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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村紀(jì)事

2018-09-04 23:24李子勝
雪蓮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鬼子兵張海禿子

1938年開春的一天,北風(fēng)蕭瑟,寒氣刺骨。一大早,張海就坐著膠輪馬車,緩緩地走在去百里灘的路上。初春的北風(fēng)中,張海感覺格外寒冷,路邊的野柳樹和枯黃的蘆葦上,還半裹著沒有融化的殘雪。沒有看到什么飛鳥,只有寒風(fēng)不斷割向面頰。張海摟緊了棉袍,棉袍里,好像還有妻子昨晚溫柔的體香,他舍不得讓這些體香隨便跑到空氣里。

馬車快到百里灘時,空氣里的氣息開始變咸了,這氣息里面,有著貝殼的味道,有著腐爛的魚蝦的氣息。

路邊,被嚴(yán)寒折磨了一冬天的黃須菜的枯死的身體,還棵棵直立,被擦著地面的冷風(fēng)吹得渾身發(fā)抖。

繞過一個翻滾著白色泡沫的大水汪子,張海就看清了自家漁村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土坯房了。更遠(yuǎn)處是沉睡在塢上的漁船,隱約可見一根根蘆葦一樣的枯瘦的船桅。

在天津衛(wèi),穿著稀屎黃軍服的日本人整天像蒼蠅一樣晃動在張海視線里時,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做點什么。

他和他教書的中學(xué)里的三個年輕老師,聚集在家里,緊張興奮地成立了一個組織。除了在課堂上鼓動學(xué)生們勇敢奔赴抗日前線,除了在深夜里,偷偷散發(fā)一些油印傳單,除了四處打聽哪里有抗日組織他們好及時加入之外,他們目前最想做的是一件大事。他聽說,日本人對百里灘的海鹽控制得越來越嚴(yán)了,他們在百里灘搶占了曬鹽灘涂,開了很多副灘田,在很多路口修了幾個甲殼蟲一樣的碉堡,還建造了幾個鹽業(yè)化工廠,生產(chǎn)大粒海鹽、芒硝、鹵塊兒。灘灶戶們曬的海鹽一點兒都偷運不出去。張海他們打聽到一百多里外的河北豐玉寧地區(qū),有一支抗日隊伍,叫鹽民支隊,他們?nèi)粘I罴毙韬{}。所以,張海想,這次去百里灘,一定要盡快運一些鹽去豐玉寧。這樣,他們就可以接受鹽民支隊的領(lǐng)導(dǎo)了,也許以后可以做更多的事,可以轟轟烈烈與鬼子漢奸們大干一場。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找到一位可靠的經(jīng)驗豐富的駕長。

恰好此時,張海在百里灘養(yǎng)船的父親病重,他給張海捎來話,讓張?;匕倮餅赣H要把自己經(jīng)營大半生的船隊交給張海。

那時候,張海家已經(jīng)開了幾家漁鋪,養(yǎng)了十幾艘漁船,十幾艘運鹽駁船,他家的船隊,在百里灘碼頭浩浩蕩蕩排開,覆壓了一半運河河口。他的父親,被百里灘的灘灶戶們叫作張半河。

此時正是冬春之交。開春,是開海時節(jié),是百里灘海鮮最肥美的時節(jié)。

黃花魚一肚子魚子,肥得流油;在泥里窩了一冬的梭子蟹,蓋子里的蟹黃滿滿,把螃蟹掂在手里,沉沉得像塊石頭;麻蚶子也快撐爆了貝殼,蚶肉肥肥的,像個胖娃娃。張海小時候,很喜歡把血淋淋的蚶肉直接塞進(jìn)嘴里,在一股腥氣過后,嘴里全是柔軟黏膩的鮮甜了。

旱路馬車水路船,大路坐車小路走,一天的工夫,張??斓郊伊耍瑥埡_h(yuǎn)遠(yuǎn)看到自家的院門,門板上的黑漆早已被海風(fēng)蛀蝕得斑斑駁駁,鐵銹的門環(huán)包裹著污漬,門環(huán)周圍暴露的木質(zhì)部分,也被無數(shù)只手摸索得泛出油亮。推開院門,眼前是豁大的院子,墻根周圍,一個挨一個,擺滿了大水缸。張海知道,水缸里不是對蝦醬就是螃蟹醬。這些水缸,一年四季散發(fā)著腥臭的氣味,把小時候的張海全身熏成了與海鮮醬一樣的味道。

再推開正屋的門,邁過門檻,一腳踏進(jìn)去,張海像突然從正午走進(jìn)了黃昏,眼睛瞬間什么都看不清了。

站立了一會兒,他聽到東屋里父親那熟悉的喘息聲。

撩開沉甸甸的門簾,快步走進(jìn)東屋,看到父親正歪歪斜斜地躺在炕上,昏暗的屋里,一股污濁嗆人的味道??吹礁赣H頹然無力的樣子,張海胸口一熱,眼睛就濕了。

張海急忙上前,招呼了一聲爸,然后把買的幾盒天津“桂順齋”糕點放在老人枕邊,里面的糕點已經(jīng)把包裹的草紙油浸了,糕點輪廓清晰,像穿著透明衣服。

老人聽到聲音,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發(fā)現(xiàn)了張海,立刻努力舉起右手,張海趕緊伸出的手與父親的手握住了,老人粗如古樹根的有點冰涼的手,已經(jīng)沒了力氣,軟軟地攤開在他手里。他把老人的手抓緊了,拽過旁邊的一個枕頭,搬起父親上身,讓老人靠在兩個枕頭上。

張海是獨子,他十歲時,母親突然患了一種怪病,整日手舞足蹈,胡言亂語,父親請周圍漁村頂仙兒出馬的巫醫(yī)看過多次,只是說被什么過路的家仙迷住了。

百里灘人供奉五種家仙:包括狐仙(草狐貍)、黃仙(黃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五大家仙屬于亦妖亦仙的靈異,如果侵犯了它們,使它們受到損害,它們就能以妖術(shù)對人們進(jìn)行報復(fù);倘若人們敬奉它們,則會得到福佑。

幾個神漢異口同聲說母親被黃大仙迷住了,這幾位神漢先后做法驅(qū)趕狐仙,結(jié)果,有個神漢做法時突然口吐白沫胡言亂語,有個神漢做法時大汗淋淋,一籌莫展,他們都說附體的這個黃大仙道行太高,非人力能敵。他和父親眼看著母親日益消瘦,最終病故。母親病故后,父親就沒再娶,一心一意供張海上學(xué),為張海積攢家業(yè)。

轉(zhuǎn)天早晨。

張海把父親攙扶著坐到院子里,父親說他要等待一個人。張海知道,船隊要出海撒網(wǎng)。估計這是開春的頭一網(wǎng),漁家對每年捕魚的頭一網(wǎng)都很重視的,一般都要搞開海祭祀儀式。

張海很納悶,他聽父親說,要讓一個老駕長率領(lǐng)船隊出海,父親說,這個老駕長,是個瞎子。

一陣“嘚嘚嘚嘚”的敲擊聲后,瞎駕長來了。

瞎駕長看起來接近五十歲了,臉上皮膚紅潤平展,皺紋幾乎都找不到。張海注意到,瞎駕長的手很奇怪,手指修長如女人,不似干過什么累活兒。他捏著一根長長的油光的棗木棍,腳步沉穩(wěn)。

大兄弟,我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交給你才放心,父親很恭敬地對瞎子說。

老東家,你老放心吧,少東家上過洋學(xué)堂,錯不了的。瞎子說。

然后,張海的父親讓張海給瞎駕長磕頭行禮。張海有點不情愿,低頭看看,選了塊稍微平展的地方,慢慢跪下,他磕完第一個頭,抬起眼皮,看到瞎駕長微微皺了下眉頭。

磕完三個頭,喝完壯行的高粱酒,瞎駕長和張海來到碼頭,一路上,瞎駕長竟然腳步飛快。

碼頭,每艘船的桅桿上,都貼著紅紙船對子,對子上寫著“大將軍八面威風(fēng)”。船頭兩側(cè),則貼了“船頭壓浪”的吉祥話。

瞎駕長走過踏板,已坐在舵樓里,讓伙計們往船艙尾部堆積海底挖出的泥沙,有伙計告訴張海,泥沙堆在船尾,在海風(fēng)中搖頭晃腦的漁船慢慢的變穩(wěn)當(dāng)了,魚蝦滿倉了,再把泥沙拋進(jìn)海里。

瞎駕長吸了吸鼻子,對張海說,少東家,起篷,走著吧。

噼里啪啦放了一陣鞭炮,一陣火藥的藍(lán)色煙霧緩緩伸長,擴(kuò)散。桅桿上扯起了布滿很多大補(bǔ)丁的船篷,船篷上補(bǔ)丁的針腳被風(fēng)鼓起,想一副副牙齒掛在空中?;镉媯冮_始搖櫓,老瞎駕長的頭船帶著船隊駛出了碼頭。

船行不到半個時辰,早已看不到碼頭的影子,滿眼是光閃閃的海浪,張海覺得一切都在搖晃,胃口開始翻騰,他趴在船舷上,開始哇哇嘔吐,他暈船了。冰涼的海風(fēng)也趁機(jī)鉆進(jìn)棉衣的縫隙,在張海身體上刀子一樣劃過。

兩個伙計攥著張海的胳膊,拍打他的后背,張海的嘔吐物順著嘴邊流淌。在陽光下,他嘴里像含了一只巨大的正在結(jié)網(wǎng)的蜘蛛。

張海被攙扶進(jìn)舵樓,瞎駕長讓伙計遞給張海一碗土黃色的藥水,說,少東家,頭一次都這樣,喝了吧,喝了會好一點。張海抓過碗,一口氣喝完,一會兒,他開始不停地打嗝,胃里的熱濁之氣一口口噴出來,果然舒服一些了。

張海軟軟地躺在舵樓的床板上,他看著老瞎駕長站起身,走出舵樓。張海感覺船似乎下了錨,不再前進(jìn)了。聽見伙計們在船尾忙活的聲音,他掙扎著起來,扶著舵樓門框,看到有個伙計在向其他漁船打旗語,后面的船一字排開,紛紛拋下錨,開始向海里布網(wǎng)。那些染了豬血的漁網(wǎng),很快融化在海面的閃爍的光亮里了。

等到張??梢栽诩装迳献邉訒r,伙計們已經(jīng)開始起網(wǎng)。

大家一起吶喊,一網(wǎng)金,二網(wǎng)銀,三網(wǎng)撈個聚寶盆!

眼看著猛拉網(wǎng)繩的伙計們,胳膊上肌肉隆起,張海猜想,今天收獲不小。

拉網(wǎng)的網(wǎng)兜被吊上船尾,網(wǎng)兜里白花花的都是魚。

伙計們解開網(wǎng)底的繩子,魚貨堆在船尾,一些獲得自由的小螃蟹四處橫爬,大家忙活著拿出船艙里的柳條筐,開始分揀。一會兒,滿滿的十幾筐黃花魚和梭子蟹被抬進(jìn)了船艙。

晌午時分,伙計們開始熬魚做飯,張海問瞎駕長,咱們不返回嗎?

瞎駕長說,少東家,咱們得追著魚群走,不著急呢。

那這些魚不都不新鮮了嗎?張海不解地問。

咱們放兩艘船,把魚獲運回碼頭,瞎駕長說。

果然,張??吹?,有兩艘船把其他船上的魚筐轉(zhuǎn)移走了,這兩艘船提前返航了。

吃過午飯,瞎駕長聆聽著漁船上空海鳥密集的叫聲,然后指揮活計給其他漁船駕長打旗語,讓其他船圍攏過來,瞎駕長讓幾艘漁船同時下網(wǎng),等漁網(wǎng)被拖起一半時,海面上就開鍋了一樣,水花沸騰,被包圍的魚蝦此起彼伏地躍出水面,張海見識了啥叫一網(wǎng)兩船魚,幾艘漁船捕撈的魚獲裝滿了所有漁船。傍晚時,船隊鼓起風(fēng)帆滿載返航。

到了家,張海像剛打完勝仗的英雄一樣,神情豪邁地跨進(jìn)家門,老東家早就知道今天頭網(wǎng)大吉的消息,也很高興。那些上好的漁獲,早被在漁鋪里等候很久的魚販子們拉走了。

伙計們把十幾筐螃蟹搭進(jìn)院子,在院子里,早已擺放了很多大缸,伙計們把螃蟹倒進(jìn)缸內(nèi),開始用杵頭搗爛螃蟹,一邊往缸內(nèi)撒粗鹽粒子,一邊攪和,張海知道,他們是把那些不算太肥的和個頭不大的螃蟹做成螃蟹醬。這些螃蟹醬,通過自家的鹵蝦店銷售,最遠(yuǎn)可以賣到北京城。

忙活完了,老東家招呼幾個人留下,老東家告訴張海,這些人都是各艘船上的駕長。東家安排他們一起吃飯,瞎駕長也在內(nèi)。

晚飯時,伙計們把紅彤彤的大螃蟹,香氣撲鼻的大鍋燉魚端上桌子。大家干了幾杯酒,老東家把一摞現(xiàn)大洋當(dāng)著張海的面,拍在瞎駕長眼前的桌子上。瞎駕長也不推辭,摸起大洋來就順手揣進(jìn)了口袋里。那一刻張海無意間看到,其他幾個人看到這一幕,都有點不自在。特別是一個長得鷹鼻鷂眼的,臉憋得很紅,不住喘粗氣,眼光在老瞎駕長眼前的大洋上,瞄來瞄去。

這些人分別是每艘船的駕長,老東家只給了每人兩塊大洋,另外再一家分一筐魚。

張海有點驚詫,心想,如今都用法幣了,父親咋還用大洋錢啊。而且他不明白父親為啥給這個瞎駕長這么多。父親對他竟然還有點畢恭畢敬,而瞎駕長一點沒有謙卑的意思。

老東家在酒桌上向張海介紹幾位駕長,介紹到那個鷹鼻鷂眼的駕長時,老東家特地多說了幾句,這是咱們百里灘有名的神眼,眼力好,透過水面可以看到哪里魚扎堆兒。大家都叫他劉神眼,你就叫劉大叔吧。

吃過晚飯,別的駕長都走了。老東家又問瞎駕長,老弟,明天天氣咋樣,還能出海嗎?

瞎駕長說,夠嗆,明天風(fēng)大,船要出海太費勁,咱們就曬曬網(wǎng)吧,后天估計可以出去,這次遠(yuǎn)點走著吧。

第二天,滿懷心事的張海早早來到碼頭。空氣潔凈,視野遼闊。海邊一絲風(fēng)也沒有,碼頭上靜悄悄的,一片片漁網(wǎng)像晾曬的衣服一樣掛在桿子上,散發(fā)著陣陣難聞的腥臭。

海岸遠(yuǎn)處,是一座座大鹽坨,鹽坨的附近,可以看到幾個小黑點緩慢蠕動,估計是穿著黑制服的鹽警,才這么悠閑自在。

張海著急物色一個熟悉夜間航海的好駕長,這位瞎駕長,真是很合適的人選啊。

正思量著,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喊他,側(cè)頭一看,那個劉神眼正鉆出一艘船的舵樓,和他打招呼。

張海走向神眼,跨步上船,神眼回身把船艙里的伙計都喊了起來,伙計們?nèi)嘀殊焖?,湊到張海面前?/p>

劉神眼說,少東家,別聽那個老瞎子的,昨天打了那么多魚獲,我看今天也少不了,海獲沒有三日猛,錯過了這幾日魚蝦就游走了。興許一會兒就起風(fēng)了,起風(fēng)也不要緊的;就是沒風(fēng),伙計們趁潮水,搖櫓也可以下浮網(wǎng),這一季兒,梭魚少不了。

張海微微一笑,你看我啥也不懂,只能多聽駕長們的意見,要不,今天咱們出去兩艘船,打點梭魚?

張海琢磨著,快去快回,去周邊看看,昨天暈船,啥也沒看明白,這里距離北塘海防碉堡應(yīng)該不遠(yuǎn),先看看那里的環(huán)境,心里好有底。

張海話音剛落,神眼頓時興奮了,他沖著伙計們招呼,快,摘幾片網(wǎng),二生搖櫓去;四禿子,起錨!

幾個人手腳很麻利,張海被神眼請進(jìn)了舵樓,張海開始留心船上的每一處,留心伙計們的每一個動作。

船忽忽悠悠離開了碼頭,當(dāng)四面全是海浪時,海面上掠過一陣強(qiáng)風(fēng),溫柔的海浪突然張牙舞爪了。巨大的海浪的舌頭,開始貪婪地舔舐漁船,就像一只餓狼在對付一塊大棒骨。

神眼慌忙高喊,二生,四禿子,趕緊放下剛扯滿的蓬。大家一起呼喊著,趕緊趕緊,回碼頭避風(fēng)!

此時的船,在措手不及的海風(fēng)里,就像風(fēng)雨中的一片落葉,早已身不由己了。

風(fēng)鼓動著海浪,把船拋上拋下。張海的胃口里也在翻江倒海,他渾身癱軟,趴在船舷上很快吐干凈了胃口里的東西,然后,還是越來越激烈地干噦,他很緊張,生怕每次一嘔吐,把五臟六腑都噴出口。

張海死死抓住船舷,神眼和幾個伙計也匍匐下來,抓緊身邊的繩索、船舷、艙板,他們放棄了漁船,聽天由命了。

其他幾個人也被突然來襲的風(fēng)浪嚇得臉色煞白,五官扭曲丑陋。

劉神眼臉色煞白,他哭喪著臉對伙計們說,自己找繩子把,把自己捆在船上,讓家里人好找到我們的尸首。劉神眼的話讓伙計們一片哀嚎。

張海突然想到了死。死,原來就在瞬間來臨。張海腦子很亂,怎么能死在今天呢?太不值得了。他突然想起昨晚瞎駕長的話,他竟然知道今天有大風(fēng),自己竟然連個瞎子都不如。想到此,張海又惱又悔。

在等待死亡吞噬的思維、感覺的空白后,船似乎穩(wěn)當(dāng)了。張海掙扎著欠起身子,他發(fā)現(xiàn),船陷入了一片淺灘,不再劇烈起伏前行了。

媽呀,這不是爛泥港子嗎。張海聽到劉神眼帶著哭腔驚叫。

爛泥港、爛泥港,船家生死場,漁夫愁斷腸。張海記憶中,父親多次提起過爛泥港,很多漁家,就是葬身此處。這里有幾米深的浮泥,船陷進(jìn)去,就像被一團(tuán)巨大的漿糊粘住,然后,浮泥會緩緩張開大口,慢慢把漁船吃進(jìn)去。有的漁船的桅桿,至今還在退潮時,樹根一樣零星裸露,偶爾還能看到裸露出的森森白骨,——船夫的血肉早被海鳥、魚蝦貝蟹啄食了。

船像不倒翁,在淺水的爛泥中搖擺。張海他們幾近絕望時,突然,劉神眼高呼,看!瞎駕長來了!

果然,遠(yuǎn)處,一前一后,駛來了兩艘大船,前面那艘船上,瞎駕長被人攙扶著,站在船頭。

張海喉嚨一熱,眼睛潮濕了。瞎駕長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下了錨錠,然后,從一艘船上放下一只舢板,舢板滑向張海他們。

舢板上拋上來根粗大的纜繩,神眼劉他們把纜繩固定好,那兩艘大船緩緩把纜繩拽直。此時,風(fēng),不知不覺轉(zhuǎn)向了。

兩艘大船趁機(jī)鼓滿蓬,張海的船開始搖動,一陣掙扎,漁船竟然像拔蘿卜一樣,從爛泥里掙脫了。

返航時,驚魂甫定的張海想,瞎駕長怎么如此精確地找到他們的呢?他又如何知道今天會起風(fēng),風(fēng)還會在他們趕來的那一刻轉(zhuǎn)向呢?

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

張海爬上了瞎駕長的船,瞎駕長說,少東家,今天要是不換風(fēng),你就喂魚了,以后可不好亂跑。

張海心中掠過一絲驚喜,他一直要找的那個人,應(yīng)該就是瞎駕長啊。

張海決定,要和瞎駕長長談一次。

當(dāng)晚和瞎駕長吃完飯,張海執(zhí)意要送瞎駕長回住處。瞎駕長是個光棍兒,就住在碼頭附近,門口對著不知疲倦洶涌著浪濤的渤海。

瞎駕長也不推辭,他并肩和張海走出了東家的大院子,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海邊走。

當(dāng)晚,月亮半遮半掩,霧氣彌漫,一片昏黑。被貝殼鋪成的路,只能見個隱約,走上去,一腳高一腳低的。

瞎駕長說,少東家,別看我是瞎子,咱們倆走夜路,你這個后生未必趕得上我。

張海笑笑說,那可未必,咋說我也可以看到路,您老可是啥也看不到。

瞎駕長也不多言,腳底下突然加快了腳步,張海急忙跟緊,走了一船之地,張海就落在后面了,張海一著急,腳底下突然踩空,身體無法自控,突然向前撲了出去。就在他下意識地用雙手撐地時,他覺得,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擋在他胸前,他才沒有跌倒。伸手觸摸,是一根木棍,再抬頭,朦朧間,瞎駕長竟然站在自己身邊,瞎駕長的手,早已攥住了張海的胳膊。

少東家,有時候,眼睛看到的,很多都是不是真的,眼睛未必能幫你,一切都要用心。瞎駕長說,你肯定好奇,為啥我是瞎子,卻能知道風(fēng)向,知道水深。這些本事,不需要眼睛。

他們來到了碼頭,瞎駕長把手里的棗木棍交給了張海,說,你隨便在碼頭找個地方,去用木棍粘點海泥給我。

張海接過木棍,仔細(xì)辨別著海浪聲,一步一挪,接近碼頭邊緣,他一手扶著一艘船的船舷,一手握緊木棍,然后俯下身,把木棍插入海水里。木棍一端觸到海底了,張海擰了一下手腕,把木棍端出水面,回頭遞給了瞎駕長。瞎駕長把木棍上的泥抹在手指上,放在嘴邊,聞了聞,舔了舔。說,這里水深有一庹。張海又接過木棍,用手接觸木棍濕漉漉的部分,用手比劃了一下,還真是有三尺左右。

瞎駕長說,我就是靠聞海水的氣味,嘗海泥的味道,判斷水深。

張海很驚詫,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那到了水深的地方呢,木棍夠不到海底?。?/p>

瞎駕長說,咱們船上都有鉛墜和鐵錨,這就是我的眼睛啊。還有海浪的聲音,旗桿上旗子的風(fēng)聲,海鳥聲,蒼蠅,都是我的眼睛。祖宗們留下的話,半夜東風(fēng)起,明天好天氣;船上小鳥飛,要有北風(fēng)吹;船上蒼蠅飛,不日東風(fēng)吹……就是咱漁家的眼睛,關(guān)系著漁家人的小命兒。

張海不由得暗自佩服,他問,那明天天氣咋樣?

瞎駕長說,明天晌午之后好天氣,咱們?nèi)ミ\河口扒麻蚶子,那里麻蚶子最厚了。

轉(zhuǎn)天晌午,張海來到碼頭時,二生告訴張海,神眼劉昨晚被老東家臭罵了一頓,今天偷走了老東家的一艘船,獨自跑了。

瞎駕長率領(lǐng)著船隊,在運河口扒蚶子的第二天晌午,每艘船都堆滿了泥黑的麻蚶子,他們的船返航,靠近碼頭時,張海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碼頭上站滿了穿著土黃色軍裝的鬼子兵。他們正在碼頭上嘰里呱啦說著什么。

以前也曾在街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鬼子兵開著摩托車駛過,張海沒覺得多緊張;這次,這些鬼子兵就橫在眼前的路上,張海突然感覺到全身肌肉繃緊,好像立即要投入一場生死決斗。他瞬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內(nèi)心閃過的一絲恐懼。直覺告訴他,這些鬼子兵,肯定沖著他家來的。他側(cè)身看看瞎駕長,瞎駕長表情依然是一眼古潭水,毫無任何變化。

他靠近了瞎駕長,低聲耳語,駕長大叔,碼頭上有點不對勁,來了不少小鬼子。

瞎駕長擰了擰眉頭,說,這幫狗操的!該來的躲不開,不就是十幾個鬼子嗎,咱該干啥干啥,少東家,你少說話,估計他們是找我來的。

頭船靠了碼頭,二生先蹦上岸,四禿子把纜繩拋給二生,二生低頭把纜繩在碼頭的木樁上系好。然后,二生招呼伙計們往碼頭上抬麻蚶子。張海扶著瞎駕長,也穩(wěn)步邁上了碼頭。

這時,有個軍官模樣的鬼子兵走過來,張??辞逅珙^的徽章,知道他是個軍曹,讓他驚詫的是,這個軍曹身后,跟著劉神眼。

劉神眼對著張海和瞎駕長指指點點,張海目光逼視著劉神眼,劉神眼馬上低下頭。

劉神眼大叔,咋請了這么多客人啊。張海招呼著。

劉神眼臉紅了,說,少東家,我被日本人抓了,他們不放我走,那艘船也搶走了,我實在是沒辦法啊。

你他媽的還知道祖宗是誰嗎?你要是當(dāng)了漢奸,百里灘的爺們兒們能容你嗎?!張海鼓起勇氣,厲聲罵道。

一旁的瞎駕長在一旁用棗木棍磕打了張海的鞋跟一下,張口說,劉神眼,日本人想干啥?

神眼劉說,他們想征東家的船。老瞎駕長,是我向日本人保舉的你,他們要讓你帶領(lǐng)船隊走老河口。瞎駕長,老河口,老河口,神鬼都愁老河口,百里灘船老大,能闖老河口的,我知道你是屬第一。

說話間,那些鬼子兵已經(jīng)跳上了漁船,每艘漁船的船頭都站了個小鬼子。

有個翻譯官湊到軍曹身邊,把神眼劉和瞎駕長的對話嘰里呱啦翻譯了一遍。軍曹瞪著眼睛,走到瞎駕長跟前,上下打量著瞎駕長。

瞎駕長說,劉神眼,老河口不是哪天都能過的,潮水不漫天,難過牡蠣灘,老河口到處都是牡蠣堆,撞碎了多少船啊,這你又不是不懂。等潮水合適了再說吧。

瞎駕長話音未落,軍曹突然飛起一腳,把劉神眼踹趴在地上,怒氣沖沖對著劉神眼哇哩哇啦。翻譯也吼叫著,這他媽一個瞎子,能駕船嗎?混蛋!

劉神眼趴在地上,不住磕頭哀求,他不是一般的瞎駕長啊,他真有這本事,不信你問問少東家。說完,抬手指了一下張海。

答應(yīng)他們,瞎駕長低聲對張海說。

誰也沒料到,張海用日語和軍曹說話了。張海說,他行,他真的是神駕長,可以闖老河口。

鬼子的軍曹也驚訝了,端詳著張海。張海用日語說,我是教日語的老師。

之后,張海扶住瞎駕長的肩頭,低聲對瞎駕長說,別怕,我陪您老一起闖。

連續(xù)幾天,神眼帶著日本人來到百里灘,他們開始抓人,村里二十幾個壯勞力被抓走,不知了去向。其他壯勞力都嚇得到周邊的親戚家避難。漁村里,從早到晚,都是婦女和孩子們的哀嚎,此起彼伏。

張海、二生、四禿子他們,不知為什么沒有被抓走。張海每天聽到村里的哀嚎聲,內(nèi)心無比焦躁。他在自家院子里攥著拳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道該干點什么,才能讓自己心安。

妻子托人捎信,說要來百里灘陪著他,他寫了封信,堅決阻止愛妻前來。

張海四處托人打聽這些被抓的鄉(xiāng)親們的下落。他們里的很多人,都曾經(jīng)是張海少年時代的小伙伴,直到張海去天津衛(wèi)讀書,他們才不在一起廝混。

但是,誰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

后來,日本鬼子戰(zhàn)敗后,人們才知道,這二十多個人,被抓到日本當(dāng)勞工了,最后,十之八九死在了異國他鄉(xiāng)。

鬼子們掃蕩百里灘的最后一天,二生的漂亮媳婦被幾個鬼子兵糟蹋了。

二生媳婦在漁村里,是出了名的賢惠、好看。二生只要是船靠碼頭,干完活計,提著一些新鮮海貨,飛奔回家,大家都笑話他是媳婦迷。那時,漁船是不讓女人靠近的,而二生媳婦總是在自家院子門口,向碼頭遠(yuǎn)遠(yuǎn)地望,二生到了門口,院門就會從里面打開,二生進(jìn)了院子,院門就插好了??吹闷渌镉媯儩M腦子春宮,臉紅氣喘的,很多年輕光棍兒大半夜睡不著,偷偷摸摸去二生家窗根底下聽窗根兒。二生家的窗根兒底下,地上腳印多不說,地面最瓷實。

這天,二生媳婦剛要送二生出門,劉神眼就帶著幾個鬼子兵撞進(jìn)來了。碼頭上的伙計們,看到鬼子兵進(jìn)了二生家,急忙去喊會日本話的張海,大家一起趕了過去。

張海他們還沒進(jìn)院子,就聽到二生媳婦的尖利的哭喊聲。

眼前的一幕讓張海驚呆了。

兩個鬼子把嗷嗷哭喊的二生媳婦按住手腳,衣服早已扒光,一個鬼子露著屁股,正壓在二生媳婦白花花的身體上,二生媳婦扭動身子掙扎,無奈她被鬼子按得死死的,她的嘴里不住地撕心裂肺地哭嚎。二生則被一個鬼子兵用槍頂著胸口,靠著院墻。二生表情猙獰,鬼子兵的軍刺已經(jīng)刺進(jìn)二生的肉里面,鮮血滴滴答答在流淌,張海趕緊靠近二生,一把攥住二生握著鬼子兵槍身的手,幾個伙計也都驚呆了,站在那里,傻愣愣看著這一切。鬼子兵見張海他們怒目的樣子,把槍口對著他們,手指扣在扳機(jī)上,空氣一下子凝滯了。

鬼子兵一個個壓在二生媳婦身上,二生媳婦更加撕心裂肺地哀嚎,她高喊著二生的名字,咒罵著鬼子。她滿身是泥土,她的頭,手,腳,全被鬼子兵按得死死的,更加動彈不得。

張海大腦一片空白,他真希望這是噩夢,希望誰把他從噩夢中叫醒,睜眼一看,剛才的情景都是虛幻的。可這不是夢,鬼子們冷森森的槍口讓張海突然明白,想要尊嚴(yán),就要有槍。

鬼子們滿足離去時,二生媳婦掙扎著翻過身子,她回頭看了一眼被羞恥、怒火折磨得像一碰就爆炸的火藥桶的丈夫,吼了一句話,二生,你要是有種,給我報仇,咱們和鬼子不共戴天!

說完,奮力爬向井口,一頭扎進(jìn)了院子里的深井。

這口井,誰都知道,有十幾米深,頭朝下扎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眾人奔向井口,低頭看時,井口里黑森森的,啥也瞅不見。

二生掙扎著,也要向井口扎,張海和四禿子死死拉著二生,張海不住地對完全呆傻了的二生說,二生,咱要是老爺們兒,就要報仇,要報仇啊。

穩(wěn)住了二生,張海指揮其他伙計想辦法撈人,二生突然喊道,誰也別救她,就讓她死了吧,救上來她也沒臉活著了,說完,掙脫拉著他胳膊的手,迅速搬起院子里的一塊大青石,砸到井口里,噗通的水聲,張海的心像被這塊巨石砸中了。

井下再無聲息了,二生突然跪在井口大聲哭號,小鬼子,我操你祖宗??!媳婦,咱們下輩子再做兩口子,我不給你報仇,我就變豬變狗!

大家聽了二生的話,心都在淌血。

四禿子哽咽著說,海哥,鬼子這是不給咱們活路了,咱要是不殺鬼子,還是人嗎?!

張海惡狠狠地說,以后,無論誰,能殺小鬼子,就別含糊;遇到了劉神眼,就別讓這個畜生多活一天!

幾個人陪著二生,就在深井旁,守了媳婦一夜,二生不讓打撈媳婦尸首。早晨,二生摸索到一把鐵锨,向深井里鏟土。二生家的院子,多了一座新墳。

一時間,百里灘更加人心惶惶,有的人趁著夜色逃走了。

一天晚上,張海父親的病更嚴(yán)重了,老人躺在病榻上,看著兒子,不住地自言自語,這可咋辦啊,可咋辦啊,咱沒招誰惹誰啊。

張海安慰著老人,老人緊閉雙眼,什么都不肯說了。轉(zhuǎn)天早晨,躺在老人身邊的張海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全身冰冷,駕鶴西去了。

全村人披麻戴孝,為老人守靈三天。瞎駕長執(zhí)意為老東家戴重孝,枯坐在老東家的棺材旁,整整坐到了出殯那一刻。

把父親的靈柩掩埋在自家的祖墳圈子里后,當(dāng)晚,張海去了瞎駕長的住處,他把自己這次來百里灘要做的事,簡單含蓄地告訴了瞎駕長。

瞎駕長說,少東家,運鹽的事,我可以幫你,我有個弟弟在二十里外的辛莊,每年,我賺的錢都給他家了,我孤寡一人,用不著啥,有口飯,有口熱酒,有個遮雨的土房子,夠了。明天你把二生叫來,我讓他辦好這事。少東家,明天你和二生去趟辛莊,找我弟弟。別的事,我啥也沒聽見,你干你的,我老了,啥也干不成了。

瞎駕長語氣冰冷,張海覺得,他最后的話,每個字都像冰刀子,刺進(jìn)自己的肌膚,讓他不寒而栗。張海沒在多說話,起身走了。

早晨,天蒙蒙亮,二生和四禿子把院子里幾缸螃蟹醬搬上了馬車。二生招呼,少東家,走著,咱去辛莊!

二生趕著馬車,馬車在水面閃亮的堤埝上,緩緩挪動。二生選的貝殼渣滓鋪成的小路,幾口醬缸摩擦撞擊著,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讓張海心煩意亂。

百里灘的村落開始看不清時,路周圍的鹽坨開始多了。馬車走到兩個大鹽坨之間時,二生拉住韁繩,手里提著一個麻袋,迅速跨過小鹽溝,鉆進(jìn)了被葦箔苫蓋著的鹽山。不一會兒,他就背著沉甸甸的麻袋鉆了出來,還沒等張??疵靼?,二生已經(jīng)把鹽全撒進(jìn)螃蟹醬缸,然后又背來三麻袋粗鹽,依舊撒進(jìn)醬缸,再蒙好醬缸,馬車開始繼續(xù)前行。

走了不久,突然,兩個穿鹽警制服的人,從一個大鹽坨后面閃出來,喝喊著,叫住了二生的馬車。

二生,這是去干啥?

二生高喊,去賣點螃蟹醬,二位叔,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尋個方便。說著,嗖嗖,扔出兩個小布口袋。鹽警接住了,揮揮手低聲說,快走,繞過鹽坨,往西,抄小路。

張海懸起的心,這才放下。

一路無話,馬車到了辛莊,找到瞎駕長的弟弟家,卸下醬缸,往馬車上堆了幾袋子高粱玉米,張海和瞎駕長的弟弟說了這些螃蟹醬的用途。他懇求瞎駕長的弟弟一定要聯(lián)系上豐玉寧的鹽民支隊,他還偷偷把二生媳婦的遭遇和瞎駕長的弟弟說了。然后,他和二生又急忙往回返。

回到百里灘,已是掌燈時分。

他猜想,今晚,瞎駕長肯定有話和他說。

父親走了,張海就請瞎駕長睡在老東家的屋子,瞎駕長也不推辭。

在油燈下,瞎駕長開口了。他說,少東家,我做主,分給伙計們一人一千塊錢,都是苦命,咱別虧待了他們,讓他們?nèi)€活路吧。

張海哦了一聲。

瞎駕長又說,明晚子時,你也離開百里灘吧。走了就別回來了,這里我來照應(yīng)。老東家對我不薄,該是老東家的東西,誰也不能碰。讓你們的人,去辛莊把螃蟹醬拿走,以后想吃鹽,就去辛莊拿螃蟹醬、蝦醬吧,里面的鹽足夠了。半個月去一次就行。

張海說,我也是聽說鐵龍部隊缺鹽,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上他們,我和你老弟弟說了,求他幫忙聯(lián)系部隊。

瞎駕長點頭說,放心吧,這事兒交給他,我就放心了,鬼子欺負(fù)到咱家門口了,不和他們干,咱還有啥臉活著?

早睡吧,明天會很辛苦。瞎駕長又說,過幾天,我讓二生把槍給你送去。

轉(zhuǎn)天早上,二生和瞎駕長都消失了。四禿子說,他倆是去找劉神眼去了。

晌午時分,一群鬼子兵和瞎駕長、二生來到了碼頭,他們跳上幾艘漁船,由瞎駕長指揮,把船開進(jìn)了海浪里。

入夜,瞎駕長和二生帶著渾身的鹵氣回來了。瞎駕長告訴張海,日本人不太信任他,只是想試試他的掌船能力,今天他帶著日本人打了一些黃花魚,日本人看到他嘗海泥辨水深,辨方位,都服氣了,說過幾天再來請他。這次日本人很客氣,還給了瞎駕長幾聽日本罐頭,都被二生半路上扔海里了。

吃完了晚飯,屏退了其他人,瞎駕長對張海說,少東家,今晚你走吧,過不了幾天,二生一準(zhǔn)能把手槍給你送到天津衛(wèi)去。今天我們?nèi)チ诵」碜拥呐跇?,一切都摸清楚了。他們有三支手槍。那個軍曹有兩支,還有一支,在神眼手里。這小子是個禍害,得除了他。

張海說,咱們沒有人手啊,槍能搶到嗎?咱們手無寸鐵的。

瞎駕長說,老河口有個牡蠣灘,那里漲大潮時,旋渦大,漁船進(jìn)去了,就難出來,我琢磨著,就在那里吧,只是咱們得損失兩條船。

張海說,叔,我留下幫你老吧,這么大的事,無論如何我不能躲開。再說,我懂鬼子話,會有用的。瞎駕長笑了笑,點點頭。

三天后的傍晚。

張海和瞎駕長、二生、四禿子駕著三艘運貨的大船,靠近了北塘的鬼子炮樓。

船靠穩(wěn)了,一身干凈綢緞褲褂的劉神眼,得意洋洋地張羅著幾個鬼子兵往船上抬東西。落日的昏暗中,張海看到,他腰上果真別了一支手槍,手槍槍把的牛皮穗子,耷拉在衣襟下擺。

每艘裝了十幾個沉甸甸的印有日文字樣的麻袋后,瞎駕長告訴神眼劉,可以走了。軍曹和神眼跳上了頭船,幾個鬼子兵上了后面的兩艘,瞎駕長支楞起耳朵,聽了聽船上的動靜,說,劉神眼,我這艘船,就我和少東家吧,一會兒到了牡蠣灘,只能我先過,我能試著過去,你們才能跟著過去。

神眼說,瞎駕長,那不行,你和少東家跑了咋辦?

瞎駕長說,我們爺倆能跑到哪里去?船是東家的,我咋能把東家的船毀了呢?神眼想了想,就讓張海把瞎駕長的話和軍曹翻譯了。軍曹答應(yīng)了。

張海、瞎駕長、四禿子一艘船,二生、三個鬼子兵最后一艘船,神眼和軍曹帶著兩個鬼子兵在中間那艘。

瞎駕長側(cè)耳聽了聽桅桿上旗子呼啦作響的聲音,說,走!

東風(fēng)刮起來了,海浪在涌動,船上下起伏著,神眼劉手里一直緊握著手槍。不久,軍曹和幾個鬼子兵就趴在船舷上哇哇嘔吐了。

天黑了,張滿了船篷的漁船很快進(jìn)了老河口。

瞎駕長突然喝令,拋錨!落蓬!停船!把馬燈點起來!

張海、二生、四禿子下好了各自船的船錨,落了帆,把馬燈點燃,固定在船頭的燈座上。劉神眼警覺地舉起手槍,高喊,臭瞎子,耍啥花活?

瞎駕長說,前面就是牡蠣灘,牡蠣灘,咽喉寬,船能進(jìn),不能還。咱得一艘一艘的試著過,你也是老駕長了,怕啥?

張海把駕長的話翻譯給了軍曹,軍曹哪里還能分辨呢,一個勁揮手。

瞎駕長小聲對張海說,東家,一會兒別慌。然后,低聲招呼四禿子起錨。

帆升起了一半高,船晃晃悠悠前進(jìn)了,瞎駕長在船尾掌舵,不一會兒,后面的船燈就模糊不清了。

張海聽到船底和什么硬物摩擦著,發(fā)出悶悶地撕裂聲。瞎駕長說,少東家,喊他們跟過來,讓他們張滿蓬。張海就向后面大聲用日本話大喊。

一會兒,兩個燈光前后靠了過來。

瞎駕長又低聲說,四禿子,把燈滅了,落蓬,下錨。你和少東家把藏在艙里的小皮劃子抬出來,把皮劃子放下水。

三個人悄悄上了皮劃子,抓著錨繩,耐心靜聽。一會兒,咚地一聲悶響,接著又一聲,那兩盞馬燈,在船的撞擊中滾落河水里,立刻熄滅了。接著就是鬼子兵的慌亂地叫喊聲,神眼也哀嚎著,瞎子,你這死瞎子!

四禿子松了錨繩,皮劃子立刻被水波推遠(yuǎn)了。

二生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瞎駕長自言自語著,他的命換了七條仇人的命,也值。

此刻,東風(fēng)突然發(fā)狂地掠過桅桿呼嘯起來了。

幾天后的凌晨。在大海上飄蕩了幾天的瞎駕長帶著四禿子、張海,又摸到了牡蠣灘,天快亮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那艘歪立在爛泥里的漁船。

漁船歪斜著身子,船身有很多彈孔,船甲板碎了幾塊,露出幽暗的船艙,船頭高昂,舵樓里劉神眼木偶一樣坐著,只是他的雙眼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黑乎乎的兩個瘆人的血洞,眼珠子應(yīng)該是被貪吃的海鳥當(dāng)成了美味;那個日本軍曹趴在船底,手里分別握著兩只手槍。他倆身上,各有一個血窟窿,流出的血已經(jīng)被曬黑了,傷口也被海鳥啄得稀爛,內(nèi)臟早就被吃空了,敞開的腹部像一張丑陋的大嘴,嘴邊都是干涸的血污。其他人蹤跡全無。

把他們的手槍掰扯下來,找到了子彈,瞎駕長接著讓四禿子下水,看看水下有沒有另外那艘船。

被牡蠣殼劃得鮮血直流,整個臉像爬了很多條蚯蚓的四禿子,一會兒從水里冒出頭說,在水里呢,沒摸到槍,人也找不到。

張海他們把兩支手槍子彈收拾好,開船離開了。

有人把張海他們牡蠣灘繳槍的事報信給鬼子,鬼子們惱羞成怒,在幾天后,火燒了張海家的房子。

不久,張海聽說日本人在運河灘上開墾一個種植水稻的農(nóng)場,叫新立農(nóng)場。那里都是灘涂濕地,物資運輸只能靠運河的水運,他們希望找一條水路。

張海才明白,那晚船上裝載的,很可能是運往新立農(nóng)場的稻種。

這個農(nóng)場,后來還是開辟出來了,日本鬼子炸開了河道,牡蠣灘也被徹底毀掉了。日本人從河北、山東找來了一些苦力,在那里墾荒,種植一種叫大長王的水稻,到日本人投降時,那里已經(jīng)有了上萬畝稻田。

至于二生的下落,后來,百里灘人傳說,二生沒有死在牡蠣灘,因為,鬼子駐北塘碼頭的一個炮樓在深夜里突然爆炸,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海面,炮樓里面七八個鬼子兵全部被炸得粉碎。大家都認(rèn)為這事兒是二生做的,百里灘人都說,二生是個有種的漢子。

二生確實沒死,鬼子投降后,有個八路軍裝束的壯漢回到百里灘,這人就是二生。他為深埋枯井的妻子立了墓碑,然后挨家挨戶打聽瞎駕長和張海的下落,村里人的回答讓二生有點失望,他帶著失望的神情離開了,從此再沒回來。解放后,百里灘后人從報紙上看到了二生的消息,那時他已經(jīng)是東北野戰(zhàn)軍的一個師長,定居在湖南長沙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此文不細(xì)表。

張海帶著妻子和四禿子等人到了豐玉寧根據(jù)地成為鹽民支隊一員后不久,他家那二十多艘船一夜之間全部沉入海底,張海猜到這是誰干的,他后來執(zhí)行任務(wù)時回村悄悄打聽過瞎駕長的下落,村里有個老鹽警一把抓住張海,拉他進(jìn)屋后,警告張海,說村里有日本人發(fā)展的特務(wù)一直盯著他家的漁鋪,他勸張海趁早離開,老鹽警還說,自從張海家漁船集體沉海以后,這里的人們再沒見過瞎駕長。

【作者簡介】李子勝,70后,天津人。以中短篇小說、小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在《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山花》《延河》《湖南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一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曾獲第二屆“關(guān)注農(nóng)民”梁斌文學(xué)獎。出版小說集《活田》《對門是門》《1971年的夏天》《告訴我你是誰》《我們做個游戲吧》《海風(fēng)醉》等。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xué)員。天津作協(xié)簽約作家。入選天津市第五批宣傳文化系統(tǒng)“五個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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