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節(jié)氣,天空還是低低矮矮的,壓得心窩兒悶。到處都很潮濕,濕得能擰出一把水來,人整個兒軟不拉耷,時間也就走得慢。挨十來天到了立夏,這個城市的天空被什么撐高了,藍湛湛的天上有棉花糖似的云朵飄過。門前的桃花心木一下子熱鬧了,趕集般湊到一起,也不知是什么鳥,把歌喉清得亮亮的。還有蟲聲,時斷時續(xù)。蟬是不管不顧地在扯嗓子,把溫度一點點地吵上去,心里的煩郁就是這樣累積成的。
郭延則也沒想到自己這片云四處游蕩一圈后,還是靠一手好字穩(wěn)定下來。他和顧嵐在學校附近開了一間“曼可培訓中心”,她教鋼琴、葫蘆絲、古箏,郭延則教書法,歐顏柳趙隸。當然了,還有一項業(yè)務,管學生的用餐和午托。前兩年某間學校發(fā)生食堂中毒事件后,全市的小學都不再管早餐、午餐和午休,學校周邊便一窩蜂開了很多接送站。郭延則覺得接送站俗,或者說沒有技術含量,跟顧嵐一合計,便開了這間培訓中心。主打當然是藝術,還兼顧了接送站的業(yè)務。有五六個學生在這里用餐和午休,還有一個學生連晚上都住在這。他媽媽在不遠處的一棟樓里當保姆,聽說主人是一個老紅學家,吃住一起,管他的飲食起居,還要幫他打理一些雜務,沒時間管教孩子,便交給了郭延則。
這個孩子跟郭延則投緣,兩人好得像一對父子,汪翠珠也就省了心。
讓郭延則不省心的是房價,總是一撥一撥地往上漲。像郭延則和顧嵐這種從遠方來到這個城市的“牧民”,當然巴望著能買套房子扎下根來,把日子過得像日子,油鹽柴米,子丑寅卯,才不會亂了陣腳。之前,郭延則在珠三角幾個一線、二線城市漂了好幾年,干過的職業(yè)攤開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車間管理、超市收銀、小區(qū)物管、酒店前臺、保險培訓,甚至快遞員、理貨員都做過,真的算是馬背上跑過來的。他對漂泊有一種本能的害怕,一場大風,便把他這片云輕易吹到一個未知領空。來這個城市后,認識了在藝術培訓中心教樂器的顧嵐,郭延則某次去看了一個書法老師的字,覺得不及自己的。他祖父、父親都能寫一手好看的毛筆字,郭延則從小受家學淵源影響,小學期間就把《九成宮醴泉銘》《玄秘塔碑》《膽巴碑》《多寶塔碑》《曹全碑》臨得有模有樣。一股春風喚醒了他,扎實的功底走到天涯海角都丟不了,于是買來碑帖臨摹,很快就上了手。某晚,郭延則和顧嵐兩個人好成一個人之后,郭延則還沉醉在那種上天入地的美妙感中,顧嵐說,不如我們開一個培訓中心吧!就這樣,兩人一拍即合,盤下一間商鋪開起了“曼可培訓中心”。
但顧嵐總是不答應跟他結婚,說等買了房再說。郭延則關注房價就像關注天上的云。培訓中心的生意還過得去,這兩年好歹攢了點錢,想著再過一年半載把首付湊夠了,買一套心水房,他和顧嵐就可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了??墒堑罔F一開通,房價噴泉一樣漲了一倍多。郭延則想哭都沒了氣勁,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轉眼貶值成了一沓紙,身上便失了銳氣,陰霾遮蓋了陽光,成天提拎不起精神勁。郭延則把這個城市往狠處罵,可沒有人聽他的,連顧嵐都不理他,不給他好臉色看。
這立夏節(jié)氣,窗外的蟬一個勁地念緊箍咒,郭延則頭疼欲裂。他難以理解能彈一手好琴的顧嵐會變得如此陌生,所有的優(yōu)雅在強大的物質面前都是不堪一擊的。琴房里飄出的琴聲不再悅耳,被凄厲蟬鳴蓋住,這個世界在郭延則眼里成了亂云,他只能把自己浸在墨汁里,僧人入定般地沉到書法中去。這樣低迷的心境下,他強烈地想習魏碑,只有俊拔渾厚的魏碑能讓他挺直脊梁骨。
在宣紙上壓一塊黑檀鎮(zhèn)紙,把紙捋平,心里仍是皺巴巴的。這樣,蟬鳴聲便愈發(fā)躁亂。書上說,魏碑雄強剛健,古拙清峻,上可窺漢秦舊范,下能察隋唐習風。這正是郭延則喜歡的風格,但反復練習多次,愣是寫不出刀砍斧削之感。手心全是汗,額頭也布滿細細密密的汗珠,窗外又是一長聲嘶鳴,如一條鞭子甩在身上,郭延則猛顫了一下,狠狠地把筆丟在墨盤里,墨點濺到雪白的宣紙上。
汪翠珠就是在這時發(fā)來微信的,說沈教授去了臺灣講學,叫他和顧嵐帶聰聰過來聚聚!郭延則跟顧嵐說了,顧嵐沒好氣地說要參加同學聚會,有幾個同學從老遠的城市趕來。郭延則只能自己帶著聰聰去。
聰聰舉著一根長長的網兜往樹上伸,也許不夠高,網兜落空了,蟬鳴顫亂起來,在空中劃下一聲聒噪。
聰聰扶了扶眼鏡,說,叔叔,幫我捕蟬!
郭延則停了腳步,地面落滿小黃花,像一匹黃色錦緞。他第一次看見桃花心木的花,覺得跟樹名很不般配,怎么著也得是粉紅或深紅色。這樣想的時候,一陣風吹起,樹上撒下飄飄灑灑的碎花屑。他不想讓聰聰失望,握住竹竿,往層層疊疊的樹葉伸去。聳耳辨認著鳴聲,終于看到了那只附在枝干上的蟬。網兜猛然蓋住,它沒有掙扎,很乖順,輕輕一捋,就逮著了。小家伙高興得又蹦又跳,從網兜里掏出,郭延則傻了眼,是一只蟬殼,黃褐色。
推開門,汪翠珠在廚房里鍋碗瓢盆地忙著,郭延則垂手站在門外。汪翠珠轉過頭,以女主人的口氣笑著說,進來,當自己家!
聰聰理所當然地走了進去,連換鞋這環(huán)節(jié)也省了。郭延則卻覺得別扭,自己算什么身份?沈教授的書堆得到處都是,都不知往哪坐,正好汪翠珠扭頭叫他幫忙剝個蒜。進了廚房,按照她的提示從一只竹編籃里掏出蒜頭,去了白衣,一個個蒜瓣小象牙似的晶瑩透亮,在切菜板上平著刀面一拍,汪翠珠接在手里,往油鍋里丟去,油炸聲吱地響起。這一連串的動作非常默契,郭延則心頭一熱,這種家的溫馨感像一把錐子刺疼了他。
汪翠珠叫他去客廳喝茶,有鐵觀音、金駿眉、普洱,喜歡什么泡什么,就當在自己家里!這房子夠大,少說也有二百平米,但藏書太多,居然顯得逼仄了。一個書房安置不下,那些書便占據了客廳沙發(fā)、寢室床頭、窗臺,甚至博古架上也塞了一些。郭延則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又從那個房間走到這個房間,在書房的相框里看見了老紅學家,他記起來了,上次在本市電視臺上看過他主持的“悟道紅樓”節(jié)目,他說家里藏書上萬冊,僅紅學研究專著就超過三千冊。郭延則遛了一圈回到客廳,沙發(fā)背后也設計了一排書架,塞滿一本本大部頭的書,仔細看了看,全是跟紅學有關的書籍。
他不想喝茶,還是書房最能看出老紅學家的風范,上次電視節(jié)目的主要取景地就在書房。兩邊墻壁立著幾個大書櫥,中間一張紅木書臺和木椅古色古香,是酸枝或紫檀吧。對了,電視上說過他的名字,郭延則使勁回憶,就是想不起來。沈教授平日里就坐在這研究紅學,他光可照人的前腦勺仿佛正盯著自己。郭延則剛想坐到椅子上去感受一下,汪翠珠又叫他幫忙剝姜。
盡管推拉門閉合著,香味還是絲絲縷縷地飄了出來。他從竹編籃里拿了一塊姜,去衣,切片。汪翠珠說,今天你在好多了,以前都是我一個人,忙不過來,沈教授從來不幫忙的,心里只有紅樓夢!
怎么不見沈教授家人?
兒子一家在美國定居,他老伴在的時候,孫子跟著老倆口住,去年老伴一走,孫子也被接到美國去了!
多虧有你,不然沈教授哪有心思研究學問!
聰聰孤零零地站在陽臺上,郭延則走過去。這里就是“懸崖”了,不免有點瘆人。郭延則的“曼可培訓中心”就在街對面幾百米處,坐在窗前探一探頭就能看見這棟高樓,每次他都會想起懸崖二字,甚至感覺還飄浮著幾片云。沈教授不應該住懸崖上,至少得有一處別墅或庭院,才配他紅學家的身份。整天在大觀園里游走,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秋爽齋、稻花村,骨子里早已浸潤了紅樓韻致。何況他藏書上萬冊,幾乎就是一個小圖書館了。
從這二十五樓的高處看去,街道、學校、房子全變小了,“曼可培訓中心”隱沒在繁盛的桃花心木中。那些來來去去的汽車成了疾飛的鐵甲蟲,它們一天到晚都奔忙得被誰追債似的。
叔叔,蟬怎么會變成一只空殼,它飛走了嗎?聰聰手里拿著那只空蟬。
蟬變?yōu)槌上x時,背上會出現裂縫,慢慢從殼里蛻出來飛走,殼就留在了樹上!郭延則回答道。
我知道了,爸爸也是一只蟬,他把殼留下來,人卻離開我和媽媽!戴著眼鏡的聰聰用征詢的眼神看著他。
你見過爸爸嗎?
見過,但我不太記得他的樣子了!
知道他去了哪里嗎?
媽媽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
叔叔,我喜歡你,你能做我的爸爸嗎?
郭延則摩挲著聰聰頭發(fā)的手戛然而止,汪翠珠正好大聲喊他們吃飯。
擺了一桌子菜,幾乎都是郭延則沒吃過的。遲疑著坐下,汪翠珠說,知道這些菜名嗎?
郭延則脧了一遍,犯愣了,說不上來。汪翠珠說,沈教授家來了貴客,就是按這規(guī)格接待的,全是紅樓夢里的菜式。喏,火腿燉肘子,茄鲞,油鹽炒枸杞芽,酒釀清蒸鴨子,雞皮蝦丸湯。
今天你是我的貴賓,我專門為你做紅樓菜!汪翠珠毫不掩飾她的得意。
她忽然想起什么,叫郭延則過來看喝什么酒。推開一個房間門,也擺著好幾個書櫥,書脊像一塊塊磚擠擠挨挨地碼在一起。地上隨意放著一只皮球和一雙溜冰鞋,還有一輛兒童三輪車,看著很不協(xié)調。汪翠珠說,別動它們,沈教授這人很計較的,誰挪個地方,他都知道!
繞過那些玩具,汪翠珠打開書櫥下端的門,亮出一字兒排開的酒瓶來。郭延則仔細看去,每個瓶子上都貼著標簽,從左至右依次寫著——
惠泉酒 見第十六回、第六十二回
金谷酒 見第十八回
合歡酒 見第三十八回
燒 酒 見第三十八回
屠蘇酒 見第五十三回
葡萄酒 見第六十回
紹興酒 見第六十三回
果子酒 見第九十三回
……
汪翠珠說,都是紅樓夢里的酒,沈教授這人實在怪,去外地講學總要帶回這些酒,自己不太喝,都拿來招待客人,你看喜歡哪一種?
郭延則來來回回地看,覺得金谷酒這名字好聽,伸手要拿,被汪翠珠擋住了,說那是樣品。打開另一扇書櫥門,拿出一瓶金谷酒來。
汪翠珠斟了酒,舉起杯,說,感謝你們對聰聰的關照,這孩子可憐,好幾年沒見過爸爸,連我這當媽的也不在他身邊……
吃著紅樓菜,喝著紅樓酒,感覺成宮廷里的人了,一身的貴氣。第一次受到這般禮遇,郭延則心里又是一熱。
這時,聰聰說,媽,爸爸變成蟬飛走了,能不能叫叔叔當我的爸爸?
汪翠珠笑了,臉霎地起了紅暈。郭延則摸著聰聰的頭,說,你爸爸還會飛回來的!他想問汪翠珠男人去了哪里,當著孩子的面還是噤了口。
吃了飯,汪翠珠系上圍巾在廚房里刷碗。聰聰說,叔叔,我想你幫我洗澡!別看聰聰年紀小,平時都是他自己吃飯沖涼,自理能力忒好。郭延則走進洗手間擰開熱水器,幫聰聰拆下眼鏡,他的兩只眼球聚不到一個焦點上,看人時眼神總是盯向別處。上次汪翠珠帶他去過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斗雞眼,叫他先戴矯正眼鏡,實在不行的話,得做微創(chuàng)手術。
聰聰說,叔叔,我想你每天都幫我洗澡!
不知怎么,鼻子一酸,他在泫然淚眼中給聰聰涂沐浴露、噴花灑。最幸福的事,不就是一家子聚在一起,廚房的紫砂煲里熬著老火湯,孩子趴在桌上寫作業(yè),客廳即使沒人也低聲地播放著電視,白色獅子貓在陽臺上打著輕輕的呼嚕聲。
這種溫馨的場景離他很遠,他也許再沒能力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新房了,顧嵐會不會變成一只金蟬飛走,留下一個空空的殼給他?這樣一想,郭延則心里又錐刺般疼。
汪翠珠除了負責沈教授的飲食起居,還得幫他買出差的機票,處理瑣碎又花時間的郵件,陪他去省里或市里參加學術會。沈教授幾乎離不開汪翠珠,說她的性情有點像平兒,把什么事都料理得妥妥帖帖,待人接物也靈活有度,他是把她當成了家庭秘書和大內總管。這些,都是汪翠珠親口跟郭延則說的。她說這話時,嘴角的法令紋揚得老高。
電視上的沈教授談紅學字字珠璣,雖然頭發(fā)稀疏地垂在后腦勺,卻不失學者風范。零散的黑發(fā)在白發(fā)中像一滴淡墨掉在宣紙上,洇開,留下淺淡的痕跡。發(fā)際線爬到了頭頂,前腦勺光亮得能照見人影。如果忽略那些并不多的頭發(fā),看著就是一個高僧。感覺沈教授并不是那種只會做學問的老學究,他通曉人情世故,一眼就能把人看穿,好像能照見人影的前腦勺才是他的雙眼。
郭延則清楚地記得他在“悟道紅樓”節(jié)目中的幾個觀點,說賈寶玉身上有佛性,劉姥姥大智若愚,平兒是閨中典范,所舉的例子很有說服力。沈教授在節(jié)目尾聲說的幾句話,郭延則至今還能想起——
榮府里的歲月是湘云成長中最溫馨的一個橋段,是向日葵般的她一直昂著臉追尋的太陽??上В€在樂土中留戀不已,人們卻走的走了,散的散了,變的變了。這樂土像是一泓寒塘,水面上有一只無奈、孤獨的白鶴飛來飛去,飛到后來,不知所蹤。
沈教授說完這段話時,表情無限悵惘,仿若說的就是他本人,讓人怦然心動。
聰聰在房間里高喊了一聲叔叔,郭延則走進去,他想騎那輛天藍色自行車,卻發(fā)現用鏈條鎖固定在桌腿上,翻遍抽屜也沒找到鑰匙。書桌上擺著鉛筆盒、課本和作業(yè)簿,學校一欄寫著“中心小學一年級”,姓名那欄寫著“沈自鳴”。書架上那個方格相框里的男孩子肉嘟嘟的,笑成了一個紅蘋果,大概就是沈教授的孫子沈自鳴了。
兒童床上用一張淺紅碎花被單蓋著,凹凹凸凸地隆起。郭延則好奇地掀開,一床的毛絨小動物,布袋熊、悠嘻猴、蒙奇奇、趴趴豬、阿貍、咪兔……聰聰驚叫了一聲,可能沒看過這么多玩具,正要伸手去拿,卻被走過來的汪翠珠叫住了。
她說,沈教授不讓動,都是他孫子的玩具,生怕把這些小動物弄臟弄亂,叫我用被單蓋起來,他要這些物件保留他孫子離開時的樣子。你看,那盒畫筆倒了,他也不讓擺正!
地板上果然躺著一盒傾倒的畫筆,有幾根還甩了出來,畫紙上畫著一個戴眼鏡的老爺爺,前腦勺光溜溜的,后腦勺垂著幾根頭發(fā)。旁邊那盤國際象棋一看是還沒下完的殘局,幾個戰(zhàn)車、傳教士、騎士、近衛(wèi)軍倒在棋盤上。
兩個人常常盤腿坐在地上下棋,沈教授總是讓著沈自鳴,汪翠珠說,沈自鳴去美國后,沈教授一有空便走進房間,一呆老半天,我每次拖地時他都叫我別碰到那些東西!
汪翠珠拉上門,聰聰趴在客廳的茶幾上畫畫。郭延則呢,很肅穆地坐到書房的椅子上。桌面有一幅魏碑書法,兩頭用鎮(zhèn)紙壓著,寫的是紅樓夢里的《枉凝眉》,落款處用行書寫著“丁酉年仲春沈云谷書”。這個名字終于喚醒了記憶,沒想到沈教授還能寫一手好字,這魏碑寫出了砍削之感,雄邁勁健,自成一格。心里當下又嘆服幾分,郭延則想著改天一定要登門拜訪,自己剛開始練魏碑,老是寫岔,單這筆畫就夠折騰人的。就說橫吧,在《張猛龍碑》里有方筆長橫、圓筆長橫和短橫三種,按字帖里的提示,方筆長橫逆鋒向左上入筆,轉鋒右行,行至末端向右下輕頓,最后向左提鋒收筆。行筆時兩頭用力大,才能寫出砍削之感,中間稍輕,方顯靈動而有生機。郭延則依葫蘆畫瓢反復試了多次,卻寫不出那種刀砍斧削的味道來。培訓所需,郭延則教過歐顏柳趙隸,筆畫特點均了然于胸,但習這《張猛龍碑》,總找不到門栓子。
郭延則心里有了期盼,渴望能早日得到沈教授的點撥。從筆筒里抽出一支中楷筆,正襟危坐寫了幾個字,欲沾沾紅學家的靈氣和才氣。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寫效果就是不同,隱約中有了法度。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氣場吧,郭延則在心里笑道。
左手邊堆著一摞書,隨手翻翻,郭延則被什么擊中了,意外看到一疊生字和算術作業(yè),一個個生字詞和每一道算術題都打著紅勾勾,間或有幾個紅叉叉,每一頁端端正正地寫著分數,還簽下“沈谷云”三個字。郭延則仔細一看,全是復印件!他什么都明白了。沈教授在研究紅學和寫魏碑之余,也許每天都在批改孫子以前的作業(yè)。即使是復印件,他也要把時間停留在過去的美好回憶里。
郭延則看了看滿墻的書,一個真實的沈教授正從書城里走出來,走到人間煙火之中。眼眶涌起一股濕濕的、暖暖的流體,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么如此脆弱,心里老是被一種莫名的傷感籠罩著,像谷雨節(jié)氣的陰云,壓得心窩兒悶。
叔叔,我畫的蟬!聰聰小跑過來,郭延則接過畫,這小家伙畫了一只蟬,黃褐色,黏附在黑色樹干上,雖然有點稚拙,卻能看出他想竭力表現出空蟬的意象。他一定是偷偷拿了兒童房地板上的畫筆,在茶幾旁放著那只捕來的蟬殼,瞄一眼畫一筆,畫一筆瞄一眼。
郭延則表揚了他,過后才覺得不妥,他是表揚聰聰的父親是一只空蟬,還是點贊他的家庭是一個蟬殼?
窗外,一道閃電在夜空中撕開狹長的裂口,雷聲轟然炸響,沒一會便下起了暴雨。一時半會是回不去了,郭延則抽出堆在臺上的一本書,是《源氏物語》,豐子愷譯本,隨手一翻,露出一支精致的書簽,碰巧是第三篇《空蟬》,赫然寫著一首詩——
蟬衣凝露重,
樹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濕,
愁思可告誰?
郭延則呆呆地望著暴雨如注的窗外,玻璃上蠕動著蚯蚓般的水痕,大風拍著窗戶,啪啪響。閃電和雷聲頻繁上演,他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么,如一個被判了緩刑的罪人囚在別人的家里。
汪翠珠穿著睡衣走了進來,說,這雷聲把聰聰嚇得夠嗆,總算哄睡他了??焓稽c了,你要不要沖個涼?
郭延則一時手足無措,說話有點含混不清,我……回去……洗吧,等下……雨會……停的……
要不,我們看會電視,這么大的雨,不知下到什么時候!郭延則跟著汪翠珠去了客廳。
沙發(fā)兩頭各堆著一大疊書,兩人只能坐在中間不足一米的空位上,幾乎是肩并肩了,郭延則呼吸有點局促,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亂了節(jié)奏。
茶幾上擺著那瓶沒喝完的金谷酒,汪翠珠倒了兩杯,說,再喝點吧,這雷雨天,悶!
兩人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酒也喝得有一搭沒一搭。
你男人去了哪里?郭延則忽然問。
怔了半晌,那幾個字感覺是從汪翠珠嘴角不小心掉落的——在牢里,三年了!
汪翠珠猛喝了一杯,嗓音瞬間提高,在工地做建筑,過年了老板不發(fā)工資,他帶著一群工人去討薪,老板坐在大奔上,后面坐著他的小蜜,老板說要是動這車一根毫毛,你們一年的工資都賠不起。工人們很氣憤,嗚哩哇啦把車砸個稀巴爛,還把老板和小蜜打成重傷。男人把責任全擔了,這個吃錯藥的呆瓜,我和聰聰都想他啊……
一陣閃電劃亮客廳,雷聲轟隆隆響。
郭延則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一個陌生號碼,那頭一片嘈雜,還夾雜著歌聲。是一個女人,說,你是顧嵐男朋友吧,她喝醉了,我們同學聚會,你快過來接她!
汪翠珠遞給他一把雨傘,郭延則叫了滴滴車,半晌才趕來。
在城市另一端的卡拉OK廳門口,幾個女人架著披頭散發(fā)、一身酒氣的顧嵐。郭延則躬下腰,好不容易把她背上車。
顧嵐伏在他懷里,窗外響起一聲滾地雷,水痕如張牙舞爪的章魚攀附在玻璃上。郭延則感覺整個城市都淹沒在一片深海里,兩尾魚不知要去哪里找尋自己的水草。
顧嵐微睜開惺忪醉眼,噴著酒氣喝道,你是誰,我怎么會跟你在一起!
郭延則拍著她的背,說,阿嵐,我是延則!
顧嵐瞇縫著眼,說,不,你是個臭男人,我要下車!
郭延則攬著她的肩,說,快了,我們很快就到家了!
顧嵐簡直咆哮道,家,我在這個城里沒有家,你這個臭男人,快放我下車!
郭延則緊緊地抱住她,她哭了,嚎啕大哭。
外面又響起一聲炸雷,顧嵐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嘴里嘟囔著,延則,延則,你為什么下手那么慢,房價漲了那么多,我們再拼命也追不上了?;氐綇那鞍?,那樣的日子也很美好,我彈著鋼琴,你在琴聲里臨柳公權……
郭延則心里一陣疼痛,眼角有一股液體溢出,順著臉頰往下漫。他看了看窗外,高樓群在霓虹燈和暴雨中變得凌亂而扭曲。在某個桃花心木掩映的窗口,亮著一盞落地燈,很溫暖,有鋼琴的聲音,白云一樣飄出來……
【作者簡介】陳柳金,男,廣東梅州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居東莞。近年業(yè)余從事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散見于《清明》《作品》《雨花》《飛天》《鴨綠江》《湖南文學》《安徽文學》《山東文學》《四川文學》《福建文學》《黃河文學》《北方文學》等文學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讀者》《意林》等選載。曾獲2015《安徽文學》年度文學獎、2016年臺灣桐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第三屆全國青年產業(yè)工人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