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軒
人在世上行徙,記憶是唯一的行李。逝者如斯,感慨的人并非只有孔子,這世上還有很多時間的雕刻者。時間是最專制的獨裁者,匆匆地帶走你的一切卻不允許你做任何緬懷。不必驚訝,人生來都是被時間奴役的。我們喜歡茍且在時間的背影里,甚至無法自拔。或是在黑暗里踽踽獨行,或是在暗冬里瑟瑟發(fā)抖,或是在玉蘭樹下親吻相擁。
我不擅長傷感,更深痛故作雕飾。我只是習慣緬懷、留戀。緬懷那些細碎的從我指尖逃走的逝水年華,留戀那些可愛可敬的人兒。
小時候,我跟著奶奶去田野里放風,穿著奶奶一針一線的溫暖。一老一幼、黃發(fā)垂髫,相依于隴上。這些年,不輕易就過來了,沒有感慨,只有留戀。可愛的人兒卻早已不在了,隴上的荒草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村里又添了幾口孩童??傄詾槿兆泳瓦@么平靜,直到有一天奶奶壓在樟木箱底的蘇繡掉了出來,做工驚艷四方,村鄰爭先夸贊,思念又從芳華里涌了出來。不光是我,還有父親。父親安靜地坐在青石板上,煙氣從他的鼻子里穿進穿出。
跨不過的山高水長,留不住的白駒過隙,始終忘不了奶奶對我的好。不知過了多少年,院子里新結(jié)了紅燈籠,哪家又迎了新姑娘,嗩吶響個不停。母親拉著鞋底,空氣里熟透了的桂花香,樹下我看著書本打瞌睡。
時間真的很用力,驅(qū)使著風飄雨搖,天地混在了一起。山石不停地掉落,樹葉不停地被卷向天際。我窩在被窩里,等待還沒有回家的爸爸。桂花樹被撕成了兩半,小溪里沖出一個水潭,我偷偷摸了進去。母親叫我回家,聲音拉的那么長、那么遠。母親燉著紅燒肉,只放醬油和糖。聞著紅燒肉站在太陽下曬一身的水汽,半搭著的桂花樹放下了葉子,我不明白它是生了什么病。時間慢得就像死掉了一樣,我惦記著紅燒肉,終于熟透了,才覺得不枉等待。
姐姐送我一部手機,我驚喜它的拍照功能,拍奇山異石、拍珍鳥怪獸、拍花草樹木,直到拍了又一春秋與冬夏;直到拍光了最后一片樹葉。眼見著太陽就要落了,時間就要到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高大的桂花樹再也生不出新的枝條。那年冬天,它走了,悄無聲息。院子里拉鋸聲響個不斷,一縷縷青煙聚向云端。我知道都回不去了。悲傷綿延冗長,像陀螺旋轉(zhuǎn)不停,來得千回百轉(zhuǎn),去得悄無聲息。不,不能再輕易掉眼淚;不,不能再等失去了再珍惜。一切終究會離去,一切都會化作塵土。流螢的光再美也將會被時間掐滅;曇花生的再憐人,也只是一瞬間的精彩;煙火綻得再絢麗,也始終是泡影,不要總是期許和等待,要學會努力抓住。
很多年前,那個全身冒著水汽的少年,神情旖旎地穿行在一顆又一顆桂花樹下。
喝掉一杯媽媽做的花茶。
又喝掉一杯。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