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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慰藉

2018-09-10 16:32向迅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縣城

向迅 土家族,1984生于湖北建始,現(xiàn)居江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長城》《長江文藝》《散文選刊》等刊發(fā)表一百余萬字文學(xué)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中國作家協(xié)會“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 、《斯卡布羅集市》 、《寄居者筆記》等四部。曾獲林語堂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xué)獎等。現(xiàn)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

1

最近一次回到那塊土地,已是六月上旬的事情了。

那天是農(nóng)歷五月初三。下午,母親忽然打來電話。她的聲音哽咽、低沉、顫抖,帶著哭腔,卻又極力地克制著悲傷情緒。隔著一千多公里的距離,我仍感覺到正有兩串碩大的淚珠子在她布滿了皺紋的臉頰上滾動。

在這次短暫而壓抑的通話中,母親仿佛只是完完整整地說了這么一句近乎哀求的話——“你們端午節(jié)時還是回來一下吧,我給她們兩姊妹也打了電話……”然后就匆匆掛掉了電話,似已泣不成聲。我感覺到了她的弱小無助。

在此之前,她是不主張我們回去的,畢竟五月中旬我才從家中返回江蘇。那時的父親,還能在我的攙扶下,拄著拐杖步行到院壩西南角的那棵柿子樹的樹蔭下乘涼。樹蔭里放著那把他在去年冬天購買的躺椅。母親以為他的身體暫時尚無大礙,故讓我們安心工作,端午節(jié)也無回去的必要,說一去一來開銷太大。

而現(xiàn)在,她又把我們緊急召回,想必是父親的情況已經(jīng)十分糟糕了。

我預(yù)感到大事不妙,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慌忙在網(wǎng)上訂購從徐州站出發(fā)的火車票——由于我們生活的這座蘇北小城只有一個剛剛建成不久的小火車站,車次有限,我們回家都是選擇去隔壁的徐州轉(zhuǎn)乘高鐵,但購票網(wǎng)站顯示,當(dāng)天晚上和次日上午從徐州至武漢的票均已售罄,就是到合肥也沒有票了。

我想到了南京。說不定那里還有票呢。我一早知道南京南站有幾趟直達我們縣城的動車,只是我們從來沒有從南京中轉(zhuǎn)過——這比從徐州轉(zhuǎn)車要更費事一些。遺憾的是,第二天上午從南京到我們縣城的動車也都已無票,連站票都沒有。

那么到宜昌呢?七點三十八分出發(fā)的D3077次動車恰好還剩下最后兩張票,十三點過兩分到宜昌站。我毫不猶豫地把票訂購了。心里想著,到了宜昌站,在車上補一下票就可以了。而且,我們有望在次日下午五六點回到家中。

我打電話給妻子時,她正在給學(xué)生上課。這一年來,從早到晚,她總是在上課。上不完的課。她總是抱怨,貪婪的校長就是個榨取教師剩余價值的資本家。

我告訴她:“你一下課就直接打車前往長途汽車站購買去南京的票,不要回家了。我已經(jīng)給你帶了一套換洗衣裳?!?/p>

結(jié)果,她在下課后顧不及請假,就朝汽車站飛奔而去。

2

記憶中的那個黃昏是如此潦草。背景如同戰(zhàn)爭年代。我們懷著異常復(fù)雜的心情,行色匆忙地登上了最后一趟開往南京的大巴。我一路上都處于一種莫名其妙的焦躁與不安之中。父親這一生所走過的溝溝坎坎,如同那些自車窗外一掠而過的風(fēng)景一樣,一幕緊接一幕地浮現(xiàn)于我波濤洶涌的腦海。

這個不幸的人,這個因為不幸而相信命運的人,卻未曾逃脫過命運對他的折磨。我曾經(jīng)是那樣討厭他,討厭他的吹牛不打草稿,討厭他暴戾的性格,討厭他的自私,討厭他的種種不良習(xí)氣……但現(xiàn)在只要一想到他有可能即將離我們而去,我就忍不住悲戚號啕。

我害怕成為一個失去父親的人,一個精神上的孤兒。我害怕別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大半個月后,果真有一位婦女用嘴努著我的背影,對她剛剛從遠方回到家中的女兒介紹說:“他的爸爸剛剛死了?!蔽仪『寐犚娏?,心如刀絞。

在他們眼里,一個失去了父親的人,等于失去了大半個世界,因此也就變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十足的可憐蟲。沒有了父親的日子,總是不完整的。

我總覺得,這一天的黑夜來得是如此迅猛——傍晚剛剛在平原上消逝,暮色還未來得及在若隱若現(xiàn)的林子間閃現(xiàn),它就從道路的前方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一時間,我們都被黑夜覆蓋了,包括我們乘坐的這輛大巴——即使它亮著兩盞雪亮的車燈,也逃脫不了被黑夜覆蓋的命運。它無法像一頭豹子那樣沖出黑夜的圍剿。那看不到邊界的黑夜,像極了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擺脫的宿命——人生的最終結(jié)局——至少在這一天是這么回事。

我又想起了父親。

剛滿六十二歲的父親,還未來得及經(jīng)歷一個人應(yīng)該經(jīng)歷的老年生活,可能就要迎來漫長無涯的黑夜……簡直太殘酷了。如果他真的不能挺過眼前的難關(guān),那么,三十年后,當(dāng)我步入他現(xiàn)在的年齡,我該如何面對他想走卻無力走完的道路?

歷時三個半小時,我們終于在十點左右抵達了燈火通明的南京城。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滿腦子都是父親,卻又無法拼湊出一張完整的父親的肖像。我竟然想不起他的面貌了。如其所是,這個晚上,父親在我半睡半醒的夢里只是一團模糊的身影。我知道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可我就是看不清他的臉。

3

清晨的馬路邊??恐惠v曾在十多年前活躍于我們縣城和鎮(zhèn)上,如今早已被淘汰的那種帶著個頂篷的電動三輪車。司機一個勁兒地朝著我們吆喝,“火車站了,火車站了!”我們卻裝作視而不見。

如果不出什么差錯的話,我們在黃昏時分就能見到父親了。但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而這個時候,我又不敢貿(mào)然詢問母親——更害怕接到她忽然打來的電話。

列車載著我們一路往西飛馳。東部地區(qū)很快被我們?nèi)拥搅颂爝叀?/p>

過了合肥,經(jīng)過大別山區(qū)的六安和金寨兩個站,就到湖北境內(nèi)的麻城了。再過去,就是漢口了。

我忽然記起,父親在武漢住院的時候,在說話間一直習(xí)慣性地用漢口指代整個武漢市。即使我和妹妹糾正了若干次,他仍然固執(zhí)己見。他甚至對我們說,武漢只是漢口的一個區(qū)呢。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我想,這或許與我們那邊的人都把去武漢叫作“下漢口”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吧——卻在瞬間又被一種凄涼感包裹。

或許從此以后,父親再也沒有機會來他口中的漢口了,他曾經(jīng)在外謀生時無數(shù)次路過的漢口——如果不是生病,他不會到這座城市來住便宜的旅館,更不會去黃鶴樓、古琴臺、歸元寺和那些公園游玩。而我要帶他和母親去看看北京天安門、故宮和長城的計劃,也就無從說起了。

他的世界正在一步步縮小,正縮小成一個光線暗淡的房間。

五月中旬,我剛剛返回江蘇那會兒,給他電話,他還能與我說上幾句話;但幾天之后,再打給他,就無人接聽了。電話里一直重復(fù)著忙音。母親不無悲戚地對我說,他現(xiàn)在只是還活著。別人跑到我們院壩里打招呼,他已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了。

據(jù)說也就是從我返回江蘇的那一天開始,父親就再也沒有走出過那間臥室。他在一夜之間喪失了行走的能力。直到我的表哥們?nèi)タ此麜r,才把他連椅帶人地從臥室抬到院壩里曬了一會兒太陽;直到我們都趕了回去,他才有機會到敞亮的階檐上和堂屋里打瞌睡。母親一個人沒有足夠的力氣搬動他。

打瞌睡時,他眼睛半睜半閉,嘴巴皮子動來動去,像是在與人交談。后來,我問他,您是在與人說話嗎?他點點頭,然后又吃力地擠出兩個字:是的。

屬馬的父親在六十歲之前,像一匹馬一樣,去過這個國家的許多地方,但現(xiàn)在,他把那些地方逐一還給了國家,他順著原路退回到了生活的起點。

到了漢口,往西依次是漢川、仙桃、天門、潛江、荊門、荊州、枝江、宜昌,但這趟動車只在仙桃、荊州、宜昌三個站???,再過去就是我們縣城那個小站了,哦,對了,頂多中途還在巴東站停三分鐘。

十三點過兩分,我們準時抵達宜昌站。只不過讓我大感意外的是,這趟車不再繼續(xù)往前走了,不去我們那個縣城了——在停站前半個小時,廣播里就開始提示,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宜昌站,請到站的旅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我原以為它是開往恩施或重慶的,一會兒在車上補一下票就萬事大吉了呢。

實在是太粗心大意了。

我們不得不慌慌張張地跳下車,然后在人來人往的站臺用手機查詢起余票來,結(jié)果大失所望,到我們縣城建始的票已所剩無幾,即使還有那么幾張余票的,都已是下午四五點的車了。還好我不是特別迂腐,當(dāng)即決定從站臺逆行至從候車廳通往站臺的地下通道,伺機混上那趟十五分鐘后即將從宜昌開往建始的動車。

我們的行動當(dāng)然遇到了一點麻煩。那個通向旅客地下通道的臺階入口被一位乘務(wù)人員把守著。他的工作職責(zé),便是阻止乘客從站臺逆行至地下通道。但是此人還不錯,值得送一面錦旗給他。

“我們要趕那趟即將開往建始的動車?!蔽腋嬖V他。

“票呢?”他伸出一只手,警惕地問。

“上車了再補,有急事。” 我解釋說。

4

車上人滿為患。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也就無須驚訝。能擠上來就已不錯,沒有指望還能撿到一個座位。然而,上帝總還是要在人間創(chuàng)造一些奇跡的,不然那些神職人員還怎么傳播信仰?妻子就很意外地撿到了一個空座。

我自知無望,就很自覺地去了兩個車廂之間的結(jié)合部,依窗而靠,憑著那方橢圓形的玻璃,打量著窗外恍惚而逝的風(fēng)景。

枝江大約是江漢平原在西部的邊界。一進入它的地界,大地上就像有波濤起伏——一眨眼就進入丘陵地帶了,而出了宜昌城,過了長江,聳入云端的巫山山脈就在前邊恭候著了。

記得父親第一次從外省回來后,喜形于色地分享過他的偉大發(fā)現(xiàn),“車過宜昌,那田地就跟水平尺測量過的,平整整的,好看極了”。這個遠近聞名的泥瓦匠,有一把在那個刻度里鑲著一顆水銀的水平尺。那些年,他在小鎮(zhèn)上給別人主事修建房子時,就總是帶著這把水平尺。

父親是第一個給我形象地描述過外部世界的人。通過他的眼睛,我看見了一個無比陌生的世界。只是現(xiàn)在……

思緒如山頂?shù)脑贫?,漫無邊際地飄蕩著。

在與從對面駛過來的一列動車擦肩而過的瞬間,在那股猛然膨脹開來的氣流的沖擊下,我從往事里抬起頭來,想起該給跑客運的弈虎師傅打個電話了,讓他預(yù)留兩個座位。他問到哪里了?“快到巴東了。應(yīng)該三點多就能到建始?!蔽一卮鸬?。

他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沒有說什么,只是說到站了就聯(lián)系他。又及,“我今天走得遲,在城里等兩個客”。

到巴東站時,動車果然減速停了下來,卻又不開車門,像跟誰生氣一般。

幾個煙鬼走到車門前把腦袋湊向那塊橢圓形的玻璃往外面瞅了一眼,又用手推了推車門——其中一個甚至還把車門踢了一腳,嘟囔了一句,然后把已經(jīng)捏在手中的香煙和打火機放回兜里,悻悻然地走回車廂去了。

對面的站臺上也停靠著一列,仿佛已經(jīng)停了好一陣子了。有許多雙眼睛正隔著車窗漠然地打量著我們。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以為是車出了問題。結(jié)果廣播通知,由于前方線路出現(xiàn)故障,正在緊急搶修,請乘客耐心等待。

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雖然不斷變換站姿,但我的雙腿還是有些麻木了——我總是放不下身段,學(xué)著旁邊那個身穿迷彩腳踏拖鞋的中年人那樣一屁股坐在并不干凈的不銹鋼地板上,任憑一雙雙大腿在你面前晃來晃去——更重要的是,早已饑腸轆轆了。我們僅僅是在早晨吃了一個面包,尚未吃過一頓飯。

那時外面陽光正烈,好大一塊落在生了幾簇雜草卻空無一人的站臺上。隔著車窗,我仿佛都能感受到那難以忍受的熱度。

一架像一頭巨熊那樣高不可攀而又氣象威嚴的山脈,霸氣十足地橫亙在道路前方。半山腰的房子像是小小的火柴盒,好像隨時都要從那兒滾落下來似的。山脈的一側(cè),是相對平和的山地。在陽光的照耀下,起伏的山巒灰撲撲的……

但把這眼前之景接連欣賞了兩遍之后,就莫名地?zé)┰昶饋砹恕?/p>

在這個午后的山間小站,時間這個家伙就像是我們在山地里時??梢砸姷降哪欠N穿著一身黑紅相間的硬殼衣裳,長著一千只密密麻麻的腳,傳說會吐出一串紫色煙霧的千腳蟲,爬行得異常緩慢。

兩只小腿越站越沉,感覺它們正在一點一點變粗。手機電池上的電差不多用完,想著還要聯(lián)系回家的司機,就不敢上網(wǎng)了,于是更加百無聊賴。

當(dāng)那幾個說著一口川普的漂亮乘務(wù)員從身旁經(jīng)過時,終于忍不住向她們打聽了下,車何時開?“近段時間鄂西地區(qū)暴雨不斷,前方建始境內(nèi)的隧道塌方,現(xiàn)在是單線放行,我們正在排隊,一般都得等兩小時左右?!逼渲幸粋€乘務(wù)員答道。

5

我估算了一下時間,到達建始火車站恐怕得五點多鐘了。我怕影響弈虎師傅的生意,便將這一情況告知了他。沒想到他一早就預(yù)料到了這個結(jié)果。他說這段時間都這樣。難怪他在之前的通話中猶豫了那么一下呢。

這位滿頭灰發(fā),一口搬家子腔的司機,是父親引薦的。父親到建始縣城和武漢去看病時經(jīng)常乘坐他的車,一來二去就熟絡(luò)了。事實上,我和妹妹在兩年前就乘坐過他的車,每人還被他宰了五塊錢。我們發(fā)誓再也不坐他的車了。但自從知道我們與父親的關(guān)系后,他就變得相當(dāng)客氣了。

最壞的打算,莫過于被困在這孤島般的巴東站,進退失據(jù),哪兒也不能去。但我們到底沒能在那等到黃昏的降臨。

恰如那位漂亮的乘務(wù)員所說,停靠了兩個小時之后,我們的車緩緩啟動了。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但更像是放了一個相當(dāng)沉悶的屁。

我聽見一車人都跟著吐了一口氣。

二十分鐘之后,一個陌生的恩施號碼打到了我的手機上。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問:“到哪里了?”“大約還有四十分鐘才能到建始?!蔽腋嬖V他。對方說:“我在火車站等你們,到了就打個電話。”

我沒有問他是誰。但我已經(jīng)知道,弈虎師傅已經(jīng)把我們放棄了,載著乘客往鎮(zhèn)上去了。他把我的手機號碼發(fā)給了這個司機。他們是一伙的。

快到站前,這位司機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再次確認了一下我們到站的時間。

剛剛一出站,我們就像當(dāng)年的革命者一樣,依靠某種直覺,一眼就在臺階上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司機的技術(shù)異常嫻熟,把車開得飛快,一直在彎道超車。我感覺我們簡直是漂在這條并不寬敞而且多急轉(zhuǎn)彎的公路上。或許是大家都想急著趕回家里吧,也就沒有人勸他開慢一點。熟悉的景色自車窗外呼嘯而過。我估摸著,一直以這個速度行駛的話,只需一個半小時,我們就可以到鎮(zhèn)上了。

這在十三四年前是無法想象的。那時,不論是從鎮(zhèn)上到縣城,還是從縣城到鎮(zhèn)上,通常都得花上四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我是說,如果遇上一點什么事的話,譬如說車輪陷入了雨后的泥濘之中,而這種情況是十分常見的。

那時的路況實在是太差勁了,大部分路段都還是原始的石子路。而且繞得死人——但凡遇到一座山、一條溝,都得灰溜溜地繞著走。稍微加快一點速度,車就變成了在風(fēng)口浪尖上行駛的船,顛來倒去的。

坐在這樣的車中,屁股一次緊接一次地被從硬邦邦的座位上高高地震起來,然后又被重重地摔回去。稍不留意,腦袋也會被左右搖晃的車皮碰撞得鼓鼓囊囊暈暈乎乎的。更重要的是,你的心一直都繃得緊緊的。因為那車,看起來跟個醉漢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摔倒在地。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在那個時候,從鎮(zhèn)上去一趟縣城還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記得那年母親送我到縣城讀書后,好多嬸嬸都在言辭間對她的這一次遠行表示出了羨慕之情,仿佛她去的是首都,而不是縣城。可她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那種生不如死的感受,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時隔多年,母親依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乘坐客車的獨特體驗,“那天深夜,等我摸黑回到家躺到床上時,仍像是坐在車上。床在黑暗中自行移動。顛顛簸簸的,還在不停地轉(zhuǎn)彎呢。我睡得暈頭轉(zhuǎn)向,耳朵里嗡嗡直響。耳邊好像掛著一百個蜂箱”。

那確是不同尋常的一次旅程。

早在上學(xué)前夕的八月中旬,母親就托付一位在鎮(zhèn)上開餐館的叔父幫忙聯(lián)系去縣城的班車了。而那天,母親喊我起床那會兒,窗戶那還是一團漆黑。等我們步行六七里山路趕到鎮(zhèn)上時,第一縷曙光才閃現(xiàn)于東方的山岡上。

那是我們第一次去縣城。我們對未知的旅程充滿了期待。只是沒過多大一會兒,所有關(guān)于旅途的美好想象,就被破壞得無影無蹤了。我們母子像兩個無藥可救的食物中毒者,在鄰座一臉鄙夷的神色中,把五臟六腑都給嘔出來了……

那種被卡在喉嚨里的痛苦,至今讓我難受至極。而現(xiàn)在,比這不知要嚴重多少萬倍的痛苦,正卡在我們這個家庭的喉嚨里。

這種無言的痛苦,既吐不出,又吞咽不下。像是卡著一整根完好無損的魚骨。

6

忽然,一陣源自某個位置不明的地方——或許正是真實地卡著一根魚刺的地方——像電流一樣在瞬間波及全身的隱痛,讓我從一場短暫的迷迷糊糊的睡夢中驚醒過來。我把腦袋伸到窗戶邊,看了看前方還來不及向后倒去的景色,不禁大吃一驚,我們已經(jīng)過了關(guān)口隧道,就快到鎮(zhèn)上了。我以為還在花坪鎮(zhèn)呢。

那條因為政府在下游投資修建了一座大壩而在一夜之間像大江大海一樣闊氣起來的清江,如一條綠皮膚的巨蟒,斜臥在公路下方的峽灣里。

和以前一樣,我在這一天也做了一件十分無聊的事——我試圖從清江南岸大起大落的山地中把我們居住的那個大屋場子指認出來,卻沒有比以前更幸運。我在車窗里收獲的感受,跟站在我們家院壩里遠眺清江北岸時的感受一模一樣,“那邊是一座龐大無比的森林”。

如果我只是一個遠道而來的觀光客,我肯定會誤以為,這片土地,除了河邊那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屋,其他地方都是茂密的森林。浩如煙海的森林,莽莽蒼蒼的森林,看不見人煙的森林。

可惜我不是。我知道這只是表象。

到了那個位于河邊的集鎮(zhèn)上,其他的乘客都下車了,司機從駕駛座上轉(zhuǎn)過來半個腦袋,瞟了一眼坐在尾座上的我們,并問道:“你們?nèi)ツ睦???/p>

“院子里?!蔽腋嬖V他。“你知道怎么走吧?”

“曉得?!闭f完,他把車從平坦的主街上拐進那條修建在一道斜坡上的街道,路口左轉(zhuǎn),向前,經(jīng)過衛(wèi)生院門口,右拐彎,駛上了那條灰撲撲的通往另外一個鎮(zhèn)子的公路。一條四處是裂縫的公路。

現(xiàn)在從鎮(zhèn)上到我們院子里,一共有三條路可走,一條從五花寨,一條從大壩村,一條從苦橋坡。前兩條都是老公路。第三條最近兩年才鋪上水泥,但因為它在三條線路中路程最短,一時晉為新貴,日漸熱鬧起來??伤泊嬖谥旅娜觞c,陡峭,逼仄,急轉(zhuǎn)彎多,很多司機都不敢問津。

這是一條令人望而生畏的路。

以前,我們到縣城都是習(xí)慣性地乘坐一位向姓師傅的車——我和妹妹第一次乘坐弈師傅的車,就是這位司機介紹的——但他在這條路上跑了幾趟之后,就很少到我們村子里接客了——即使偶爾帶一個客,他也甘愿從大壩村那邊繞過來。只要一提起這條路,這位跑了十多年運輸生意的退伍偵察兵就直搖頭。

而這個下午,這位據(jù)說是在此前從未領(lǐng)教過這條路的陌生司機,竟十分從容地解決了所有令人頭疼的問題。在那條通往另外一個鎮(zhèn)子的公路上的一個岔路口,在我的指點下,他果敢地加大油門,毫不畏懼地沖上了那條很容易讓人打退堂鼓的鄉(xiāng)村公路。

也就是在這條危機四伏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我被一種古老的情感所打動。

或許是為了籠絡(luò)生意吧,這位司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說起了話。根據(jù)一套最沒有創(chuàng)意的搭訕方式,他提及了幾個他所熟悉的院子里的人的姓名,沒想到他們都是我的長輩。這讓他大感意外。我始知他姓高,就住在鎮(zhèn)上。

因為這個原因,在這段行程即將結(jié)束之際,我們忽然變得客氣起來,像是幾百年前就認識似的。我開始還不怎么在意這微妙的變化,直到他對我說,說起來我們還是親戚呢,以后多關(guān)照一下生意。

若是換作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也許會對這忽然冒出來的親戚以及親戚關(guān)系感到莫名其妙,但我知道,他所說的親戚,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那種因為血緣而或多或少沾點親帶點故的親戚關(guān)系,而是另有出處。這涉及我們兩個家族之間的一段陳年往事,事關(guān)一個足以世代流傳的有關(guān)信任的傳說。

高師傅擔(dān)心我對他的話不明就里,解釋說,我們的祖宗是義結(jié)金蘭的兄弟呢。

他的話,讓我想起一個神奇的畫面,并為此產(chǎn)生錯覺——在一個悶熱的正午,正以驚人的速度衰老的吉卜賽人梅爾基亞德斯,坐在窗前金屬的反光中,用管風(fēng)琴般深沉的聲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熱得沿太陽穴流下油膩的汗水。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確信那是一段偉大友情的開始。

我以為這也是一段友誼的開端,然而,我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許多事情是會發(fā)生變化的,甚至是會顛倒黑白的。

過了半月,我到縣城辦完差事后再一次乘坐了高師傅的車。在即將抵達院子里的路上,他又與我扯起了數(shù)個世紀之前的那段歷史淵源。只不過這一次,他的話中充滿了十分復(fù)雜的個人情緒。

“我們的祖宗要不是被你們的祖宗騙到這個地方來,我們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在武漢生活。而在武漢隨便干點什么不好呢?”他說,“當(dāng)然了,這也只能怪我們的祖宗憨。”他又補充道。

我對此感到十分詫異,這位剛剛認了不到一個月的親戚,竟然把他之所以會生活在這個被無數(shù)山脈包裹著的小鎮(zhèn)上的原因,歸罪到我們祖宗頭上了。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向高兩家義結(jié)金蘭是一個怎樣令人動容的故事。而且,在那個故事中,我們向家是有恩于他們高家的。但是我沒有。

我知道,跟一個持有偏見的人爭論一件他已經(jīng)認定的事情,是沒有意義的。

7

把時間切換回那個下午。

我們趕回家時,太陽還沒有落山。我們鎮(zhèn)上的太陽總是落得很晚。江蘇的天都黑盡了,可我們那兒,黃昏才剛剛開始。

我們下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向父親的臥室。

他獨自坐臥在那個光線暗淡的房間的中央。要是以往,只要聽到送我們的車的喇叭聲在院壩底下的馬路上響起,他一準兒要跑到院壩坎上,扶著欄桿與司機扯幾句閑白,然后跑下來幫我們拎行李??墒乾F(xiàn)在,他動不了了。他哪兒也去不了了。他只能等候著我們跑到臥室里去看望他。

見到父親的第一眼,我不禁大吃一驚,簡直如遭電擊,內(nèi)心里涌起一陣從未有過的酸澀,而眼眶里也早已有淚花閃爍——僅僅二十來天不見,他竟然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毫無生氣地貼在那把墊著一床被褥的躺椅里。若是不留意,你根本就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我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我們的父親。

他像鳥雀爪子一樣難看的如同百歲老人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已經(jīng)端不起一個小小的水杯。他在睡覺時不停翕動著的嘴巴,已經(jīng)說不出太多的話。他骨瘦如柴的雙腿,已經(jīng)支撐不起他同樣骨瘦如柴的身體。如魯迅先生形容的祥林嫂那般,除了眼睛間或一動,你已很難相信他是一個活人。

可他偏偏就是我們的父親。

我知道,我們擁有父親的日子不多了??墒俏矣制疵裾J這個念頭。

我一再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責(zé)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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