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冬萍
看 墳
進村的時候,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熱鬧與寒暄,就連橫臥在屋檐下打瞌睡的土狗,都懶得起身搖下尾巴,倒是天空適時飄下幾點零星小雨,像是代表著村民們的問候。
記憶中的巷道、戲臺、屋舍、老井,全部改變了模樣。曾經隨處可見的老土屋幾乎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的二三層小樓。表舅家在村中間靠后山的位置。我和父親自打外婆過世后,已有二十余年沒有回過這個村莊,因此并不認路。經?;貋斫o外婆上墳或是到至親家喝喜酒的母親,卻因上了點兒年齡的緣故,又是坐在轎車上,平素腳丫子就能帶到的地方,也指不清了。停下問了好幾次,才找到表舅家。
表舅家倒是沒多大改變,還是那一棟青磚到瓦的老平房。屋后就是一座小山包,我的外祖父就埋在那兒許多年。
表舅沒有子嗣,五十歲以后才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成年后嫁了出去,因此也懶得再起新屋。在八十年代他蓋的這棟屋子還算挺不錯的,到現(xiàn)在早被左鄰右舍的小樓比得灰頭土臉的了。
到表舅家的時候,他正在門口的菜園子里拔蘿卜。看見我們一下子從天而降,明顯有些手忙腳亂。除了喊了聲“姐姐、姐夫”外,就站在院子里撓頭,傻笑。溝壑縱橫的黑臉上,除了老人斑還有圈圈點點的雨痕,在他木訥的笑容里泛起微光。
倒是聞訊趕回來的表舅母顯得熱情許多,進門就和我們一一打了個招呼,然后忙忙碌碌地找杯子沏茶,嘴里抱怨我們怎么不過來趕午飯。
母親很平靜地阻止她的忙碌,說今天來是陪老頭子看下墓地的。母親沒什么文化,說話也沒太大顧忌。前段時間委托一族親幫忙在村里弄了塊地,并且在那族親的唆使下,建了座足有兩間車庫那么大的墳墓,還像模像樣地砌了一圈圍墻。
舅媽很艷羨地說:“是啊,姐姐姐夫的墳都有人家屋子大。村人講,埋多幾個人都沒關系。”
舅媽這話聽過去很不是味,可沒什么文化的母親聽來卻以為是村人的褒獎。那座預留父母百年之后居住的陰宅離表舅家并不太遠,可已經身患絕癥的父親舉步維艱,我們就仍然開車前往。
出村不到五百米就看見了,因為母親不惜巨資,這座墓在群山與墓群之間顯得很起眼,老遠就可看見一個很大的院子,還很夸張地做了十幾個臺階上去。
建這座豪華墳墓的時候母親并沒有和家人商量,是做好一半后才面有得色告訴我們的,作為子女,我非常不認可母親的做法。父親是抗美援朝時期的老兵,戎馬一生,是副縣級的領導,他們的身后事是不宜土葬的,更何況如此大肆張揚。
但墳墓已建好,屬于塵埃落定的事情,多說也無益。直到母親請了完工酒,直到行將就木的父親臨終前想看看他百年之后居住的地方,我才央侄女婿開了臺車,帶二老返鄉(xiāng)。
父親并沒有上去,他一個人留在下面,坐在馬路邊的石條上怯生生地打量他百年后安居的“屋子”。我讀出了他眼神中的惶恐與無助,我真的非常心酸。沒想到戎馬一生,扛過槍打過仗的父親,到了老年真的要直視死亡的時候居然變得如此怯懦。
看著爭吵了一生的父母,并肩站在他們的陰宅前,老態(tài)龍鐘卻又互相攙扶的樣子,之前對母親的任性、父親畏懼死亡的種種不理解突然煙消云散?;橐雠c生命,永遠不是我們表面看見的那么簡單。它是一本翻不到底的書,需要你用一生去解讀。
那一刻,我突然懂得:作為子女,最好的理解是陪伴。是在父母有生之年,盡全力地陪伴、侍奉,護送他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回表舅家的時候,我選擇了步行。這畢竟是我小時候生長過的村莊,我要繞著村子行走一圈。
雨早已停了多時。唯有水泥路面上,還殘存著一點雨水的痕跡。行走的過程中,我才發(fā)現(xiàn)兒時僅存的一點記憶再也無法在這個村莊復原。那坐落在村口的、屋瓦在春日的晴陽下閃著魚鱗般波光的老碾坊哪里去了?那可是我于生命初始時就見證了另一生命夭折的場所,也是后來停放過我早夭的小妹骸骨的場所。如今在歲月的更迭中,寄存過無數早夭生命的老碾坊,它的殘骸也一樣消弭于荒野,再也無跡可尋。
村里的老戲臺仍在,只是早已面目全非。在我的記憶中,它應該是不起眼目、灰頭土臉的。可現(xiàn)在的戲臺,高大、闊氣、雕梁畫棟。恰逢明日村中即將開場做戲,底下有戲班子和本地管事的人在忙忙碌碌。
我?guī)еN類似憑吊的心情,圍繞著新戲臺轉了一大圈。誠然,精雕細刻、粉飾一新的戲臺華彩富麗,自是比老戲臺氣派許多??墒俏夜虉?zhí)地認為,它不再是我外婆村莊的靈魂,也不再是我兒時的樂園。
一只鴿子,撲棱著翅膀,從我眼前一躍而起,飛向了藍天。不知怎的,我恍然覺得自己被帶走了些什么。
燙豆折
因為第二天村里要做戲,加上表舅母的極力挽留,母親決定留下來看一天戲再返城。表舅家只有兩張床,我只能到母親的閨蜜南鳳姨娘家借宿。晚飯后母親就送我過去,她正好也憋著一肚子的陳芝麻爛谷子要和老姐妹倒倒。
一路上,母親指著那些屋子告訴我:這是你乾林哥的屋子,他是你共個老外公下來的;一會兒又指著一戶人家說,這是你癩痢叔佬,他家的小兒子與你同年;這是你蓮子姐姐的屋里,和你大姐是同學……
說實話,母親說的這些人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對一個少小離家的人來說,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路過外婆故居的時候,我卻一眼就認了出來。門口一條小溝,橫跨小溝的青石板還在。屋子的門楣上還懸掛著一面鏡框纏繞著紅皮繩的“照妖鏡”。屋子雖然比過去愈發(fā)陳舊,可是從里面折射出來的燈光依然那樣熟悉而溫暖。四歲前我在這里和外婆相依為命。
如今,屋里住的人是我一位叔婆。在外婆臨終不能起床的那段日子里,母親曾請她伺候陪護過外婆。我堅持要進去看看,母親無可無不可地陪我走了進去。因為臨近過年,叔婆全家正在忙著燙豆折。我吃過鄉(xiāng)村送來的豆折,卻從沒看見過燙豆折的場面。今天機緣巧合,倒是讓我見識了一把。
進屋的時候燙豆折的前期工序已完成。米和綠豆已經浸泡好并磨成了漿,正由叔婆的大兒子親自忙活。我看見這個我應該喊水根哥的中年男子,弓著背,右手握著個盛滿米漿的大蚌殼。他先往第一口鍋里傾入磨好的米漿,然后用傾空了的蚌殼迅速一刮,米漿就沿著鍋面攤開了,再用手一旋,鍋里的米漿就成了一張薄薄的餅。
趁這會子的工夫,他又往第二口鍋里倒一勺面漿,步驟如上。那邊剛旋開的時候,這邊的餅已起殼了,他要非常迅速地用蚌殼刮一下,用手鉗出,扔給捧著篩子站在一旁等的小女兒,緊接著又去起另一鍋。
如此忙碌的場面,他卻表現(xiàn)得很從容,簡直和變魔術般,一看就是高手。果然母親說,水根哥是遠近十里八鄉(xiāng)的燙豆折高手。每逢農歷十一月,節(jié)氣開始變冷了的時候,附近鄉(xiāng)民就排著隊請他夫妻倆上門燙豆折。水根嫂是磨豆?jié){時的添磨高手,也是“捉火”高手。
看我滿臉詫異,叔婆就一邊把攤涼了的餅切成絲狀,一邊笑嘻嘻地說:燙豆折不僅燙的功夫很重要,磨漿和捉火都很重要。用石磨磨米漿,約需三四個人,分為“添磨”和“推磨”?!疤砟ァ本褪峭A孔里添加原料,石磨轉一圈添一勺料。但添磨很有講究,舀在勺子里添加到石磨上的米、豆和水的分量要適中。大概的標準是,磨出的米漿用勺子舀起來往下慢慢傾倒,米漿成型不斷線,說明米漿黏稠度好,表示米、豆和水的配比適宜。
“推磨”則是個力氣活兒。推磨的人必須站立,用力推和拉。推拉之間,不僅要力氣,更要有技巧。用力要均勻、協(xié)調,不能一下緊一下松,一下慢一下快。那樣磨出來的米漿不均勻。至于捉火,指的是掌握火候的技巧。大了會燒煳,小了難起鍋。
叔婆看我對燙豆折很感興趣,以為我喜歡吃,趕緊吩咐在一邊抽煙、只賠著笑臉不開口的叔公過來代替她切豆折,自己騰出手來抓了一海碗豆折,端到煤氣灶邊,點火,到一個黑漆漆的陶罐里夾了塊臘板油丟鍋里熬。在等油化開的那會子工夫,她已麻溜地切好幾顆大蒜,丟臘油里爆爆香,一海碗的豆折就被她嘩地倒下去,嘁咔嘁咔翻炒起來。
不一會兒空中就彌漫起濃濃的大蒜炒豆折的香氣,水根哥家的兩個小孫子孫女就圍了過來。我和母親剛吃過晚飯,但還是一人盛了一小碗。
告辭的時候,熱心的叔婆非要親自動手,給我們卷了厚厚一疊剛攤涼的豆折,說城里人啥也不缺,缺的就是這口自家動手做的東西。我和母親再三道謝,拎著豆折,離開了曾經養(yǎng)育過我母女二人的老屋。
老屋留在了星空下,我親親的外婆仿佛也留在了星空下。故土,如此熟悉,熟悉到每一個老人都喊得出我的乳名,熟悉到他們至今能津津樂道地談論我小時候的糗事。故土,又如此的陌生,陌生到沒有一張我能喊得出名字的面孔,沒有一條我熟悉的小路。
星光暗了下去,又亮了起來。暗下去的是我此刻有點傷感的心情;亮起來的是外婆的眼睛。我深信,她一定在天上望著我們,她留在這個塵世里最愛的親人。
殺年豬
天還未亮,我就被一聲凄厲的豬嚎驚醒。
原來,今天是我寄宿的南鳳姨娘家殺年豬的日子。在鄉(xiāng)村,殺年豬是農家一年到頭下來最重要的一個日子。以前日子過得再苦,農家也要想盡辦法殺一頭年豬。日子過得好的,年豬幾乎可以留下半邊,來年的葷腥就全在這了;日子過得窘迫的人家,往往只留一點豬下水,留些肉,包點兒餃子,整個大年缽子,再腌上幾刀臘肉,也能讓肚子里攢下一點兒油水。
如今,大多數鄉(xiāng)村日子都過得很富裕了,誰肚子里也不差那一點兒油水。但是,臘月里殺年豬的習俗還是保留至今。
屋外的喧嘩,讓我很難再睡著,索性就起身看殺年豬。圍著毛藍布圍裙的南鳳姨娘看見我起個大早,就笑著說,是豬嚎聲吵醒了你吧?也罷,你城里人難得有機會看見殺豬的,遇上了看看也好。
我點頭說是,就立于料峭的寒風中觀看請來的大個子屠夫殺年豬。那時,天還很黑。從廚屋牽出來的一盞二百瓦的大燈泡明晃晃地照著大半個院子。燈光折射出來的燈柱里,蒙蒙的霧氣如同鎖在瓶中不安分的小妖,在四處攢動著,忙著尋找突破口。
大個子屠夫系著一面油漬麻花的大黑皮圍裙,把他肥得顫顫悠悠的肚子兜了個嚴嚴實實。他站在屠凳旁吸著煙,等南鳳姨娘家請來幫忙的男勞力扎手舞腳地把一口黑花豬拖到屠凳上按結實,他才噗地一聲吐掉嘴里的煙頭,拎著把殺豬刀殺氣騰騰地走了過去。
本來就慘呼個不停的肥豬看見滿臉殺氣的他,叫喊得更是慘絕人寰。刀口上討生活的他,對豬臨死前的各種慘呼早已司空見慣,對鮮血也不再敏感。在本地他是遠近聞名的殺豬佬,一刀斃命,創(chuàng)口也非常小,所以請他殺豬的,在臘月里一天可能要排上好幾家。他甚至很幽默地念叨了幾句:“老子今生可謂殺豬無數,任你叫破天來老子也還是要給你這一刀。莫怨,要怨只能怨你今生為豬。有本事求閻王老子去,下輩子莫再變豬?!?/p>
說完,把屠刀往嘴里一叼,左手用力扳住豬的下唇,右手習慣性地在豬的喉管處拍打幾下,撣掉塵土,然后從嘴里取下刀,一刀捅入豬的頸部,再順手拔出,把帶血的尖刀又放回嘴上叼好,雙手控制豬頭,鮮血嘩嘩地涌入南鳳姨娘早準備好的大木盆里。
一般來說,下第一刀非常重要。下刀重了,容易殺嗆。殺嗆了,吹氣時那豬便鼓脹不起來,接下來豬毛就收拾不干凈。下刀輕了,出血不勻,豬便會出現(xiàn)淤血現(xiàn)象,肉呈紫紅色,也會很難吃。
放完血,大個子屠夫復取刀下來,在豬的一條后腿上切一個口子,然后蹲下來抓住那只豬腿,用嘴在切口處吹了起來。但見他的兩腮像個皮球般鼓得高高的,然后又癟下去。如此一脹一癟,不多一會兒,豬的身體開始鼓脹,像一個打飽了氣的熱氣球。
大個子屠夫看來煙癮很重,剛給豬吹好氣就趕緊點了根煙,蹲一邊吧嗒吧嗒猛吸了幾口,然后站起來準備給豬煺毛。
我看見南鳳姨娘家早備好了一口我生平僅見的大鍋架在臺子上,里面的開水熱氣直往上沖。幾位鄰居家來幫忙的壯漢齊心合力把豬抬著放進鍋里,黑花豬浮在開水鍋里左右晃動,瞇著的眼睛倒似露出幾分憨態(tài)來,果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這時,天變得麻麻亮起來。早醒的鳥兒們已蹲在門口的一棵大桑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喚。臘月的早晨非常冷,可整個殺豬現(xiàn)場卻顯得熱烈,歡聲笑語。幫忙的壯漢們大聲和南鳳姨娘的幾個媳婦斗嘴玩兒,有些話說得露骨。可無論是當婆婆的南鳳姨娘還是她的幾個媳婦,都坦然自若。而且唇槍舌戰(zhàn)之間,并不會輸給這些男人。
南鳳姨娘的兒子們外出打工不在家,這幾個年紀并不太大的媳婦,要承擔一部分本該男人承擔的責任。生活的粗糲,早已磨練出粗糲的性格。別說鄰家漢子的這幾句粗話,就是殺豬這血淋淋的場面她們也一樣坦然自若,相幫著打各種下手,忙個不亦樂乎。每一個媳婦的臉上,都浮現(xiàn)出一層薄薄的水色,在這些略顯粗俗卻沒有多少惡意的玩笑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蛟S對她們來說,殺豬就意味著過年,過年就意味著團圓,是值得快樂的日子。
大鍋里的熱氣變幻著千奇百怪的形狀,裊裊上升。大個子屠夫取出塊有刃口的鋼板開始刮豬身上的鬃毛,輕而易舉地把豬從頭到尾刮得干干凈凈。
把煺去毛的豬從鍋里撈出來,掛在了事先架好的木桿上,大個子屠夫叼著根煙,很利索地將豬開膛破肚了。內臟和腸肚就散發(fā)著臭烘烘的熱氣嘩地一聲淌了出來,落到底下準備好的盆子里。屠夫把豬內臟一件一件地取出攤在臺上,然后開始清理腸肚,他手上的這根腸子就像一根皮筋在熱鍋里七拐八彎地游蕩,接著,就和所有的內臟一起,成為戰(zhàn)利品般懸掛在了木桿上。
最后,屠夫再高舉一把大砍刀,把豬頭和豬腳切了下來。并把那頭大肥豬一分為二片開,攤在屠凳上,他的工作就算大功告成了。
這時,南鳳姨娘的一個媳婦已做好了一大臉盆的豬肉煮粉過來請大家吃?,F(xiàn)割的豬肉,還帶著粉嫩誘人的色澤,在幾片青綠色菜葉的映襯下,翻滾起伏,難免讓人想起一個鐘頭前,它還是一具鮮活的生命。它只是不幸生來為豬,注定逃不脫挨這一刀的宿命。
看大戲
陽光升起來的時候,新油漆好的戲臺腳下已擺滿了形形色色的長凳、方凳、圓凳占位子。戲臺的四周,也早被來自本村或鄰村甚或是更遠的鄉(xiāng)村,那些聞訊而來的小商小販圍了個嚴嚴實實。有賣蘋果、梨、板栗、甘蔗等家常水果的;有賣清湯、餛飩、包子、餃子、煎餅、油炸果等點心的;有現(xiàn)場制作薩其瑪和芝麻糖、鍋巴糖、香煙糖等傳統(tǒng)年節(jié)小吃的;也有不少賣對聯(lián)、年畫、中國結、爆竹煙花等過年必備產品的;甚至連城里賣不出去的廉價時裝和鞋子,也堂而皇之地占據了一角。
此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整個村莊就像一只懸掛在村口老樟樹上的蜂窩,只等開鑼戲的第一聲鑼鼓響起,人潮就會像一窩的蜂子爭先恐后地從蜂巢里涌出。
村里的戲臺是仿涌山村昭穆堂戲臺的格局建造的祠堂臺。整體呈單面開放式,由左右場、表演區(qū)及后臺四部分組成。臺頂有八角藻井,正面為牌樓式,屋脊上方插有方天畫戟,兩端飾有精美的鰲魚。樓頂飛檐翹角、檐下懸掛著風鈴鐵馬。所有的構件上都精雕細刻著瓊花瑤草、祥禽瑞獸;游梁、隨枋、三架梁、搶頭梁、穿插枋上及牌樓各層之間,則雕刻了許多《魁星點斗》、《九老天宮》、《八仙過?!?、《麻姑獻壽》等吉慶戲文的圖案。
樂平素有“贛劇之鄉(xiāng)”的美譽,完整地保存著412座跨越了明清兩朝、迄今已有500多年歷史的古戲臺。
樂平的鄉(xiāng)村歷來有個不成文的鄉(xiāng)俗,就是用唱戲來進行各種慶典活動。小兒降生、大人做壽、兒女成家、喬遷之喜,或是年高有德的老人葬禮,村人們都會延請鎮(zhèn)橋班、鄱陽班、萬年班甚至更遠的安徽班來唱上一臺戲;祠堂里祭祀、驅邪,上譜、修譜、續(xù)譜等也要唱戲慶賀;戲臺初建竣工,要唱一臺開臺戲,是謂“破臺戲”;戲臺油漆一新時要唱“游臺戲”。
唱戲的時候,村里廣發(fā)請柬,邀請四鄰八鄉(xiāng)、親朋好友前來看戲。這期間,既可還平時到別村觀戲欠下的人情,是謂“還眼債”,又可借此機會攀“華宗”,拉好同姓同脈之間的情誼。
除此之外,鄉(xiāng)村戲臺文化中還有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那就是唱大戲的時候,本村出嫁之女必須回娘家賀彩。這著實是炫耀出嫁之女財力的絕好時機。因而會有某些嫁入殷實人家的女sang(家鄉(xiāng)土語,專指出嫁之女),互相攀比,包個幾萬塊錢的紅包來爭奪村中對第一名貴婦的最高禮遇。這種禮遇包括女婿、外孫披紅騎馬;女sang坐轎,敲鑼打鼓地迎接;還可坐祠堂最顯赫的位置,實為村中有實力的女子大展財氣的風光時刻。
母親是這個村莊的女sang,因此,做戲打彩成為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她老人家一向愛面子,喜奉承。村官或主管祠堂的老人說兩句好話,她就會忘了自己平時走路走累了連黃包車都舍不得坐,而打腫臉充胖子,包個千把左右的紅包回來,坐在祠堂里喝上一頓喜酒,聽村干部乾源,她未出五服的堂侄眉開眼笑地喊她一聲“娘娘”(樂平家鄉(xiāng)話,意指姑媽),再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貋砗笥中奶郯雮€月,非要從牙縫里省出點散碎銀兩才罷休。
開場戲終于在一通響亮的鑼鼓聲中閃亮開場。數不清的人果然如一窩蜂般從四面八方涌來。整個戲臺就如一鍋煮沸了的開水,只管嘩啦啦地大聲喧嘩。按照鄉(xiāng)俗,戲臺落成,游臺慶典的第一出戲必是《九老天宮》,而這是一出戴儺面具表演的戲,等于是用來驅邪的。
臺上,請來的萬年戲班子,畫著花紅柳綠的戲妝,穿著精致美麗的戲服,輕揚水袖,咿呀著那些難以聽懂的戲詞。
陪著父母聽完一出《貍貓換太子》,南鳳姨娘家最小的一個媳婦就過來喊我們到她家吃午飯。母親說她家剛殺了豬,伙食肯定比表舅家好,也就欣然前往。
在樂平鄉(xiāng)村,做戲的日子熱鬧程度甚至超過新年。家家戶戶都要擺上幾桌,遍請親朋好友前來看戲吃酒。南鳳姨娘家從客廳擺到了院子里,大概有五六桌的樣子。掌勺的師傅是從不遠的蔡家請來的,鄉(xiāng)村水桌和小炒都做得挺不錯,除了口味略偏重一些,也算美味可口。端菜的是她的幾個兒媳,手端托盤,滿臉喜色,花蝴蝶般穿梭在各桌之間上菜。
菜,以肉食為主。炒豬招財(豬舌)、豬耳朵、米粉蒸腸、排骨燉豬肚、滑溜豬肝、醬爆肉、黃豆燒豬蹄、雞蛋燉豬心等肉菜全取自于早晨被宰殺的那頭可憐的黑花豬。但不得不說,鄉(xiāng)間放養(yǎng)的吃野食的豬,的確比城市里菜市場買來的豬好吃許多。席間除了豬身上的部件,還有自己到塘里摸來的魚蝦、地里采下的蔬菜,無不來自原汁原味的鄉(xiāng)野。這一頓饕餮,簡直吃去了南鳳姨娘家的半扇豬,可她全家都喜笑顏開,沒有半點心疼的意思。
母親也說不清這個鄉(xiāng)風源自何時,似乎自打她記事以來就有了。當然,在饑饉的年代及“文革”“破四舊”的時期是消失了的。隨著人們的日子逐漸富裕了起來,許多銷聲匿跡的風俗民情又復興了,廟宇與戲臺、龍舟與舞龍燈,在民間隨處可見。
辭別的時候,南鳳姨娘再三拉著我母親的手說:“老姐姐,人生不易。你我都到了這把年齡,能走動的時候多走動走動。端午時劃龍船,你們一定要再來看龍船。村里去年冬天打下了兩只嶄嶄新的龍船,還沒試過水呢。到時候我寄信去給你,別忘了家里粽葉香。”
母親也回握著南鳳姨娘的手說:“放心,會回來的。我的爺娘、我的老兜子全在這里,肯定會回來的。再說,我在村里砌了座通村最大的墳,來多少客都住得下?!?/p>
我趕緊拽拽母親的衣角,示意她話說過火了。南鳳姨娘卻呵呵一笑:“那就講好了,百年以后到老姐姐的宅子里伸伸胳膊腿,扯扯閑篇。”
在此,我才發(fā)現(xiàn)鄉(xiāng)間老嫗的情懷一樣不可小覷。她和母親一樣,對生死表現(xiàn)出來的豁達,居然是我戎馬一生的父親遠遠達不到的境界。
來與去,都顯得那樣地匆忙。我再次離開了這座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來時,是我;去時,仍然是我。只是這個我,好像又不完全是原來的我。父親、母親以及這個已經沒有了一位直系親屬的村莊,給我?guī)砹岁P于生與死的思考。我知道我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去破解生死這個大課題??墒俏抑溃医K于也讀懂了一些,故土贈予的豁達,歲月賜予的從容。
責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