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野

1

我把一枚硬幣朝空中拋去，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女子正迎面走來，在她接近我的時候，我順手接住了自高空落下來的硬幣。女子露出了好看的微笑。金屬的陽光也落到了我的手心。我握緊了這枚從高空拋落的硬幣，仿佛握住了一枚溫暖。我突然對陌生有了動情的部分。我心情舒暢，陽光卻如此大方地遍布大地。這樣的景色總讓人想起春天。

陽光如此明媚。我漫步在街上，看見自己安靜的影子在陽光里，像一幅流動的畫卷。燃燒的思想隱身于我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你有你的道路。生活呼吸著城市工業(yè)的空氣，時光靜流，人聲喧囂。誰又能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明天將遇見哪一輛馬車？趕馬車的人早已遺棄了鄉(xiāng)村的風(fēng)情。與遠(yuǎn)方相遇，交織的夜晚有著猜想的溫暖。

我透過沙發(fā)墻上的鏡子，發(fā)現(xiàn)嘴上的胡子都不見了，才想起昨天我刮了胡子。我對著鏡子說話，嘴上的胡子刮得非常干凈，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它們已經(jīng)去向不明。仿佛塵世里每個人的孤獨，在萬物的大地上奔跑著，誰也打探不了孤獨的去向。

在穿過紅綠燈的斑馬線上，涌動著許多陌生的面孔，每一張臉譜都洋溢著別處生活的微笑！他們大都穿著工衣，有幾個上衣上還掛著廠牌。他們里面大多又都是女性，只有幾個男生夾雜在她們的中間。她們穿的是一種顏色，他們穿的又是另外一種顏色。我的頭腦里馬上浮現(xiàn)出加班和工資兩個詞語。多年以前，我活在這兩個詞語里。我不停地加班，工資還是那么的低。我換了無數(shù)家工廠，每一家都讓我難以逃遁。我真羨慕那個時候的自己，從不會懂得辛苦和汗水的疲憊，充滿了對未知事物的好奇。我懷疑那個從前的我，怎么會那么有精神？凌晨下了班，還能趴在鐵架床上寫詩，畫畫。我一次次在詩歌的句子里和繪畫的線條里做著天真的夢想，體味著夜晚的抒情。

她們經(jīng)過我時，像一個擦肩而過的回憶。

我喜歡穿著工衣的她們，像我的老鄉(xiāng)我的親戚，像我忽略的寂寞和憂傷。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了。男男女女，多么青春。今天是個好日子，很多工廠都放假了，他們有了自己的時間，她們成群結(jié)隊，有說有笑。有的手里拿一根甘蔗，有的拿著一個煮熟了的玉米棒，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她們像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遍地生長。

我一直這么走著，在大街上漫無邊際地走著。陽光如此明媚，我竟然有了迷路的感覺。我在一個站臺上上了一輛公交車，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車上座無虛席，有空隙的地方都擠滿了人。有幾個女孩子看上去很高興，在擁擠的人群里大聲地講著話，用的是四川家鄉(xiāng)話，但聽得真切。只聽見一個女孩對另外一個女孩說，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喲？

說這話的人和聽這話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

2

我在夜幕下經(jīng)過中醫(yī)院，橘黃色的路燈照亮了行色匆匆的路人。燈光把大地照耀得很清晰，如同白晝。我從容的身影和內(nèi)心的焦慮是復(fù)雜的，是矛盾的。天越來越冷了，寒風(fēng)吹拼著我的面孔和雙手，我才感覺到這個城市也有寒冬。盡管要穿厚厚的外套，睡覺要蓋厚厚的棉被，但與家鄉(xiāng)的寒冬相比，這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其實很喜歡這個樣子，睡覺很安然。寫作最舒服，對于一個居家的男人來說，這樣的季節(jié)是再好不過的了。

在離中醫(yī)院不遠(yuǎn)的一塊空地上，那個看相的老先生還沒有回家，還坐在那里，等人去占相問卦。這個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靜寂地瓷在那里。他打開自己的錢包，在聚精會神地清點著今天的收獲，五塊十塊地數(shù)著，時不時用個手指在自己的嘴巴里沾點口水。

我在街?jǐn)偵匣▋蓧K錢買了一個熟玉米棒。我問賣玉米棒的婦女，玉米熟嗎？她說，熟。玉米好吃嗎？她說，好吃。我說，你選一個好吃的給我。她就選了一個給我，我說，真的好吃嗎？她說，你要相信我，真的好吃的。我付了錢，接過她遞給我的熟玉米棒，在巷子拐彎的地方咬了一口，果然好吃。

我想起了婦女言辭誠懇的話：你要相信我，直的好吃的。

3

塵世里我們無法去猜測生命的指向，或者命運的疼與歡。陽光擦亮我的窗戶，干凈的光線涂抹在散開的窗簾上，窗簾上的花朵醒了，它們一朵一朵地盛開了。在忘塵的想象里。在心靈的野地，它們多么繁茂，多么旺盛，多么生機。稠密的青草和露水沾染著清香的空氣，生命誕生，萬物生長。我沿著想象的途徑望著窗簾，以及窗簾上充沛的陽光。陽光里住著天使，她們每一個名字都沉浸了我們的心靈。我房間里的窗簾是一位陌生的女子留下來的。她原來住在我現(xiàn)在的房間里，聽房東說，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她走了，留下了有著她氣息的窗簾。我對她有了更多的猜想。

不消說，她一定遺留了上帝給予她的夢。我如此無端地置身于別處的夢里。

我用虛構(gòu)的可能性尋找著時間的痕跡。

我的善良常常顯露了笨拙。我喜歡樸實而親切；我喜歡干凈而謙虛；我喜歡賢惠而素靜；我喜歡誠實而明亮；我喜歡溫柔而大方；我喜歡的當(dāng)然不止這些。在遙遠(yuǎn)的某件事物里，也許就有著現(xiàn)在某件事物的開始。人間的心事與人間的憂傷都在體驗著疼與歡、愛和憎。我在路上遇到一對男女在吵架，男的低著頭在抽煙，女的受不住用了很厲的聲色：你要我怎么樣你才甘心呢？

她的聲音很響。路過的人忍不住笑了。

生活中很多的時候，我們笑了就有了淚。生活通過時間刻畫了命運的棲身之所，也消融了時間里的生命。距離是一種美，美在一種錯覺。在一起的人會與你有離別的時候，有分手的時候。離別了分了手就不在一起了，彼此的想念有可能是一天兩天，也有可能是一生，是永遠(yuǎn)。

4

兩個像母親的女人，坐在草地上，她們在快樂地說著話。旁邊停放著打掃街道路面的環(huán)衛(wèi)車和掃把。很顯然，這是兩個搞清潔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我在路邊商店買了一包好日子香煙，拆開封口，從里面抽出一支來，準(zhǔn)備點燃。這時我無意看到一個肥壯的男人從附近一家福建城發(fā)廊走了出來，他瞇了瞇眼睛，朝空氣里放肆地打了一個噴嚏。男人的腋下夾著一個精致的小公文包。男人滿面紅光，看得出來，男人剛才進去一定有了滿意的收獲。很多這樣的男人，他們體面而安然地在這樣的場所停留片刻，然后從里面走出來，走進人群里，從此隱身，無人知道他適才的秘密。這個男人走了一段路，在一個補鞋的地方又停了下來。他的鞋有了灰塵，他想把鞋擦得更亮一點。補鞋的師傅很用力地擦拭著他的鞋，鞋很快就擦好了。他走在路上，鞋比先前更亮了，再亮的鞋在路上走得久了還是會蒙上灰塵的。

一個乞討的老頭，擋住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把手里的破杯子伸到女子的面前。女子不給，老頭不讓。女子生氣了。老頭也當(dāng)仁不讓地瞪圓了雙眼怒視著女子。這兩者相映成趣的幾十秒鐘里，過路的人有捂嘴偷笑的了。

5

在家看看書，發(fā)發(fā)呆，聽聽音樂，覺得這樣挺好的，有一種幸福浮現(xiàn)的感覺?？磿吹美哿耍偷酵饷嫒プ咦?，外面的天氣還是那么的好，陽光與我不慌不忙地走著。很多人與我不一樣，他們行色匆匆，他們很忙。他們在時間的跑道上賽跑。時間從來不住在這些人的家里，不是在公司就是在路上。時間對于很多人來說，是非常欠缺的。世俗的生活讓很多人忙于時間里，沉醉于時間里。他們晝夜忙碌。就是為了過得更好。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更好的呢？很多人說，我今天很忙，沒有時間。在以物質(zhì)和金錢來衡量一個人價值的今天，時間的最大證明，就是有人擁有了物質(zhì)生活的財富，車子房子票子等，讓一個人才盡其用。在時間的深處嘔心瀝血，終于贏得了時間。今天的生活是越來越繁忙了，忙得不可開交。很多人連過年都沒有時間回家。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贏得了時間的人，其實已經(jīng)失去了時間。

在當(dāng)下，在今天，幸福生活的指向是什么呢？它真正的意義是什么？我相信很多人是難以回答這個問題的。我們從來就沒有認(rèn)真地想過，我們活著究竟想干什么？我們得如何地活著？走在大街上的人，像奔跑的馬。我是那個趕馬車的人，我在時間的背后欣賞這一切。我的時間是我自己給予的。所以，我像主人一樣在家里，在時間里，享受這純凈的生活。

以前，我很不明白，一個女人怎么可以去養(yǎng)狗，而且把狗當(dāng)作個孩子養(yǎng)著，疼愛著，給它洗澡，穿新衣服，帶它睡覺，高興的時候總是抱在懷里？在路上，我又看到了這樣的情景：一個高挑的女人，長得優(yōu)雅而迷人，懷里正抱著一條小狗，一邊走一邊拿臉去親小狗的嘴巴。這么漂亮的女人，她的小狗應(yīng)該知足了。紅塵中無數(shù)的男子，又有幾個能如此得到她的寵愛呢？

女人歡快地哼著聲調(diào)，軟綿綿地感染了小狗。小狗在她催人入夢的聲調(diào)里，很乖地打起了瞌睡，喉嚨里還發(fā)出親昵的嗡嗡聲。女人正走著，不知從哪里閃出了一個邋遢的乞丐，他目光癡呆對著女子，咧開嘴來呵呵地笑著，把女子嚇了一跳，女子很矯情地罵了一句粗話。小狗也驚醒了，對著滿街的陽光汪汪地叫著。莫名其妙的舉動，讓看到這幕的行人不由得趣味一笑。

我看到的這個場景，再細(xì)細(xì)回想起來，覺得也是一種幸福。一個女人，她的內(nèi)心總是寂寞和脆弱的。在一個人的時間里，小狗的陪伴，會讓她感到生活在時間里的具體和結(jié)實。她會因此而讓自己的寂寞像煙霧消失。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她抱著小狗，就像抱住了安慰和勇敢。它有時候是女人心里的一種語言。她需要獨自表白。

再遇見牽著小狗走在大街上的女人，我就安靜地在遠(yuǎn)處看著。我突然想，女人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幸福的感覺其實就是在生活的時間里和一條小狗去散步。

6

這塵世里，有沒有一個人像自己這般？或者像自己這般的是一個女人。遇見另一個自己，我想，在生活的現(xiàn)實里是無法實現(xiàn)的。我們只能在虛構(gòu)里沿著猜想的路途去尋找，去相遇。我們窮其一生，也只能在想象的路上遇見自己了。

過去了的是從前，正在繼續(xù)的是今天，即將來臨的明天將是個什么樣子？明天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日期，它永遠(yuǎn)出現(xiàn)在未來的路上。每個人都將抵達(dá)自己的未來。而未來給予我們的是不同的方向。

就像現(xiàn)在，就像此刻，我被風(fēng)抒情地?fù)崦?。對于很多在巷子里打麻將的男女來說，風(fēng)無法觸摸他們，風(fēng)在小店的門口就停住了腳步，風(fēng)敞開了事物的一切，被陽光打掃得健康而干凈。我站在男女們遺棄的風(fēng)情里，被風(fēng)輕輕地吻著。我安靜得不想說一句話。

男人說，今天手氣真背，沒自摸過一回。

女人說，今天邪門了，我也沒自摸過哩。

男人抽出一支煙來，點燃，深吸一口，粗重地吐出來，煙圈旋出很遠(yuǎn)，最后沉入風(fēng)里，去向不明。女人手里捻著一個牌，在桌上不輕不重地拍著節(jié)奏，修長的手指甲上涂抹了很濃的紅色。男人和女人不經(jīng)意對視了一下，各自輕聲發(fā)了笑。男人問女人，你輸了多少了？女人說，八百。女人問男人，你呢？男人說，快一千了。

風(fēng)和我在巷子的過道上，每一個方向都能進入城市的生活。而男人和女人，他們和她們，顯然失去了方向。他們在生活里以游戲的方式隱藏了各自的方向，從前的方向，以后的方向。

再見了從前，就會相遇后來。今天一場游戲的結(jié)束，意味著新的游戲在今天重新開始。你無論怎樣地洗牌，只要有風(fēng)，就會有風(fēng)吹草動的境遇。

建筑大面積地覆蓋了大地，大地上只剩下了建筑和活動的人。萬物變得堅硬而冷漠。城市的公園，只留下了生活詩意的最珍貴的一個部分。在那里，風(fēng)吹得很靜，像一個夢境。我去公園的跑道上跑步，都要遇到一對老人，他們兩個有說有笑地在散著步。好幾年了，我一直遇見他們。我和這對老人從來沒有說過話，但在同一條跑道上，我們熟悉了汗水的方向。我喜歡在跑道上看到運動的女子，她給予了風(fēng)和陽光的風(fēng)景，也給予了道路難以言說的熱愛和贊美！

7

晨光中的陽光照著街巷，照著市場，照著行人。四周的景物及光影還沉睡在城市的睡眠里。樓下小店的卷閘門緊緊地關(guān)閉著，老板娘和她的男人一定還在昨晚的夜里做著夢吧。昨夜這里一定又是個失眠的夜晚。小店里有一張麻將桌，打麻將的人常常把這里的夜晚弄得很響。長長的巷子里從頭到尾，隨處可見這樣的小店，店里并沒有賣什么商品，只是象征性地擺放一些香煙、飲料和米酒等。這里的小店說到底主要是用來打麻將的。這一個又一個的小店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麻將娛樂的點罷了。生活就由這個點牽引著許多人的日常。他們和她們沉湎于這樣的聲音娛樂。

小店遮蔽著城市工業(yè)的孤獨，在別處閃爍著黑的火光。

這使我想起了這里的發(fā)廊，很多也不過是個擺設(shè)，很少給人真正地理發(fā)洗頭。這些發(fā)廊通常不是用來理發(fā)，而是用來打飛機的。不知是誰天才般地想到“打飛機”這個詞。這是一個動詞，而這個動詞放在性感美女的發(fā)廊里，就有了引誘和煽惑的一面。我看見很多男人，都情不自禁地進入了這樣的發(fā)廊，去研究和分析“打飛機”這個動詞。

發(fā)廊里的大都是一些少女，她們裸露著細(xì)膩白皙的皮膚，一排排地坐在發(fā)廊的沙發(fā)上，超短裙短得只剩下了內(nèi)褲。

晨光里的陽光并不暖，天氣又變得冷了許多。這樣的天氣，懶在床上睡覺倒是很不錯的想法?？上敕ńK歸只能是個想法而已，生活是經(jīng)不起幻想的，在現(xiàn)實面前，異鄉(xiāng)的生活顯得嚴(yán)峻而殘酷。凌晨四五點鐘，街上就有了在打掃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了。他們冒著寒風(fēng)，用掃把沙沙地清掃著地面上的垃圾。

早晨去市場買菜時，陽光已大片大片地落了下來，落在市場門前，落在來來往往的人身上。在市場門前，一群婦女坐在水泥臺階上，像游手好閑的富人，用針?gòu)故斓鼐幙椫掷锏拿€。她們大都來自農(nóng)村，聽口音，沾著很濃郁的鄉(xiāng)村氣息。她們臉上閃爍著晨光中的陽光，手里在不停地挑撥著歡騰的內(nèi)心。她們在市場門前，在這一刻的呈現(xiàn)里，喚起了我對于鄉(xiāng)村的愁緒和別離后的依戀。

她們坐著，她們編織著，有一種幸福聚攏在她們的周圍。她們一定愛著自己的家鄉(xiāng)，愛著自己的孩子，愛著她們的男人。家鄉(xiāng)已經(jīng)看不見這些女人了，她們逃離了家鄉(xiāng)的眼睛，在別處，在城市的深處，她們嘁嘁喳喳，像要飛的鳥兒。她們構(gòu)筑了城市的另一個鄉(xiāng)村。

這些女人，都不簡單。

此情此景，正在溫暖我時，一個婦女忽地站了起來，沾著很重的鄉(xiāng)音問我，先生，要辦證件嗎？說著，遞給了我一張卡片，卡片正面寫著：東南亞證件（集團）有限公司，代辦一切文憑、證件、刻章、票據(jù)，聯(lián)系人李××，手機：1306681×××× 1371422××××，敬請保留，以備急用。卡片背面寫著：本公司代辦以下業(yè)務(wù)：1.各學(xué)校畢業(yè)證，各中高等院校學(xué)歷、學(xué)位證書，自考、成教函授、外語等級及各種檔案材料。2.各類操作證，技術(shù)等級證，電工、廚工、美容美發(fā)、會計、會計師、工程師、教師、醫(yī)師資格證，職稱證。3.各種防偽身份證、戶口本、未婚證、結(jié)婚證、離婚證、準(zhǔn)生證、出生證、結(jié)扎證、婦檢證、健康證，各種士兵證、退伍證等。4.駕駛證、行駛證、營運證、車牌等。5.并可根據(jù)客戶要求制作各種證件。（自備相片）

8

我?guī)缀踹€沒來得及展開想象，老鼠就竄了出來。在我的房間里，在我的床下給了夜晚驚鴻一瞥。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房間里竟然有了老鼠。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吃驚不小。天啦，這里也來了老鼠。我從床上爬起來，拉亮了燈。找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不見老鼠的蹤影。我想，老鼠許是逃走了吧。我熄了燈，繼續(xù)睡覺。

哪知沒過多久，老鼠又竄了出來，它迅速地穿過我的床前，逃往陽臺的方向。我又拉亮了燈，四處尋找著老鼠。老鼠仿佛會隱身術(shù)，只那么一刻，翻箱倒柜也無法尋覓到它的足跡，哪怕它的一點點氣息。這樣三番五次地鬧騰，我徹底失眠了。

老鼠的出現(xiàn)讓我越發(fā)感到了寂靜在夜晚是多么的漫長。

這里竟然出現(xiàn)了老鼠。這使我對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感到了不安。房子越蓋越多，越蓋越密，人越住越多，垃圾越來越多，人的生活環(huán)保意識也越來越讓人擔(dān)憂。在寂靜的夜里，我想起了生活的優(yōu)雅。當(dāng)下的生活，有幾個人有了真正優(yōu)雅的品質(zhì)呢？人趨向于幸福的表層，在生活的自我踐踏里煩躁不安。生活失去了它原始的寧靜。萬物離開了散發(fā)泥土大地的根基，在虛空的大地上，城市工業(yè)的繁榮構(gòu)成了美好童話的消失。人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人的誠實越來越少，人的心靈越來越堅硬。我們需要的柔美和溫暖在慢慢地褪色，成為后來的虛構(gòu)和想象。寂靜的夜晚多么漫長，我在生活的難度里觸摸自己的寂靜，寂靜多么美好。

我在寒風(fēng)里叫住了踩三輪車的河南人。家里堆積了很多飲料瓶啤酒瓶還有舊報紙書刊等雜物。昨夜老鼠的鬧騰，讓我下定決心要把這些雜亂無章的廢舊物資清理掉。一定是這些落滿了灰塵和污垢的東西吸引了老鼠的到來。河南人在我的面前剎住了三輪車。由于寒風(fēng)的作用，河南人的頭發(fā)和呼吸都沾染了晨光里的水霧。河南人笑著問，東西多嗎？我說，還好。河南人就跟著我上樓，一層又一層，到六樓。我問河南人，你踩著車在外面溜達(dá)，冷不冷呢？河南人說，哪會冷呢？都習(xí)慣了。用的是一口純正的河南音腔。

巷子里踩三輪車收廢舊品的大都是河南人，有些好像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他們閑著沒事時，就幾個人圍攏在巷子的墻角旁，一邊打牌，一邊講著笑話。

堆積如山的一大堆的東西，被河南人清理得干干凈凈。清理好后，河南人就輕拍著拾掇好了的手看著我說，我怎么開價給你呢？我說，你隨便說個價吧。河南人說，現(xiàn)在金融危機，你也是知道的，生意不好做了。我點點頭表示認(rèn)同他的話。河南人把嘴里那根煙抽完，扔在地上踩了兩腳后，才說，兩塊錢，兩塊錢？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以為河南人在開玩笑，我說，兩塊錢，你開什么玩笑啊？我這么多的東西，最起碼也得賣二十多塊錢吧。河南人說，以前當(dāng)然是可以的，可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行情，我收你這么多的東西我也只能賺到幾塊錢。河南人好像帶著無辜的嘲笑看著我，你說怎么著？我說，五塊錢，全部五塊錢好了。河南人說，五塊錢我不要了，你另外找別人來收吧。我說，那多少呢？難道就兩塊嗎？河南人說，我給你再加一塊錢吧，三塊錢，你要賣就賣。我看河南人神情很真誠，我只好點點頭同意了。河南人就彎下腰來，把拾掇好的東西全部扛在了肩上，下樓去了。

我發(fā)現(xiàn)，他的背影在樓梯間消失的時候特別好看。

9

大地有大地的心事。我們穿行在日常的大地之上，卻無法知曉大地的憂傷。一個富有詩意和思想的生活觀察者，她一定懂得了大地的情感。大地蘊含了人類生命的巫語。在這里，我選擇了她作為第三人稱，這個她是個女的，而不是男的。我們常說，大地是母親。她洞察了大地的一切，成為我們的眼睛。這使我想起了詩人顧城的一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我們尋找的是我們在大地之上的家鄉(xiāng)。

我們該在哪里停下來，又該在哪里起程？大地在遠(yuǎn)方的神秘里，帶給了每個人傳奇。我們又難以捕捉到生命與大地之間的微妙情感。多年前我們在這里相遇、相識，我們成了鄰居，在一起有了生活。我們的大地緊密相連，像親戚。月光同時照亮我們的窗子。你有你的睡眠，我有我的寂寞。我們的呼吸，有著種種美妙的安靜。

我們在樓梯間相遇，我們彼此微笑致意，有時候我們還會偶爾說上兩句話。你穿睡衣的樣子很好看，自然得仿佛大地上的風(fēng)，輕輕地吹著。我想贊美你！但我沒有勇氣這么去做，因為我看到你臉紅了，你臉紅了，就顯得更加的乖態(tài)。我只呃了一聲。你像大地上的野葵花，朝著我的聲音盛開……不得不承認(rèn)，你點綴了歲月的虛構(gòu)和想象。

今天我想起來了，你租住的房間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房間，你早就搬走了。漂泊的生活就是這樣，昨天我們也許還見了面，說了話，今天你就成了陌生人，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有一些幸福的瞬間，使我們獲得友誼和信任。在同樣的一個地方，一個空間里，我們獨自歌唱這異鄉(xiāng)的世界。而世界卻站在大地上，傾聽大地的心靈和歌唱。

有很多人我們好像很熟悉了。等到搬走了才發(fā)現(xiàn)其實這只不過是熟悉生活里陌生的背影。再一次相遇時，好像在哪里見過，但又無法想起究竟在哪里見過，很想喊一聲，但又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們只好在緣分的瞬間里擦肩而過，偶爾微微一笑。

10

去外面時，路過煙酒專賣店，忍不住又買了一包香煙。這段時間里，抽了不少的煙。天氣冷了，坐在房間里，點燃一支煙，吸一口，覺得全身暖和了起來，有了一股力量。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一下子對吸煙心血來潮。她和孩子當(dāng)然是反對我抽煙的。她看到我又買了一包煙回來，就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心煩的事情？怎么最近老見你抽煙呢？孩子見了我從煙盒里掏出一支煙含在嘴里，就說，老爸又抽煙了。

我向來很少抽煙和喝酒，基本上沒有這兩樣愛好。也許，這段時間我對香煙有了鬼使神差般的迷戀，就像有段時間我對喝啤酒有了鬼使神差般的迷戀一樣。我想，可能是我遇到了內(nèi)心里自己也不知道的孤獨，需要通過這淡淡的煙草味來驅(qū)趕內(nèi)心的孤獨吧。我也知道，吸煙與喝酒都是難以消融一個人生活里的情緒的。不是有一句話這么打趣喝酒的嘛：借酒消愁愁更愁。我想，吸煙也是同樣的道理。喝少量，對身體還無大礙。聽有些朋友說，適當(dāng)喝點啤酒其實還是養(yǎng)胃的。也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也從未認(rèn)真去醫(yī)學(xué)界人士那里考證過。吸煙就大不相同了。吸煙是有害的。買回的香煙上就很醒目地印刷著這樣的文字：吸煙有害健康84mm烤煙型香煙煙氣煙堿量：1.2mg焦油量：13mg煙氣一氧化碳量：13mg。

吸煙等于在吸收生活的病菌。很多人卻心甘情愿地讓這樣的病菌在自己的身體里滋長。這讓我想到了人和生活的玩笑。

我對她說，放心好了，從明天開始，我決定不再買煙抽了，還原到從前的自己，不抽煙不喝酒，讓自己在生活里保持純粹和健康。

我覺得很多人的生活都是絢麗多彩的，他們有大把的節(jié)目和熱鬧。我越來越羨慕他們，以及他們在生活里的游戲心態(tài)。我不習(xí)慣把膚淺和無聊這樣的詞用在他們的身上，事實上，他們有著他們的有趣和意義。真正的意義也許在生活里是個人虛構(gòu)的感覺，你認(rèn)為的意義恰恰對他們來說就是無趣，而你認(rèn)為的無趣在他們看來，就是有意義的生活。我居家的日子當(dāng)然是最多的，在房間里度過的時光絕對比在房間以外的時光要多得多，但我樂此不疲，因為我習(xí)慣了把房間當(dāng)成我創(chuàng)作的大地和天空。我在大地和天空里有滋有味地活動著。你說，我是一個耐得住寂寞的男人。你問我晚上不出去玩么？我說，晚上沒有可去的地方，就在家里了，哪里也不去。你豎起大拇指！是在夸贊我嗎？別，我其實也想在晚上去外面走走，與談得來的朋友散散步，喝喝茶，聊聊這異鄉(xiāng)的生活。

11

穿著絲襪褲的女子，在寒風(fēng)里優(yōu)雅地行走著，高跟鞋敲打著窄窄長長的巷子。巷子里散落的臉譜都張望著女子的身影。巷子很靜。他們微笑著抽著煙。這娘們，這么冷的天氣，當(dāng)真只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了。

女子走路的節(jié)拍具有音樂的美感。她不緊不慢地走著，從容得讓人不得不回過頭去看她。她旁若無人地朝著巷子的前方走去。她好像嘴里還在輕輕地哼著小曲，她仿佛映照的陽光，把巷子的小路照得非常溫暖。

眼睛所見的事物遠(yuǎn)不及心靈的世界。游戲的好處是隨遇而安，不要過于功利。過于功利的東西已經(jīng)削減了游戲的趣味性、真實性、自然性。真正的游戲也許是一種我們對于生活的假定，或者說是一場由來已久的想入非非？心里埋藏的某種東西，在生活的舞臺現(xiàn)身，在這之前，你根本無法揣摩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你恍然大悟，呀，我的天，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哦。它把另外的一種生活表演了出來，讓你看到了生命隱藏的游戲。生活的結(jié)一個又一個地解開了，又一個又一個地結(jié)在了一起。你感到了驚詫，游戲的內(nèi)部具備了生命深度的抒情和思想。游戲無法逃脫時間的手藝。

我們成為時間里的每一種手藝。

有一個女子挨著你身邊的座位坐了下來，她身體的氣味迅速與你身體的氣味融合在了一起。你們那么親密地坐了很遠(yuǎn)的路，誰也沒有下車。女子的語言在眼神的表達(dá)里，像一首朦朧詩。你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而女子恰在此時挨著你的咳嗽深度大方地打了一個哈欠。這個哈欠讓你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女子的熟悉。

對于你和她來說，游戲不過才剛剛開始。而大巴卻已到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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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說出來，是要承擔(dān)的，承擔(dān)諾言和責(zé)任，承擔(dān)心里的那個約定。男女之間，女人的善良和男人的誠實，往往在一剎那間交織。轉(zhuǎn)瞬即逝的情感在剎那間因為真切和熱烈而充滿矛盾。男女之間的一些動作，也許并不見得是真實的。這里面蘊藏了誠實背后的謊言。女人問，你愛我嗎？男人說，愛呢。女人說，當(dāng)真嗎？男人說，當(dāng)真的。女人就心花了，男人也怒放了。男人與女人纏綿得自然，像樹上的葉子與花朵，在春天的枝頭迎風(fēng)招展。自然的美，自然的景，自然的心靈，自然的事物?！@一切都通往了心愛的道路。

一對男女在去往中醫(yī)院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開心的話題，兩個人都呵呵地笑了。女人則有了高漲的情趣和肢體語言，她情不自禁地朝著男人的屁股摸了一把。男人被摸得樂了，也順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摸了一下。女人跳了起來，很有彈性。女人這下不是摸了，而是用手掌在男人的屁股上嬌氣地啪啪扇了兩下，男人也在女人的屁股上啪啪地扇了兩下。這時，女人和男人同時浪笑了起來，發(fā)出旁若無人的笑聲來。

這時，從書報亭走來了一個手里捏著一個破碗的乞討老人。他把碗伸到了這對男女的面前，男女立刻止住了笑。男人將手揮了揮，示意他走開。女人則瞇縫著眼睛盯著他。乞討的老人仍舊伸著他的破碗，在男女的面前搖晃。男人說，走開啦，你有病。女人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看著男人的表情。這乞討的老人也真是運氣來了，突然發(fā)現(xiàn)了離書報亭不遠(yuǎn)的地上，正卷曲著一元錢的紙幣。老人二話不說，提腿運氣，飛快而至目的地，彎腰拾了起來，展開來一看，真是一元，眼睛亮了?；仡^再來看這對男女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語言真是很奇妙的東西，它就像生活的催眠術(shù)，可以迷倒一個人。兩個人原本就是陌生的，也根本不認(rèn)識，偶然遇到了一起，有一個就開了口，另一個人也開了口。語言用了它神秘的磁性，吸引了這兩個人。后來這兩個人就熟悉了，就了解了，也就懂得了。

每個人的生活都依靠語言來完成，最終自己覺得滿了意。

還有一種語言不需要通過聲音說出來，只需要眼睛和肢體的動作，就可以明白了。這種語言往往需要一個有著豐富生活的內(nèi)心才能察覺到它的意思，才能感觸到它的溫情。比如現(xiàn)在，我看到車站涌滿了許多回家的人，他們排著隊在窗口等待著買票。他們攬著大包小包行李，他們的眼睛寫滿了內(nèi)心的語言。它們告訴我，回家過年了。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