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閌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著名歷史學家戴逸先生是我國清史研究領域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勤于著述,出版有《乾隆帝及其時代》《履霜集》《涓水集》《繁露集》《18世紀的中國與世界》等四十余部專著及八百余篇論文。在他的諸多高水平論著中,《乾隆帝及其時代》又是真正的扛鼎之作,是戴逸先生學術生涯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
筆者自大學時候對清史產生興趣開始,戴逸先生的論著就是必讀之作,當時只覺讀起來“過癮”,然限于學識,許多內容并不能真正領會?,F在攻讀清史方向的博士生,算是初窺學術門徑,重讀戴逸先生的《乾隆帝及其時代》,意外發(fā)現別有一番領悟。
《乾隆帝及其時代》共有9章,分別是對乾隆帝的概述、家庭和讀書時代、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對外關系、北京城市建設和人物,每章有若干節(jié)。全書近40萬字,較為全面地論述了乾隆帝時代中國社會各方面,并作出評判。該書1992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后多次重印。2008年出版了插圖本,又收入五卷本《戴逸文集》中,足見受歡迎程度之廣?!肚〉奂捌鋾r代》具有如此廣泛的社會影響,不是偶然的,而是各種因素疊加后產生的碩果。
戴逸先生1926年出生,親身經歷了中國現當代史上各個重大歷史時期,有著十分豐富的人生閱歷,特別是經歷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波瀾壯闊的革命時期,因此他對歷史的體驗和領悟,較之純書齋中出來的學者往往更為深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出于現實需要,戴逸先生曾深入研究中國近代史(晚清史)和中俄交涉史。當時的近代史研究受政治運動影響,籠罩在“革命范式”之下,許多結論不盡客觀,但這段經歷對戴逸先生卻有重要意義。一般而言,前清劃入古代史的范疇,晚清則劃入近代史的范疇,兩者長期“井水不犯河水”。戴逸先生先研治晚清史,后又研治前清史,成為少數幾位能通貫研究清史的歷史學家。從1978年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成立,至1992年《乾隆帝及其時代》出版,戴逸先生是52-66歲,恰好是最為年富力強的時期,豐富的人生經驗和充沛的個人精力達到了完美契合。他及時擺脫了“革命范式”的窠臼,以“現代化范式”的視角考察中國近代史近乎終極的問題——中國何以落后。戴逸先生認為解決此問題不能局限于晚清七十年,而必須把視角向前推移,進行縱貫研究,而清朝的鼎盛期——乾隆帝時代,就是關鍵所在?!肚〉奂捌鋾r代》一書,正是戴逸先生通貫研究清史、解決第一流重大問題的集中體現。
《乾隆帝及其時代》,最大的特點是視野開闊、思考敏銳、文筆流暢。
盡管戴逸先生謙稱“本書只是在學習這段歷史時所思所得的零散雜亂的記錄”,但該書的研究視野相當開闊,自成體系。戴逸先生研究的對象是乾隆帝,卻又沒有孤立研究個人,而是把乾隆帝置于世界歷史的視野之中,進行橫向、縱向比較,以此來回答18世紀中國為何落后這一重大問題,這在政治、文化和對外關系三方面體現得最為明顯。
政治方面,乾隆朝處于中國專制皇權發(fā)展的頂峰,乾隆帝繼位時,諸如外戚、宦官、權臣、藩鎮(zhèn)等威脅皇權的因素都不復存在,乾隆帝本人又富有政治才能,善于駕馭官僚集體,將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優(yōu)越性發(fā)揮到了極致。但在同時,美國爆發(fā)獨立戰(zhàn)爭,法國爆發(fā)大革命,沉重打擊了舊勢力,開辟了資產階級政權發(fā)展的新時代。而隨著時代變化,清朝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優(yōu)點逐漸褪去,弊端逐漸凸顯,引發(fā)了一系列社會問題。同一時期中西方政治向不同軌道發(fā)展,帶來了不同的結局,引人深思。文化方面,戴逸先生花了大量篇幅,從各個角度對比18世紀中國和法國兩大代表性文化工程《四庫全書》和《百科全書》。他指出,《四庫全書》在清理和總結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遺產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但由于時代局限,不可能脫離封建主義正統(tǒng)儒學的軌道。而《百科全書》則總結了西方科學文化的成就,發(fā)展了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和政治觀,為法國大革命做了思想準備。前者成為僵化意識形態(tài)的衛(wèi)道士,后者卻為新時代提供思想資源,兩者不同的歷史影響正是由于不同時代賦予人們不同的歷史使命所造成的。戴逸先生的行文以我為主,但在“對外關系”一章中,罕見批駁了有些學者認為的“清朝相當開放,不存在閉關政策”的觀點。戴逸先生主張,清朝時期的確有許多中外交往的例證存在,但這并不能改變總體封閉的事實,“研究歷史需要看本質和主流”,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實際上極其深刻,這正是戴逸先生視野開闊的體現,他避免了在細枝末節(jié)上過度糾纏,而是直指矛盾的主要方面,在更宏觀的層面對歷史進行評價,從而更加客觀、準確。
僅有開闊的視野還不夠,如果沒有堅實的先行研究作為支撐,難免流于空疏。筆者曾閱讀過多種人物傳記(戴逸先生雖然在書中第一句就交代“這不是一本乾隆帝的傳記”,但全書基本上全面總結了乾隆帝的個人功過,事實上相當于人物傳記),許多作者用力不可謂不勤,但有些章節(jié)總給人隔靴搔癢、不夠深入之感,這進而又影響了全書的整體質量。這是因為,作者既然為歷史人物作傳,必然要全面敘述、評價傳主生平事跡。然限于學力,多數作者只是在某幾個方面對傳主有較深研究,能夠提出獨立見解,還有些方面則缺乏研究,只能因襲前人說法,創(chuàng)新性就打了折扣。戴逸先生則不然。自1985年至1992年,他發(fā)表有《我國最多產的一位詩人——乾隆帝》《乾隆初政和“寬嚴相濟”的統(tǒng)治方針》《失去了的機會——略論18世紀的中英關系》《四庫全書和法國百科全書——為紀念法國革命二百周年而作》《論乾隆》等一系列高質量論文,都達到了相當深度。正是有了這些前期成果,才使得《乾隆帝及其時代》一書心意迭出,處處都有思考的敏銳和深度。
例如,該書第三章第五節(jié)主要講述了乾隆帝皇后富察氏去世后帶來的政治風波。乾隆十三年(1748),乾隆帝結發(fā)妻子皇后富察氏在東巡北上途中逝世,給乾隆帝精神上帶來極大打擊,由此引發(fā)了一連串對官僚的貶責,甚至處死,掀起了一股巨大的政治風波。在這期間,皇長子永璜、和親王弘晝、大學士來保、刑部尚書阿克敦、湖廣總督塞楞額等高官,或被革職,或被罰俸,或被賜死,波及人數之多,為清前期所罕見。戴逸先生敏銳指出了皇后去世這一偶然事件帶來如此巨大影響的原因,即在專治統(tǒng)治之下,“人治”作用很大,政治的發(fā)展很大程度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缺少可以制約和平衡的力量,從而導致政治上的災難。一般而言,分析到此為止就可以了,這已經具有了一定深度。但戴逸先生未滿足于此,他把第一次金川戰(zhàn)爭和皇后去世帶來的政治風波結合起來考察,得出了更為深刻的結論,即乾隆帝的所作所為表面上看有很大偶然性,實際上卻是皇權對官僚機器進行控制和整頓的表現,是皇帝試圖解決皇權和官僚機器矛盾的一種手段。無疑,這一結論較之前者更加具有普遍意義。
除了視野開闊和思考敏銳以外,《乾隆帝及其時代》的行文還非常流暢。戴逸先生出生于江蘇常熟,那里自明清以來就是文化淵藪,先生耳濡目染,浸潤其中,自然深得傳統(tǒng)文化精髓。又因為經歷豐富、心胸開闊,使得行文相當簡潔大氣,讀起來令人酣暢淋漓。
他在分析乾隆帝晚年統(tǒng)治趨于腐朽時寫道:
任何專制統(tǒng)治者,當他經歷了漫長的人生道路,到了晚年,日益走向生命的終點時,他的知識、經驗非常豐富,對生活中出現的問題都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反應模式,幾乎是以不變應萬變。他的思想和性格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青年時代的許多優(yōu)點日益向其反面轉化,頑強變成頑固,自信變成自傲,嚴格變成嚴苛,道德上的正當要求變成僵化的清規(guī)戒律。甚至心理失常,行為怪癖,出人意料。人們既不能理解他,又不敢違拗他。
再如分析18世紀的中國為何未能像西歐那樣發(fā)生質變時,以田徑比賽舉例:
歷史不是體育場上的接力賽跑,在體育場上,前三名選手都跑在別人的前頭,但競賽最后還是失敗了,人們理所當然地要責怪第四名選手的低能和失誤??滴鹾颓”M管在中國歷史上作出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貢獻,但按歷史序列而言他們正好處在第四位選手的尷尬位子上。應該說明的是:體育場上,每名選手的競跑能力只屬于個人的,而歷史接力賽中卻不是這樣,因為這是幾種文明之間的競賽,每個選手都代表著這種文明所特有的速度、耐力和精神狀態(tài)。當后一名選手接過前一名選手的接力棒時,同時也接過了這種文明所能發(fā)揮的競跑能力。乾隆帝的思想和政策,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完全從頭腦里想出來的,而是孕育于中國長期的歷史之中,孕育于前代遺留下來的經濟基礎、社會結構、政治體制和文化傳統(tǒng)之中。因此,乾隆帝對18世紀、對中國歷史的相對落后自應負一定責任,但他不能超越時代,自行其是。
類似的行文還有很多,茲不再一一列舉。表面看來,戴逸先生行文相當通俗,其實絕非一般學者所能寫就,只有他這樣底蘊深厚、心胸開闊、充滿智慧的學者,才能以如此通俗流暢的文筆對乾隆帝及其時代做出深刻評判。當今歷史學研究,以科學化為主流??茖W化使得歷史學在史實考證、量化研究、多學科視角等方面成績斐然,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帶來了文章可讀性不足的問題。盡管不少論著確有學術貢獻,但由于閱讀起來“味同嚼蠟”,使讀者望而卻步,限制了其在社會上的影響力。正因如此,戴逸先生的《乾隆帝及其時代》的示范意義更加珍貴。這本書兼顧了科學性和可讀性,不少段落令人讀起來回味無窮,這正是它取得如此廣泛社會影響的重要原因。
《乾隆帝及其時代》所獲得的巨大成功,對戴逸先生本人此后的學術生涯也產生了重大的積極影響。毋庸諱言,盡管該書著眼于18世紀這一時代,但限于篇幅,許多問題未能展開論述。事實上,這一課題過于復雜,也絕非某一位學者所能獨力完成。為彌補這一缺憾,自1992年起,戴逸先生主持了“18世紀的中國與世界”重大課題,經過多位學者多年研究,1999年由遼海出版社出版。較之《乾隆帝及其時代》,這部著作卷帙浩繁,力求把《乾隆帝及其時代》中未能展開的問題深入探究。同時,這部著作不僅將18世紀的中國歷史放在世界歷史發(fā)展的大背景中考察,還關注17世紀的來龍和19世紀的去脈,以更深刻地理解18世紀的中國歷史??梢哉f,9卷本的《18世紀的中國與世界》,在研究深度和廣度上都是對《乾隆帝及其時代》的延伸,但其學術理路和關懷卻別無二致。
2002年,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成立,戴逸先生擔任主任。清史編纂,無疑是新時期具有重大文化和政治意義的系統(tǒng)工程。戴逸先生作為負責人,在宏觀指導思想上特別強調要用開放的眼光研究歷史。他說:“清朝歷史與以往的朝代不一樣,它自始至終與世界歷史保持著聯系,必須在世界歷史的背景下,觀察中國,必須了解當時西方人對中國寫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們編纂《清史》,必須用開放的眼光,如果不了解這些,《清史》沒法寫?!边@一思想同樣也是《乾隆帝及其時代》一以貫之的。至于體例編排、章節(jié)設計、人物篩選等更微觀一些的設想,不少也可在《乾隆帝及其時代》中找到端倪。
《乾隆帝及其時代》自1992年出版至今已經走過了26個年頭。這26年間,學術和時代都有了長足的發(fā)展,但這絕不意味著《乾隆帝及其時代》已經過時。恰恰相反,正因為學術和時代有了新的發(fā)展,《乾隆帝及其時代》所蘊含的意義才會更加凸顯。
眾所周知,自1990年代開始,“新清史”研究在美國興起,代表性學者有羅友枝、柯嬌燕、歐立德等。各“新清史”學者觀點雖有不同,大體上都比較重視清朝統(tǒng)治中的滿族、內亞因素,反對傳統(tǒng)的“漢族中心論”,注重滿文、蒙古文等少數民族文獻在清史研究中的意義。隨著學術交流的加深,“新清史”逐漸在國內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但由于“新清史”的視角、取徑、結論等都與傳統(tǒng)清史差異較大,激起許多學者反對。這本是學術范圍內的正常討論,但由于其他因素的介入,使得爭論逐漸偏離了學術軌道,淪為意氣之爭。筆者以為,在莫衷一是的條件下,我們一方面應秉承戴逸先生的寬廣胸懷,大方承認“新清史”對中國與周邊國家、民族關系等研究的啟發(fā)意義;另一方面應更全面總結前賢的研究成果,在孟森、鄭天挺、王鍾翰、戴逸等前輩學者精辟論斷的基礎上開展細化研究。
乾隆帝是“新清史”研究所用力最深的皇帝,同時也是其論點的主要支撐?!靶虑迨贰闭J為,乾隆帝不僅是漢人皇帝,同時是滿人主子、蒙古大汗、西藏轉輪王,具備多重身份。總而言之,“新清史”強調的內亞性,在乾隆帝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其實,乾隆帝形象問題,戴逸先生在《乾隆帝及其時代》中也有不少論述,不過取向確有不同。例如,戴逸先生認為乾隆帝受儒家政治哲學的熏陶,以之作為治國的指導思想。利用的史料主要是《清高宗實錄》《御制詩文集》等漢文文獻。筆者以為,戴逸先生的論點不僅可從漢文文獻中找到證據,還可從滿文文獻中找到支撐,而后者的意義更加重大。自順治帝開始,清朝就系統(tǒng)把儒家經典翻譯為滿文,并多次刊刻。順治帝撰寫了滿文《御制孝經》,康熙帝則常在經筵日講中閱讀滿文《五經》,雍正帝也敕撰有滿文《孝經集注》。這些活動,在乾隆朝達到高潮。乾隆帝下敕重新厘定了滿文《五經》,翻譯了朱熹的《四書集注》,在武英殿予以刊刻,版本極其華美。在保存至今的滿文文獻中,經部文獻數量龐大,占據重要地位。以上事實足以說明,清統(tǒng)治者特別是乾隆帝確實深受儒家哲學熏陶。遺憾的是,滿文儒家文獻目前涉足者寥寥,應加強這方面的研究,以更好地呼應“新清史”。
戴逸先生書中的不少結論,為后來學者的進一步研究所證實。例如,他詳細研究了乾隆十二年至十四年(1747-1749)的第一次金川戰(zhàn)爭。第一次金川戰(zhàn)爭是乾隆帝“十全武功”的首次,占據優(yōu)勢兵力的清軍面對四川西北部的金川土司,在耗費了極大代價后以議和告終。這場戰(zhàn)爭涉及面廣,內涵豐富。戴逸先生將金川戰(zhàn)爭和乾隆十年(1745)瞻對之役、乾隆十三年皇后去世后的政治風波結合起來,得出許多精辟論斷。限于當時的研究條件,戴逸先生主要利用的是《清高宗實錄》等“記述性史料”,而較少運用滿漢文檔案等“遺留性史料”。此后,金川戰(zhàn)爭仍是研究熱點,多篇碩士、博士學位論文以此選題。彭陟焱《乾隆朝大小金川之役研究》、徐法言《乾隆朝金川戰(zhàn)役研究》等,紛紛把金川戰(zhàn)爭和瞻對之役、乾隆十三年政治風波結合起來考察,繼承并發(fā)展了戴逸先生的研究。筆者的碩士學位論文也以金川戰(zhàn)爭為中心,主要利用檔案史料,從軍事史的視角切入,考察了金川戰(zhàn)爭中清軍戰(zhàn)爭決策、軍事實力、進攻戰(zhàn)術及兩金川土司軍事力量等問題,許多觀點與戴逸先生不謀而合。盡管當時戴逸先生未充分占有最原始的史料,但其論斷仍是值得信服的,后出研究不但沒有推翻他的觀點,反而證明了其正確性。這恰恰說明戴逸先生作為一個卓越的歷史學家,擁有過人的識斷能力,在當時研究條件遠不如今天的情況下,得出了令人信服的觀點,使《乾隆帝及其時代》至今仍具備學術價值。
18世紀的中國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就,戴逸先生在書中給予了客觀評價。但他沒有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而是花了大量篇幅分析了當時中國黑暗、落后的一面,用近乎尖銳的文筆指出了乾隆帝決策的諸多問題,以此來解釋中國為何在18世紀落后于西方。戴逸先生的目的當然不僅僅在于分析歷史,更在于關照現實,他在書中說:“大浪淘沙,曾經喧囂一時的歷史人物和事件退出了舞臺,隱形于消逝了的漫長時間之中。但現實是由歷史發(fā)展而來,現實深深植根于歷史之中。研究18世紀及其人物為的是要弄清歷史,理解現實,認識國情,增長智慧,堅定信心,選擇正確的方向,迎著光輝燦爛的明天更好地前進?!遍喿x《乾隆帝及其時代》,可以使我們有更加清醒的認識,從某種程度上說,其意義還很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