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 李帥帥

摘要：李白《清平調(diào)詞》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是家喻戶曉的名句，但在北宋書法家蔡襄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云想”作“葉想”的版本，也由此引發(fā)了“云”/“葉”之辯。清人王琦認為是蔡氏落筆之誤，力主“云想”為正；錢志熙等學者則從“葉想”非誤出發(fā)進行考證求實，為研究者提供了別開生面的思考角度。本論文持“云想”為正的主要觀點，通過“云想”與“葉想”的多方比較，來淺析這組《清平調(diào)詞》所蘊含的夸張浪漫的藝術(shù)想象。

關(guān)鍵詞：《清平調(diào)詞》；“云想”；“葉想”

據(jù)唐《松窗雜錄》記載，唐玄宗天寶二年的春日，唐玄宗帶楊貴妃在沉香亭觀賞牡丹，玄宗皇帝命李龜年唱詞一曲，但說：“賞名花，對妃子，豈可用舊日樂詞?！彼烀铨斈瓿纸鸹ü{，急召翰林待詔李白進宮寫新樂章，相傳此時的李白還宿醉未醒，見召時還在醉意之中，李白得知皇帝命其根據(jù)此情此景賦新詞一首，遂要來一壺酒，在仰天喝酒之際便已想好內(nèi)容，即在金花箋上作出曠世名作《清平調(diào)》，詞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①

見到云的遐美偉麗，想到妃子衣裳的華艷飄飄，看到這簇簇牡丹想到貴妃嬌艷照人的容貌，貴妃不是群玉山頭的飄飄仙子，就是瑤臺殿前月光照耀下的神女。她就是沐浴著雨露散發(fā)著凝香的牡丹，楚王為神女而斷腸，而眼前的貴妃比夢中的神女更讓人斷腸，漢宮佳麗誰能和貴妃媲美，就算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也要靠精心化妝，而貴妃不須脂粉，便是天然絕色。爭艷的牡丹映襯著雍容華貴的楊貴妃，名花伴美人，贏得君王滿面帶笑不停地看，春風消釋了君王的無限悵恨，花在闌外，人倚闌干，在沉香亭共賞這無窮的美。這三首詩濃艷流葩，構(gòu)造嚴緊有致，層層而上，一詠三嘆，從詠人、詠花、合詠三個角度吟詠貴妃之美，構(gòu)思精妙，詞彩登峰造極，使讀者如覺春風滿紙，十里牡丹之凝香，美人如飄渺仙子，恩愛和諧之景躍入眼前。

一、“云想”與“葉想”之爭

李白《清平調(diào)》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為千古名句，然而在北宋書法家蔡襄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云想”作“葉想”的版本，即“葉想衣裳花想容”，雖然是一字之別，但情韻差之千里，針對這兩字何者為正也產(chǎn)生了不同看法、不同說辭，多數(shù)讀者接受“云想”版本，也有學者提出不同看法，提出不同見解。清人王琦注《李太白集》卷五時認為，將“云想”作“葉想”是點金成鐵的做法，若是改“云”為“葉”，便味同爵蠟索然無味，認為蔡君謨應(yīng)為誤寫，從今來看，“云想”能流傳至今且被大眾接受，也證實了“云想”確比“葉想”在情韻表達上略勝一籌。

學者錢志熙則認為“葉想”不無道理，他從這三首詩的立意及修辭所指重新細譯，認為今人對李白《清平調(diào)》有整體移位的錯誤讀解。筆者立意將“云想”與“葉想”重新放入原詩之中，從“云想”與“葉想”的對比出發(fā)，分別探討兩者在原詩中的藝術(shù)表達，嘗試以此為途徑，淺析何者應(yīng)為正解。

二、“葉想”的藝術(shù)想象

將“葉想”放進原詩中，則為“葉想衣裳花想容”，“葉”與“花”相搭配，符合植物學邏輯，也并無桎梏，但“葉”給讀者的第一反應(yīng)為“綠葉”，結(jié)合李白《清平調(diào)》的創(chuàng)作背景，玄宗皇帝攜楊貴妃及眾人賞牡丹，此時眼前是一片姹紫嫣紅的牡丹，鮮紅欲滴的花朵加上翠綠盈盈的枝葉，色彩沖突強烈，但“紅花綠葉”的色彩毫無新意，且在眾多賞花詩詞中顯得詞彩平平，甚至毫無清新之意，徒增一番艷俗，且“花葉”搭配過于隨意簡單，亦無表達出牡丹作為國花的雍容高貴之美。

其次結(jié)合整句“葉想衣裳花想容”，若釋意為看到葉子就想到貴妃的衣裳，這種想象極為牽強，牡丹花的葉子并無特別之處，倘若李白看到葉子就想到貴妃的衣服，那貴妃豈是穿著一身“綠羅裙”？再退一步，此時雍容華貴的楊貴妃怎會穿一身翠衣前來賞花？由此可以根據(jù)賞花時真實情況推斷，“葉想衣裳”在此處不恰當。同時，“葉”用在這里，使得整句都定位于具體事物之中，框在平面之中，牽制于地表之上，并不能為讀者帶來想象的空間感。

三、“云想”的藝術(shù)想象

李白《清平調(diào)》以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最為有名，其中“云想”為點睛之筆，看到晴空云霞想到衣服，看到花開正好的牡丹想到容顏。當李白來到圣上面前，在仰面喝酒的剎那看到漫天云彩，在陽光中似鑲了金邊熠熠生輝，好似貴妃的金縷玉衣，同時，“云”也生動傳神地表現(xiàn)出貴妃衣裳的羽質(zhì)感，給觀眾帶來霓裳羽衣般的想象。結(jié)合后一句中的“群玉山”、“瑤臺”、“月下”，詩人不露痕跡地把楊貴妃比作天女下凡，天女的衣服必然如云朵般輕輕裊裊，好似“霓裳曳廣帶，飄拂升天行”之富含想落天外之感，飄渺且變幻，素淡又不失金光華貴，且一色素淡的字眼，使人自然聯(lián)想到白玉般的貴妃，又像一朵溫馨的白牡丹花，由此可見“云想”在此處比“葉想”恰當很多。

“云想衣裳花想容”傳神地表現(xiàn)出李白特有的夸張和浪漫，從“云”到“花”，雖是從高到底，但這上下俯仰之間，已有廣闊天地，這上天下地的高低錯落感，帶給讀者猶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夸張豪邁，富含廣袤的空間感。同時本句也蘊含著超凡的浪漫之情，李白運用超現(xiàn)實的藝術(shù)手法，不拘泥于“葉”等普通花草之間，而是將富含浪漫色彩的“云”來比擬貴妃的衣裳，虛構(gòu)出仙境與幻境。飄渺多樣的“云”，帶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李白用其天才般的才華，僅用“云”一字，便帶領(lǐng)著讀者的思維飄向遠方。大膽夸張、極致浪漫，使得本句極具李白個人特色，僅僅是不識作者初讀“云想衣裳花想容”，也可猜到為李白所作。

從“云”到“花”，從飄渺的天空回到地面，將幻想與現(xiàn)實結(jié)合，既沒有僅飄于高處，也沒有局限于眼前，且兩個“想”字運用倒裝，看到客體想到吟詠主體，而非主體像客體的一般順序，這般才情在七個字中盡顯。倘若筆者這般才疏學淺者，定只能落于“飄裳似云貌似月”這般流俗。

同時，從音律相協(xié)角度出發(fā)，首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中，“云”與“春”兩字韻尾相壓，“容”與“濃”兩字韻尾相壓，前后雙壓，使得整句格調(diào)朗煉，韻仄整肅，獨有匠心，如重巒，亦像疊嶂，交相輝映，相傍相生，形成絕佳的詩句，這是“葉”與“春”相對應(yīng)所表現(xiàn)不出來的，也是無法比擬的。

情于天外，美于眼前，精于節(jié)理，妙于音協(xié)。筆者淺從這幾點比較，析出“云想”更符合常理、更似李白之作。

四、結(jié)語

歷史長河久遠，“云”/“葉”之辯的史實探究應(yīng)繼，但簡單的真?zhèn)无q究并非文學本意，我們不應(yīng)該僅僅著眼于文學史料，而需要從本事出發(fā)，在作品中體驗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本事情況，將史實真?zhèn)螏нM作品本身，來闡釋和判斷。“云”與“葉”的本事批評也并非踏入尋真?zhèn)蔚娜ψ?，因為文學作品的價值并不會因真?zhèn)问聦嵍档?。舉隅李白的另一首名作《靜夜思》，膾炙人口，咿呀學語兒童亦能背誦，然而詩歌真貌為：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②

現(xiàn)今廣為流傳的卻為這樣的四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可以明顯看到，“看月光”變?yōu)榱恕懊髟鹿狻?、“望山月”變?yōu)榱恕巴髟隆?，兩處“明月”的改變與流傳，不僅是真?zhèn)沃q，更是傳播美學的存在反應(yīng)，“明月光”與“地上霜”的朗朗上口，千百年來被廣為接受，因此，“看月光”也并不能改變?nèi)藗儗Α懊髟鹿狻钡倪x擇。好比“葉想”之真，并不能影響“云想”的藝術(shù)高水準及藝術(shù)價值，也并不能撼動“云想”深入人心的影響力。

況乎，李白的詩作為后人帶來巨大的寶藏，這是超越真?zhèn)蔚脑姼枰饬x。這一寶藏不僅是詩歌帶給讀者的情感與思想迸發(fā)，更為后人傳承，演變?yōu)樯詈竦奈幕滋N，舉隅：

君不見沉香亭北專東風，謫仙頌作天無功。（楊萬里《題益公成像天香唐》）

何須群玉南頭見，都似沉香北畔移。（宋咸《牡丹二首》）

對《清平調(diào)》的真?zhèn)伪嫖?，不是簡單地尋求“真”，而是將真?zhèn)螏朐娭?，感受與傳承，感受這份文化意義，傳承這份文學歷史與精髓，更是一份，對偉大詩人的尊敬與崇仰。

注釋：

《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1版，第三冊，卷一六四，李白四，第1704—1705頁。

《欽定四庫全書（集部）李太白文集卷一至五》唐李白撰。

參考文獻：

[1]錢志熙.李白《清平調(diào)詞》新解——從“葉想衣裳花想容”說起[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8（04）：19-23.

[2]陳飛龍.李白清平調(diào)詞剖析[A].中國李白研究會、安徽馬鞍山李白紀念館.中國李白研究（一九九一年集）——中國首屆李白研究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C].中國李白研究會、安徽馬鞍山李白紀念館，1991：6.

（指導(dǎo)老師：張碩果 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