對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時，人性往往會發(fā)生一定的轉變，這種轉變看似是因為戰(zhàn)爭帶來的偶然，實質上任何偶然都包含著必然，這種必然便是人的內在本質的選擇。嚴歌苓在《寄居者》中巧妙地刻畫和玫相戀的兩個男人周遭氣味的變化，展現彼得和杰克布在面對嚴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時選擇的不同人生道路，表現在這種困境之下人性所散發(fā)出的高尚與邪惡。

（一）人性的冷酷自私

對于玫而言，和她在法國餐館相遇的彼得擁有優(yōu)越的成長環(huán)境，即便生活落魄也不失紳士風度。但正是高貴優(yōu)雅的彼得在艱難的生存困境下，逐漸動搖了自己的堅守，將一直信仰的善良和敬業(yè)拋擲。等玫從美國回到上海時，這時彼得身上的氣味已從“藥皂氣味”變成“海綿浴的檀香皂氣味”，他也不再穿著雜貨鋪里帶著現烤“貝狗”香味和樟腦球味的最便宜的白襯衫。嚴歌苓通過描寫彼得身上氣味的改變，不動聲色地暴露出這個氣質儒雅的男人人性中的無情自私。

為了讓全家從骯臟的難民營里搬出來，為了能夠順利去美國，他開始不顧一切地賺錢，“彼得說他在上?？娠柺芰俗鱿碌热说淖涛丁僬f他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想到母親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銷傘具”。于是，這個美好的男孩變成了吸血惡魔，他像奸商一樣囤積糧食，造成人為的糧食恐慌，趁機哄抬米價從中撈油水。他還違背醫(yī)生的道德準則，高價倒賣藥品，甚至為了錢見死不救。彼得不擇手段從不法勾中獲取利益，忽視生命的價值，在極其嚴酷的環(huán)境下將內在人性的異化徹底暴露。

（二）人性的自我發(fā)現

前往上海淘金的杰克布除了長相和彼得相似，是完全不同于彼得的花花公子?！胺块g還有一股杰克布的氣味。為了和我約會，他往身上灑了過量的‘克隆4711?！苯芸瞬纪媸啦还?，粗鄙圓滑，是父親口中的“敗類”，是玫心中可榨取價值的“人渣”。然而，正是這個貪得無厭的人從兩記耳光開始思考“迫害”的問題——“為什么一些人認為他天生有權利迫害另一些人”。

隨后，杰克布在社團活動和信仰堅守中產生了強烈的同胞認同感，“寄居者們要靠人多勢眾壯膽，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體”。最終，杰克布在殘酷的戰(zhàn)爭和迫害環(huán)境中走向一條武裝抗日的道路?！包S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里就滿口混濁。杰克布一口干了他的酒?！痹谶m應上海的過程中，杰克布的人性也慢慢轉變，從未睡過除席夢思以外的床的杰克布卻能夠在四周都是糞肥的臭氣的工棚里讀書、工作、安寢。他在如此惡劣艱苦的環(huán)境中堅守著對戰(zhàn)爭和歧視的反抗，實現了人性的自我發(fā)現。

彼得和杰克布人性的轉變是圍繞玫的感情進行的，這是一場人性自私和高尚的較量。在這樣的變化中，玫漸漸意識到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于是，在準備和彼得乘船離開上海的那一刻，她幡然醒悟，“頭也不回地向上海烏煙瘴氣、臭烘烘的岸跑去”。玫用行動對杰克布人格的健全和人性的高貴進行肯定，更是對殘酷的環(huán)境下人性腐蝕的控訴。

四、結語

嚴歌苓基于移民的特殊身份和對祖國的深厚感情書寫上海。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大眾熟知的燈紅酒綠的洋場，是所有人都向往的東方巴黎、欲望都市，這個時期對上海的書寫也大多圍繞于此。嚴歌苓在《寄居者》中卻反其道，將目光投射到底層上海的生活環(huán)境，她沒有直接、正面地敘寫戰(zhàn)爭給底層人民的造成的生活、精神的傷害，而是抓住氣味能夠給人直觀的感受、喚起人的記憶的特性，用氣味來構建上海，通過底層上海臭熏熏的氣味塑造浮華、混亂的城市中小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展現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下人們對信仰、人性的思考，由這些城市邊緣人的命運折射出戰(zhàn)爭侵略對信仰的擊潰和對人性的腐蝕。

（湖南理工學院）

作者簡介：周君穎（1995-），女，浙江衢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