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柳
冷敘述即冷漠敘述,主要是指敘述人以局外人的視點,平和冷靜、不動聲色地敘述作品中的人和事。它包含反對語言上張揚情感,反對作家介入敘述兩個方面。余華在創(chuàng)作中很好地踐行了冷敘述的創(chuàng)作模式,其中篇小說《現(xiàn)實一種》即從人性的冷酷、語言的冷靜、情感的冷漠三個方面體現(xiàn)了余華小說的冷敘述特點。
余華是20世紀80年代崛起的先鋒小說代表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1991年底第一部長篇小說《呼喊與細雨》發(fā)表為界,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其前期以中短篇小說為主,在敘述方式方面帶有很強的實驗性、先鋒性: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相對于傳統(tǒng)“革命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激情敘述”所采用的冷敘述。所謂“冷敘述”即冷漠敘述,主要是指敘述人以局外人的視點,平和冷靜、不動聲色地敘述作品中的人和事。它包含反對語言上張揚情感、反對作家介入敘述兩個方面。中篇小說《現(xiàn)實一種》是余華的前期代表作,作品即以一種冷敘述的方式描寫了一個親人間仇殺的血腥、殘忍、暴力的故事,其冷敘述表現(xiàn)在人性的冷酷、語言的冷靜、情感的冷漠三個方面。
一、人性的冷酷
在《現(xiàn)實一種》中,余華描寫了血脈相親的一家七口的日常生活。這一家本該是其樂融融的同堂三世,但他們之間看不到一點人性的溫情,在這種人際關(guān)系下,家庭成員之間關(guān)系的破裂可謂一觸即發(fā)。
首先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無意中摔死了山峰的兒子、他的堂弟,于是圍繞這一事實一系列親人間的仇殺行為迅速蔓延開來。弟弟山峰因為自己的兒子無辜死掉,先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把自己的妻子毒打一通,接著又揮拳指向自己的哥哥。這場景使他們的老母親驚愕不已,她連聲叫著“嚇死我了”,卻坐著未動,“因為山峰的拳頭離她還有距離”。一位老母親看著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打架卻“坐而未動”,這場景令她驚愕不已,但這“驚愕”不是來自于自己兩個兒子的廝打,反而是害怕山峰的拳頭傷到她自己。人性的自私、冷酷可見一斑。
山峰終于以殘忍的方式將皮皮殺害,而他的哥哥山崗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報仇也以更加殘忍的方式將自己的弟弟殺害。接著,山峰的妻子報案,山崗被槍斃,后來她又冒充山崗妻捐獻山崗身體器官以完成她的復(fù)仇。
在作品中,每一個人物的人性冷酷都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即使是以配角身份出現(xiàn)的人物,都沒有一個人給予這世界一點溫情。作家在這看似無理性、無秩序的家庭關(guān)系中,不動聲色地向人們展現(xiàn)了隱藏在人類靈魂深處的黑暗與真實。這真實是精神上的真實、邏輯上的真實,它直指人性——人性的冷酷。
二、語言的冷靜
語言方面,《現(xiàn)實一種》使用的幾乎都是語氣平淡的陳述句,從中人們看不到作家的任何評價性語言,作家只是作為一個敘述者、目擊者,冷靜地講述著故事,敘述他所看到的一切。
在小說的最后,描寫山崗被解剖時,作家冷靜地敘述著醫(yī)生們的漫不經(jīng)心、司空見慣,他們冷靜地評價著他們眼前的尸體:“他很結(jié)實”“不錯”。然后,一位女醫(yī)生在山崗身上筆直地畫了一刀,這“筆直”得到了同行的贊美。也許是職業(yè)的關(guān)系,這些醫(yī)生絲毫沒有覺得面前躺著的是一具尸體、是一個沒了生命的可憐人或是殺了弟弟的可恨之人,他們只當他是一個作品,或是一個可供他們玩味、欣賞的物體。
那長長的切口像瓜一樣裂了開來,里面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黃的色彩,脂肪里均勻地分布著小紅點……不一會兒,山崗胸腹的皮膚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像是一塊布一樣蓋在上面。
讀到這里,人們就像親眼看見了山崗是怎樣一步步被解剖一樣,讓人心驚肉跳、很不舒服,但作家異常冷靜,依然只是淡定、客觀地向讀者訴說著他所看到的一切,沒有情感、沒有評判。
同時,在作品中,作家也極少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例如,在山峰殺死山崗的兒子皮皮后,其實山崗心里已經(jīng)有了打算,但面對妻子反復(fù)和他說的一句“你應(yīng)該揍他一拳”,他冷漠對待,作家也沒有告訴讀者山崗在籌備一件多么盛大而殘忍的復(fù)仇計劃。沒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作家將這一片敘事空白留給讀者,他只是平鋪直敘地把他的故事講出來,隨著故事的推進讓讀者自己尋找答案。
三、情感的冷漠
人們往往理所當然地將余華與死亡、血腥、暴力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有人說余華的血管里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冰碴子。其實,描寫血腥、暴力的死亡場面古已有之,比如在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中的“偷骨殖何九送葬 供人頭武二設(shè)祭”一回中,武松先是將潘金蓮頭倒揪過來,接著用腳踏住她的胳膊,然后“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取出心肝五臟”,最后“肐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
這一段描寫同樣讓人看得毛骨悚然,作家在這里所展示的血腥、暴力場面絲毫不遜于余華,但為什么沒有人說施耐庵是血腥、暴力的代言人呢?究其原因大概是以往小說中死亡都是帶有一定意義的,《水滸傳》中的這場死亡描寫——武松怒殺潘金蓮,是為了給哥哥武大郎報仇。作家在作品中給潘金蓮的定位也是一個不知檢點的淫婦人物形象,她與西門慶通奸并殘忍毒害自己的丈夫武大郎,令人憎恨。所以,在這里,武松殺死潘金蓮就具備了正當理由——為哥哥報仇。正是由于以上的人物設(shè)定和作家在作品中為讀者設(shè)定好的情感傾向,這種死亡場面描寫得越殘忍、越驚心動魄,讀者讀來越能大快人心,從而使這場死亡場面中本身的血腥、暴力得以淡化,甚至被讀者所忽視。
而在《現(xiàn)實一種》中,余華采用一種科學記錄式的冷敘述形式來訴說一個沒有意義的死亡事件。作家用冷靜的語言、冷漠的態(tài)度講述著人性的冷酷,將一切血腥、暴力放大給人們看。四歲的孩子皮皮,只是因為堂弟的哭聲“使他感到莫名的興奮”,便對準堂弟的臉給了那么小一個嬰兒一記耳光。在這里,皮皮因為見慣了父親經(jīng)常這樣揍自己的母親而對自己的堂弟屢次下手并沉浸在這種病態(tài)的樂趣當中,雖然是無意識卻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堂弟。當叔叔山峰想要殺死他為自己的孩子報仇時,他渾然不知危險已至而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叔叔揮舞過來的拳頭。是因為孩子本性中所帶的惡之因子,還是他的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給他一個正確的是非判斷標準?一個四歲的孩子對血腥、暴力的玩味、欣賞不得不令人陷入沉思。但是,這一切作家在作品中并沒有直接提出,而是以冷漠的態(tài)度向讀者敘說著這個可怕、殘忍的事實,沒有厭惡、沒有憐憫、沒有震驚、沒有呼喚。
四、結(jié)語
與傳統(tǒng)的小說講述不同,余華《現(xiàn)實一種》的敘述者以冷靜的語言、冷漠的情感,將人性的冷酷、人的獸性的一面不動聲色地講述出來,即冷敘述。但這種冷敘述在文本中的具體表現(xiàn)又都可以歸結(jié)于作家對文本的控制——對激情的控制。冷敘述雖然反對在語言上張揚情感,反對作家介入敘述,但是讓作家完全不帶一點情感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也是不現(xiàn)實的。盡管在形式上,作品的語言可以是冷靜的,所表現(xiàn)的情感是冷漠的,但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其內(nèi)心一定是波濤洶涌的,只不過采取了冷敘述的創(chuàng)作方式,有意地克制了自己內(nèi)心的激情。雖然作品表面看是冷的,但內(nèi)在蘊涵的東西是熱的。換言之,就是作家把真正所要傳達的東西隱藏在冰冷的外表之下,留給讀者自己去思考、去追尋。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