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瘦石
從村后的善人橋算起至村前路口,張家胡同全長三百多米,寬約兩米,但是從大柳樹底向南至灣前路口,路面逐漸增寬到三米。整條胡同為土石路,青磚泥墻(榆樹林子是土墻),房子的高矮不等,錯落有致,多數(shù)是石頭青磚和土墻。不過,房子砌磚的高矮與磚的層數(shù),決定一個家庭富裕程度,因為磚的層數(shù)越多說明你的家庭越富裕。反之,磚的層數(shù)越少,說明你的家庭越貧窮。
整條胡同住著十八九戶,只有三戶王姓人家,其他人都為張姓。故,稱為張氏胡同。
居住涼臺平原上的人還有有一種風俗習慣,平常把“氏”一般都稱為女姓,如張氏,李氏,王氏等,據(jù)說這種叫法既不能體現(xiàn)張家男丁,又不能體現(xiàn)家庭主人的夫姓,因此平原上的人大多數(shù)仍稱張家胡同。
胡同里王姓人家最富。聽老一輩們傳說,早在清朝末年,王家祖人就在景芝古鎮(zhèn)開燒酒鍋,發(fā)家之后,買下我家老宅東邊的大塊地皮,貼著張家胡同蓋起一座四合大院,背地里村民稱其為王家大院。
我家老宅后面是半截胡同,胡同東邊路南有兩間酒館,是王家專門對外賣散白酒的地方。小時候記得酒館朝北門,緊貼半截胡同為街道,大門兩旁的墻壁都是用青磚砌成,磚與磚的縫隙是用石灰泥漿摻糯米水鑲嵌。門,是上等的楸子做成,貼半截街門口還有三層大青石鋪的臺階,不知道是因為年久還是打酒的人過多,那些青石表面被踩得溜平放光。
一九四六年秋,涼臺平原解放。
張步云和郭祝廷率兵逃亡高密與青島一帶。
王家由于騾馬成群,土地多,房產(chǎn)多,又在景芝古鎮(zhèn)開燒酒鍋,可謂富甲一方。土改時,王家被當?shù)卣畡澇傻刂鳎谑峭恋貨]收,房產(chǎn)充公。孩童時,我與小伙伴們經(jīng)常路過王家大院,也經(jīng)常進酒館玩耍。不過,那時的酒館已被充公,歸大隊部所有。我記得酒館里有一堵青磚砌成的柜臺,柜臺后面是一排黑油子大缸,缸內都裝滿從景芝燒鍋上拉過來的散白酒,缸蓋是柳木做的,上面還加一層薄薄的棉被,然后再用上等的羔羊皮包好,嚴嚴實實地罩在油子缸上。酒提制作也很講究,一般都是楠木桿或者楸木桿,約半米長,刨平后,打磨,刨光,直至小指頭粗細,再把木桿一端固定在竹筒上,那竹筒也是用砂紙打磨刨光,等竹筒內壁磨薄,再定酒的斤兩。生眼看上去,整個酒提制作的十分光滑漂亮。酒提的大小分為,半斤的,二兩的,一兩的。后來,店主人嫌木制的酒提,太笨,也太重,用起來也不方便就改成鐵制,于是又出現(xiàn)一斤的酒提。每當客人走進酒館打酒時,店主人拿出一個鐵制的漏斗,把漏斗下面的細管插入瓶口里,按錢的多少來計算提酒的次數(shù)。
那時候,大缸里裝的全是瓜干散白酒,六十二度,兩毛五分錢一斤,用半斤酒提提兩下。俗話說得好,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說起提酒這件事,那可真有大門道,譬如說:一般的客人來了,店主人就從壇子里提酒,因為壇子里裝的是留酒,時間長,酒勁輕,味道淡,是在大缸底層勾兌的酒梢子。熟客來了,那就不一樣了,店主人用力拉開大缸上的酒蓋子,用一根長長的木棍開始輕輕攪動缸中的酒水,這時候你就會聞到滿屋子都充滿酒香。特別是刮西北風或者東南風,從北往南,或者從南向北,整條張家胡同里都能聞到穿鼻的酒香,因為大缸里是剛剛從景芝拉過來的新酒,號稱酒頭,其特點為勾兌時間短,酒勁大,香味濃,底勁足……假如你和店主人是親戚或者很要好的朋友,店主人就會從大缸酒水的表面上裝酒,那酒勁更足,香味更濃。陌生人走進張家胡同,老遠就能聞到景芝老燒那種特有的味道。
民國時期,酒風盛行。
我的老爺張振基就是酒館的??汀D菚r,王家開的酒館不像現(xiàn)在酒樣繁多,無論你錢多或者錢少,來到酒館里只能買到一種白酒,那就是景芝燒鍋釀制的瓜干散白酒。傳說,他喝了一輩子酒,從來沒有人見他醉過,可見我老爺張振基酒量大的驚人,在胡同里人送綽號“不倒翁?!?/p>
后來,聽我奶奶說,老爺張振基和爺爺張啟福都是單傳。民國二十八年那時,傳到我爺爺這輩上,家里還有從祖上傳下來的四十畝地,也就是村西小樹行那片地(現(xiàn)在為洛美春生態(tài)園)??上?,爺爺愛喝酒,也愛耍錢,賣地喝酒,喝酒賣地,他也跟我老爺爺一樣,喝一輩子酒從來沒有人見他醉過,胡同里人送雅號“酒仙”。
奶奶的話也許是真的。小時候我就親眼見過爺爺喝酒的壺,那時他用的是一把錫壺,壺的表面漆灰很厚,陌生人看上去,分不清金屬錫錚亮放光的模樣,也許是酒壺用的時間太久,或者在灶前常用柴草燎酒的緣故,讓人感覺到又黑,又笨,又臟,像剛從墳墓里盜出的文物一樣。時至今日,張家胡同里還流傳他的典故。
哼、哼、哼,
到天明,
喝多少,
兩個瓶。
人家問,吃的什么菜?
生韭拌熟韭,
二九一十八,
加上咸菜醬,
正好二十樣。
最后,那四十畝地全都變成楊家的了。幸虧解放土改時,我家因無地耕種又被劃為貧農(nóng)至今。
想想那時候,爺爺常喝的,也是景芝老燒釀制瓜干散白酒。
父親也愛喝酒,但是酒量不大。他喝酒與爺爺不同,酒壺是白瓷的,酒盅是牛眼盅,喝的酒是瓶裝的景芝白酒。喝酒之前,先把高度白酒倒入牛眼盅,再撕一小塊卷煙用的小白紙片,貼著酒面放入酒盅內,劃一根火柴點燃酒面的白紙片,那紙片自然燃燒至酒水,引起酒盅內高度白酒燃燒,這時他才提起酒壺在火焰上把酒燎熱,然后再把酒盅內藍色的火焰熄滅,端起酒盅把剩余的殘酒,又重新倒入酒壺內,用手來回晃動幾下,再從酒壺中倒出,這才端起酒盅慢慢品嘗。下酒菜,有時花生米,有時烤咸魚,有時也炒雞蛋和蝦醬,飯桌上再放幾棵大蔥蘸醬吃。
父親很少去喝大缸里勾兌的散白酒,一般喝瓶裝的景芝白酒,一捆十瓶,一塊二毛錢一瓶,中午,晚上,一天兩頓,每頓不超過二兩。后來,我見他飯前燎酒費時、費力,從學校實驗室里拿一支錐形玻璃燒瓶送給他。倒入酒后,把錐形玻璃燒瓶放入茶缸里,倒入適量熱水,把酒燙熱乎,再用牛眼小酒盅慢慢品嘗景芝酒的香味。有一段時間,市面上買不到景芝白酒,他又改喝景芝白干,當?shù)厝税寻赘蓱蚍Q為“黃皮”。那時候的景芝白干兩塊五毛錢一瓶,也就是我在小說《馬車店》中,小梁送給王把頭那種酒,四十九度,醇香,濃郁,勁大,芝麻香型。
父親也愛酒如命。小時候我就親眼見過他喝酒的狼狽相。那時,他還擔任村里的農(nóng)機隊長,大隊部研究決定購買兩臺195型柴油機,當時在整個山東來說,萊陽195型柴油機是最好的,但是供不應求,也就是說,你有錢也買不到。大隊部就委托父親去萊陽購買,沒有辦法,他就去景芝求助張啟超爺爺(遠房的爺爺,景芝鎮(zhèn)黨委干部,現(xiàn)已退休),購得景芝特釀四瓶。我清楚記得,那酒瓶不是現(xiàn)在的玻璃瓶而是瓷瓶,淡綠色,酒瓶表面上下溝狀不平,價格現(xiàn)在記不清了,只記得酒買回家后,放在磅秤底盤上準備重新打包送禮,不小心,把其中一瓶碰倒,酒瓶頓時碎裂,酒香四溢,飄至整個院子,然后又傳到胡同里……父親心痛但又無可奈何,急中生智連忙跪下雙腿,兩只手用力摁磅秤的底盤,撐起整個上身,弓著腰,伸長脖子,張開大嘴。只聽“哧溜溜”聲響,他跪在地上把撒在磅秤底盤上的殘酒,一口氣喝光,一旁的母親看見父親喝酒的狼狽相,哈哈大笑,那笑聲伴著酒香在張家胡同上空飄蕩。
父親跟他的長輩一樣,一生酷愛景芝燒酒,卻從沒有見他醉過。
去年夏天,應景芝酒廠的孫家升相約,有幸參觀酒廠的包裝車間和酒文化展覽,從中受益匪淺。晚上,又恰遇逄順路部長(《大眾日報》社逄春階的侄子),文人相見,猶如春風得意,海闊天空侃起大山來,從天上到地下,從廠內到廠外,從古代到現(xiàn)代,從藏書到讀書……無話不談。其實,我和逄部長早就認識,也喝過多次酒,我長他幼,說心里話,我挺佩服他,因為他讀的書比我多,知識面比我廣,不只是酒文化,也不只是單單純文學創(chuàng)作,他還有做人的哲理和豐富的社會實踐知識。從他詼諧幽默的語言里,我認識了李存葆,陳顯榮,逄春階等大批文人典故,也知道《紅高粱》《闖關東》等電視劇景芝酒廠贊助情況。末了,我知道他在編纂《景芝酒廠志》,我也在編纂《南張洛村志》,于是他送我高密的《北大王莊志》做參考,卻至今還未歸還,慚愧,慚愧。
席間,喝的是五十二度紅淡雅?,F(xiàn)在想起來,至今口中綿柔,舌中帶香,那酒勁十足而不邪,酒香悠遠而不沖,那酒才真正稱得上一品景芝芝麻香。
同年秋季,前任《山東文學》主編王良瑛老師,諸城作協(xié)名譽主席黃浩,安監(jiān)局長李成武和報社的文友來我處閑玩,中午請客,我問:“大家喝什么酒?”
眾人異口同聲:“景芝酒,喝出朋友味”。
“喝景芝酒。”
那天中午,喝的是三十九度的老虎頭,當?shù)厝藨蚍Q為“大老虎”,或者“老虎頭”。
今年春天,峽山作協(xié)主席曹成和幾位朋友來我處相聚,想喝“老虎頭”??上В抑粠硕鹊摹芭谏蕉侇^”,至今,懊悔不已。
安丘原物價局局長高洪義老師,清明時節(jié)回家拜祖掃墓,諸城鄉(xiāng)土詩人高司平坐東,席間酒香穿腸,興奮之時,又談起《東方散文》雜志發(fā)表的拙作《張家胡同》,當場吟詩一首:
清明時節(jié)雨紛飛,
酒香不怕巷子深。
張家胡同出才子,
瘦石一頓喝一斤。
對啦!那天中午,我們喝的也是三十九度景陽春——“老虎頭”。
哦,醉啦!張家胡同里那歡歌,那笑語,那飄來的芝麻酒香。
時至今日,一家四代,張家胡同飄出的酒香依然令人蕩氣回腸!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