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玲 劉書惠
[摘要]《紅樓夢》“言情”主旨、“崇女貶男”觀點,以及自然隨性生活態(tài)度,與儒家“重禮抑情”傾向、“男尊女卑”等級觀念、剛健有為精神品質相反對立?;凇兑捉?jīng)》哲學思想具體化解讀視角的小說非儒思想研究,揭示小說非儒思想與《易經(jīng)》哲學本質內涵之間的關系,明確其與原始儒家思想切合與后世儒家觀念對立的原因,助益當代客觀評價小說非儒思想的文化價值和社會意義。
[關鍵詞]《紅樓夢》;非儒;《易經(jīng)》
《紅樓夢》是一部具有內含豐富的儒道佛哲學思想的名著。不過,小說對于道佛和儒家哲學思想的藝術呈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對于道佛思想,小說以小說人物普遍接受認同,日常慎重禮待,甚至把道佛修行作為情感寄托和人生歸屬選擇來呈現(xiàn);對于儒家思想則是以與“傳統(tǒng)儒家思想”相反對立的情節(jié)描寫來表現(xiàn),體現(xiàn)出鮮明的非儒思想傾向。而恰恰是后者“體現(xiàn)新的社會理想和生活理想,包含著近現(xiàn)代的思想因素”,使小說思想更具時代性和社會進步意義。因此,《紅樓夢》儒家思想研究應該有非儒思想的辯證分析。而早期儒家思想的確立與漢以后儒學的發(fā)展演變都離不開對《易經(jīng)》的認知和解讀,《易經(jīng)》中的哲學思想始終引導與影響著儒學的發(fā)展進程。所以,《紅樓夢》儒家思想研究也應該有小說非儒思想易理接受關系探討。
一、“言情”主旨與“重禮抑情”思想傾向
《紅樓夢》大旨“談情”,小說把人之情性描寫放在第一位,把建立一個純真“有情”世界作為主人公的生命理想追求,這與儒家傳統(tǒng)的“家國至上”文化情懷、“克己復禮”道德規(guī)范相違,而且向“重禮抑情”的文化理念和精神信仰提出挑戰(zhàn)。
中國有“德治”和“禮治思想文化傳統(tǒng)。原始儒家主張“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即主張通過“禮”的規(guī)范,制約人的“情性”,以達到擁有“仁”的社會理想狀態(tài),這一思想是漢代以后中國封建社會政治制度體系構建的思想基礎。而在中國的“德治”和“禮治”思想文化傳統(tǒng)中,原始儒家“克己復禮”“當仁不讓”“殺身成仁”等思想主張的傳承,也使得中華民族具有“家國利益至上”責任意識和“重禮抑情”民族文化心理。
中國“重禮抑情”思想文化傳統(tǒng)形成,儒家角度主要有兩個方面原因:
一是原始儒家創(chuàng)始人孔子一心構建以“仁”為核心的大同社會,一生致力于和諧規(guī)范的政治體制構建的實踐??鬃痈叨戎匾暋岸Y”的“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左傳·隱公士一年》)社會規(guī)范作用,并高度贊美“周禮”的周全和完備?!翱鬃觿?chuàng)立儒家,其對周禮的注重直接導致儒家思想中以禮為中心的社會格局設想以及儒家治世安民措施的提出”。并且在情禮關系方面,孔子也有明確的思想主張,如《論語·八佾》載孔子言:“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表明真實的感情是禮之本的觀點;而《禮記·檀弓上》記載:“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則說明孔子主張以禮制為重,不能因情壞禮,具有“以禮抑情”的態(tài)度傾向。即原始儒家主張“禮雖然源于人的感情,但禮并不以人情為目的;相反,禮源于人情,但同時又要制約人情。也就是說,情要以禮為范圍、標準”?;谇槎Y關系認知,儒家在和諧社會構建理念中,強調作為仁的載體和表現(xiàn)形式的禮的重要,明確應該有“家國至上”責任意識,有“當仁不讓”“殺身成仁”精神品質。而這恰恰表明“儒家關注的并不是人的主體性、自主性地位,而是用禮來制約人,使人在無意識中自然地服從禮的規(guī)范”。
二是受《易經(jīng)》“整體觀念”和“適度節(jié)制情感”態(tài)度影響?!兑捉?jīng)》中八卦是承載陰陽變化的自然大環(huán)境,六十四卦是人類社會不斷變化的自然小環(huán)境,陰陽和諧不斷變化使得自然社會大小環(huán)境周而復始相交互動。所以,《易經(jīng)》展現(xiàn)自然整體觀念,有遵陰陽變化規(guī)律使自然和人類社會和諧共存的思想內涵。同時《易經(jīng)》也具體闡述了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和諧之道,如《易經(jīng)》比卦之“比”其含義是“親密比輔”,從《易經(jīng)》立比卦的宗旨來看表達和睦相處、互相幫扶的思想,傳達對內和睦親善得平安吉祥,對外和睦交往得國泰民安的“和諧”意愿;《易經(jīng)》中孚卦闡述“心中誠信”的道理,傳達心之誠信貫通天人物我之意,可作為儒家“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保ā墩撜Z·為政》)“主忠信,徙義崇德也?!保ā墩撜Z·顏淵》)主張的思想源泉;《易經(jīng)》觀卦強調觀察主客雙方情況的重要,含有為上者以美德感化于下,觀民風正君道的思想,所以觀卦又可看作儒家“以人為本”,決定社會施政方針的思想萌芽,等等。原始儒家又進一步在《易傳》中提出“太和”觀念,認為:“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保ā肚浴ゅ鑲鳌罚┯捎谌寮液椭C社會建設理念形成有《易經(jīng)》哲學認識基礎,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來的“家國至上”責任意識、“克己復禮”道德規(guī)范、“重禮抑情”政治態(tài)度,尋根溯源具有《易經(jīng)》思想認識來源。
《易經(jīng)》有“利在于守正”的情感態(tài)度?!兑捉?jīng)》咸卦卦辭,從廣義看闡明事物普遍的“感應”之理,從狹義的角度看則是側重揭示男女交感之道。咸卦以人事喻謂男女“交感”之理,從其爻辭看咸卦是強調“感”止于“正”必吉,悅以能靜為宜,意在告訴世人感通以“正方”為婚媾之善,而不能達到“心靈”的感通皆是應該謹慎的道理。還有《易經(jīng)》困卦,象征困窮之態(tài),其卦象有男女失正,面臨險難而內心愉悅的表征。從其六三爻辭“困于石,據(jù)于蒺藜;入于其宮,不見其妻,兇”。上六爻辭“困于葛菇,于脆兀危;日動悔有悔,征吉”??梢钥闯鎏幱诖朔N情狀中是很難自拔的,結果必然是會陷入麻煩與煩惱之中,從中表達“不當位”的情感行為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會受到詬病,產生問題應該禁行的道理?;趯Α兑捉?jīng)》“適度節(jié)制情感”的認識,原始儒家提出“利在于守正”的情感主張,強調要把情感控制在適度的范疇之內,所謂“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毛詩序》)。因為“人的精神不是自足自覺的,而需要以天道治之,包括節(jié)制理性之要求。事實上,儒家正循此脈絡展開”。
原始儒家的“重禮抑情”文化思想是人之社會性的體現(xiàn),符合社會和諧相處的現(xiàn)實需要。但原其“家國至上”責任和“適度節(jié)制情欲主張,在后世儒家傳承中出現(xiàn)了機械僵化情況,導致其規(guī)范意義強化人性關懷成分削減。宋明時期統(tǒng)治者利用宋儒所提“存天理,滅人欲”思想維護封建專制統(tǒng)治,對人之天性大開殺戒,以致出現(xiàn)“守節(jié)”和“愚孝”畸形社會問題。而思想僵化和極端道德束縛必然引發(fā)社會思考和批判。明末清初以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為代表的思想家,明確表達了對個體生命的關懷與尊重。在此社會背景環(huán)境下,曹雪芹則大膽扛起言情的旗幟,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來揭露僵化儒學“以理殺人”的偽善。由于“《紅樓夢》‘大旨談情在思想傾向上與晚明李贄、湯顯祖等啟蒙思想家、文學家們的尚情觀念有著較為明顯的傳承關系。李贄、湯顯祖?zhèn)儚垞P‘談情‘至情‘情教‘唯情等思想觀念,借此與‘存天理、滅人欲理學道統(tǒng)觀念對峙”,因此,在《紅樓夢》中可見賈寶玉是“情”的守護者,是一個愛的化身。同時,賈寶玉的人生悲劇力量,也召喚社會的變革和人性關懷的實現(xiàn)。從這個意義來說,《紅樓夢》雖是小說,但卻是一篇為情而戰(zhàn)的宣言。這份宣言不是針對原始儒家的“適度節(jié)制情感”主張,而是針對后世儒家機械僵化的思想和封建統(tǒng)治者借刀殺人的暴行而發(fā)出的。
二、“崇女貶男”態(tài)度與“男尊女卑”等級觀念
“男尊女卑”等級思想是人類社會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產物,其體現(xiàn)了社會分工和勞動力主體發(fā)生變化的情況。在中國“男尊女卑”文化,思想內涵豐富,民族心理根深蒂固。其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方面“男尊女卑”為核心的等級秩序有利于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當權者利用其結構社會政治制度,構建封建道德思想體系;另一方面,“古代中國人從‘天道出發(fā),為‘男尊女卑‘夫唱婦隨的等級格局尋找合理性證明,使之成為一種‘天經(jīng)地義的真理”,使得中國“男尊女卑”為核心的等級制度有理可據(jù),達成普遍認同的社會思想共識。而《紅樓夢》開篇作家即言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放不下心中“行止見識,皆在我之上”的女子,即便“茅椽蓬牖、瓦灶繩床”也要把她們一一記錄下來“使閨閣昭傳”。賈寶玉的“男女生成論”,在“內帷廝混”的種種作為,以及小說所描寫的賈府男女人物在品行才情上的差異,都說明作家有鮮明的“崇女貶男”思想傾向,并且向封建等級思想觀念發(fā)出挑戰(zhàn)。
中國儒家封建等級思想,深受《易經(jīng)》“陰陽之道”影響。首先,《易經(jīng)》哲學中有循序而動思想,《易經(jīng)》八卦序列及六十四卦卦序,體現(xiàn)宇宙構成成分存現(xiàn)關系,體現(xiàn)人事變化的順序;《易經(jīng)》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分處高低不同的位次,象征事物發(fā)展過程中不同階段所處的或上或下,或貴或賤的位置,體現(xiàn)地位、條件、身份等高低不同的秩序,提示不同卦位和爻位的對象,要自我定位,審時度勢,依序順理行事獲吉福的道理。原始儒家認識到《易經(jīng)》依序而動思想的客觀性普遍性,對其進行社會秩序層面的分析,提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保ā都胰恕ゅ鑲鳌罚┻@種社會倫理主張,構建了中國封建社會等級制度結構體系。其次,《易經(jīng)》陰陽屬性的分類為中國封建社會“男尊女卑”思想體系建立提供了依據(jù)?!兑捉?jīng)》乾坤兩卦是六十四卦的母卦,乾卦純陽坤卦純陰,兩卦相錯生成六十四卦如同男女交合人類產生一樣。乾卦天性為健,坤卦地性為順,揭示人類社會中男人要走乾道剛健有為自強不息,女人要走坤道馴順溫柔包容博大。據(jù)此,在深入解讀六十四卦的基礎上,《易傳》對于自然和社會秩序有了基本認識,即所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易傳·系辭上》)。這里的“天尊”是指君子要像天一樣追求高遠自強不息,“地卑”是指女子要像大地一樣謙虛、包容厚德載物?!百F賤”是指人所處的社會層級和位置,而非男女天性有好壞、尊卑、貴賤之分。也就是說,在原始儒家的“男尊女卑”思想觀念中,其內涵是男女各順其性、各司其職,本質上男女人格是一種平等關系。
中國儒家“男尊女卑”思想的確立,也有《易經(jīng)》認知基礎?!兑捉?jīng)》受時代的限制言少義晦,陰陽順性解釋不夠具體明確,這為后世誤讀甚至改變“男尊女卑”本質提供了可能?!兑捉?jīng)》揭示乾卦“具有開創(chuàng)萬物,并使之亨通、富利、正固這四方面的‘功德,意在表明陽氣是宇宙萬物的‘資始之本”(《周易譯注·乾卦統(tǒng)論》)。同時乾坤是一對互為矛盾的卦,坤卦繼乾卦之后,寓有“地以承天”“天尊地卑”之義,在一卦的陰陽互為矛盾的關系中,陰處于附從的、次要的地位,依順于陽而存在、發(fā)展。所以在易理上體現(xiàn)陰柔陽剛、陰弱陽強特點,揭示陰順陽、陽凌陰為當位的道理。據(jù)此,延伸到社會層面,很容易被理解為男強女弱、女性依附服從男性為正道。加之原始儒家在解讀男女關系方面,觀點主張闡述不夠明確,也造成“重男輕女”思想的強化,如孔子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篇》)??追f達在《論語正義》中解釋為:“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難養(yǎng)者,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遜)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敝祆鋭t在《論語集注》解釋為:“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淮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此兩解意義相去不遠,皆有明顯的貶損女性之義。
原始儒家的等級思想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對歷史局限性的尊重,為大同社會實現(xiàn)提供了認識基礎和思想保障??v觀中國封建制度,在戰(zhàn)國末期大體形成,到東漢初年正式提出三綱說,漢代之后等級制度越來越森嚴,宋明時期程朱理學思想的確立,將封建綱常與宗教的禁欲主義結合在一起,使儒學走向政治哲學化,而失去了仁、中庸思想內涵的等級制度和思想也必然導致君臣、父子、夫婦關系的畸形發(fā)展。明清兩代當權者大肆鼓吹程朱學說倡導極端的貞節(jié)觀念,對女性提出“當終受于從一”“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極端道德要求。而明末清初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資本主義的萌芽,加之西學東漸近代科技傳人中國,使得人們的眼界開闊思想活躍。于是清朝時期出現(xiàn)“民主、平等、自由”的思想,如李贄以傳統(tǒng)儒學的“異端”自居,對封建的“男尊女卑”大加痛斥批判,對于社會上“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的說法,他指出:“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崩钯椀摹澳信降取彼枷胍唤?jīng)提出,就受到有識之士的響應。清代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中說:“俗稱女子不宜為詩,陋哉言乎!圣人以《關雎》《葛覃》《卷耳》,冠三百篇之首,皆女子之詩?!?/p>
曹雪芹通過小說創(chuàng)作對“男尊女卑”封建等級思想發(fā)出挑戰(zhàn)。在小說中,賈寶玉尊重女性、保護女性、贊美女性,堅決反對蹂躪、踐踏女性。在“芙蓉女兒誄”中,賈寶玉評價晴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卑雅畠和瞥绲街粮咧翗O的地位。不僅如此,小說中的賈寶玉對待下人全然沒有一點主子的架子,他與秦鐘交友告訴他不分叔侄,就論兄弟朋友;他對賈府的那些小廝,歡喜時沒上沒下亂玩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誰也不理誰?;诖?,賈寶玉在大觀園中“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而“不帶色欲、肉欲色彩的憐香惜玉,這在中國古代生存場中,從來都是一種男性主體十分稀缺的品質。男性出于人際間的自然感情而不是性欲需要與女性建立情感關系。從道德倫理的角度看,在一定意義上是對‘男尊女卑天理的背叛”。而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男女平等思想,應該與《易經(jīng)》“各盡其職、各守其份”陰陽之道是一脈相通。
三、“自然隨性”與“積極有為”
《易經(jīng)》揭示乾卦天性為“健”,坤卦地質為“順”?!兑讉鳌は髠鳌方庾x乾卦義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卦義是“地勢坤,以厚德載物”?!兑讉鳌は缔o下》云:“天地之大德日生”“生生之謂易”,意在表明宇宙是陰陽消長充滿無限生機,不斷變化流轉、生生不息的整體,啟發(fā)人們應在人世間積極有為、剛健自強、窮通思變。原始儒家秉持《易經(jīng)》陰陽運行之道,奮發(fā)努力盡自己的人倫義務和社會責任,展現(xiàn)出積極有為、自強不息的精神風貌。
《紅樓夢》開頭就暗示主人公是一塊“無才補天,幻化人世”的頑石。從小說的描寫來看,賈寶玉一個既無“補天之才”,又“頑石”性十足的人。一方面他“潦倒不通事務,愚頑怕讀文章”,對于光宗耀祖走仕途經(jīng)濟的規(guī)勸十分排斥,對于“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儒家忠君思想大放厥詞;另一方面,他又“行為偏僻性乖張”,生活中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率性而為全然不顧身邊人的指責非議。所以從儒家角度看,賈寶玉是儒家積極人世思想的“檻外人”?!八炔豢饲诳藘€,遵循那平庸可憐的仕宦傳統(tǒng);也不酒色昏迷,混入那荒淫得可恥的紈绔之群;他表現(xiàn)出一種逸出常規(guī)超脫現(xiàn)實的畸形姿態(tài)”。
但小說中的賈寶玉卻是一個“無事”忙的人。賈寶玉要建立一個充滿愛的“有情”世界,“情”洋溢在他的心中,也散發(fā)到他生活的各個角落。在大觀園內外,賈寶玉不僅對自家姐妹細心體貼,對待地位低的丫鬟仆人也關懷愛護,還把對人的愛意擴展到自然中。他會在極不堪的繁華中想到去望慰小書房中寂寞的畫中美人;斗草后女兒們丟棄在地的并蒂菱蕙,他會獨自用心掩埋平服。小說第三十五回寫賈寶玉“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濃濃的”。甚至為了情,賈寶玉不惜委曲求全,小說第二十五回,賈環(huán)為暗算寶玉“把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給寶玉造成了傷痛。怕賈母對趙姨娘母子動怒,賈寶玉把事情承擔下來,說:“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痹谶@件事上,可以看出在賈寶玉的心目中只有“情”沒有“恨”。“賈寶玉不知疲倦地愛人、尋求愛,把與周圍的人建立一種親情關系作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方式”。為的就是建立一個充滿“情愛”的快樂世界。由此,雖然從儒家角度看賈寶玉,他是一個任性乖張于國于家無望的“不肖”之人,但從賈寶玉對于“有情”世界的構建實踐來看,他卻是一個執(zhí)著努力堅持不懈的人。這種執(zhí)著和堅守集中體現(xiàn)了賈寶玉剛健進取風范,也從中可見《易經(jīng)》哲學“自強不息”精神品質。
曹雪芹經(jīng)歷過貴族生活的奢靡和衰落后的貧困潦倒,深刻感受到世態(tài)的炎涼。他對于所謂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有理性的評判,體現(xiàn)出“人世有為”的生活態(tài)度。小說開篇即說“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來記錄自己“曾歷過的一番夢幻”。即便面對僵化儒學的禁錮,曹雪芹依然執(zhí)著地探尋本真,竭力構建有情有理的理想世界,并在此過程中實現(xiàn)對生命本真與自由的追求?!半m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鳳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于是在《紅樓夢》中有大觀園有情世界的描寫,有賈寶玉對于仕途經(jīng)濟的深惡痛絕,有憤然棄世出家的決絕。而“《紅樓夢》之所以感人,也正是它看破色相之后仍有大緬懷,大憂傷,大眼淚,即放棄一切身外的追求,但仍有對‘情義的大執(zhí)著,不僅有愛情的執(zhí)著,還有親情的執(zhí)著”。而曹雪芹的這份理想追求和信念執(zhí)著,可以說正是幾千年前《易經(jīng)》剛健自強精神的情感轉化和文化傳承。
“《紅樓夢》將拒天理進一步延伸到對封建社會核心觀念補天濟世、仕途經(jīng)濟的拒絕,具有時代特點和人文關懷的品質。但文化觀念的傳承往往是復雜的,其過程往往是一個揚棄的過程,有保留,有批判,有摒棄,也會有新的開啟”。對儒家思想的批判是小說的精神主旨之一,這是沒有疑問的。也正因為如此,《紅樓夢》作為個性化的文學作品不僅有藝術的表達,還有獨特的哲思。其哲學思想的重要內涵包括對儒家學說理念的繼承和批判,《易經(jīng)》是《紅樓夢》的重要思想淵源,分析小說哲學思想與《易經(jīng)》哲學之間的文化繼承關系,可以深人理解作家對現(xiàn)實的認識,對情理關系的深沉思索,并進一步感知《易經(jīng)》普世價值的持久生命力,挖掘出《紅樓夢》儒家批判的歷史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