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巖
趙強是一個開出租車的,開了很多年了。趙強的家在偏僻的農(nóng)村,也沒怎么念過書,但他不愿意干費力氣的活兒,就學了駕駛,又考了個出租車資格證,在縣城里干開了出租車,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出租車這行,開始那幾年還行,趙強在縣城貸款買了房,娶了媳婦兒,成了名副其實的城里人。后來有了網(wǎng)約車就不行了,像滴滴打車、快車一類的競爭的特別厲害。
這一天上午,趙強轉(zhuǎn)了幾條街才拉了一個乘客,掙了六塊錢。現(xiàn)在這個社會,六塊錢真是太可憐了,在外面連吃碗面條都不夠,買盒煙都得是賴的。但在家里就不一樣了,六塊錢就像天大的事情,他買了包煙媳婦兒就會喊他,怎么又花這么多?趙強經(jīng)常嘆氣,哎,這世道,就是這么沒辦法。
趙強板著臉繼續(xù)轉(zhuǎn),到十一點的時候終于在外環(huán)路上轉(zhuǎn)到了一位男乘客。這位男乘客瘦高個,短頭發(fā),臉色也不正,背著個老年代的舊背包。趙強看著這人挺不順眼,但是他這買賣又不是看臉吃飯的,他必須得干。
趙強按下玻璃窗特別冷漠地問那人:“你到哪兒?”這位男乘客也特別小心謹慎地反問:“我要去市里,你去嗎?”
市里離縣里有二十多公里,屬于遠路了,遠路能掙錢趙強有點高興地說:“我當然去,上車吧。”
男乘客上了車,趙強讓他系好安全帶,可是男乘客腦袋左右晃來晃去,手拽來拽去,不知道安全帶怎么系?,F(xiàn)在這個時代他竟然不會系安全帶,他是不是個傻子?趙強不敢確定,又不能拒載,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沒控制住說了句粗話:“笨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06/qkimagesshgsshgs201808shgs20180809-1-l.jpg"/>
男乘客并沒有生氣,竟然傻兮兮地笑了。趙強看著他傻笑的樣子感覺很不自在,難道他真是個傻子?難道自己又幸運地“中大獎”了,他心里苦不堪言。
為了證實這位乘客是不是個傻子,趙強邊走邊和他聊天:“你到市里哪兒?”男乘客說:“我到鳳凰城,你知道嗎?”一個開出租車的方圓五十公里的啥地方能不知道,趙強說:“我知道?!?/p>
聽乘客說話不像是傻子,趙強才放了心??墒遣痪泌w強又不放心了,男乘客的臉一直貼著窗戶往外看,好像外面的風景多么好看。可大冬天的外面什么也沒有,他究竟看什么呢?趙強又開始和男乘客聊天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傻子:“師傅你在看什么?”男乘客回頭“嘻嘻”一笑說:“外面很好看。”看他傻乎乎的樣子,趙強心里一沉,感覺他真是個傻子了。但他還不死心,又接著問:“你家是在鳳凰城嗎?”男乘客回答說:“嗯?!壁w強問:“鳳凰城改造的挺好的。”男乘客又說:“嗯?!睘榱俗屗嗾f幾個字,趙強換了個話題聊:“城里的開元寺現(xiàn)在建的挺闊氣,我去那里燒過香拜過佛?!蹦谐丝偷哪樣譀_向了外頭,連頭也沒回一下,還是說:“嗯?!笨磥淼脫Q一個用“嗯”不能回答的問題了,趙強問:“師傅,看不出你的年紀,你多大了?”男乘客終于不能用“嗯”回答了,他說:“四十。”這比“嗯”就多了一個字,還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傻子,傻子也有知道自己歲數(shù)的。但趙強已經(jīng)沒耐心了,他想,算了吧,如果他真是傻子那就自認倒霉吧。
很快就到市區(qū)了,男乘客把頭轉(zhuǎn)過來很突然地問趙強:“你說開元寺現(xiàn)在建的挺闊氣?”趙強看了看他反問:“你不是市里的家嗎?怎么,你不知道?”男乘客又傻笑開了,笑過之后他說:“我已經(jīng)二十二年沒有回過家了?!壁w強感覺挺納悶,問他:“你怎么這么久不回家?”男乘客的臉色不好看起來,然后很痛苦地說:“我欠了別人一大筆債,不能說回來就回來?!?/p>
趙強想,這個人一定是個有來頭的人,說不定還會是個包工頭之類的,欠了農(nóng)民工的錢不還跑了,然后偷偷地跑回來了,看他那樣子,在外面一定也不好過受了大罪,都瘦成一把骨頭了,所以才回來面對了。趙強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很感興趣,他好奇地問:“你還完了?”那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唉,我欠下的債一輩子也還不完了,回家了接著還?!壁w強覺得自己猜對了,繼續(xù)往下問:“你干什么了欠了那么多錢,還了二十多年還還不完?”男乘客突然又不吭聲了,半天也沒有回答,卻轉(zhuǎn)了個話題問:“你能拉我到開元寺去轉(zhuǎn)轉(zhuǎn)嗎?我想去看看。”趙強告訴他:“那就繞遠了,費用也就高了?!蹦谐丝挖s緊說:“遠沒事兒,我不怕繞遠,是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一分也不會少你的,你放心就是了?!?/p>
趙強想,這人不是傻子也是個精神病,都到家了什么時候轉(zhuǎn)不行,非得花著錢轉(zhuǎn)??砷_出租車的最喜歡的就是路遠,乘客自己要繞的,怪不著他,他開著車往開元寺的路上走。
不一會兒,車到了開元寺附近,趙強怕這個真是個精神病一類的不好對付,然后說:“我把車停在路邊,你把前邊的路費先交了慢慢去里邊看吧,我在這兒等著你?!蹦谐丝湍膬耗芾斫廒w強的意思,他說:“我不進去了,我就在外面看看就行了,你開慢點。”趙強很無奈,車他開著,錢在人家兜里,他必須聽人家的,就慢點開著走。男乘客看著不相信地問:“這就是開元寺?怎么和以前一點也不一樣了?我離開的時候就那么一點點?!壁w強不耐煩地回答他:“你都二十多年不回家了,當然會變了,建成大的了?!?/p>
男乘客看完了開元寺,又要到滿月樓去看看。滿月樓也是當?shù)氐囊粋€標志性的建筑,趙強只好拉著他圍著滿月樓轉(zhuǎn)了一圈。滿月樓看完了,他又要看火車站,看了火車站,他又要看泉邊公園。其實泉邊公園就在鳳凰城的附近,來到泉邊公園的北門,趙強終于忍不住了,他對男乘客說:“就到這兒吧,離你家已經(jīng)很近了,你下來慢慢看,看完著走著回去就行。”男乘客很激動地說:“我想看看再回去,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二十二年了,我終于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求你拉著我轉(zhuǎn)一圈吧,我一分錢不會少給你的,你放心吧?!闭f完這句話,男乘客的眼里流下淚來。趙強沒有辦法了,只好拉著他轉(zhuǎn)公園。
從公園西門走到公園南門,男乘客看了看“泉邊公園”四個字說:“這四個字沒變,還是那個樣子。”趙強心里不痛快不搭理他的話。然后又到了公園東門,男乘客突然問:“公園的圍墻怎么拆了,那他們在哪兒收門票?。俊壁w強不耐煩地說:“圍墻拆了好多年了,早就不收門票了,都什么年代了還收門票?!彼锌卣f:“真好,政府真好啊,什么事都替老百姓想,老百姓真是越來越幸福了,進公園都可以隨便進不花錢了?!壁w強在心里笑話他,真是少見多怪,精神病一個。
到了公園北門,男乘客要趙強停下來,他說他想到里面去看看。趙強已經(jīng)忍不下去了,按下計價器說:“你付了費自己去看吧,我要回家吃飯去了?!蹦谐丝瓦@時為難地說:“我得回家拿錢,我手里沒有錢?!壁w強的火氣噌一下子就上來了,原來就是拉了個神經(jīng)病,怨不得這么磨嘰,沒有錢還想坐車,但沒拿到錢他還是忍著。男乘客看趙強不高興了,不好意思地說:“兄弟,對不起,我沒有騙你,我現(xiàn)在真的是沒錢,不過我真不會欠你的錢。你跟我一起去里面看看吧,我不會跑的。一會回家我就給你錢。”為了錢,趙強只好跟著男乘客往公園里走。
趙強一點也不情愿地陪著這個瘟神往公園里走,男乘客邊走邊自己嘮叨:“和以前不一樣了,一點也不一樣了,一切都變得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真好呀,政府真好!”越強還是不搭理這個精神病,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趙強很震驚:“師傅,不妨告訴你,其實我是一個殺人犯。十八歲那年,我年輕,瘋狂,鬼混,打架,不務正業(yè),什么壞事我都干,真是什么壞事都干,連父母都罵。后來我打架,打群架,就在這個公園,就在這一塊兒,不小心把人打死了,進了監(jiān)獄。我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更毀了兩個家庭。二十二年呀,我父母今年都六十二歲了,看起來老的不成個樣子了,臉上皺紋多的像樹皮,頭發(fā)全白了,每次看我都哭。他們告訴我,家里改造分了三套房,一套賣了賠償給了人家,還有兩套,盼著我能早點回家成個家立個業(yè)?!?/p>
不知道怎么的,趙強聽到男乘客這些話心竟然柔軟起來,他心里完全沒了埋怨和生氣,禁不住安慰起他來:“回來了就好,過去的都過去了,別再多想了。”男乘客并沒有停止他的話,而是蹲坐在地上捂著臉泣不成聲地說了下去:“可是,對我來說兩套房有什么用呢,錢對我來說還有什么用呢?我一個犯人,錢能買吃的喝的用的,可怎么也買不回我的一個臉面啊,我還有什么臉回家見我的老父母??!”
說完話后男乘客哭得更放肆了,在公園里散步的人都往這邊看。說的趙強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挺不好受,趙強拉住他的胳膊說:“起來吧,沒有人會看不起你。犯人怎么了,不是有句話叫浪子回頭金不換嘛。你才四十歲,比我還小好幾歲呢。你不是還有兩套房嗎,那是多好的資本啊,那么好的地段,你賣掉一套足可以成家立業(yè)了。好好干,現(xiàn)在國家政策這么好,這么活套,只要你肯努力,一切的面子都能風風光光賺回來的?!?/p>
男乘客被趙強拽起來,淚眼汪汪地望著他問:“真的嗎?真能把面子賺回來?”趙強堅定地點著頭說:“真的,一定是真的,不信你試試?!?男乘客轉(zhuǎn)眼破涕為笑地說:“我要試試?!?/p>
趙強和男乘客儼然像一對哥們兒走出了公園,上了車。到了男乘客家門口,男乘客說借趙強一下手機給他父母打個電話,讓父母把錢送下來。想到等了兒子二十二年的兩個老人,趙強沒有把手機給他,而是鄭重地對他說:“你的車費免了。兄弟,快回家吧,父母等你都等到滿頭白發(fā)了?!蹦谐丝驼f:“那怎么行?要不你等我,我馬上就給你把錢送下來?!?/p>
男乘客下了車,進了小區(qū),趙強望了望他的背影,轉(zhuǎn)頭走上了回家的路。此時,他的心情特別的通透,他覺得他做了一件幾十年來最有意義的事兒。
(責編/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