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汝金
明崇禎一十七年(公元1642年)霜降節(jié)氣過后一天傍晚,一場大霧罩住了榮成偉德山。此時(shí),一位神情黯然、濃霧裹身的旅人,在暮色蒼茫中,走進(jìn)偉德山余脈——西山(今榮成俚島王家山)一間竹庵。此時(shí)的西山,早已被秋風(fēng)吹瘦,倚紅偎翠的勝景只是這個(gè)旅人日后的春風(fēng)詞筆。眼下的西山,滿目蕭瑟凋敝。面對老秋的枯山瘦水和沉沉霧霾,茫茫暮色,這位精疲力竭的旅人,似有萬千感慨在胸,表情顯得愴然而凝重。他隨身在一塊山石上坐下,掏出旱煙袋默默抽起煙來。伴著暮色中飄散的清灰嵐煙,默思沉想間的幾袋旱煙過后,這旅人,漸漸由滄然、凝然復(fù)淡然、釋然。當(dāng)他站起身來,隨手拍打拍打身上沾染的泥土塵埃之時(shí),竟兀自笑起。
是夜,旅人吟成五言一首,晨起鋪紙揮筆寫就:
“貧困羈愁日,衰殘多病身。萸囊秋色老,魯酒故交親。薜荔紅衣樹,谿山照晚人。勞勞何處是,自覺石泉清。”
“貧困”“衰殘多病身”,自然會(huì)想到“魯酒故交”,眷戀“薜荔紅衣樹”、鐘情“谿山照晚”,“自覺石泉清”……其依依情懷,不勝紙筆。
這位孤獨(dú)旅者是誰人?他為什么甘冒秋深風(fēng)寒獨(dú)來西山?
這要從明末清初“甲申之變”說起。“甲申之變”,滿族人入主中原,國家淪喪,明朝從此不再,這讓大明忠實(shí)子民憤咤作色悲憤滿懷,許多愛國官員和知識分子誓言“永不仕清”,如湖南常寧西莊源的王船山“頭不頂清朝天,腳不踏清朝地”者頗多。民眾奮起反抗,反清復(fù)明,烽火燎原。前面說到的那位孤獨(dú)旅人,便是這些故國情懷依依爭持執(zhí)著者中的一位。
這位爭持執(zhí)著旅人,名董樵,原名震起,字樵谷、鶯谷,號東湖,后易名朱山樵,山東萊陽小淘漳村人,明末萊陽諸生。自幼受教于父親,博覽群書,工于詩賦。董樵是明末清初一位有名的愛國詩人。他早年有過積極的政治抱負(fù),希望憑借自己的才華為國家作出一番貢獻(xiàn),后值甲申巨變,思想逐漸消沉下來,加上長期的諸生身份難以施展自身才華,這讓他心情更加消沉郁悶。他四處漂泊,無奈隱居。
隱居隱逸,在古代中國很被世俗推崇,隱士們因此享極高榮譽(yù),得許多溢美之詞,人們贊他們“玉輝冰潔”,“輕生重道,世間稀出”,崇他們特立獨(dú)行,淡泊瀟灑,睥睨權(quán)貴,糞土王侯。因此,仕途不順、科舉不及第等等一些讀書人,便紛紛做起隱士,隱居山林。其實(shí),他們中,有的是真正淡泊名利而隱居,有的是憤世嫉俗作出的叛逆行為,而有的則是在逃避現(xiàn)實(shí);更有甚者在借此沽名釣譽(yù)。
隱與仕是相對的概念,董樵的隱居,完全不同于上述種種。道光《榮成縣志》這樣評論他“……先生以樵名,亦以樵字,遁跡空山不與世接,謝城市而逃姓名,明季一人而已?!边@位淡泊名利,滿腔家國,一心反清復(fù)明的義仕,不但誓言“不仕清”,并且身體力行“不仕清”。有史料記載:順治五年(1648)、順治一十八年(1661),以于七為首的農(nóng)民抗清戰(zhàn)爭在山東棲霞爆發(fā),董樵曾兩次親自參加于七軍,并充作謀士。為避清廷迫害,董樵才更名改姓,混跡弋釣,流寓隱居。
董樵先是從萊陽東遷寧海州(今煙臺市牟平區(qū))的松椒,其后遷至東海榮成成山,最后長期隱居于榮成偉德山山脈之西山。
正是此時(shí),值深秋西山這個(gè)涼薄寒夜,無奈一再選擇隱居地的董先生,心情就像那漫天霧霾一樣,灰暗沉郁,悲傷涂地。他滿懷倦游思?xì)w的鄉(xiāng)愁和與舊友“逢迎”的戀世情結(jié),悶悶不樂地寫道:“衰老思前事,豪華變世情”,感嘆世情突變的無可奈何中,透著一股獨(dú)飲悶酒的苦澀滋味。
淡泊名利的董樵,隱居西山,慢慢緩解著自己心系故國的悠悠心緒。西山山深林密,草木繁茂。松柞?;鄙绞涟謇跤憾霹N和飛瀑流泉奇峰怪石……許許多多自然之景,讓他流連忘返,他浸潤嘉山沉吟勝水,靜心耕種,閑暇賦詩作詞,一派悠然隱居生活。
然而,這位隱者詩人,看似悄聲隱居心無旁篤鐘情山水賦詩作詞,可他并沒有真正做到徹底“出世”,個(gè)人政治抱負(fù)的無法施展和深深的家國情懷,讓他自始至終耿耿,這在他許多山水詩中都有著或是直抒胸臆或是含蓄委婉的表現(xiàn):
《閑步》:“日向滄洲曵短筇,年華隨處任從容。尋常粗糲留待客,斟酌桑麻問老農(nóng)。雪霽階除爭鳥雀,月明江海臥魚龍。喜看修竹清如許,莫待三春花事濃”。《海濱》:“地窮山也亦盡,天遠(yuǎn)白云平。蜃市移長島,狼烽隱戍城。水禽晴更喚,海日晚偏明。慍豈南風(fēng)解?勞勞意自酲”。
詩題雖然是“閑步”,詩中雖放言“年華隨處任從容”,但國家被他人主宰給他帶來的那種痛恨與愁緒,又豈是“南風(fēng)”能解的?既然無解,也只能“勞勞意自酲”了。然而,詩人又不甘于長期醉酒不醒,他把自己比喻成“月明江海臥魚龍”和清虛“修竹”,說自己就像海上的太陽一樣,越到傍晚越是明亮(“海日晚偏明”),其志自明。
董樵的家國情懷、真隱士精神和出類拔萃的詩文辭賦,很受時(shí)人推崇,其時(shí),許多社會(huì)名流賢達(dá)隱士,積極接近他,并以此為榮。
“董樵隱居西山后,時(shí)著名文人趙士喆,攜子隨往,與董樵躬耕、著述,朝夕相伴;名士宋璉,也遷隱西山與董樵結(jié)為至交;萊陽明諸生曲庶,亦放棄儒服就董樵隱居,以高節(jié)終其身;名士李一壺,攜家小來西山,與董樵一起躬耕著述”(《榮成文化通覽》)。這些人的到來,不僅給董樵帶來心靈慰藉和溫暖,特別令他欣喜的是,他們給他帶來的那些典籍好書,帶來王家山從未有過的奇花異木如翠竹、茉莉、皂角等南方植物,都讓董樵心情大好。他一邊與朋友植樹弄花,一邊廣交天下文朋詩友,與之明志唱酬。如:明“南國諸賢”之一的宋繼澄;現(xiàn)實(shí)派詩人徐夜;“宣城派”詩人沈泌,等等熱忱愛國志同道合者,都是董樵的座上賓。
清代,與浙西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朱彝尊同為詩壇領(lǐng)袖,合稱“南朱北王”的山東桓臺縣詩人王士禎,在任榮成縣成山衛(wèi)教授時(shí),認(rèn)識了董樵,隨結(jié)為朋友。王士禎對董樵淡泊名利不求聞達(dá)的為人和一心故國的亮節(jié)高風(fēng),極為贊賞,稱董樵為“東海高士”并寫詩寄語董樵:“聞卜昆崳宅,棲遲歲幾更。人煙分蜃影,海嶠出秋晴。島屋閑垂釣,山田晚罷耕。多君離亂日,白社獨(dú)逃名?!?。
董樵答曰:“一別驚遲暮,衰顏白發(fā)更。君懷自慷慨,世態(tài)久陰晴。滄??傣H化,白云驅(qū)鹿耕。為羞淹市井,留得老農(nóng)名。”。
董樵應(yīng)答得很是謙虛:“為羞淹市井,留得老農(nóng)名”,但并不甘心隱忍,表達(dá)了他“滄??傣H化”的遠(yuǎn)大志向與抱負(fù)。
一個(gè)滿懷家仇國恨的愛國詩人,怎么能夠甘于永遠(yuǎn)隱居山林不問世事家國呢?!其實(shí),他的胸中自始至終燃燒著希望之火!
董樵隱居榮成西山40余年,徜徉榮成山山水水,創(chuàng)作了大量山水田園詩賦辭章,在描繪自然美景的同時(shí),流露出隱居生活的閑逸蕭散情趣。如著名的《云光洞》:“山水真佳事,尋常不易經(jīng)。來人虛勝地,吾意結(jié)茅亭。懸榻低云樹,開窗近斗星。修篁風(fēng)細(xì)細(xì),留待明月聽”??胺Q頌寫槎山的絕世五言佳句,被后人一再引用。如《秋望》:“近海墟煙薄,松林幽翠連。山泉童汲數(shù),野碓婦舂還。鳥屬爭殘粒,牛羊散近阡。秋霜碓畫意,多在綠峰前。”等等。但他同時(shí)又不忘寄家國情于山水,寓大義于辭賦,言志向于詩,如上文提到的《海濱》《閑步》等等。
然而,到了詩人晚近的詩作,雖然詩風(fēng)沒有明顯迥異,但氣勢已減,對于自己過往的志趣抱負(fù)表現(xiàn)得并不十分強(qiáng)烈,時(shí)有嗟嘆和羨慕他人的情感流露:“愧我離群寄海嵎,故人天畔建宏圖?!?/p>
清冷的寒月下,西風(fēng)吹透茅屋,董樵破衣寒履,獨(dú)對孤燈,桌上白箋未干,墨跡留在上面閃著黑光如門外不明的世界,然他眼中還有希望的光芒在閃耀,但隨著月亮的西沉,這光芒很快就暗淡下去,包圍著他的,依然是無邊無際的岑寂、清冷和大明山河不能還的憤懣與憂愁……
據(jù)《榮成文化通覽》記載:董樵1687年去世。因?qū)λ安艑W(xué)氣節(jié)敬仰有加”,“歷代多有地方官員及著名文人學(xué)者前往董樵西山憑吊”。董樵的民族氣節(jié)和他的史跡以及他的著述,后來相繼被載入雍正《文登縣志》、道光《文登縣志》、道光《榮成縣志》、宣統(tǒng)《山東通志》和民國《萊陽縣志》《榮成縣志》等多家志書,以及許多古代名人學(xué)者所輯錄的文集詩鈔中。由此,后人有幸得以賞閱并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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