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舞臺的中央,他手提一盞壞天氣
穿喪服,飾演暴君的啞孩子
哭聲即愿景,積雨云俟候在窗外
等待劇院包廂的姑娘們毫無防備地出門
褪色的好天氣灰蒙蒙地織成一片霧氣
變換即元詩,夏日的青苔濕淋淋地生長
眺望時光,雨水跨過十年后在劇院衰老的身
形
舌頭不能原諒缺水的姐姐,鏡子口渴難耐
他反復謝幕,執(zhí)傘等候在前廳消失的紅衣女
子
2
傘的褶皺收起雨中噴射的精液
遺失的便在遺失的暮色里發(fā)藍
他舉手,拓下計程車司機模糊的輪廓
一個手勢,道路便展開它輕的形體
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割傷聲音的電話號碼
打開,另一端傳來女子抱歉的聲音
窗外的雨在眼前無序地播放,雨聲越來越弱
終于,停止在扭動門鎖的高音伴奏
3
被子時擁入懷中的一段月色
透過玻璃精準地落在櫥柜的咖啡杯里
銀匙攪動的速溶咖啡,讓他整夜地失眠
風,偷襲過發(fā)情的樹苗
路燈吞吞吐吐,摩斯電碼般
敲擊信息于手機屏幕,他剝開自己
枯坐在酒精、咖啡因、晚安片們的城堡里
聽迷幻電子樂,在他鄉(xiāng)醉死夢生
舉起手投降吧!
一粒子彈射穿他透明的舌頭
牙齒掉進廚房的水聲
4
鬧鐘吵醒他該死的“好夢”,吵醒他
貪戀的蝴蝶,小小的靈魂
在想象的廢墟里重生,他合攏手掌
借助路人的影子重返人形
回到劇院,他不動聲色,撿起
昨晚姑娘匆忙落下的唇膏,裝進口袋
并碰到一張發(fā)舊的電話號碼
他口渴,想象一只野貓從腫脹的喉嚨里躍出
臺下掌聲雷動,姑娘手捧一束鮮花,坐在前排
他忘記他已失業(yè)多年
這是旅人的夜晚,雨洗亮了我的睡眠
有什么人走進房間,來來回回地踱步
他不開燈,重復我睡前閱讀的姿勢
打開喑啞的櫥柜,擰開瓶蓋,取出酒杯
每當有玻璃摔碎,就有聲音從耳邊逃走
室內(nèi)的事物都有意保持寂靜,細察光
在墻上閃爍的雨痕,它們被賦予生命
化解與水緊張的抗衡。行李箱的呼吸
止住樓下汽車急剎的燈光,我被迫憶起
去年冬天在香港截停的計程車司機
旅程依次亮起,喜鵲的尾翼掠過城市之光
它停在屋檐下,渾身淋滿雨水,抖動翅羽
柔聲地鳴叫,撫慰著雨水中匯集的記憶
退潮后,潮濕的大海仍在窗外涌動
直到清晨,陽光在不設防的陰影中醒來
聲色洶涌中,海的波濤的疲倦向我
襲來,仿若一場濕的春雨,在我的雙臂
間更迭不休,洗發(fā)露粗重的呼吸裸如
四溢的浴水,渴的肌膚聳起了貓的驚叫
口腔里蓄滿一整座水庫,疲倦感太強了
仿佛有什么人,正改變我言說的能力
她穿過大街,漫過雨季,練習儲水的
能力,待到夏末,去聽氣候洶涌的回聲
我的夢正夢到她的夢呢,被現(xiàn)實重復
發(fā)明的夢境,在小劇場的一隅上演著
醉生夢死的百態(tài),眾人驚呼:一顆
白胖胖的瓜子,剛墜地就消身隱去了
是誰遞來了這杯薄酒——午夜的潮濕
轉(zhuǎn)瞬間便傾覆于白鶴少年松弛的胃里
酒精——發(fā)酵的山水,整瓶湖泊因嗜酸
而傾頹,我嗜睡的午夜羽毛球般墜地
整個十月,我都在重復同一個主題:
死亡、對弈以及頹敗的星光。
我看見眾多親人的名字,他們
作為人類的棋手,生命的亮度已熄滅大半。
祖父又出現(xiàn)在我夢里,
那時,光曾占據(jù)我們身體,
我們經(jīng)過的鐘樓、鼓樓以及大雁塔下的噴泉
都粼粼地閃動在童年的某個晌午。
雪后的冬天,城市、港灣、駁船、
高高隆起的雪堆,
曾凍結在你我的世界之間,
秋天撕下的第一片樹葉被無限地拉長。
光越來越淡,在黑暗里相互燃燒,
我醒來,翻身轉(zhuǎn)向自己的反面,
越來越濃的樹影,像馬的肺部,
照亮我業(yè)已枯萎的身體。
窗外的雨折枝般猛烈,
我起身,在書籍中尋找救贖。
銹色的黎明松動,世界疾飛如一只雨燕,
海浪抓住窗外漁船馬達般的轟鳴
從我的床頭緩緩地退去。
而在此之前,誰在呼喚我的名字,
卻拒絕我回到他們中間。
1
三月間,我多次往返于一個地址,
太陽敲打我藏鑰匙的穴位,
血流緩慢,
一朵云落進我輕脆的腳踝。
外祖母不動聲色,輕輕扭動鎖眼,
咔嚓一聲,夢被鎖在了門外。
我恪守沉默,不作聲,讓外祖父
在浸過蘋果的空氣中安然入睡。
2
他,大概是忘卻了草草半生,
半生無愛,衣衫不整的雪地童年
曾倦怠,著墨的張張廢紙。
被驚醒的兩片樹葉像通紅的腳掌,
從老槐樹狹長的縫隙中生起火來。
3
小麥很沉,風很重,
我從不信任死亡,亦不相信
阿茲海默的短暫失憶。
顛沛的一生引誘了外祖父
過早衰老的小腦,他側臥
難安的脊背卻從不傷心。
轉(zhuǎn)過身,張張翅膀,從羽毛底下
掏出一只灰白的喜鵲,
遞到我未曾伸過的手來。
4
夜晚很輕,外祖父外祖母酣睡在
他們的某段歲月,像一道光,
緩緩地劃過眼球中漸衰的宇宙。
詞語的魔怔像兩面金黃的油餅。
被困在逼仄的漆面櫥柜,逼我離去。
我醒來,枯坐在床,想象潮漲
與潮落,并憶起一枚冰涼的硬幣
曾帶來的喜悅與悲傷。
私下了解,程陌屬于同齡人習詩起步較早的那一類,配合個人生活轉(zhuǎn)場中感情的起伏,他的詩歌寫作在語感打磨和場面調(diào)度方面已初見成效?!毒毩暻分校瑥摹拔枧_中央”短暫的表演,到“計程車”、“扭動門鎖”、“廚房”等生活典型場景的轉(zhuǎn)化,移步換景的手法背后是“變換即元詩”、“聽迷幻樂”和“在想象的廢墟里重生”等詩人個體形象的不斷浮現(xiàn),最后合攏在情感發(fā)生之初的劇場。這樣的手法在這一組詩作中不斷顯現(xiàn)。如《旅人的夜晚》中,小空間內(nèi)氤氳開的想象與氛圍營造穿插“去年冬天在香港截停的計程車”的個人經(jīng)驗,在《十月》中則是對大場景的描寫之后投諸于“照亮我業(yè)已枯萎的身體”的個人寫照。
同時,對午夜、夢等詩歌發(fā)生場所,以及“誰在……”、“什么人……”等句法的偏愛,為他的詩增添了許多柔軟和冥想的質(zhì)地,而個體經(jīng)驗的植入,又為他在詩里貼地飛行的觀察提供較為實在的基礎。就這一組詩的表現(xiàn)來看,面對外部世界,詩人最終朝向的是一個“翻身轉(zhuǎn)向自己的反面”、“枯坐在床,想象潮漲與潮落”的自我。語言的暴力因此退場,帶來了詞語之間有效修辭的輾轉(zhuǎn)和問題意識的加深,偶爾還會有點小情色。
良好的教養(yǎng),禮貌、謙和的語氣讓他的作品開始具有了自己的磁場,引來朋輩的稱贊和關注。但同時,詩歌也可能會因過分周到而失之銳氣。這一組詩中已經(jīng)隱隱能看到他對現(xiàn)有的一些現(xiàn)象的反思,無論是“枯坐在酒精、咖啡因、晚安片們的城堡里/聽迷幻電子樂,在他鄉(xiāng)醉死夢生”對當下活動的映射,還是“詞語的魔怔像兩面金黃的油餅。/被困在逼仄的漆面櫥柜,逼我離去。”對寫作本身的思考,能看出他在詩歌和生活兩個層面的考慮。所以,下一步他在更廣闊的環(huán)境中(臨近畢業(yè))帶來的變化,值得期待。
——朱錒朱
(廈門大學2015級機電系本科生)
程陌的詩并不是一種典型的當代詩歌,詩人自我的寫作意識是十分強烈的,在這種詩歌寫作方式之中,整個世界的圖景實際上是無序的,是運動的,是失落的,但是在這樣一種后現(xiàn)代的廢墟之上又充滿著無數(shù)詩性的瞬間(這體現(xiàn)在詩中特殊的抒情時刻),詩人面對眼前的生活,通過自己對于意象強大的控制力使得人與物在語言的層面展現(xiàn)出特定的時間與空間的“流轉(zhuǎn)”,這種轉(zhuǎn)換表露著他試圖對“真實/生活”重新定義與修復的努力,這種努力是誠懇的。但是詩人不應滿足于來源于生活的修辭術式的詭辯與詞語帶來的極具“速度”的快感,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就是一場向語言獻祭的歷史,過度接近詞語,無疑會給寫作者帶來精神的創(chuàng)傷,使得詩人的精神能力與生活能力在詩中失去了平衡。詩歌背后隱藏的漂浮之感與一種時刻在掩飾不安情緒的節(jié)奏結合在一起,這種結合導致了比喻的過剩,而其根本性原因是詩人歷史意識的缺乏,但是這種匱乏究竟是失重狀態(tài)后讓詩歌停留于命名的精致,還是因世紀初的自由帶來重新書寫詩歌的可能,我們將期待著程陌未來的寫作帶給我們答案。
——陳志偉
(河南師范大學2015級中文系本科生)
程陌這一階段的作品大都圍繞“記憶”、“時間”以及與人的關系而寫(單從詞語的頻率來看就顯而易見)。這個主題是比較常見的,但程陌用以呈現(xiàn)的視角和方式是獨特的?,F(xiàn)代城市背景下,詩人行走在潮濕黏稠或是破碎衰老的意象之間,于記憶和時間中追尋業(yè)已失去的事物,最終卻陷入重復循環(huán)的困局。這種追尋亦可以視為向生活本質(zhì)的頹喪回歸,雖頹喪,卻真實,包含了衰老、死亡和忘卻。
——王洛楓
(山東大學(威海)2013級中文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