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1.沉默的磚頭
會有這么一天的。
一塊一塊的磚頭,在建筑的下面,它們來決定一切。
苔跡,不只是歲月的陳舊。
螞蟻,或別的蟲豸,訪問著這些沉默的磚,它們或許爬出一個高度,它們沒有意識到墻也是高度。
有一天,這些磚頭會決定建筑的形狀。
富麗堂皇的宮殿或不起眼的茅舍,這些磚頭說了算。
上層建筑是怎樣的重量?
沉默的磚頭,寂寞地負重。它們是一根又一根堅硬的骨頭。
它們就是不說話,更不說過頭的話。
它們踏踏實實地過著日子,一塊磚挨著另一塊磚,它們不抒情,它們講邏輯。
風撞著墻,磚無言。風聲吹久了,便像是歷史的聲音。
2.松:自語
我的名字就是你看到的這棵松,這個陡峭的懸崖,像我的整個祖國。
山里的飛鳥追逐流云而去,我只能在這里長久站立。我以無法行走的方式堅持著我的愛,感謝腳下的萬丈深淵,它提醒我昂首,看著遠方的希望。
我就是這樣深情地望,每一個黑夜也真的都會過去,我總能等來太陽升起。就像此刻,它再高一些,就會掛在我的枝頭,如黎明后的燈盞。
我的愛不會顛沛流離,原地廝守是我一生的宿命。山谷是豐富的環(huán)境,意味深長的孤獨在審視你的耐心。我提著太陽站在這里,每一個新來的人,你忘卻遠處的喧鬧和塵埃,想怎么自由就怎么自由。
我在,陌生的人,可以不迷路。
3.有溫度的人
這個下午,我想以一杯烈酒來對抗我看到葉片從枝頭跌落時的冷。裝滿最后花香和果實的秋天,馬上將被冬天帶走。留下樹木的軀干,事物將素面朝天,迎候冰雪和寒霜的是它們的骨頭。
現(xiàn)實的血肉如果感受到氣候的冷酷,同時冷酷的還有生活中那些遺憾,我喝酒。然后望著窗外高掛在枝頭的一群柿子,橘紅色的陽光照著同樣橘紅色的柿子,這種光彩很像我童年時圖畫課上所喜愛的畫面。
我懷揣暖色的記憶,一路走過來。
冷落、絕望和善良對面的兇惡,它們是生活的另一種真實。我懷揣暖色的記憶,我因此不怕。
可是,血肉是敏感的。
血肉會因冷而受傷,因受傷而痛。
我第二次望向披著陽光的柿子,我多么希望人間從此無痛,尤其是人為的疼痛。但我只能建議:血肉可以本能地冷,如果冬天真的到來,我希望我們的骨頭不冷。
骨頭不冷。
當太陽照耀在別人的天空,我把太陽變成我心臟的模樣。太陽在我體內(nèi),我收藏了它的全部的光芒,當我講出不冷的故事,世界,請不要把我誤會成虛偽。
我的光芒是一個人的秘密,它不僅讓我遠離寒冷,而且還提醒我生命在跳動。
我想重復的是,冷是生命的真實,它不猙獰,因為我心中無鬼。
我是一個有溫度的人,不是蛇,它們冷血,而且毒汁在舌頭上,在牙齒間。
雖然,我有仇恨的勇氣和決斗的血性,但我終于說服自己在溫度里只保留愛。
一個有溫度的人,可以繼續(xù)尋常,他守護著自己的體溫,不寒不熱,他希望信仰被再次發(fā)現(xiàn),而在此之前,他牢記人類平均的溫度。
4.數(shù)字中國史
五千年,兩千年的傳說,三千年的紀實。
一萬茬莊稼,養(yǎng)活過多少人和牲畜?
雞啼鳴在一千八百零二萬五千個黎明,犬對什么人狂吠過兩萬個季節(jié)?
一千年的戰(zhàn)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zhàn)爭再為了統(tǒng)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兩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jīng)。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晝,未被記載的陰雨天傷害了多少人的心?
五百年完整的黑夜,封存多少謎一樣的檔案?多少英雄埋在地下,歲月為他們豎碑多少豎在何處?陽光透過云層,有多少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外?
我還想統(tǒng)計的是,五千年里,多少歲月留給夢想?多少時光屬于公平正義與幸福?
能確定的數(shù)字:忍耐有五千年,生活有五千年,偉大和卑鄙有五千年,希望也有五千年。
愛,五千年,恨,五千年。對土地的情不自禁有五千年,暴力和苦難以及小人得志,我不再計算。人心,超越五千年。
5.想起堂·吉訶德
長矛刺向空中,誰能記住剎那間空氣的傷痕?
無數(shù)種愿望,有時虛晃一下。
田野在冬季空曠,收割已經(jīng)完成。麥苗在雪后繼續(xù)地綠,麥芒的理想一定出現(xiàn)在下一個季節(jié)。
風車已杳然。
許多龐然大物喚起你斗爭的欲望,有時,連我也攥緊拳頭。坐著,坐成了內(nèi)心激蕩。
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怎樣出擊。
是敵人自己,在路旁委頓,倒下,一個接著一個。
只不過是,有些現(xiàn)象讓我們印象深刻,幾天前我割下一垅韭菜,幾天后,它們長得更加茁壯。韭菜,也瘋狂。
堂·吉訶德最后只有走向愛情,放下長矛和盾,瘦馬獨自用長尾甩動著古道西風。他手里的玫瑰花還未獻出,就已成為一批人的情敵。
(選自《詩選刊》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