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崴

達爾文帶著《圣經(jīng)》及對其的虔誠登上了貝格爾號，他那正統(tǒng)的基督徒形象最初常常招致水手們的取笑。但這樣的情形隨著航程一站又一站的延續(xù)在逐漸地改變。

改變源于他隨身攜帶的另一本書——萊伊爾的《地質(zhì)學原理》第一卷，書是行前亨斯羅作為禮物送給他的。

海上的航行漫長乏味，達爾文還倍遭暈船的折磨。《地質(zhì)學原理》成了他忘卻痛苦的最佳良藥，因為書中描繪的“滄海桑田”給他打開了一個審視世界的全新視角。

不論海島還是大陸，貝格爾號?？康拿恳惶幒０?，都成為了達爾文觀察地質(zhì)現(xiàn)象的天然課堂，而他似乎總是能夠找到《地質(zhì)學原理》描述的地質(zhì)變化。但是隨著觀察的積累和思考的深入，達爾文對于萊伊爾書中已經(jīng)解答了的問題也開始希望尋找自己的答案，例如對于珊瑚礁成因的解釋。

貝格爾號的勘測計劃原定只有兩年，無常風暴的耽擱以及艦長菲茨羅伊的敬業(yè)使它的航期越拉越長。這對一些水手無疑是煎熬；但對達爾文來說，也許反倒是福氣。

1832年11月份航行到烏拉圭時，他收到了亨斯羅寄送來的《地質(zhì)學原理》第二卷。萊伊爾在這一卷書里對拉馬克的生物隨時間推移而發(fā)生改變的進化思想進行了反駁，認為舊物種的滅絕與新物種誕生的過程是上帝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更高級的物種的反映；這些新物種恰好解釋了化石記錄中那些看似突然的變化：一個物種的滅絕與另一個物種的新生沒有任何聯(lián)系，每一個新物種的出現(xiàn)都是一個奇跡——顯然，萊伊爾“均變論”的思想僅限于解釋無生命的地質(zhì)學，而對于生命世界的演變，他還沒有跳出自然神學的圈子。

剛剛讀到這些的達爾文作何感想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隨后不久的一系列發(fā)現(xiàn)一定使他有了不同的想法。還在收到這第二卷的一個多月前，達爾文已經(jīng)在阿根廷的蓬塔阿爾塔發(fā)現(xiàn)了一件后來被確定是大地懶的含一個牙齒的下頜骨化石；而到了1833年的下半年，他在巴塔哥尼亞以及阿根廷的其他一些地區(qū)又先后收集了更多數(shù)量和種類的動物化石。除了大地懶，還有一些像駱駝的大型動物骨骼化石、一些有著犰狳般的骨骼盔甲但體形卻大得多的化石、還有一個看起來像是比想象得到的所有老鼠都要大得多的巨型老鼠頭骨，等等等等。這些奇特遠古動物讓達爾文聯(lián)想到其滅絕一定與地殼變化相關，但這種地殼變化似乎與大洪水扯不上任何聯(lián)系。

隨著不斷南行，美洲大陸上動物群和植物群逐漸變化的狀況也使達爾文陷入深思。自然神學認為，上帝為地球上的每一個地區(qū)設計并創(chuàng)造了適應當?shù)厣姝h(huán)境的物種，因此生物就呈現(xiàn)出人們所能觀察到的地理分布狀態(tài)，地球上也因此形成了若干“創(chuàng)造中心”。但是從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到圣菲，只經(jīng)過短短1小時的行程就就讓達爾文在后者觀察到了前者沒有的6種鳥，這不能不讓達爾文遐想——兩個地方如此靠近，緯度僅僅變了3度，地理環(huán)境并無大的不同，上帝何必大廢周章地造出那么多不同的物種呢？在巴塔哥尼亞考察時，達爾文剛開始只觀察到普通美洲鴕；向南行進了一段路程后，同伴捉了一只美洲鴕來準備食用，達爾文才注意到這是一只與普通美洲鴕完全不同的新物種——后來就被稱為“達爾文美洲鴕”。疑問也再一次出現(xiàn)在達爾文腦海里，同一片高原上，北方生活著普通美洲鴕、南方生活著不同種的美洲鴕，二者的分布范圍在中間地帶又重疊著，上帝為什么要這樣安排呢？如果說北方和南方的環(huán)境略有不同，上帝為兩地分別創(chuàng)造出一種美洲鴕還勉強說得過去，那么為什么又讓它們在中間地帶互相競爭呢？

貝格爾號在1834年6月結(jié)束了南美洲東海岸的勘測任務，穿越南美南端的合恩角，進入太平洋，而后一路向北沿途考察南美洲西海岸，至1835年9月到達了加拉帕戈斯群島。

達爾文幾乎走遍群島的每一個角落，采集了能夠采集到的幾乎所有植物標本，同時也采集并親手剝制了他認為最有意義的重要動物標本，其中尤以鳥類為多。達爾文發(fā)現(xiàn)有一種鳥在各個島嶼上都很常見，但是不同島上鳥喙的大小卻存在顯著差異，甚至連喙的形狀也各有不同，從尖細形到圓鈍下彎形應有盡有。達爾文在日記中把這些鳥稱為“丹卡”，是西班牙語對知更鳥的稱謂，達爾文本以為它們就是他在南美洲大陸上見過的“知更鳥”，但通過對鳥喙的觀察，他開始注意到這是支持物種漸變的證據(jù)——形成了不同的變種，而漸變的原因正是拉馬克提出的生物對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的適應。但是達爾文想到的更深——生活在相鄰島嶼上的鳥兒在基本形態(tài)上驚人地相似、卻在某些方面（例如喙）同時又存在巨大差異，這并非偶然，它們很可能是從同一祖先演化而來。聯(lián)想到各個島嶼上象龜之間也存在的異同，他在隨后的日記中寫道，這個群島的動物學值得認真研究，因為它可能顛覆物種恒定的觀念。

結(jié)束了加拉帕戈斯的考察之后，貝格爾號一路西行，穿越太平洋和印度洋，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經(jīng)南大西洋再次折向南美洲，最后于1836年10月返回出發(fā)地——英國的法爾茅斯港。

令達爾文始料未及的是，他已經(jīng)成為了在祖國家喻戶曉的人物。這是因為，環(huán)球考察的新聞以及達爾文與亨斯羅的通信在5年里從未間斷，亨斯羅對達爾文書信中描述的各種地質(zhì)現(xiàn)象震驚不已，并把達爾文的這些觀察筆記編輯成冊分享給了眾多博物學家。時任英國地質(zhì)學會主席的萊伊爾便是其中一位，他迫不及待地想見一見在筆記里謙稱是自己弟子的年輕人，在貝格爾號“回家”后不久就邀請達爾文來自己位于倫敦的寓所共進晚餐。

兩人一見如故并從此成為終生的朋友。在萊伊爾的竭力幫助下，達爾文很快就成為了英國皇家學會、皇家地理學會、英國地質(zhì)學會等重量級學術團體的會員；達爾文還得到了皇室基金的資助，將他在環(huán)球旅行中的見聞編為費茨羅伊艦長主編的回憶錄中的一卷公開出版。這套四卷本的書籍以《兩艦航行記》為題于1839年7月出版，其中的第三卷即達爾文的科學考察日志的讀者喜愛度遠超其他3卷，以至于這部分內(nèi)容很快就因熱捧而獨立成冊出版發(fā)行，書名重起為《英國皇家海軍貝格爾號軍艦所到之處的地質(zhì)歷史與自然歷史考察日記》，后來通常被簡稱為《貝格爾號航行日記》。

被萊伊爾熱情引入的“朋友圈”里就包括有前文提到過的、創(chuàng)造了“恐龍”一詞英文原意的著名解剖學家歐文。雖然后來有些恩恩怨怨，但是歐文在與達爾文相見后的不久，就應后者的請求對其從貝格爾號運下來的數(shù)箱化石寄予鑒定分類，其中包括巨型羊駝的骨骼碎片和那件與河馬體型相當?shù)木扌蛧X動物頭骨。這些化石讓達爾文意識到，它們與現(xiàn)代仍然生活著的那些小了好幾號的同一譜系的物種之間，很可能存在某種祖裔關系。直覺告訴達爾文，巨型化石羊駝應該是現(xiàn)生羊駝的近親，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完全可以用自然法則來解釋，而把其差異簡單地視為造物主的功勞是牽強的。

達爾文地雀喙部分化的原始繪圖（鄧濤攝影）

請歐文鑒定化石的同時，達爾文把采集到的80件哺乳動物標本和450件鳥類標本全部交給了倫敦動物學會來鑒定。雖然交接手續(xù)一拖再拖，這批標本終于被送到了學會首席標本剝制師約翰?古爾德（John Gould）手里。

古爾德對采自加拉帕戈斯群島的小型鳥類標本情有獨鐘，將它們鑒定出13種地雀（后來被稱為達爾文地雀，最新研究表明種數(shù)已經(jīng)是14種）和3種“知更鳥”（實際上是嘲鶇）。

達爾文喜出望外！原以為是同一物種內(nèi)不同變種的鳥兒居然是不同的物種，這正是他期待看到的證據(jù)，物種可變——一個物種分化出不同的變種，變種繼續(xù)不斷地演化，最終形成新的物種。

結(jié)合當年對這些鳥兒棲息地所做的詳細記錄，達爾文終于明白了，過去的某個時候，來自于南美大陸的一種地雀偶然來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島，它們散布到不同的島嶼上，而每個島嶼可提供的食物資源各不相同，導致不得不食用相異食物的鳥兒的喙出現(xiàn)了分化，一些鳥兒演化出適合啄食蟲子的喙，而另一些則適合啄食仙人掌的種子；蟲子和種子還有各自的多樣性。因此，在適應各自環(huán)境的過程中，喙的形態(tài)分化使地雀逐漸演化出13個（現(xiàn)在為14個）不同的物種。

原來，并不需要那么一個上帝去為每一個島嶼設計創(chuàng)造出一個特定的鳥兒物種，地理隔離就足以產(chǎn)生新物種。而且，新物種的出現(xiàn)也不是僅僅為了去填補舊物種因“災變”而絕滅后留下的位置，一個祖先物種在新的地理環(huán)境占據(jù)不同的生態(tài)空間，就可以因適應性輻射而進化出多種不同的物種。地雀如斯，嘲鶇亦然，只是后者的適應性輻射遠沒有達到前者那樣的程度。

那么，是什么力量推動了“物種起源”這一純自然的過程呢？請看下回——達爾文與自然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