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貞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用筆名池靈筠,2008年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言情小說、青春小說,并在網(wǎng)絡(luò)連載,廣受好評,出版《桃妝》《宮砂淚》《畫瓷》等六部長篇小說。2012年改筆名為賀貞喜,創(chuàng)作出版長篇小說《雙棲蝶》,在西安晚報、羊城晚報、長春晚報等各大報刊連載。長篇小說《鴛鴦茶》入選江西省重點長篇小說扶持工程,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2017年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啟初的起初》,入選中國文聯(lián)青年文藝創(chuàng)作扶持計劃資助項目,正在籌備拍攝。
一
她打開了床頭的燈。
突然而來的光讓他極為不適應(yīng),下意識用手擋住了眼睛。光從指縫中漏進來,他恍惚看著她中指上戴的鉆戒熠熠生輝,和她的笑容一樣。
潘辰用看陌生人的表情看了她好一會,不知是肚子餓極了還是怎么了,突然之間心慌起來。他只好緊緊抱住她。這是他的未婚妻啊,得來真不容易。
昨天晚上盛大的求婚儀式,他策劃了整整一個月,“柳艷嫁給我”這幾個字通過CBD外墻的燈管組合出絢麗奪目而聲勢浩大的效果。這樁情人節(jié)的浪漫事刷爆了每個人的朋友圈,一早還登上了城市新聞網(wǎng)和幾個當(dāng)?shù)氐墓娞枴AG的名字迅速成為了一個令小城姑娘們羨慕的符號。
剩下的一切就該水到渠成了吧,潘辰暗暗想,跟她回去見父母,領(lǐng)證,買房,買車,開公司……人生啊,不能錯過每一個機會。他此刻抱著她,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傻氣的笑容。她看他這樣笑了,捏捏他的臉,說他是傻瓜。
潘辰是在健身房認識柳艷的。當(dāng)時他接過她填的會員資料,心想,這么一個俗氣的名字。不過他瞥見了她的包。包之于女人等于車之于男人——這是潘辰總結(jié)的俗世價值觀。于是他多看了她兩眼,臉上卸了妝以后應(yīng)該沒什么可取之處,身材還不錯,個子高挑,腰細腿長。手上沒戴戒指,也沒有戒痕。
他特別在意戒指的事,因為他曾經(jīng)上過一次當(dāng)。一個女人故意摘下戒指佯裝未婚跟他約會,后來他無意發(fā)現(xiàn)了她無名指上的戒痕,當(dāng)即就翻臉了。他說:“我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也不喜歡別人玩弄我的感情。”女人又羞愧又不安,送了好幾張購物卡給他以示安撫。他也都收下了,只是后來就斷了聯(lián)系。他是真的生氣,浪費小半年的時間在一個已婚婦女身上。對他這樣“美好的肉體”來說,光陰是異常寶貴的。
“美好的肉體”是前女友常常用來形容潘辰的詞。他那時候窩在小鎮(zhèn)里沒出去見過世面,還不明白自己有多美好。等他明白了,就跟前女友分手了,留在城市里追求夢想,企圖用他“美好的肉體”搏得一個美好的未來。偶爾也會用它來套現(xiàn)。
起初他只想在柳艷身上套現(xiàn),不用花什么心思,也不需要長期維持下去。但是柳艷對他一見鐘情。一個女人動心了,從姿態(tài)上是能看出來的。柳艷是性格直爽的傻大姐,人前人后都是憨憨的樣子,唯獨在潘辰面前忸怩放不開。潘辰早看出來了,卻不動聲色,一直以教練的身份和她相處,暗中考量。直到有一天,她開了一輛瑪莎拉蒂過來接他,帶他去溫泉別墅,好似一切都明朗了。他將她攬入懷抱。
兩位主人公從酒店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渾然不知他們的八卦已經(jīng)傳遍了全城。柳艷的身家背景被扒了個底朝天。而潘辰不是本地人,沒人知道他的底細,看多了韓劇的姑娘們紛紛將他設(shè)定成一個海歸富二代。
柳艷要回公司處理點急事,潘辰開著瑪莎拉蒂送她過去,然后來到一家咖啡館和朋友見面。幾個朋友都是同道中人,有的贊他辦事利索,有的說話酸不溜丟。潘辰只是置之一笑,時不時看一眼手里的車鑰匙,仿佛這就是開啟幸福大門的鑰匙,有種勝券在握的得意和瀟灑。
“兄弟,要注意身體啊,這三十幾歲的女人……”那朋友話說一半就意味深長抽了口煙,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那酸溜溜的人好心提醒他:“你聽沒聽說她是怎么發(fā)家的?”這話讓氣氛突然尷尬起來。潘辰?jīng)]打算接話??墒悄侨藢嵲谔眯模且o大家說明白:“她說她去深圳做微商,兩年賺了兩千萬,這錢可真好賺啊!”
有人從旁解圍說:“行了行了,管它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
那人又陰陽怪氣地笑了,“也是,這世道,笑貧不笑娼嘛?!?/p>
饒是潘辰面如冠玉也禁不住泛起一層薄薄的緋紅色,像是受到了羞辱。
那句話像緊箍咒,套在潘辰頭上就取不下來了。他一直頭痛耳鳴,坐在車里等柳艷下班,思緒紛雜。指間夾的香煙燒出了一大截?zé)熁?。一縷煙筆直地往上升騰,像要拋卻紅塵羽化成仙。
微信不停地響,或許是哪個群里又在搶紅包。香煙燒到了盡頭,燙到潘辰的手指。他手一抖,煙灰盡數(shù)彈落在方向盤上。他心疼得著急,隨手拽張紙巾擦了幾下,再用手指頭使勁抹,把痕跡全都抹掉。抬頭看眼時間,快八點了,這一天沒吃東西,肚子竟然也不餓。
微信又響了,他把那幾個吵吵嚷嚷的群都屏蔽掉,之后發(fā)現(xiàn)聯(lián)系人里面有個好友申請。這是一個名叫“葵”、頭像是一朵黑白向日葵的人,發(fā)來的驗證消息稱:“我看過你的書。”
對啊,他出版過一本書,確切來說是一本情書。自費出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打動柳艷。總共印了一千冊,如今還堆了八百冊在家里。他覺得沒人會喜歡看那肉麻的東西,連他自己都不看。可是這個葵看過。
他加上了葵,但是不讓她看自己的朋友圈。點開她的朋友圈,也是一片空白。相冊封面是一個短發(fā)女子手持向日葵的黑白照片。真是很短的發(fā),簡單的無袖背心,顯得胸很平,但有種特立獨行的氣質(zhì)。以潘辰的審美標準判斷,挺好看的。
“你好,我是向月葵?!彼谝痪湓捑蛨笊狭俗约旱拿?。
潘辰覺得有趣,反問她:“這是網(wǎng)名吧?”
“不是,是筆名?!?/p>
潘辰有點吃驚,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向月葵”這個名字,居然真的有一個叫向月葵的作家,已經(jīng)出版了好幾本小說。可是網(wǎng)上的資料都沒有照片,他不能確認是不是同一個人。
向月葵接著說:“我想要一本你的簽名書可以嗎?”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作家,潘辰都覺得受寵若驚。他也試探性地問:“禮尚往來,你也應(yīng)該送我一本簽名書吧?”
“當(dāng)然?!毕蛟驴B著發(fā)了幾個笑臉,然后留下一個地址,要他快遞給她。潘辰一看,這是本市一個小區(qū)的地址,何必要快遞?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可能作家都是神神秘秘的,不太隨便出來見人的。于是他也留下了自己的地址。
高跟鞋的聲音叩擊地面噠噠直響,潘辰放下手機,滿臉堆砌出甜膩的笑容沖柳艷喊:“艷艷?!彼谝淮魏斑@個稱呼的時候覺得一陣惡寒,現(xiàn)在好多了,只是覺得惡俗。
柳艷剛上車,就被潘辰按在懷里好一陣耳鬢廝磨。他要用狂熱將她征服,用欲望來表達他轟轟烈烈的愛意??墒撬粗腔ǖ羲蟹e蓄的鉆戒,忽然又想起那句緊箍咒來了,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從腳底往上爬。他不得不在心里勸服自己,婚姻不過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而已,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
潘辰住在柳艷購置的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層公寓里,落地窗外是繁華的夜景,一眼能望到城市的邊緣和夜幕下的遠山,憑空能生出一種君臨天下的氣魄。他搖晃著紅酒杯,聽柳艷在說公司這幾天忙不過來,還有她下星期要去深圳出差一個月。他明明心里有氣,不好發(fā)作,只是悶悶不樂。
柳艷像慈母一樣摸摸他的頭,哄道:“乖啦,等我出差回來就帶你去見我爸媽?!?/p>
“那還有一個月呢?!迸顺秸Z氣中充滿委屈。
柳艷脫衣服去洗澡,脫到一半突然又折回來遞給潘辰一張信用卡,說:“這是副卡,你先用著?!?/p>
“干嘛?我不要你的錢。”潘辰很生氣。
“傻瓜?!绷G又這樣叫他,咯咯地笑著,“求婚花了很多錢吧?老婆本都掏光了吧?”
潘辰真的很討厭聽她的笑聲,像狗叫??墒撬绻唤酉逻@張卡,等柳艷一走他這個月就沒法生活了。這和他原來的計劃不一樣,他覺得以柳艷愛他的程度,應(yīng)該馬上見父母,拿戶口本去領(lǐng)證。只有拿到了證,才算塵埃落定啊?,F(xiàn)在她居然要出差一個月,而且是深圳。他生氣地打掉她手上的卡,抱起她直往浴室沖去,她又咯咯地笑起來。
二
凌晨三點,潘辰因為柳艷的鼾聲而失眠,望著窗外,霓虹燈下的一切都如夢幻泡影。白天那些真實地握在手里的東西,到了晚上好似都遁入了黑暗。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什么把握,不過是孤注一擲。
給柳艷寫的那本書在床頭柜放著,他順手拿過來翻幾下。柳艷是很喜歡的,也常常拿出去向閨蜜們炫耀。在柳艷看來,他的才華閃閃發(fā)光,與別的庸俗的男人不一樣。不過她到底沒有看完這本書??赐炅说娜?,大概也只有那個向月葵了吧。
想到她,一陣強烈的好奇心涌起,潘辰用手機下載了向月葵的一本書來看。她寫的都是浪漫的愛情小說,平常他從來不看這種小說,覺得無病呻吟??蛇@次他懷揣著好奇心看了下去,像個小偷一樣從字里行間去竊取有用的信息。比如她習(xí)慣于用“中意”這個詞,可能是南方人;她的句子總是很長,主謂賓定狀補無一遺漏,像有強迫癥;她寫的女主角腳踏兩條船,沒有絲毫道德上的負罪感。他越看越入迷,將近天亮?xí)r將這本書看完了,驀然發(fā)現(xiàn)向月葵是一個很高明的作者。她一開始沒有炫耀這是個很厲害的故事,甚至讓人覺得有點蹩腳,看的人也就沒有防備。其實她在暗中牽著他的鼻子走,而他渾然不知,還等著看笑話,到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玩弄了一把。這才是真正有才華的人吧,自己那點用來哄女人的小聰明跟人家一比顯得太低微??上蛟驴呀?jīng)看過他的書了,還特地問他要簽名書,這說明什么?
潘辰被腦子里的疑問纏繞著,再也睡不著。送柳艷上了高鐵后,他急急忙忙回來準備好簽名書寄了出去。他的字是漂亮的,上學(xué)的時候參加書法比賽還得過獎,本來覺得送不出手的書好歹因為這幾個字增加了一點底氣。結(jié)果還不到中午他就收到了向月葵寄來的書,偏偏就是他看過的那一本,這是巧合還是緣分?他有好幾年沒讀過小說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這一整天都想著那書里的情節(jié),想著那個恣意灑脫的女主角。書上的簽名很潦草很隨意,和小說里描寫的女主角的字一樣,不太好看,但是很有個性。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將向月葵代入進去,覺得那個就是她。而且一想到這他會覺得有點興奮。他居然認識了一個女作家。
下午健身房沒什么人,潘辰窩在沙發(fā)一角翻來覆去地看向月葵的簽名書。他還在網(wǎng)上搜了好久向月葵的照片,可惜沒找到,她真是一個低調(diào)又神秘的作家。
幾個女人涌進來,伴隨著濃郁的香水味和尖利的大嗓門,令健身房頓時聒噪起來。她們一人一臺跑步機,邊跑邊聊天,旁若無人。她們也真能聊,從韓劇聊到了養(yǎng)生,然后聊到了整容。潘辰本來極其厭煩這些中年女人,但聽她們說如何判斷一個女人整沒整容,莫名其妙就聽進去了。他默默總結(jié)了一下,整容臉最大的問題是不能做夸張的表情,大笑或者大哭都會變形;隆鼻或者隆胸都有填充物,摸一下就知道了,不過也有很先進的技術(shù)讓人摸不出來;割雙眼皮、打玻尿酸這種已經(jīng)不算整容了,只能算是微調(diào)。想想柳艷那張臉,潘辰心里就有數(shù)了。
突然有個女人提到了柳艷的名字,說好久沒見她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另一個答道:“養(yǎng)了條小狼狗,哪有空出門啊?!币魂囆念I(lǐng)神會的笑聲終止了這個話題。然而這些笑聲一針見血,讓潘辰不敢抬眼,恨不得把臉埋在書里面。他自詡活得逍遙自在從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或許只是因為別人仁慈并沒有把真實看法告訴他而已——他腦子里冒出來這個念頭,自己都嚇一跳。這是向月葵在小說里表達的一個觀點,竟然就影響了他。一瞬間,他感覺有些玄妙。
向月葵。
夜間昏黃的臺燈下,潘辰在紙上寫這個名字,對比書上潦草的簽名,覺得那簽名更好看。他的字是漂亮,但沒有靈魂。向月葵的名字有,一筆一畫都在顯山露水。他忽然很向往做一個有靈魂的人。
他正想著,向月葵的微信就發(fā)過來了,她說收到了書,贊潘辰的字好。她每句話后面都喜歡跟一個表情,微笑或者憨笑或者捂嘴笑,像是很好接近的樣子,沒有她小說中散發(fā)出來的冷酷勁。他猜測這只是表象,很多看上去樂觀開朗的人其實內(nèi)心孤獨得要命。
潘辰告訴向月葵他讀完了她送的那本書,他以為她最少會問一句“怎么樣”或者“好看嗎”之類的,可她只答了一個“哦”字。潘辰就尷尬了,他本來準備好的臺詞無用武之地。顯然向月葵并不想談?wù)撟约旱臅?,她感興趣的是潘辰那本情書。她一直追問那是寫給誰的,不知怎么,潘辰不太想坦白,含糊答道:“哄女人的?!?/p>
“你寫得很好?!毕蛟驴痪湟痪湓挻蜻^來?!罢Z感好,意境好。我以為你也是個作家。后來一問才知道,你是玩票的。有天賦,不當(dāng)作家好可惜啊?!?/p>
被一個作家這么夸,潘辰竟覺得小鹿亂撞,比談戀愛還緊張,手心都開始冒汗了。他曾經(jīng)是文學(xué)愛好者,也發(fā)表過一些小東西,但他從沒想過要當(dāng)作家。沒錢花的時候想賺點稿費,可幾次三番被退稿,早就打消了念頭。給柳艷寫情書是帶有目的性的,沒想到歪打正著被一個作家看中了。他暗自掂量了一下,給向月葵回復(fù):“我不喜歡功利的寫作,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比較自在?!?/p>
“衣食無憂的人才有這樣的資格吧。”向月葵發(fā)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又說,“我以此為生,恨不得把自己的才華都掏干凈,賣個好價錢。”
潘辰愣住了,手指顫了顫,終是沒有坦白自己的境況,反去捧向月葵:“現(xiàn)在的作家都是富豪啊,不是還有個富豪排行榜嗎?”
“那個榜水分很大,不可信?!毕蛟驴@樣一說,潘辰更加覺得她是內(nèi)行,順手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去年的排行榜,這一看把他下巴都驚掉了。向月葵居然上榜了,盡管排在第四十多名,但收入十分可觀。潘辰猛地站了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要冷靜一下,不然怕自己會語無倫次。他好像是頭一次體會到臥虎藏龍這個詞的含義。此時夜空是靜謐的深藍色,他住的樓層仿佛舉手可摘星辰,那些俗世里的車馬喧囂都離得很遠很遠了,多不真實啊,可是又催生出另一種海市蜃樓般的美好。
兩人的對話停止了一會,向月葵又問:“你平常還寫不寫別的東西?”
潘辰在給柳艷寫情書之前是打算寫小說的,寫了幾千字后他發(fā)現(xiàn)柳艷看不懂小說,于是放棄了,改寫情書和情詩,這種表達方式更適合柳艷。還有更年輕的時候?qū)戇^一些東西,他覺得矯揉造作,也不好意思拿出手。斟酌半天,他回道:“有一篇未完成的小說。”
“發(fā)給我。我看行的話幫你投稿?!毕蛟驴蝗葜绵沟恼Z氣讓潘辰無法拒絕。但是他又十分緊張,覺得那篇小說也只是為了哄柳艷寫的,根本不入流。他頭腦一熱,決定晚上通宵達旦寫篇小說出來,第二天一早發(fā)給她。
“那我先把它完成,明天發(fā)給你。”潘辰這樣說。
然后他在電腦前坐了三個小時,對著空白文檔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敲不出來。滿腦子想的都是向月葵,她的書、她的照片以及那個排行榜。眼看離天亮的時間越來越近,他忽然靈機一動,以自己和向月葵相識的過程為切入點寫了一個發(fā)生在虛擬網(wǎng)絡(luò)的愛情故事。他發(fā)現(xiàn)才華大都是被逼出來的,那些精妙的詞語像天外飛仙紛沓而至,組合排列成了一篇漂亮的小說。至少表面上很漂亮,像他的字跡一樣。
早上七點,陽光正好,城市在蘇醒。他將得意之作發(fā)給向月葵,伸了個懶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引領(lǐng)他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他成為了一名暢銷書作家,巨幅海報上的他文質(zhì)彬彬,戴著文藝氣息濃厚的黑框眼鏡。簽名售書現(xiàn)場十分火爆,年輕的小姑娘捧著他的書激動地呼喊他的名字,爭先恐后要與他的海報合影。
夢做得太真,以至于他醒來以后還念念不忘那種光鮮的滋味,好像那種人生才應(yīng)該是屬于他的。眼前的茍且根本配不上他心中的詩和遠方。他盯著手機看了許久,等向月葵給他的回信。小說到底寫得怎么樣?她會不會很失望?如果她說不行他要打退堂鼓嗎?
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折磨得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一直餓到下午。終于捱到向月葵發(fā)來回音,她約潘辰出來喝茶細聊。潘辰一下就振奮了,從衣柜里挑了一身平時都不太穿的棉麻質(zhì)地的休閑服;用美發(fā)用品精心打理發(fā)型;因為熬了夜臉色不太好,趕緊敷了一張面膜;臨出門時往嘴里扔了顆薄荷糖。他好像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面試,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必須小心翼翼。他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過這種感覺,生怕踏空。
三
向月葵選的地方叫菩提小院,清雅別致。各種綠植錯落有致,花叢中一名少女在彈奏古箏,走廊里掛了一連排的名家字畫,營造出一種“有文化”的底氣。潘辰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所有人說話都輕聲細語,更加凸顯出那架古箏的音色。于是他的腳步也放得很輕,平常喜歡勾在指頭上亂晃的車鑰匙也被他恭敬地收起來塞進包里。
然后他就看見了向月葵,坐在水榭里。穿一條無袖的白色襯衣裙,裙擺一直蓋過了小腿,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涼拖。潘辰認識那雙鞋,因為柳艷也有,是去年某個奢侈品牌的爆款,從法國買過來五六千,當(dāng)時他還嫌又丑又貴??涩F(xiàn)在他覺得自己冤枉了那雙鞋,它在向月葵腳上十分好看。
他心跳很快。他應(yīng)付女人一向游刃有余,但不是向月葵這樣的女人。他在她面前像個小學(xué)生,低著頭謙卑地稱呼她為“向老師”。向月葵倒是笑得自然親切:“你叫我葵就可以了,其實我不姓向。”潘辰點點頭,認為她對自己的第一印象還不錯,兩人關(guān)系又近了一步。她也不太喜歡寒暄,直奔主題跟他說:“你的小說文字感覺特別好,故事還不錯,但是結(jié)構(gòu)有點問題?!迸顺竭B忙虛心請教,向月葵也耐心地給他講。一開始他還聽進去了,后來他不知怎么一直在分神,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只是嘴上一個勁地應(yīng)著。按網(wǎng)上的資料,向月葵今年應(yīng)該是二十七歲,和他一樣大;她已經(jīng)上了作家富豪榜,而他將自己的未來都掛在柳艷身上。真是可笑又可悲。
向月葵說累了,喝了一大口茶,說:“你把我剛剛說的那幾點改一改吧,我覺得挺有希望的?!?/p>
“什么希望?”潘辰卻還沒反應(yīng)過來。
“投稿啊,我不是說了幫你投稿嗎?”
潘辰馬上隨機應(yīng)變道:“哦,好的,我都記住了,回去就改?!彼劢怯喙鈷哌^她的手指,右手食指上戴了一枚戒指。單身無疑。正事說完了開始閑聊,潘辰有意聊到自己那本書,問向月葵是在哪看見的。她歪著頭笑,說是在一個二手書店發(fā)現(xiàn)的,也不怕潘辰尷尬。潘辰笑稱自己的朋友圈是沒人看書的,所以他送出去的書被扔掉也很正常。但向月葵給了他肯定,讓他對寫作這件事重新感興趣了。向月葵抿嘴一笑,給他添茶。潘辰覺得她的手很漂亮,像書里寫的纖纖玉指,膚如凝脂,不像柳艷的手那樣粗糙。潘辰也不想總是拿柳艷來比較,但他忍不住。
晚上八點,柳艷照常打電話來,可這時潘辰正在陪向月葵喝咖啡。本來向月葵要回去的,但潘辰說吃了她的茶必須要回請,于是帶她來了本市最貴的一家咖啡店。這家咖啡店位于市中心的CBD,也就是潘辰求婚的地方。向月葵當(dāng)然也聽說了這樁轟動一時的八卦,但她并不知道眼前的潘辰就是男主角,饒有興趣地聊起這件事來。潘辰手心里直冒冷汗,也不接話,突然聽見向月葵嘖嘖說道:“柳艷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吧。”潘辰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尷尬又無力地問:“你認識那個柳艷?”向月葵點頭說:“是啊,初中同學(xué)。其實說起來也沒什么,也算是勞動所得吧。青春很寶貴的,你說是吧?”潘辰心虛得連連點頭。恰好這時手機響了,他迅速掛斷了,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向月葵又悠悠地補上一句:“不過呢,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迸顺椒路鸨皇裁磽糁辛耍对谀抢?。
送完向月葵,潘辰回到公寓已經(jīng)很晚了,手機上有柳艷打來的十幾個未接來電。他沒理,不想理。向月葵說的那幾句話一直在腦子里打轉(zhuǎn),怎么也趕不出去?!八菚r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迸顺讲榱艘幌拢@句話出自《斷頭王后》。他在公寓里不停地踱步,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他越想越亢奮,仿佛未知而迷茫的前途被向月葵這個手持法杖的女神點亮了。他本不應(yīng)該是這種俗人,像柳艷一樣俗,他怎么會淪落成這樣?瑪莎拉蒂,一輛瑪莎拉蒂而已,在廣闊的人生里算得了什么?潘辰充滿斗志,開了電腦,認真地修改那篇小說,逐字逐句,絞盡腦汁,他可不想讓女神失望。
他為了一個詞糾結(jié),眉頭緊緊縮成一團,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封信用卡還款的郵件。他的眼皮跳了跳,低頭望著桌面。向月葵的書,手機,并排擺放。他的眼睛盯著書,手卻伸向了手機,猶豫著還是撥通了柳艷的電話。
如果哄女人是一門學(xué)科,潘辰絕對是教授級別。在柳艷的質(zhì)問之下,他委屈地解釋自己在試圖融入文化圈,剛找了個師傅帶著,因此少不了應(yīng)酬。他說:“艷艷,你這么優(yōu)秀,我要努力才能配得上你啊?!绷G一聽就立馬軟了下來,說他是傻瓜。潘辰聽見她嬌嗔的語氣,腦子里又蹦出那句緊箍咒來,忍不住問了一句:“怎么要在深圳待一個月這么久?”柳艷答:“想把一些業(yè)務(wù)結(jié)了,以后就不來了?!迸顺皆谛睦锢湫Γ裁礃I(yè)務(wù)?那個微商的業(yè)務(wù)?不過他不露聲色,只是一個勁地傾訴對柳艷的思念。
潘辰花了好幾天時間琢磨小說,改好后發(fā)給向月葵就一直忐忑不安。這天清早就開始下雨了,從落地窗往外看,整個城市灰蒙蒙的,但遠處的山巒被陽光鍍了層金,截然另一片天地。午時向月葵發(fā)過來一條微信約他見面,他的心情也隨之開朗。
這次約見的地點是一個廢棄的工廠,被幾個藝術(shù)家改成了畫廊。潘辰常常路過這片地方,可從不知道內(nèi)里的乾坤。向月葵遠遠看見了他的車,沖他招手。這次她還帶了幾個朋友,看上去也都是藝術(shù)家的作派。潘辰下車前把腕上的名表摘了下來,生怕一不小心顯露了自己的淺薄。
向月葵笑呵呵地跟朋友介紹潘辰,說他是個新銳作家。潘辰害臊地擺手:“不不不,我只是個愛好者。”其中一個文藝小青年大大咧咧說:“跟著葵好好混,明年就是新銳作家啦!”潘辰便看了一眼向月葵,她也正看著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亮亮的。潘辰竟然覺得自己耳朵發(fā)燙,目光也無處可藏,他在女人面前從來不會這樣。他們一起進去看畫展,里面布置得像迷宮一樣,氤氳著墨香。要不是有向月葵帶著,潘辰一定會迷路。漸漸的,幾個朋友都走散了,只有潘辰亦趨亦步跟著向月葵,兩人的腳步聲在安靜的畫廊里一唱一和。她今天穿的吊帶小衫,露出削瘦的肩膀,耳環(huán)很長,一直垂到了肩膀上方,顯得脖頸細長。潘辰不認得耳環(huán),但認包的本事很強。向月葵今天拎的那款包是限量發(fā)售的,價格比他的表還高。柳艷也很喜歡,但都舍不得買。像這樣的好東西,用在柳艷身上是浪費,用在向月葵身上才是剛剛好。
“你改得很好,我已經(jīng)發(fā)給編輯了?!毕蛟驴唤?jīng)心地看著畫,一邊趿拉著拖鞋一邊說,“其實有天賦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堅持寫下去的人很少。你覺得你是個有毅力的人嗎?”潘辰說:“我就像無頭蒼蠅,光有毅力沒有方向。”向月葵轉(zhuǎn)身靠著墻,語氣像在說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你看那些心靈雞湯,動不動賣一百萬冊,錢多好賺吶。你的文字不比他們差,只是缺少機會?!迸顺皆胱约阂呀?jīng)牢牢抓住了機會,但與向月葵說的機會不一樣。一種是靠別人,一種是靠自己。一種是美好的肉體,一種是有趣的靈魂。他想試圖抓住第二種機會,但完全沒有把握。他發(fā)覺在向月葵面前,再美好的肉體也不能帶來什么自信,因為靈魂實在很空洞。潘辰虛心地說:“我是新手,還要請向老師多指點?!毕蛟驴绷怂谎郏骸岸颊f了別叫我老師,我沒那么老。”她這種神態(tài)和語氣,與上次不同,多了幾分慵懶和懈怠,讓潘辰一時喉嚨發(fā)緊。
“來,我?guī)阏J識幾個畫家?!毕蛟驴麤]再往下說,招呼他走出了迷宮。說來也奇怪,一出來,潘辰覺得后背上汗津津的,身體發(fā)虛,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艷遇。
四
柳艷照常查崗,潘辰以情話應(yīng)付游刃有余。他也只是應(yīng)付一下柳艷。那幫朋友惦記他了,不管誰約他打牌還是開黑,一律沒空。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要融入文化圈,天天開著瑪莎拉蒂載著向月葵去各種高雅的地方轉(zhuǎn)悠。有時去聽音樂會,有時去看話劇,有時去參加讀書會,體驗了文化人的生活,潘辰覺得自己身上的俗氣被沖淡了一些。
潘辰那篇小說過審了。向月葵告訴潘辰這個好消息時,他們正在一家頗有格調(diào)的茶餐廳喝下午茶,同那幾個文藝青年一起。潘辰覺得不可思議,第一次投稿就過審了?這恐怕多半是靠向月葵的人脈吧。他半天沒回神,大家已經(jīng)鬧哄哄要他請客慶祝了。潘辰望著向月葵,傻傻地笑了笑,說:“謝謝你。”向月葵往嘴里扔了一顆糖,歪了歪頭問:“怎么謝?”潘辰的心怦怦直跳。
潘辰帶著向月葵和她的朋友們來到了柳艷的溫泉別墅。他有鑰匙,跟管家打好招呼,柳艷是不會知道的。這是柳艷親自設(shè)計裝修的別墅,處處透露著奢華氣質(zhì)。潘辰其實很擔(dān)心向月葵不喜歡,不想讓她誤會自己的品位,趕緊解釋說:“這裝修公司不靠譜,給我弄成這樣,挺嚇人的吧?”
向月葵邊搖頭邊嘆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其他人卻興奮得不得了,輪番著夸潘辰年輕有為、真人不露相。
向月葵輕輕地朝潘辰上臂捶了一下:“喂,你到底是干哪行的?”
潘辰有點不好意思說:“其實我是個無業(yè)游民。”
“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點點頭。
他們誤會了什么?潘辰不想解釋,只是看見向月葵眼里發(fā)著光的樣子他感到特別滿足。對啊,他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滿足。他的前半生處于一種空虛的狀態(tài),用什么都填不滿似的。吃再好的東西,住再好的房子,穿著再高檔的行頭,他總是不滿,總是差那么一點。這一點,他從向月葵身上找到了。
酒柜里有柳艷珍藏的好酒,向月葵也不見外,拿了兩瓶出來。不一會,幾個人都喝得東倒西歪。向月葵一邊喝酒一邊跟潘辰說著那個圈子里的八卦,有人一夜暴富,有人熬不出頭,拼的多半是營銷。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過時的話,現(xiàn)在的人沒耐心去深巷子里找好酒。
潘辰?jīng)]沾酒,殷勤地服務(wù)著客人,把他們安置好后,沙發(fā)上剩了向月葵一個人。她半醉半醒趴在那,胳膊從沙發(fā)沿垂下來,一頭短發(fā)亂糟糟的,竟然顯得很可愛,與平常的樣子不同。潘辰蹲坐在地上平視她的眼睛。離得那么近,連她的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整個人高度緊張,不敢輕舉妄動。向月葵笑了,眼睛瞇成一道縫,聲音黏糊,問:“你結(jié)婚了?”
“沒有?!?/p>
“那本情書是寫給女朋友的?”
“嗯?!?/p>
“噢,她真幸福?!彼f著,閉上了眼睛。
潘辰想,如果連向月葵也覺得一本情書帶來的幸福感很強烈,那么女人想要的東西都差不多。就像《喜寶》里寫的那樣:我想要很多很多愛,如果沒有愛,那么就要很多很多錢。潘辰當(dāng)年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嗤之以鼻,仿寫了一句:我想要很多很多錢,如果沒有錢,那么就要很多很多女人——事實上,他得到了女人之后還是想要錢。就像柳艷,得到了錢以后還是想要愛。人都很貪婪。那向月葵呢,她現(xiàn)在想要什么?
溫泉別墅回來后,潘辰有了靈感,想以向月葵為原型寫一個女作家的故事。他寫了五個開頭,通通不滿意。他的文字還是太俗,寫不出來向月葵那種特立獨行的氣質(zhì)。
密碼門嘀嘀響了幾聲,開了,高跟鞋的聲音,行李滾輪的聲音,金屬鏈條撞擊的聲音紛至沓來。潘辰抬起頭看著柳艷,恍若隔世。柳艷面露慍色,問他怎么不接電話。潘辰這才想起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潘辰吞咽了一下口水,繼續(xù)看著電腦屏幕:“我在寫點東西。你怎么提前回來了?”柳艷皺眉,繞到潘辰身后看他的屏幕。潘辰繼續(xù)敲打著鍵盤,似乎沒有歉意,這跟他以往的表現(xiàn)不一樣。柳艷沉住氣,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問:“不解釋?”
潘辰的思緒被打亂了,很煩躁,抬頭瞟了她一眼,那濃妝艷抹的臉讓他更加反感。在文化圈浸淫了一個月,他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柳艷的氣質(zhì),這是他頭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幾乎是在挑釁:“那你先解釋一下你去深圳干什么?”
柳艷臉色難看極了,卻依然冷靜說:“我深圳的業(yè)務(wù)都結(jié)了,以后都不會去了。”
潘辰完全沒了思路,連好不容易醞釀的情緒也被破壞了,煩悶不已,起身拿起手機往門外走。柳艷詫異地看著他,在他即將跨出門的時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依不饒問:“什么意思?”
潘辰白皙的臉漲成了豬肝色,體內(nèi)好似在風(fēng)起云涌,腦子里嗡嗡地響著,他說:“我們分手吧。”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做這個決定不理智,但是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柳艷覺得好笑,反問他:“你不愛我了?”
“你知道我愛你什么。”
“我知道,不過我覺得,那也算是愛的一種吧?!绷G笑了,習(xí)慣性伸手去摸潘辰的頭發(fā),“傻瓜?!?/p>
潘辰看著柳艷的臉,在這半明半昧的光線里,她鼻子里假體的輪廓異常明顯。那句緊箍咒重新冒了出來,他擋開柳艷的手,頭也不回大步走了。跨出那道門,就奔向了自由。
出租屋里雜亂無章,八百本書堆起來占了房間的一半,散發(fā)著一股發(fā)霉的味道。潘辰現(xiàn)在孑然一身,他從公寓出來什么也沒拿,但是他的心情很亢奮。他花了一天時間收拾屋子,把書都扔了,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還買了一束向日葵擺在餐桌上。墻面漏水的痕跡被這明艷的花一襯托,都顯得有藝術(shù)氣息了。
一個月,足以改變一生。
他用自己破舊的筆記本電腦繼續(xù)寫著小說。電腦可能是遭受冷遇太久所以鬧脾氣了,卡得不行,他敲一句話就要等幾秒鐘,寫得實在累人。他想,該去買個新電腦了。但是最近他工作沒太上心,新客戶一個都沒拉到,那點底薪還不夠吃飯的。他只能先放棄這個念頭,拿上U盤找了家網(wǎng)咖。別人都在打游戲,只有他一個另類,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種高人一等的品格。
小說臨近結(jié)尾時,向月葵發(fā)微信來問他在哪里。潘辰回答說在網(wǎng)咖,還解釋了一下自己電腦壞了,只好在網(wǎng)咖寫。向月葵笑他:“是不是打著寫小說的幌子開黑去了?”潘辰著急解釋,還發(fā)了個截圖給她看,以證清白。向月葵發(fā)了一串驚訝的表情,說:“你電腦真壞了啊?早說啊,我先借你一臺?!迸顺姜q豫了,他想要維系這段關(guān)系,就不能像從前一樣。于是他半開玩笑地說要體驗生活,算是拒絕了向月葵的好意。向月葵偏是個好奇心極重的人,非要過來看看他,跟他一起體驗生活。潘辰便發(fā)了地址給她。向月葵一看就說:“這離你住的地方太遠了吧?!迸顺届o靜想了會,手指懸在半空,良久才發(fā)了這么一條:“我就住在這,以前那套公寓是朋友的,車也是朋友的,別墅也是朋友的?,F(xiàn)在我只想好好寫小說?!卑l(fā)完之后,潘辰一直在出汗,不安地等待著。電腦自動黑屏了,手機還一直亮著。他直勾勾盯著手機,眼睛都舍不得眨。直到向月葵回了一句:“嗯,那你就好好寫吧?!彼砰L吁口氣,電腦屏幕倒映出他滿臉的笑意。
天色漆黑,外面下起瓢潑大雨。潘辰完成了小說,用微信把文檔發(fā)給了向月葵,然后帶著一臉歲月靜好的笑容等待著她的回音。他轉(zhuǎn)身背對著屏幕,靜靜地看著雨水沖刷著玻璃,馬路上五光十色。而他身后,那個文檔前面出現(xiàn)了一條細細紅紅的感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