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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頂

2018-08-28 08:16瑚布圖
北方文學 2018年19期
關鍵詞:王志剛黑山礦井

瑚布圖

明非是在市政府廁所里知道冒頂事故的。剛才在市委會議室里,手機持續(xù)振動不停,時市委書記郭志清正在講話,一般此情況下無人敢隨意走動,怕招來對郭“不敬”之嫌。所以明非任手機持續(xù)振動,卻不為所動。但打電話的人韌勁十足,縣委書記明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一定是縣內發(fā)生了重大事情,不然沒人“敢”如此持續(xù)下去。于是明非快步走出會議室,走進廁所。

明非的擔憂成真??h政法委書記高曉東告訴他,今上午十一點半,黑山集團所屬黑山煤礦發(fā)生冒頂事故,砸死礦工一人,輕傷三人。

“數字準確嗎?”明非低聲問。

“準確?!备邥詵|說。

“你立即去確認一下,”明非說,“到底幾個?我要最權威數字。”

“好的?!?/p>

是為4月3日。

擔心隔墻有耳,明非簡單幾句安排完就關上手機。“兩會”剛過,安全警報尚未解除,煤炭企業(yè)開工一周就發(fā)生安全事故,讓他心里十分不爽。

回到會議室時,郭志清的講話進入尾聲,他要求各縣區(qū)務必重視項目建設,要求各位書記親自掛帥,一定要將本市在全省項目建設的位次前移兩名,擺脫中游,進入一流。

下午五點會議結束,明非想回家跟妻兒小聚。在門口市審計局長劉曉峰扯扯他衣襟,就鉆進轎車。明非領會,即鉆進自己的車。劉曉峰的電話打過來,“不要走,待會兒一起切磋?!?/p>

“改天吧,我還有事。”明非想推辭。

“已到下班時間,有事明天再辦?!眲苑屙g勁十足,“再忙也要解決肚子問題吧,再說咱倆有日子沒‘切磋了。”

明非不能再推脫,如今市審計局正在縣里搞縣長離任審計,他不知劉曉峰和他“切磋”,是不是和這事有關?縣長已去鄰縣當書記,新縣長春節(jié)前剛配上,據說市審計局在審計縣水務局和交通局的幾個億元大項目時,發(fā)現一些違規(guī)操作。明非是劉曉峰前任,曰為老班長,不能不給新班長面子。六年前,明非從市審計局長位置下派到縣里任縣長,兩年后換屆榮任縣委書記至今。上任前,市委組織部長征求他審計局長人選,他毫不猶豫推薦了劉曉峰。但明非此時有種預感,也許劉曉峰所謂的“切磋”并不只是和他喝兩杯小酒那么簡單。

“切磋”地點在一座住宅小區(qū)九樓,按劉曉峰微信指引,明非乘電梯到達。敲開與普通住戶無異的防盜門,里面即是一間餐廳,只有一張餐桌,外間是幾張普通沙發(fā)。

“我以為明書記不食人間煙火呢?”劉曉峰給明非倒了一杯明前龍井。

“煙火得食,其他的事也得辦?!泵鞣切Φ馈?/p>

“是得辦,”劉曉峰點燃煙,“其他的事有時比煙火更重要。比如和嫂子的事,你就得辦,不過我擔心你‘公糧的儲備問題啊。”

“知道你還拽我來?!?/p>

“‘公糧得交,飯也得吃,食性也。”

“就咱倆‘切磋?”

“還有志剛啊,”劉曉峰笑說,“為顯示對明書記重視,他要親備兩道菜,馬上就來?!?/p>

果然不出明非所料,“切磋”主角非劉曉峰,而是煤炭局長王志剛。劉曉峰充其量不過是一“搭橋”醫(yī)生。據說王志剛廣有背景,曾是省煤炭廳一個處長,此處職權范圍很廣,包含煤礦審批權。后王志剛下派到市里任煤炭局長。該人有些驕傲,目空一切,一般人不放在眼里。明非與其極少交集,所謂話不投機。如此傲人請自己干嗎?為何要轉彎抹角讓劉曉峰搭橋?

說話間敲門進來四五人,明非不認識。他將眉毛對劉曉峰挑了挑,他也對明非挑了挑。關鍵人物呢?明非想按常理鑼鼓已響,打小旗的登場后,關鍵人物咋不亮相?

“對不起明書記,讓你久等了?!蓖踔緞傔m時出現。接著從他身后閃出一人。明非認識,是縣里黑山集團老板孫巖。

“原來是王局組織‘切磋啊。”明非伸過手去。

“小聚,小聚啊?!蓖踔緞傂Φ?。

孫巖想跟明非握手,明非面無表情點點頭。

“難得王局出血,咱不能饒他,一定要好好‘切磋,盡興而歸?!眲苑宕蚬?。

兩瓶茅臺打開,酒香四溢。每人面前的大酒杯足有二兩半,都被倒?jié)M。輪到給明非倒酒,他伸手阻止,“我有點小情況,啤酒吧?!薄暗?jié)M,倒?jié)M,”王志剛說,“不就是‘交公糧嗎,不喝酒哪來性趣啊?!泵鞣侨园咽稚w著酒杯,說我真有情況,一到春天就過敏,喝完酒喘不上氣?!凹热幻鲿涍^敏,就喝啤酒吧。”劉曉峰替他打圓場。

席至半酣,明非估計將要“切磋”主題,便起身去門外廁所。劉曉峰悄聲跟出。

“他請我‘切磋何意?”明非不想跟他兜圈子。

劉曉峰也直切主題,說貴縣上午十一點半發(fā)生煤礦冒頂事故,砸死一人。事故發(fā)生在黑山煤礦,礦主孫巖找到王志剛,志剛請我搭橋。

明非揶揄道,“審計局長何時學會‘搭橋術的?”

“角色互換,天生我材?!眲苑逍Φ?。

“到底砸死幾個人,目前還不得知。”明非收住笑。

“消息不是貴縣報上來的嗎?這你也要懷疑?”

“如果只砸死一人,他們何需請我‘切磋?”

“別疑神疑鬼的。”

“你回去跟志剛說一聲,我先告辭?!泵鞣钦f。

“那么急?”劉曉峰很意外。

“不行啊,你嫂子那急呀?!?/p>

“小心水至清啊你?!?/p>

明非笑笑。

翌日,明非回到縣委辦公室時,高曉東在其秘書邊曉民辦公室等候。他沒給明非帶來更多有用信息。黑山集團所屬黑山煤礦冒頂事故目前確認死亡一人,輕傷三人。死者系鄰縣來打工的農民,年已五旬,其妻女昨夜被接到縣城,直接去殯儀館監(jiān)督火化,領取黑山煤礦88萬賠償款后連夜趕回家中。三名傷者目前在縣醫(yī)院救治,家屬已接來陪護,情緒穩(wěn)定。

明非問,“死者連夜火化的?”

“是的,”高曉東說,“這是家屬的要求?!?/p>

“連夜又趕回去了?”明非又問。

“嗯,”高曉東說,“聽說家屬挺明事理,也不胡攪蠻纏?!?/p>

明非若有所思點點頭,“這就好。不過事故善后處理還要細一點兒,三名傷者要全力救治好?!?/p>

這時,手機進來一條短信:黑山煤礦冒頂事故發(fā)生時間不是4月3日,而是4月2日下午一點多。看完短信,明非掃視一眼高曉東。怎么回事?難道他不知冒頂發(fā)生的準確時間,還是有意隱瞞?

明非問,“黑山煤礦老板孫巖接受調查沒有?”

“沒有?!?/p>

“為何沒調查詢問他?”

“一是死亡一人屬正常安全事故,二是據說孫巖不在本省,正在南方洽談生意?!?/p>

“哦?”明非皺眉。

他不想再談下去,就和高曉東去了縣醫(yī)院。三名傷者是鄰縣農民,妻兒都被接來陪護,沒見過縣委書記這么大的官,就很感動,也沒提出無理要求。院長及時趕來,明非囑他安排得力醫(yī)護人員,盡量不要讓傷者留下后遺癥。院長點頭應是。突然前方走廊引起一小陣騷動,三名電視臺記者匆匆趕來,要報道書記探視傷者的新聞。明非揮手制止采訪,疾步走向電梯。

從縣醫(yī)院回縣委辦公室的路上,明非在車里接到王志剛來電。

他搶白道,“明書記不夠意思啊,昨晚半途溜了,把我們晾魚干。”

“王局多慮,”明非素知他說話挺沖,便說,“我真有急事,不得已才跟曉峰請假‘早退?!?/p>

“既然明書記有要事,我就不追究了,改天再‘切磋吧。”王志剛頗為大度,“不過昨晚的話沒說完,咱還得繼續(xù)嘮啊?!?/p>

“我洗耳恭聽。”

他說黑山煤礦的冒頂事故,市煤炭局已通過急報知曉,局里非常重視,不日將派調查組赴貴縣展開調查,請縣里相關部門配合好。不過,事故歸事故,市煤炭局不希望因為這個“一般”安全事故而影響全市的煤炭生產形勢,給郭書記布置的在全省項目建設爭一流造成不利影響。

“黑山集團的規(guī)模在全市數一數二,一直是我市安全生產的一面旗幟,礦主孫巖是我局重點培樹的先進典型,也是一面旗幟啊。希望你們處理這起事故時要慎重?!?/p>

明非請他放心,“感謝王局對我縣的厚愛,我們已成立排查工作組,待市局調查組到來,一定全力配合好?!敝劣趯谏降V和孫巖的處理意見,明非沒有透露。

當天下午一點半,縣委會議室,明非主持召開安全生產專題會議,安排高曉東立即帶安監(jiān)等部門開展全縣安全大排查,尤其對本縣47家煤礦作為重點排查對象。兩點半散會,明非帶領煤炭、安監(jiān)、公安幾個部門領導驅車110公里,直奔黑山煤礦。本縣是全國一百個重點產煤縣之一,煤炭儲量很大,煤層較厚,所產煤炭屬于“柴煤”,燃燒大卡3500至4500,煉鋼不行,但因價格優(yōu)勢成為熱電和民用搶手貨。部分地區(qū)煤層較淺,農民挖菜窖都能挖出煤,私挖亂采現象嚴重,安全事故頻發(fā)。雖多次治理,但終因利益誘惑而不疾而終。明非擔任書記后,鐵腕治理,委托政法委書記高曉東親自主抓私挖亂采煤炭資源,終見實效。

黑山鎮(zhèn)是煤炭資源大鎮(zhèn),坐擁全縣百分之八十煤炭儲量,47家煤礦有41家分布其境內。因此,黑山鎮(zhèn)書記吳云飛在全縣15個鄉(xiāng)鎮(zhèn)中最“富有”。此鎮(zhèn)亦被百姓戲稱為“干部基地”,多名縣級領導出產于此。書記來本鎮(zhèn)檢查工作,吳云飛自應重視,便于明非之前趕到黑山煤礦打前站。

見吳云飛先到一步,明非心中稍覺寬慰。因礦主孫巖“去南方”,副總出面匯報。明非打斷他“照本宣科”,命其將工人下井記錄拿來。

“出事那天現場太亂,下井記錄丟了。”副總說。

“丟了?”明非聲調提高半度。

“丟了?!备笨傃灾忚彛拔覀冋疫^,可沒找到?!?/p>

明非不動聲色站起來,命吳云飛帶路,直朝冒頂的7號礦井走去。

從黑山煤礦回到縣城已是晚上八點四十分。明非和司機在一家面館吃了碗刀削面,徑直回辦公室。在礦區(qū)奔波一下午,有些疲意,便將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靜思。他要把這兩天紛亂的信息理出個頭緒來。但很快走廊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

深夜訪客是吳云飛。對于他的造訪,明非并不覺意外。上午提示黑山礦冒頂時間有誤,被人拖延一日才上報的那個短信,就是出自他手。按事態(tài)常理,知道此內幕的人絕非吳云飛一人,但為何只他一人告知明非?這跟他性格有關。吳云飛正營職軍官轉業(yè)后,因性格耿直而不受待見,一直在縣委辦公室分管總務的副主任上干了九年。去年鄉(xiāng)鎮(zhèn)換屆,“干部基地”再次應驗,黑山鎮(zhèn)原書記榮升鄰縣副縣長,便有不少人想去“干部基地”“鍛煉”。競爭近乎白熱化,局面僵持不下,組織部頗為難。明非就向常委會推薦了吳云飛。最終這匹“黑馬”得以勝出,出人意外地“空降”到“干部基地”。

明非問,“這么晚了不回家,跑我這干嗎?”

“有些話不吐出來,睡不著?!眳窃骑w眼珠上的血絲證明,他沒撒謊。

“那你吐呀。”

“我發(fā)給你的短信看了嗎?”吳云飛試探著問。

“什么意思?”明非盯著他的紅血絲眼睛。

吳云飛告訴他,關于黑山礦冒頂事故,黑山鎮(zhèn)坊間有諸多版本,但有一個版本比較可信:黑山礦存在刻意隱瞞行為,冒頂事故發(fā)生時間不是3日而是2日,死亡人數也不是一人,有可能是三人。另外兩名死者,據說連夜被拉到鄰縣殯儀館火化,連夜讓死者家屬帶著骨灰和百萬賠償款離開本縣,就此失聯。

“你不要據說,”明非目光嚴厲地說,“正規(guī)渠道上報的死亡數字是一人,怎么到了你那就是三人?”

明非的叱責是有道理的,如果死亡人數是三人,那就不是一般安全事故,而是較大安全事故?!耙话恪焙汀拜^大”雖兩字之差,但事故的嚴重性卻要升級,處理程序和結果也不同?!耙话恪敝恍杩h里整頓查處即可,而“較大”卻須上報市里,并由涉事主管親自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匯報、檢討。而相關責任人,也要背負相關處分。

“所以我才睡不著覺?!眳窃骑w道。

“你是擔心死三個人,你這個轄區(qū)書記要擔責,才睡不著覺的吧?”

“不是,我不怕擔責任?!?/p>

“那你還睡不著覺?”

“我,我是擔心你被蒙在鼓里。”

“這個用你操心?”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人欺騙,被人利用!”

“跟你何干?”

“知遇之恩當涌泉相報。我轉業(yè)后干了九年閑差,是您重用我,我只對您負責?!?/p>

“胡說!”明非拍了下桌子,“任用你是縣委常委會的決定,不是我個人行為。我不需要你對我負責,你要對事業(yè)負責?!?/p>

吳云飛還要說什么,明非揮手制止說,“夜深了,你走吧?!眳窃骑w不甘心,明非又揮手下了逐客令。吳云飛站起身,默然關上辦公室門。

這個吳云飛,聽風就是雨,正規(guī)渠道報上來死亡一人,他非說死亡三人,非要把“一般”定性為“較大”,非說事發(fā)時間有誤?他是精明還是糊涂?“一般”不好嗎?難道“較大”挨處分他高興?況“一般”已上報市安委會,已遞交到市委書記郭志清和市長案頭,如突然再冒出個“較大”,再說事發(fā)時間也晚報了一天,那之前的“一般”和事發(fā)時間就有可能被視為故意瞞報和緩報。那事情就棘手了,問題的處理也會不同。

簡直亂彈琴!這個吳云飛,他是在給縣里添亂子。

明非閱批了幾份文件,便將腦袋靠在椅背上。眼前閃出吳云飛關門走人時的那個回頭,似乎他眼里的血絲更紅了。明非心里有些愧疚,覺得不應該那種態(tài)度對他。吳云飛也是一番好意,只是頭腦尚有些不會轉彎。

明非打通吳云飛手機,“到家了嗎?”

“沒有?!眳窃骑w的情緒有些低落。

“把你老婆明早要煮的豬下水和豬頭收拾干凈,出身透汗,沖個熱水澡,你就能睡個好覺。”明非說。

撂下電話,明非卻了無睡意。他打算在辦公室沙發(fā)上將就一宿,翻翻報紙。

午夜兩點多的一個電話,徹底讓明非失去了睡意。

電話是吳云飛打來的,“我把所有豬下水和豬頭都收拾干凈,出了透汗,也沖了熱水澡,還是睡不著?!?/p>

“你自己睡不著,也不能攪得別人睡不著呀!”明非氣惱地說。

“我還有事跟你匯報,”吳云飛語速極快,生怕明非撂他電話,“黑山礦存在嚴重安全隱患,如不停產整頓,恐怕要出大事。”

他告訴明非,黑山集團前幾年為了擴張規(guī)模,在其原有6個礦井基礎上新掘了兩個礦井。據他所知新掘的兩個礦井,跟本沒有拿到開采許可證,屬于“黑礦”。為節(jié)省成本,礦井里的安全設施極為簡陋,支撐木不僅太細,還用一些軟木替代。更為嚴重的是,7號8號礦井位于山谷下面,離溝底只有三米高,加之井口附近新采掘的煤堆積如山,一旦暴雨引發(fā)山洪,必會造成洪水倒灌井口,引起重大人員傷亡。

又是一枚重磅炸彈!

單是“一般”和“較大”,就讓明非左右為難,“一般”像湖水中拋進一枚小石子,頂多激起一圈小漣漪,很快就會風平浪靜;而“較大”卻像湖水中落下一枚手榴彈,不僅會激起巨大水柱,還可能造成人員殺傷。目前,縣里已按報上來的“一般”事故處理,開了專門會議,委托高曉東帶隊開展安全大排查。待排查結果出來,再視情況研究處理措施。而緩報事故,無疑也是一枚“手雷”,其爆炸殺傷力不遜“手榴彈”。手榴彈加手雷,還不把縣里炸個血肉橫飛?。吭趺崔k?“一般”風平浪靜,“較大”和緩報,手榴彈和手雷爆炸?

現在深更半夜,吳云飛這小子又發(fā)射給自己一枚“導彈”——全縣最大私挖亂采的主,竟是全縣最大納稅大戶孫巖?每年的年終經濟總結大會上,他都要披紅掛彩第一個上臺接受縣委的表彰啊。明非記得,黑山集團受到的各種表彰獎勵不計其數,現在怎么到了吳云飛嘴里,他竟是全縣最大違法開采國家資源之人?為加大打擊私挖亂采力度,政法委書記高曉東親自掛帥,動用了公檢法司,動用了廣播電視,炸毀了幾十個私挖亂采的小煤窯,形成了絕對高壓態(tài)勢。但要真如吳云飛“導彈”所說,縣里出重拳、下大力氣開展了一年多的、轟轟烈烈的打擊私挖亂采大會戰(zhàn),出現了巨大的漏洞?

此夜明非無眠。

難題突然襲來。

邊曉民將一份全年降雨情況預測表放在明非面前。縣氣象局根據衛(wèi)星云圖和省氣象部門預測,暑期本縣將迎來幾次大的降雨過程,將有兩三次臺風過境,南部山區(qū)或會發(fā)生五十年一遇暴雨。明非心里掠過一陣深深隱憂:黑山鎮(zhèn)地處縣域南部,也是過境臺風的中心區(qū)域。

明非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說,“請政法委高曉東過來一下?!?/p>

邊曉民應了一聲,回辦公室打電話。

明非撥通吳云飛手機,“肚里話掏干凈了,睡得香嗎?”

“香。一覺睡到太陽照屁股?!眳窃骑w中氣十足地說。

“立即趕回黑山鎮(zhèn),就你昨晚所說安全隱患情況進行摸查,要準,要快?!泵鞣遣贾?。

“是。”吳云飛興奮地說。

“要謹慎進行。”

“是,不打草驚蛇?!?/p>

剛掛斷電話,高曉東就疾步來到明非辦公室。

他以為明非叫他來,是催促全縣安全大排查事宜,攤開筆記本匯報說,“昨下午的縣委會議后,我就組織安監(jiān)、煤炭等部門領導開會進行了布置……”

“孫巖就藏在市里?!泵鞣峭蝗淮驍嗨f。

“不,不可能吧?”高曉東有些發(fā)蒙。

“有人親眼見過他?!泵鞣钦f。

“這家伙膽子不小?。 备邥詵|說,“我馬上安排警力,將他控制起來?!?/p>

明非還想甩給他一個炸彈。

“據報,黑山礦發(fā)生冒頂時間被人篡改了,準確時間不是3日而是2日下午。另外,冒頂砸死的人數可能被瞞報,不一定是一人,可能是三人?!?/p>

“不可能吧?誰敢瞞報?”高曉東張大嘴巴問。

“你認真查查,不就真相大白了?”

高曉東帶著滿臉疑惑離開不久,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崔澤奇,被邊曉民叫到明非辦公室。明非令邊曉民關上門,倆人在室內密談許久。

市里召開換屆工作會議,要求書記和縣長都參加。會議內容較多,估計要開滿一上午。在組織部長宣讀上級文件精神時,明非一時尿急,悄悄走出會議室。劉曉峰跟著出來。方便完他拉拉明非袖子,兩人來到走廊拐角。

劉曉峰低聲說,“聽說你這次有戲?有去向嗎?”

“別聽小道消息,我咋沒感覺自己有戲呢?”明非低聲笑道。

“各縣區(qū)一把手,論資歷論能力你都是排頭,這次機會可別錯過啊?!眲苑逄嵝训?。

明非笑笑,“走一步看一步吧?!?/p>

“跟我裝吧,”劉曉峰笑他,接著話鋒一轉問,“黑山礦冒頂事故咋樣了?”

“正在處理中。”明非不想多說此話題。

“盡快處理,不要給自己‘進步留尾巴?!眲苑逶谒绨蛏嫌昧ε呐?。

臨近十二點散會,郭志清秘書告訴明非說,書記有請。目前有種說法,此次市里換屆可能要調整主官,在書記任上干滿五年的郭志清提前回省,就任省會市的一把手,榮升副省級行列。郭志清原是明非的大學歷史老師,隨著明非大學畢業(yè)考進市政府政研室,郭志清也轉行進入省委政研室。雖省市兩級事關上下,但依仗師徒關系兩人心中自然親近。工作中郭對明非青睞有加,明非也投桃報李,對郭積極支持幫襯。后郭志清在省政府副秘書長位上下派市里就任常委副市長,明非去市審計局任局長。一年半年后郭志清升任市長,明非到縣里就任縣長。而此時,兩人的關系竟有些厘清了,少了熱乎,多了規(guī)矩和嚴肅,公開和私下場合都是言語規(guī)范,行為規(guī)矩,不再拍肩拍背。

“煤礦冒頂事故沒問題吧?”郭志清單刀直入。

“至少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沒啥問題?!泵鞣切睦锏男」倪诉饲谩?/p>

“沒問題就好。沒問題就好。”郭志清一連說了兩遍。

明非聽出其中含義。郭志清作為市委書記,不只掌握正規(guī)渠道的消息,他還會有其他各種消息來源。

下午回到自己辦公室時,崔澤奇掩門跟進來。

根據那天和明非密談,崔澤奇率領刑偵和治安部門采取技術手段定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孫巖堵在市郊一個別墅里。煤礦副總也被控制起來。經過連夜審訊,終于弄清冒頂事故真相:黑山集團確實存在瞞報、緩報現象,他們賄賂了煤炭局派駐的駐礦員,將冒頂時間延后一天,以便給自己處理善后留出時間。死亡人數確定為三人。除上報的一名死者外,另兩名死者被連夜拉到鄰省殯儀館火化,他們的家屬在每家得到100萬賠償款后,也按孫巖要求于第二天凌晨直接從鄰縣坐上火車,就此人間蒸發(fā)。

“你果真厲害!”明非夸了崔澤奇一句,問,“你是怎么撬開孫巖嘴巴的?”

崔澤奇嘿嘿一笑說,“我們集中查孫巖和他副總的手機通話記錄,發(fā)現那一天一夜間他倆集中給兩個手機打了幾十次電話?!?/p>

“很好!”

“這是我們的職責。”崔澤奇說。

“這個情況高曉東知道嗎?”明非問。

“還沒向他匯報?!?/p>

“你現在就去向他匯報?!?/p>

崔澤奇屁股在椅上翹了翹,又坐下。明非知他心中顧慮,笑笑說,“你不要跟高說我已知詳情?!?/p>

下午上班后,吳云飛來到縣委辦公室求見。他衣衫邋遢,面露倦容,頭發(fā)好像許久沒洗。明非心中一熱。

“你那情況怎樣?”明非問。

吳說事態(tài)比他原先了解的還嚴重,黑山礦不僅井口緊貼溝底,一遇牦牛水勢必會發(fā)生洪水倒灌井口現象。而且其幾個主礦井為節(jié)省支出,都存在將巷道里的滲山水就地引入廢棄巷道內,并隨水位增高逐年用水泥將壩壘高,現在幾個主礦井內都隱藏著一座中型水庫,一旦山體發(fā)生扭曲震動,或鄰近煤礦掘近采露,都會引起重大水淹事故。

明非看著吳云飛表情凝重地匯報,始終一言不發(fā)。

待他匯報完,明非起身給他倒了一杯自己喝的茶水。

“這種情況,你會怎么辦?”明非看著他喝茶。

吳云飛放下茶杯說,“責令黑山礦立即停產,主礦井整頓抽水,7、8號無證非法開采礦井炸毀。”

“炸毀?”明非的眉頭皺了下。

“是的,”吳云飛說,“上級規(guī)定很清楚,私挖亂采國家煤炭資源和無證盜采的,一經查出立即炸毀填埋?!?/p>

“孫巖可是全縣最大的納稅大戶?。俊泵鞣菃?。

“他也應該是全縣最守法經營的大戶!”吳云飛說。

明非沒說話,陷入沉默。

吳云飛說,“去年開展的全縣整治私挖亂采大會戰(zhàn)查處的幾十家小煤窯,都被高曉東帶領的專項小組炸毀,而且電視臺做了連續(xù)報道?!?/p>

“如此說,必須一視同仁?”明非問。

“必須!”

“你要對付的是孫巖,有準備嗎?”

“有。不管他是孫巖還是張巖、王巖,在我面前一視同仁!”

明非不再說什么,命吳云飛立即返回黑山鎮(zhèn),悄悄為他所提建議做準備。

“你放心,你的命令就是沖鋒號。我一定為您把事情辦好?!眳窃骑w站起來道。

“亂說!”明非糾正道,“不是為我辦事,是為黑山礦幾百號人的生命?!?/p>

當晚七時整,縣委小會議室召開緊急常委會議。下午下班前,明非和縣長以及副書記碰了個頭,通報了情況。提議立即召開常委會,就緩報、瞞報黑山礦冒頂事故,向市委、市政府作出書面檢討。研究責令黑山煤礦停產整頓,以及7、8號非法無證礦井的處理措施??h長和副書記覺得事態(tài)嚴重,同意立即開會。

高曉東通報完情況后,明非讓氣象局長把暑期的氣象預測情況也向常委們做了通報。

關于緩報、瞞報向市委檢討一事,無人反對。但對于黑山礦,有人提出不同意見:黑山集團是本縣第一財納稅大戶,年繳稅一個多億,如果長期停產整頓勢必給捉襟見肘的財政形勢雪上加霜。

“停產整頓不是關閉,”縣長解釋道,“巷道里的積水排凈后仍可恢復開采。”

常委們同意黑山礦即日起全面停產整頓。但在討論7、8號非法無證開采礦井炸毀填埋的建議時,雖大多常委意見很堅決,但仍有人提出不同意見,說對于本縣貢獻最大的黑山礦要網開一面,先讓7、8號礦停止開采,責令孫巖補齊開采許可證等材料,再允其開采。

“曉東書記你的意見呢?”明非問。

高曉東先是做了檢討,說去年動靜那么大,炸毀了幾十座非法小煤窯,卻把問題最大的黑山集團的兩個礦井給漏掉,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按理說,對于7、8號礦井應該和那些小煤窯一視同仁,但7、8號礦井畢竟是黑山集團的,如果貿然炸毀,會不會產生其他不利后果?有人點頭。

“讓孫巖補辦手續(xù),有可能嗎?”明非問列席會議的煤炭局長。

煤炭局長搖搖頭說,“前年開始,我省就不再批準煤炭開采許可證了?!?/p>

“黑山集團的功過要厘清,該獎勵的獎勵,但該處罰的也要處罰,這樣才能體現法制和營商環(huán)境的公平性和公正性。”明非說,“非法盜采國家煤炭資源屬于違法行為,既然全年轟轟烈烈炸毀了幾十座小煤窯,那么我們就不能虎頭蛇尾,不能因為7、8號礦是黑山集團的,就網開一面,不然百姓怎么看我們?”更多人開始點頭。

最后常委會達成共識,限令黑山集團兩個月內自行拆毀7、8號礦設備后炸毀填埋,否則縣里組織炸毀填埋,并按法規(guī)追究相關人員責任。

會后,邊曉民叫司機備車,把明非送到宿舍。沖了個熱水澡,明非鉆進被窩想早點兒入睡,昨晚在辦公室?guī)缀跻灰篃o眠,有點兒倦意??伤恢?,總想該如何向市委郭志清檢討緩報、瞞報一事。這時手機鈴聲催命似的吵起來。不想接,又怕有緊急情況。

“我是李先敏?!笔形N?、常務副市長李先敏來電。

“有何指示?李副市長。”明非說。

“聽說黑山集團發(fā)生了‘較大安全事故,死了三個人,有這回事嗎?”常務副市長分工負責安全,深夜詢問理所應當。

明非坐起來說,“是的,我正準備明早去市里專題匯報、檢討呢。”

明非感覺不妙,也許李克敏此時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弄不明白誰嘴那么快,李克敏的信息渠道竟如此之準之快?畢竟常委會才結束幾小時?。?/p>

“你們當然得檢討,加上春節(jié)期間的那起交通事故,你縣全年的安全死亡指標已滿,這才四月份,上半年就超標,下半年怎么辦?”李克敏十分光火。

明非趕緊檢討,“對不起,李副市長,是我們工作沒有抓好?!?/p>

“原來不是上報市安委會死亡一人嗎,怎么現在又多出兩個人呢?”李似乎明知故問。

李克敏原是本縣書記,上次換屆榮任常委副市長,對本縣的事情多關注些理所應當。明非將事情經過匯報一遍。但有關吳云飛和崔澤奇的細節(jié),他忽略掉了。李克敏話鋒一轉提示明非,黑山煤礦是縣里第一納稅大戶,貿然令其全面停產整頓會不會給財政造成損失?你們縣的各項指標在全市排名中游,如黑山礦長期停產不僅會影響財政收入和GDP,還會影響“規(guī)上”企業(yè)收入。一年幾個億的收入規(guī)模,也會影響全市在全省的排名。這些不利因素,你們考慮過嗎?再說即使有問題,是不是必須全面停產?明非啊,你們縣的煤炭情況可能你還不熟悉吧,你們那的煤屬于“柴煤”,基本不含瓦斯,沒有瓦斯爆炸危險。至于主巷道修壩存水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早就存在,而且其他一些煤礦好像也這么做。

李克敏結束通話時,明非手里的手機有些燙手。這注定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翌日,明非和縣長乘車去市里匯報。郭志清給了他倆當頭一棒,狠狠地批評一頓?!皟蓵毙侣剟偨Y束,你們就給我弄個大動靜?你們是嫌新聞點不夠還是咋的?死了人不說,還緩報、瞞報?你們到底想咋的?換屆調整馬上就要開始,希望你們不要給全市的好形勢抹黑。至于你們昨晚常委會作出的決定,我完全同意,黑山礦必須立即全面停產整頓。7、8號非法無證礦井,按規(guī)定應炸毀填埋,以絕后患。

明非和縣長面色凝重地聽訓斥,一個勁兒檢討。郭志清見他們態(tài)度尚可,又及時采取補救措施,就止住話題,讓縣長先走了。他要單獨和明非談談。

“挨訓冤嗎?”郭志清問。

明非扭扭坐僵的屁股說,“不冤,就是有點屈?!?/p>

“屈你也得受著,誰讓你們出事故呢!”郭志清給他沏了杯茶,“這是普洱茶膏,我兒子郵給我的,說是以前皇帝用的,還說春天喝暖胃?!?/p>

明非喝了一口說,“好喝,領導能不能送我一盒?”

審計局長劉曉峰不請自來。

他是來交換審計意見的。按以往慣例,區(qū)區(qū)一個例行審計不需一把手親臨,帶隊副局長交換即可。明非覺得,此敏感時期劉曉峰來縣必有他意。

上午和縣政府領導交換完審計意見,中午例行接待餐時,縣府辦主任打電話問明非參不參加?明非說曉峰是來工作的,縣府按規(guī)定接待吧,我不參加。

下午劉曉峰來訪,明非對給他沏茶的邊曉民說,“曉峰局長不是外人,我自己招呼就是,你去忙吧?!边厱悦窈_劉曉峰點頭,知趣兒地退出去,從外面把門關上。

明非沏了杯茶交給劉曉峰,在他身邊沙發(fā)上坐下說,“品品吧,這是我從郭志清書記那‘摳來的茶膏?!?/p>

“真要把孫巖置于死地?”劉曉峰開門見山問。

“哪里話,”明非笑說,“我哪有權置他于死地?”

“幾十年的慣例,一直把滲水排到舊巷道里,怎么現在你就揪住不放了?”劉曉峰并沒品茶,而是手放在茶杯上盯著明非的臉。

“曉峰,不是我揪住孫巖不放,而是他太過了。”

“我不跟你爭論,不過我勸你還是小心些為好,現在各縣區(qū)主官都在想換屆的事,都不想多事,只有你還在發(fā)傻。”劉曉峰嘆息一聲。

“王志剛找你了?還是孫巖托人托到你那?”明非看著他問。

“我算啥呀,”劉曉峰笑笑,“我這個級別,充其量是個‘搭橋醫(yī)生而已。”

“既然這個醫(yī)生如此賣力‘搭橋,該不會收取了病人紅包吧?”明非突然笑問。

“該醫(yī)生雖受人之托‘搭橋,卻還很有職業(yè)操守!”劉曉峰笑答。

“聽說以前要獲得煤礦批準許可,是要付出一兩千萬‘紅包進貢?可能嗎?”明非神秘兮兮地問。

“不知道,”劉曉峰皺眉問,“你問我這個干嗎?跟我有啥關系?”

“你別緊張,我知道跟你沒關系,”明非笑說,“不過王以前在省煤炭廳是主管審批的處長啊?!?/p>

“是的?!眲苑逭f,“不過我覺得志剛不是那種貪欲大人?!?/p>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難道你倆走動很近?”明非繼續(xù)問。

“疑神疑鬼,”劉曉峰表情尷尬地笑笑,“人家省城來的,眼皮子往上翻,我算啥呀?我充其量是你明大書記的老部下,只能為你瞎操心而已?!?/p>

明非知他沒說實話,便跟著他打哈哈笑了。

“冒頂,冒頂。帽子上的頂戴花翎啊,老領導?!眲苑逭f。

明非心中一凜,感到一絲冷意。他想岔開話題,便問,“你們審計結果怎樣?有沒有重大違反財經紀律的事?”

“沒有,貴縣有明書記這樣的鐵包公,哪能發(fā)生重大違紀呢?!眲苑逭{侃道。

明非不放心,問道,“市委這邊呢?你別藏著掖著啊。”

“大的問題沒有,只是市委辦有時執(zhí)行接待標準和公車派遣時有點小問題?!眲苑逭f。

“哦?”明非有些訝異,說,“那也不應該,這些問題看起來小,但實際影響卻不小呀。”

“我說的是兩年前的財務賬。”劉曉峰起身告辭。

兩天后,高曉東將全縣安全排查結果報到明非桌子上。全縣47家有資格開采的煤礦中,9家存在安全隱患,所占比重不到百分之二十。主要隱患和黑山礦相同,都是將山體滲水直排到舊巷道,然后逐漸筑壩壘高,形成山體水庫。不過好在這9家煤礦規(guī)模較小,生產規(guī)模加起來也不如黑山集團的三分之一。這9家煤礦老板見縣里把“老大”黑山礦都停產整頓,就積極配合,答應停產整頓,開始購置抽水機排水。只有黑山集團在推諉,嘴上答應得好,就是不行動。

明非松了口氣。其實那晚李克敏深夜來電后,明非心里一直懸著。隱憂甚至有些害怕?。∪绻?7家煤礦中絕大部分存在安全隱患,他也得硬著頭皮停下去,他寧可放棄一部分財政數字,寧可晚給職工開支甚至欠薪兩個月,也要讓問題煤礦停產整頓。他實在不想再死人了。拿人命換收入,他心里過不去這個坎!高曉東報來的結果,讓他心里有了底氣。黑山礦并不代表全縣煤炭主流,只代表他孫巖?;蛘撸韺O巖后面的利益影子。

明非將目光從報表上收回,安排高曉東道,“你注意點兒氣象預測,爭取在雨季到來前把9家煤礦巷道里的積水排凈,徹底消除隱藏在山體中的水庫隱患。同時,重點解決黑山集團,只要他幾個主礦井不消除水庫隱患,絕不許他們恢復生產。”

“那,7、8兩個礦井咋辦?”

“常委會不是做出決策了嗎?炸毀!”明非在桌子上重重砸下去。

“真炸嗎?不會產生不良后果吧?孫巖的能量不容小覷啊?!备邥詵|似有為難。

“這是郭書記指示。”

“市府那邊的意見呢?”高曉東試探著問。

“市委郭書記指示,你聽不懂?”

高曉東說,“聽得懂?!?/p>

明非說到郭志清意見時,高曉東提出市府意見,明非心中了然了。那個快嘴此刻應當就坐在自己對面。此人分管全縣安全工作,黑山礦所有情況應該比明非更清楚,作為市府分管安全的老書記李克敏如若了解詳情,老部下自然實情相告。當此人事調整之機,于高曉東也屬“常情”。

孫巖是個滾刀肉。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他在等。

更震驚的消息是吳云飛打電話告訴明非的。

黑山鎮(zhèn)組織派出所和鎮(zhèn)干部深入黑山礦幾個主礦井,嚴看死守,防止孫巖地上停產,地下偷產。經過仔細勘察,黑山礦山體中的幾個“水庫”積水量極大。這是由于黑山礦開采歷史已達50多年,積水量逐年增加所致。另外,黑山礦改制前原是國營大礦,占有優(yōu)質煤炭資源,早年開采煤炭的部分主礦井離地表較近,而其他后成立的私營煤礦煤層較深,基本處于黑山礦的斜下方位置,一些采煤巷道已經挖掘到黑山礦廢棄巷道“隔壁”,一旦不甚挖漏就將遭至沒頂之災。

吳云飛報完,明非不僅汗毛直豎。一陣陣涼氣順著汗毛孔直透肌膚。

他說,“吳書記很稱職啊,關鍵時期沖鋒在前,看來我當初推薦你沒瞎眼啊。”

“您過獎了,我吳云飛是一員武夫,還是那句話,只要你明書記一聲號令,不要說黑山礦的幾個礦井坑道,前面就是地雷陣,我沖過去也不眨一下眼睛。”

“又胡說,你不是給我明非干的,是為幾百條礦工的人命安全干的。”明非說。

“這我懂,不過在咱們縣,我吳云飛就認你明書記?!?/p>

“別■嗦了,”明非打斷他,“你記住,黑山礦不把積水排凈,你就不能讓孫巖復產采煤。另外,你抓緊組織7、8兩個非法無證開采礦井的炸毀工作,還有兩個月雨季就到了,懂嗎?”

“我懂,只要黑山礦的安全隱患不排除,我就不下山?!?/p>

這一點明非相信,聽說這些日子他帶領派出所長駐扎到黑山礦了。

既然縣里已經查清黑山礦冒頂事故原因,并做出了史上最嚴厲的處理決定,市煤炭局調查組便鳴鑼回府。

但一周后,市煤炭安全檢查組就氣勢洶洶地殺來。局長王志剛親自帶隊。一位副局長帶領檢查組分赴各礦區(qū)檢查,明非安排高曉東代表縣里陪同。

王志剛沒隨隊下礦,而是早早來到明非辦公室。邊曉民知道來者不善,沏完茶后出去時將門掩上。

王志剛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副文房四寶,說,“都說明書記畫得好,是中國美協會員,哪天送我一幅國畫呀。”

“畫可以送你,只是這么高級的文房四寶我可不敢收?!泵鞣峭私o他說。

“不值錢,算我給你預付的‘潤筆費?!蓖踔緞傉酒饋?,連同公文包一起塞到明非辦公桌下。明非正欲將公文包拿出來還給他,恰這時有人敲門。是文書來送文件。明非將一摞已簽批的文件交給她,文書掩門而退。

三天后,市煤炭局安全檢查組完成在本縣的檢查任務。下午四點在市委會議室交換意見。由于高曉東提前進行了嚴格的、拉網式的排查,因此他們并沒發(fā)現有重大安全措施不到位的現象,只就一些雞毛蒜皮的小隱患提出整改意見。對縣里排查出的礦井中“水庫”等安全隱患,檢查組建議為不影響全市煤炭生產形勢,可以邊生產邊整改。明非代表縣里表態(tài),說感謝志剛局長親自帶隊來我縣開展工作,至于“水庫”問題,縣常委會已經集體決定,必須全面停產整改,什么時候整改利索,安全隱患排除了,什么時候開工。

散會后,檢查組成員回賓館休息,等吃過晚飯后再行返回。市縣的人走后,會議室里只剩下明非和王志剛。

王志剛臉色不太好,說,“我們的意見還請你們認真考慮一下,‘水庫問題由來已久,一時半會兒難以徹底解決,還是邊生產邊整改以不影響生產為好?!?/p>

“我們何嘗不想讓他們生產呢?”明非面露難色說,“可是志剛局長,黑山礦的冒頂事故給我們敲響了警鐘,教訓之深刻影響之惡劣,相信你比我們清楚得多吧?”

“歷史問題,慣例生產,要想徹底根治恐怕沒有半年時間難以解決啊。要是停產半年,給全市和貴縣帶來的損失和影響,恐怕明書記您也清楚吧?”

“當然。但我更怕死人啊?!?/p>

“上午,我與市府李克敏副市長通了電話,他同意我們市局的意見?!?/p>

“我能理解。但這次冒頂事故,我和縣長挨了市委郭志清書記的批,那陣勢,那臉色嚇人啊。哦,對了志剛,作為主管全市煤炭安全生產的主管部門,郭書記沒批評你們嗎?”

王志剛沒說話,臉色鐵青瞥了明非一眼。

明非不平道,“看起來我們基層是后娘養(yǎng)的,跟你們市直主管部門沒法比啊,一個懷里抱著,一個腳下踢著?!?/p>

“別忽悠我了,”王志剛失去了耐性,“明非,剛才會上是給你們留面子,不然你們發(fā)生冒頂事故后,故意緩報瞞報,我們市局有權責令你們所有47個煤礦無限期停產整改的?!?/p>

“您可別這樣,局長大人,要是47家煤礦全都停產,你還讓不讓縣里運轉了?職工還開不開資了?”

“那你為何單讓黑山礦停產整頓?孫巖哪惹你了?這么看他不順眼?”王志剛道。

“他不是惹著我了,而是在拿幾百上千人的生命當兒戲!我的大局長,如果黑山礦里的‘水庫形成潰壩,或者沖決鄰近巷道,那死的人就不是三個了?!泵鞣钦f。

“這個不用你教我,我是煤炭科班出身?!?/p>

明非不再吭聲,起身給他續(xù)茶,“喝點茶,這是我從郭志清書記那摳來的,好茶?!?/p>

王志剛說,“我是好心相勸,如你一意孤行,就等著47家煤礦停產整頓通知單吧?!闭f完他站起來走了。

“哎,晚飯我陪你吃啊?!泵鞣亲叱鲩T口沖他背影說。

“不吃了!”

明非喊邊曉民進來,把裝著文房四寶的公文包交給他說,這是王志剛落下的,快追!

形勢開始惡化。

縣財政局長報說,上個月的稅收任務沒完成,主要因素是黑山集團少交一千萬,其他礦少交五百萬。還有兩天就到開支時間,尚有一千多萬的資金缺口。明非給縣長打電話,請他帶財政局長去省財政廳,暫借一千萬開支。

縣長說下午就去省城,“這個月借款開支,下個月咋辦呢?”

是啊,下個月咋辦?

孫巖遲遲不配合,一直采取蘑菇戰(zhàn)術。吳云飛報說,到現在他才給一個“水庫”抽水,而且只安排一臺抽水機排水,照此進度單這個“水庫”要想將水排凈,就得三個月。

為解決黑山礦停產造成的稅收損失,明非率財政、稅務和工信等部門到一些納稅大戶調研,現場解決了一些經營和銷售難題?;氐睫k公室時已過下班時間。邊曉民將兩個急件送來,請他批閱。

閱批完天已黑透。明非忽感一陣頭疼,耳朵嗡嗡鳴叫。他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用力揉著腦袋。

吳云飛風塵仆仆敲門進來。

明非繼續(xù)在腦袋上輕叩,問,“你那咋樣?”

“這個孫巖,簡直是個滾刀肉,他媽一點也不配合。這塊硬骨頭難啃?。 彼f。

“再硬的骨頭,你也得給我啃下來!”

“是。”吳云飛胸脯一挺說,“我?guī)У哪莻€連隊就以硬骨頭著稱,我就要跟孫巖碰碰,看誰的骨頭硬!”

明非看他一眼,知他晚飯不吃就來堵自己的門,肯定遇到了難題。

果然,吳云飛求援了,“要想炸毀7、8號礦需大量炸藥,這個我搞不定?!?/p>

明非笑了,“你現在的任務是馬上去澡堂子洗個澡,剃個頭,換身干凈衣服回家吃飯睡覺。炸藥的問題我來搞定。”

“太好了!”吳云飛用力在胸脯上拍了下,激起一團灰塵。

“多長時間沒洗衣服了?瞧你邋遢的樣子,哪像個公務員?”

“鄉(xiāng)鎮(zhèn)干部就得與老百姓打成一片,油頭粉面的誰跟咱掏心窩子啊。”明非也會油嘴滑舌。

“總不回家,老婆不怪罪你???”

“我家那口子,以前就是模范軍嫂?!?/p>

“快走吧你,別在我這貧嘴?!泵鞣菙f他。

明非給崔澤奇打電話,說你分管特種物品管理吧?崔澤奇說是。明非安排他,配合好黑山鎮(zhèn)對黑山煤礦的停產整頓工作,全力解決他們炸毀7、8號礦井所需炸藥,到時安排警力封鎖現場,避免炸礦造成人員傷亡。

“我們一定全力配合黑山鎮(zhèn),不過……”

“不過什么?”明非追問。

“吳云飛找我批過炸藥,他需要的量太大,需市局批準。”

“那你就找市局批去!”

在吳云飛緊逼下,孫巖又買了兩臺功率更大的水泵,給第二個主礦井的“水庫”排水。這天晚上,孫巖給明非打電話,先是檢討服軟,然后請明非放他一馬,恢復開采。

記得吳云飛說過,以黑山集團規(guī)模,停產一天就減少四五十萬利潤,其損失不可謂不重。而這也正是明非遲遲不松口的原因所在。全面停產不僅縣財政面臨壓力,其實孫巖的損失更大。他不可能眼看著黑色煤炭埋在地下,而任憑白花花的銀子不賺,使他喪失在縣里“龍頭”老大地位。。

明非說,“好辦,只要你加大排水力度,很快就能恢復生產?!?/p>

“說吧,多少錢你才能放過我?”

“不是我不放過你,是你自己不放過自己。”

“那,需要哪個層面的領導出面?”

“什么都不需要。你別動腦筋了。”

“你到底要什么?只要你開口,我絕不還價。”

“我只要你把‘水庫排干,自己把7、8兩個礦井炸毀填埋。”

“不可能!”

“既如此,到時損失的可是你自己。”

“這樣對你下步晉級沒好處?!?/p>

“對你發(fā)財也沒好處!”

“你為何那么固執(zhí)?”

“是你固執(zhí)!”

“郭志清就要調走,你不是不知道?!?/p>

明非跟他打哈哈,郭書記要調走?我咋不知道呢,你不要散布謠言。再說郭書記走不走,安全生產都要嚴抓狠管。因為我們不能為了華麗的指標,而草菅人命。

“明書記真會唱高調?!睂O巖譏諷道。

明非說,“別的事情我們低調,但事關幾百上千礦工的生命安全,我沒有理由不高調抓!”

“聽人勸,吃飽飯。書記大人,還是給自己留條后路吧,不要把事情做絕。在官場上,說不定明天誰來當家呢?!睂O巖道。

“我會謹記孫老板的提醒。”明非不想再和他啰嗦,“不過我也提醒你一句,孫老板并非官場中人,還是安心做你的煤炭生意,早點將‘水庫積水排干,將那兩個非法無證開采的礦井炸毀填埋。破財免災??!”

“沒的談?”

“有的談。”

孫巖開始讓步,“這樣,我把幾個‘水庫排干,7、8兩個礦井給我保留?!?/p>

“這就好嘛,”明非調侃說,“看來孫老板不是頑固的巖石,是可以感化的?!?/p>

翌日,市委組織部召集各縣區(qū)、市直一把手開會。會議開得很急,內容卻很簡單,推薦省級后備干部并實時考核談話。填完中組部考核組分發(fā)的幾張表,各位諸侯被要求在會議室等候談話。明非不由感嘆,孫巖的信息很準確,而且上面的行動也很迅速。

諸侯們除參加列國會議外,都忙于自己分內的事,平時很少聚堆兒,借此等候談話之機正好交流一下諸如換屆等感興趣的話題。

劉曉峰和明非聚在一起。他倆坐在會議室最后排。

劉曉峰低聲問,“郭走已是板上釘釘,如何給你安排的后路?”

“前路我都沒走好,哪有后路啊?!泵鞣强嘈Φ?。

“不可能,誰不知你是郭的紅人,他晉級能不把你拔起來?”劉曉峰用不信任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明非笑笑,低聲說,“還紅人呢,我看綠人差不多?!?/p>

“不跟你貧了,”劉曉峰正色道,“你那個吳云飛怎么回事?”

“猛將一個啊,”明非提高了警惕,“審計局怎么關心起鄉(xiāng)鎮(zhèn)干部?”

劉曉峰看看周圍沒人,說,“黑山鎮(zhèn)發(fā)生冒頂事故,吳云飛作為鎮(zhèn)書記是第一安全責任人,你咋沒處理他?”

“縣紀委給他一個黨內警告處分?!?/p>

處理得太輕了吧?劉曉峰告訴明非,有人說他袒護吳云飛,只給一個黨內警告處分是因為吳是明非啟用的干部,處理得不公。另外市審計局在審計縣委辦時,發(fā)現吳云飛在擔任縣委辦副主任期間,有幾次公車私用行為:3張小車隊的出車派遣單上,沒有出車司機簽字,只有吳云飛簽字。經過詢問得知,屬于吳云飛自己駕車外出,有公車私用嫌疑。

“議論來自縣里還是市里?”明非問。

“都有?!?/p>

“他私自駕車的事,上次你們交換意見時咋不說?”

“此一時彼一時?!?/p>

“現在有人做文章了?”

劉曉峰含笑不語。

第二天上班,明非命邊曉民讓吳云飛立即到他辦公室。此時吳云飛正與崔澤奇在黑山礦7號礦井,研究所需炸藥當量和引線走向。他說一時走不開,請邊曉民跟明非說一聲,他下午到市委來。

邊曉民不敢做主,讓他自己跟明非說明情況。吳云飛就把電話打過來。

明非不聽他解釋,命道,“讓崔澤奇他們先弄,你立即來見我?!?/p>

吳云飛心中忐忑,不知何事惹得書記怒氣沖沖。他不敢怠慢,親自驅車趕來。明非聽說他自己開車來的,臉子一下拉下來,沒給他讓座。吳云飛賠著小心在明非對面沙發(fā)上坐下。

“站起來!”明非突然低吼一聲。

吳云飛站起來,懵懂地望著一臉冰霜的明非。

明非瞪他一眼問,“我問你,當縣委辦副主任時,為啥公車私用?為啥私自駕車去鄉(xiāng)下?”

“我,我……”吳云飛囁嚅著磕巴了。

“我什么我?”明非猛地在桌上捶了下,“上級三令五申,你身為縣委辦副主任竟帶頭違犯規(guī)定,竟還多次公車私用?膽兒肥了你!”

吳云飛從未見明非發(fā)這么大火,知道不能再隱瞞了,就把事情經過跟明非說了一遍。他是本縣人,家住北部山區(qū),小時父親死去,守寡的母親含辛茹苦把他和妹妹拉扯大。后來他應征入伍,在部隊一干就是十六年,母親跟妹妹一家生活在農村。轉業(yè)回縣里后,他和妻子商量把多病的母親接到縣城住,可他成天忙于事務,開熟食店的妻子更是早出晚歸,母親關在樓里憋得慌,想念鄉(xiāng)下的老姊妹老鄰居,死活不在縣城“蹲監(jiān)獄”,就回鄉(xiāng)下妹妹家養(yǎng)老。母親身體多病,春天哮喘病發(fā)作起來能憋死。吳云飛那幾次公車私用,都是妹妹在電話里哭訴母親病危,他著急才私自開車趕到山里接母親到縣醫(yī)院搶救。那時還沒實行車改,縣委和縣府共有一個小車隊,多達14臺車,還有兩臺接近報廢的桑塔納,各位領導不喜歡坐,便成了市委辦和小車隊的“私車”,車鑰匙平時就插在車上,誰有急事抓過來就開走,習慣了,誰也沒當回事。怎么現在成了問題?

“什么時候都是問題,只要你公車私用!”明非說。

吳云飛辯解道,“太小題大做了,那時還沒要求這么嚴格,習慣成自然了。”

“你還狡辯!”明非批評道。

吳云飛猜測起來,“是不是有人想整我?”

明非沒說話。

吳云飛跺腳道,“我明白了,肯定是孫巖他們干的。”

明非仍一聲不吭。

“他們想以此整我,讓我罷手,不可能!”吳云飛眼珠瞪得溜圓,大聲道,“我吳云飛就跟他們杠上了,不把黑山礦的安全隱患徹底解決,粉身碎骨我也絕不收兵!”

明非笑了,“粉身碎骨還不至于。不過你要先把‘水庫積水排干,爭取早日恢復生產。另外,從冬季到現在一直沒下大雨,我擔心今年雨季要提前啊!”

“是,”吳云飛像接到出征令的士兵,挺直胸脯道,“保證完成任務?!?/p>

“你真不怕?”

“你比我壓力還大,你不怕我怕啥?”

“抓緊時間?!?/p>

擔心什么什么來。

一場大暴雨不期而至。降雨時間為晚十一時三十七分。由于持續(xù)干旱五六個月,地表像干粉一樣缺少水分,所以這場突降的大暴雨裹挾著泥漿沖下山谷。一個在河邊窩棚里看護地栽木耳的老頭,被洪水沖走。黑山集團7、8號礦井所在山溝形成牦牛水,高達兩米多的水頭呼嘯而至,雖離坑口尚有一米高,但依然把現場的吳云飛嚇得魂飛魄散。

近段時間,吳云飛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督促“水庫”排積水,對7、8號礦井關注少些,孫巖便趁機偷偷安排礦工下井采煤。牦牛水下來前,吳云飛接報兩個礦井里有二百多人在井下,就急眼了。帶領一班人沖進地勢最低的7號礦井,指揮疏散礦工。當他帶著最后一名礦工沖出礦井時,暗夜中轟隆隆的牦牛水也從天而降。那個礦工腿都嚇軟了,黑暗中撲通給吳云飛跪下。

暴雨初降時,明非電話指揮吳云飛立即前往兩個礦井。再后來,吳云飛的手機就接不通了。他派高曉東立即組織安監(jiān)局搶險隊前去支援。高曉東出發(fā)后,明非仍不放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在電話前一直守到凌晨四點十三分,才接到吳云飛用別人手機打來的電話。

“你他媽咋回事?為什么關機?”明非怒道。

“對不起明書記,手機丟在礦井里了?!彪娫捓飩鱽韰窃骑w沙啞的聲音。

事后,明非把氣象局長叫到辦公室,擂著桌子吼了半天,嫌他沒有提前預報出這場二十年一遇的大暴雨。

常委副市長李克敏突然來到縣里。他事先沒打招呼,快到縣城時才讓秘書給明非打電話,說到縣里調研優(yōu)化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明非安排邊曉民通知縣府那邊,請縣長過來一同接待。

李克敏輕車簡從,隨員只有秘書和王志剛。

李克敏說,“不要驚動其他領導,明非書記和高曉東陪我即可,縣長回去干你的正事去?!?/p>

上午九點,明非陪李克敏到城郊一個酒精提煉廠調研。這是一個招商引資企業(yè)。廠長要在會議室里匯報,被李克敏制止,帶頭往車間走去。半小時后,酒精廠調研完畢。李克敏提出去黑山煤礦看看。王志剛表情怪怪地瞄了明非一眼。明非假裝沒看見。

上午十一點,一行人來到黑山煤礦。孫巖帶領十幾人在門口迎接。辦公樓迎面掛著一個條幅,上寫:熱烈歡迎李克敏副市長前來視察??磥?,孫巖早于明非知道李克敏要到煤礦來。

來到辦公樓前,李克敏指著歡迎條幅批評孫巖,“趕緊撤下來,亂彈琴?!?/p>

孫巖說,“難得李副市長來視察,這是您從本縣榮升副市長后第一次來黑山礦視察,莫大的榮譽,就讓我們掛一會兒吧?!?/p>

“下不為例啊?!蓖踔緞傉f。

孫巖請示,“中午在礦上食堂吃吧,一葷一素一湯?!?/p>

“不要搞那么復雜,每人一碗炸醬面?!崩羁嗣粽f。

孫巖面露難色。王志剛說,“吃面條好,消化順氣,是吧明書記?”

“再來一塊大蘿卜?!泵鞣钦{侃。

李克敏對黑山礦地形的熟悉程度,讓明非這個現任縣委書記相形見絀。不用誰引路,他想“調研”什么直接走在前面,孫巖和高曉東緊跟在后,明非和王志剛亦步亦趨。李克敏來到1號主礦井,接過工作人員手里的安全帽,率先進入巷道。

李克敏對明非說,“黑山礦是縣里的經濟支柱,對市里的GDP貢獻很大,要積極為它營造一個良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p>

“李副市長說得對,我們一直很重視此項工作?!泵鞣菂R報。

“但要落實到行動上,還需我們解放思想,改變思路啊?!崩羁嗣敉W∧_步,對王志剛說。

“是啊,就怕有人說一套,做一套??!”王志剛話中有話。

說話間進入巷道深處。李克敏指著水泥壩問,“積水已經抽干,為何不恢復開采?”

孫巖攤開雙手說,“吳書記不批準啊。”

李克敏問,“哪個吳書記?”

明非說,“吳云飛,你認識的?!?/p>

“就是縣委辦那個轉業(yè)軍官?”

“是他。”高曉東答。

“聽說此人匪氣挺重,作風有點像胡子?”李克敏問。

“差不多,脾氣大得很?!睂O巖搶話說。

明非解釋道,“吳云飛說話比較硬,但他原則性很強,是一員虎將?!?/p>

出了1號礦井,一行人乘車去7、8號礦井。牦牛水沖擊來的淤泥還在,小山一樣的煤堆被沖擊出一個巨大豁口。這次李克敏沒打算鉆巷道,而是站在位置較高的8號礦井邊問,“這兩個礦井都停產了?”

“可不唄?!睂O巖苦著臉說。

李克敏問明非,“為啥?”

“說是井口位置太低,怕洪水倒灌井口淹死人。”王志剛搶答。

李克敏把臉轉向王志剛問,“能嗎?你是煤炭專家,你認為這個假設能成立嗎?”

“我們市煤炭局覺得不可能,”王志剛說,“井口離溝底三四米高,多大的山洪才能倒灌啊!”

孫巖附和道,“可不,前段發(fā)生二十年一遇的山洪,水頭離井口還差一米多呢,也沒倒灌啊。”

李克敏看著他倆唱雙簧,一言不發(fā)。

下午四點二十二分,一行人乘車返回黑山礦辦公區(qū)。李克敏在門口下車,招手叫明非過來。其他人隨孫巖進院。

“知道這座山叫什么嗎?”李克敏指著南面橫亙的一座大山問。

“太平嶺,”明非說,“是本省和臨省的交界線?!?/p>

李克敏意味深長地說,“太平嶺,這個名字太好了,太平嶺?!?/p>

“幾個主礦井的積水快抽干了,應該考慮恢復開采?!崩羁嗣粢恢笨粗綆X的主峰。

“孫巖采取消極對策,只在1號礦井擺上幾臺抽水機做樣子,‘水庫積水規(guī)模更大的幾個主礦井根本沒動?!泵鞣钦f。

李克敏笑笑,“你多慮了,在這里工作好幾年,我清楚礦井里的‘水庫由來已久,從來就沒發(fā)生過事故。”

“正因為由來已久,水壩越壘越高,積水越來越多,才危險吶?!泵鞣堑?。

李克敏轉身看著明非說,“有時候,腦子積水更可怕?。 ?/p>

明非笑道,“腦子里的積水危及自己,礦井里的積水危及的可是幾百人!”

李克敏笑了,“明書記胸懷蒼生啊?!?/p>

“七品頂戴來之不易啊。”

“全面停產,炸毀礦井,你是不是有些操之過猛了?”

“安全隱患猛于虎,不下猛藥難以根治頑疾。”

“二十年一遇的洪水,不也沒出狀況嗎?”

“五十年一遇呢?七十年一遇呢?”

“你咋那么幸運?你咋不千年一遇呢?”

明非知他生氣了,站在那里不再回話。李克敏手一揮,不遠處的秘書快步跑來。

“把車開過來,回市里。”李克敏命道。

明非想緩和,挽留道,“縣長已在賓館安排了食宿,明早再走吧?”

李克敏陰著臉不理他。院內眾人隨車過來,李克敏與孫巖、副總握手告別,秘書為其打開車門,李克敏上車,車輪啟動。明非與高曉東、孫巖等人站在小車旁送行,車窗搖下,李克敏朝孫巖揮手道別,對明非視若空氣。

回到市委辦公室已過下班時間,明非讓邊曉民去食堂端來點剩飯菜,胡亂填滿肚子就把邊曉民打發(fā)走了。邊曉民是個稱職的秘書,他見書記臉色不好,面色凝重,便沒有回家,而是悄悄關上門回到辦公室候他傳喚。

明非清楚自己已陷入困境,進退維谷。他知道李克敏此行的專屬性,名曰優(yōu)化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調研,實則是為孫巖打氣壯膽。而且還有指責明非惡化發(fā)展環(huán)境,阻礙企業(yè)發(fā)展,阻滯本縣甚至全市各項經濟指標快速增長的嫌疑。他想起孫巖曾問過自己,需要哪一層面的人出面他才能收回成命。李克敏是不是孫巖最高“層面”的人?恐怕不是!記得下午兩人單獨談話時,李克敏曾暗示過,郭志清很快就可能履新副省級職務,現任市長會順理接任市委書記,而常務副市長李克敏也會順理入主市府一把。他還暗示說。目前市府空缺一名副市長,換屆時也可能空缺兩名副市長職位,他希望明非不要錯失良機。

如果退一步呢?按照李克敏和王志剛的意見,恢復黑山礦生產,撤回炸毀7、8號礦的命令,孫巖狂歡,上“層面”的人高興,自己的“良機”可能不會錯過。但重大安全隱患卻會繼續(xù)發(fā)酵。如果自己繼續(xù)“一意孤行”,即將入主市府一把的人就等于白來“調研”,更上“層面”的人不高興,自己將錯失“良機”。兩種結果都不美觀。

這是一道單選題。

手機振動起來,明非拿過手機,見是吳云飛打來的,就接了。

明非不悅道,“吳書記不愧軍人出身,鍥而不舍啊。”

吳云飛擔心地問,“我們要撤退嗎?”

“撤什么退?”

“孫巖說市政府主要領導表態(tài)了,不同意我們的做法?!?/p>

“你聽孫巖還是聽我的?”明非質問。

“當然聽你的!”吳云飛補充道,“我只聽你明書記的!”

“那好,”明非說,“明天趕緊到市委辦財務室,把你那幾次‘公車私用的錢還上?!?/p>

“我還?!?/p>

“抓緊時間?!泵鞣且徽Z雙關說。

“是,我立即聯系公安局崔澤奇,秘密將所需炸藥運回來。”

“你老婆的熟食店還好吧?”明非問。

突然問起的這個話題讓吳云飛愣了片刻,他說,“你放心明書記,我就是將來回家和老婆賣豬耳朵,也要先把那兩個非法無證礦井炸毀填埋?!?/p>

明非沉默了片刻,說,“聽說你總跟老婆吵架,這么大年紀了,不要再吵了,對她好點。一個弱女子起五更爬半夜地收拾豬下水,還要煮熟食,還要賣熟食,還要帶孩子,不容易啊。”

“我知道,”吳云飛哽咽了下說,“這些年她這個軍嫂當得挺苦。”

正當明非猶豫不決是不是該給郭志清打電話時,郭志清的電話先打過來。

明非感嘆,“絕對是心靈感應,正想給書記打電話,您就打了過來。”

“別貧嘴,有正事?!惫厩宓馈?/p>

“請指示!”

“黑山礦的事緩一緩?!惫厩逭f。

明非一怔,上次匯報時郭不是旗幟鮮明支持自己嗎?怎么現在他的態(tài)度變了?“水庫”積水安全隱患嚴重,停產整改后,在吳云飛督促下,排水量已完成三分之一,這時停下就會前功盡棄啊。

“沒說‘水庫積水的事。”郭志清說。

7、8兩個礦井屬于無證非法開采,不僅涉嫌違法,而且一旦發(fā)生洪水倒灌危險更大。根據縣氣象臺預報,今年雨季會有兩到三次臺風過境,發(fā)生五十年一遇大洪水的概率極大。

“臺風是不是馬上就到?”郭志清問。

“雨季還有兩個月才到?!?/p>

“還有兩個月你急什么?”郭志清態(tài)度鮮明,“先緩一緩?!?/p>

“這只是歷史記錄,我就怕像前幾天那樣突降暴雨,怕雨季突然提前啊?!?/p>

“你不是跟省氣象臺咨詢過,雨季不會提前嗎?”郭志清追問。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沒有萬一,”郭志清說,“你要相信科學,馬上停止動作?!?/p>

“必須嗎?”

“必須!”

明非心里嘆口氣說,“好,按郭書記指示辦,停止動作。”

“想不通是吧?”

“理解不上去?!?/p>

“你會理解的?!惫厩逭f。

撂下電話,明非想連郭志清都挺不住了,看來當初孫巖所言不差,他的“層面”還是很高啊。

隔天,吳云飛罕見地來到食堂和明非“共進早餐”。他將餐盤放在明非對面,笑嘻嘻坐下來。明非知他肯定有什么事要說,不然他一個鎮(zhèn)干部不會到市委辦食堂吃飯。便不說話,悶頭吃飯等他下文。

吳云飛低頭吃飯,問,“李克敏沒在縣里吃晚餐?”

“知道還刺探情報!”明非喝口雞蛋柿子湯。

“外面?zhèn)餮?,我寧可不信?!?/p>

“假話!”

吳云飛訕笑。

“吳書記起大早陪明某吃早餐,不只是來向我求證的吧?”

吳云飛收起笑容說,“我想好了?!?/p>

“哦?”明非停止咀嚼,抬起頭看著他。難道這小子被李克敏嚇著了?他要打退堂鼓?

吳云飛放下筷子說,“昨晚我想了一宿,我為自己前段時間的猶疑感到羞愧?!?/p>

“人之常情,當此關鍵時期,為自己前程著想無可厚非?!?/p>

“可是,我是您明書記派下去的,關鍵時刻掉鏈子?!?/p>

“你沒掉鏈子?!?/p>

“可我有過活思想。”

“怕我走了,把你扔在煤火上烤焦?”

“我很慚愧,愧對你這個伯樂的賞識?!?/p>

“這么說你是千里馬了?”

“我準備好了,向地雷陣沖鋒?!?/p>

“現在醒悟,為時不晚?!?/p>

“那場二十年一遇的大暴雨給我敲響了警鐘,如果雨再大點,三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呢?恐怕我現在已不能和您共進早餐了。”

“覺悟有所提高,值得表揚?!?/p>

吳云飛說一會兒吃完早飯,他就去公安局找崔澤奇,爭取今天拿到炸藥許可,將炸藥運到黑山鎮(zhèn)。

“什么時候按起爆按鈕,我聽你指令。”

“說得邪乎,好像‘核按鈕似的?!泵鞣切Φ?。

吳云飛也笑,“你說對了,如果咱們按下了炸礦的按鈕,在縣里甚至市里引發(fā)的地震,不比核爆炸的當量小?!?/p>

明非說,“準備工作秘密進行,何時按‘核按鈕聽我指令?!?/p>

劉曉峰給明非打電話,“聽說了嗎?郭志清近日將赴省城履新?!?/p>

“好啊,什么時候能定下來?”明非問。

劉曉峰笑說,“好像要進步的是你,你急啥?”

“時不我待,只爭朝夕嘛?!泵鞣切π?。

劉曉峰笑道,“恐怕你是醉翁之意吧?”

“你懂的!”明非說。

劉曉峰說,“郭走了,市委書記的位子總得有人坐,關鍵時期啊?!?/p>

明非問,“你給我打電話,不只是分析換屆形勢吧?”

“聰明,”劉曉峰說,“你們那個吳云飛‘公車私用,已經引起有關部門關注?!?/p>

“多謝!”明非說。

隔日,明非去市機場送一位重要客商。飛機起飛后,明非命司機往市委大院開。市紀委在市委大樓7、8樓辦公。市紀委書記還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時,與時任市委研究室副主任的明非相熟,兩人同在“清水衙門”任副職,又同做著擺弄文字工作,“共同語言”很多,時常在一起喝點小酒排遣郁悶。明非直接“闖”進市紀委書記辦公室,將吳云飛“公車私用”的案子要下來,說這點小案子,這么小的級別,我們縣紀委自己查辦就行,何須市紀委舟車勞頓呢。

紀委的案子積壓很多,人手嚴重不足,書記正愁無人可派,就說,“吳的案子雖小,卻很引人關注,希望明書記選派得力紀委干部查辦?!闭f完,市紀委書記手指向上指了指。

明非明了,“我們一定嚴肅查辦,等案子有眉目我親自來市紀委匯報?!?/p>

出市委大樓已過下班時間,明非命司機加速往縣里趕。途中明非電話告知邊曉民,請縣紀委書記兩小時后在辦公室等候。

回到縣委辦公室已是晚七點五十分,縣紀委書記在門外候著。明非命他立即對吳云飛涉嫌“公車私用”進行立案,查辦情況及結果,第一時間跟自己匯報。

當晚八點半,縣委常委會召開,縣長傳達市府會議精神,本縣因財政收入同比下降,被市長點名批評。明非做了講話,要求全縣立即開展項目和招商引資會戰(zhàn),爭取年末全市綜合進入前三。明非講話時,手機連續(xù)振動了四次,雖知手機連續(xù)“催命”定有急事,但明非還是堅持把話講完。

明非講完話散會,眾常委紛紛離開。崔澤奇在門外候著。

“黑山礦出事了?!彼┥矶Z。

“什么?”明非嚇一跳,以為黑山礦又出什么安全事故了,下意識去看四個未接電話,竟都是吳云飛打來的。

崔澤奇說,“孫巖兒子聚眾賭博,被黑山鎮(zhèn)派出所抓個現行。”

“賭資大嗎?涉賭人員多嗎?”明非問。

“涉案人員12人,現場收繳賭資273萬元,還收繳毒品12克?!?/p>

“這么大?”

“為防止意外,我已帶人將涉案人員押到縣城?!?/p>

明非右手用力在左掌猛擊一下,吐出一口濁氣。

黑山集團資產龐大,年入過億,孫巖喜歡結交各界朋友,黑山礦雖地處偏遠山區(qū),卻整日歌舞升平,夜夜宴飲。礦區(qū)附近一萬多礦工月入七八千,雖收入頗高,卻是井下拿命換來的,因此每到開支后便利用工休日打出租車翻越太平嶺,到鄰縣尋求感官刺激,解決生理出口問題。留在礦區(qū)的礦工,便靠賭博來排遣時間。逐漸,礦區(qū)陸續(xù)開起多家歌舞廳,一些女孩兼做皮肉生意,賺取外快。一時間礦區(qū)成了燈紅酒綠的“樂園”。孫巖兒子本就花花公子,不僅吃喝嫖,還嗜賭成性,時常聚集太平嶺南北兩省眾多“賭友”前來“切磋”技藝,但此“切磋”門檻極高,一場下來輸贏百萬不足為奇,“抽紅”便成為孫巖和兒子另一發(fā)財之道。后隨著掃黃打非深入,“樂園”日漸蕭條,“切磋”也似乎銷聲匿跡。但仍常有豪華轎車出入黑山礦,黑山鎮(zhèn)派出所經過秘密偵查掌握,孫巖兒子并沒就此收手,而是將明面上的“切磋”轉為地下“推敲”——“客人”進入礦區(qū)后,著采煤服由礦車運送到8號礦井進行“推敲”。這也是為什么孫巖拼命死保7、8號礦井的一個原因。

吳云飛早知黑山礦的“貓膩”,但不知其“切磋”籌碼之大,又礙于其納稅占鎮(zhèn)里百分之八十五之重,在全縣“龍頭”地位之寵,加之又有擔心破壞經濟發(fā)展環(huán)境之憂,就沒動孫巖。

今晚7時許,吳云飛接報三輛鄰省豪華轎車相繼駛入黑山礦,統一著采煤服進入8號礦井。吳云飛命派出所緊急集合,帶領一隊警察從天而降,沖進8號礦井。經過現場搜查,除了收繳273萬賭資,還有意外收獲,繳獲了12克毒品。

崔澤奇匯報完,臉上泛起興奮的光,說,“看孫巖還怎么囂張?吳云飛這小子關鍵時刻果斷出手,立功了。”

明非布置道,“今晚你親自督戰(zhàn),連夜審訊?!?/p>

“我知道,”崔澤奇興奮地說,“在有關‘旨意下來前,完成審訊,完備詢問筆錄。”

翌日,王志剛給明非打來一個電話,趾高氣揚與傲慢不再,而是客氣謙虛打哈哈,重提舊約,“請示”明非何時回市里“交公糧”,要好好和他“切磋”。明非清楚,他此刻低聲下氣定是孫巖兒子在押之因。

明非說,“我也想回家‘交公糧,但雜事纏身啊?!?/p>

“難道明書記酒量不行,怕喝不過我?還是功能障礙,‘公糧有限?”王志剛開玩笑。

“功能較強,‘公糧富足。”

“那就是酒量不行,不敢‘切磋?”王志剛笑問。

“酒量可以,只是不知王局的菜是不是純綠色,是市區(qū)大棚出產,還是來自我縣黑山鎮(zhèn)?”明非繼續(xù)玩笑。

“明書記太易過敏,”王志剛笑道,“這幾天吧,你找個時間回市里,咱倆一醉方休。”

明非不想再游戲下去,說,“這幾天真沒時間,孫巖兒子私設賭場,聚眾吸毒,弄得全縣上下沸沸揚揚,我得為孫巖滅火啊?!?/p>

“這個兔崽子,太不成器!”王志剛大罵。

明非想再刺激他,“公安局審訊筆錄顯示,他兒子在8號礦井內設賭抽紅、聚眾吸毒,孫巖是知情的,甚至他還經常參與大賭。”

“別聽那個兔崽子瞎說,”王志剛顯然急了,“孫巖不可能參與賭博,更不可能知曉他兒子聚眾吸毒這件事?!?/p>

“兒子還能陷害親老子?”明非問。

王志剛說,“肯定小崽子被審蒙了,才胡謅八扯的,孫巖一直奉公守法,他哪能容許吸毒這件事發(fā)生呢?肯定不會!”

“但愿如此吧?!?/p>

王志剛說,孫巖一下買了十幾臺大功率抽水機,幾個主礦井“水庫”的積水,半月內就會抽干。一旦積水排凈,他就將水泥壩拆毀并立即恢復生產。為將前兩月停產造成的稅收損失補回來,黑山礦決定加班加點開采,爭取比上年多上交五千萬稅。這樣明非就不會再在全市經濟排序中打狼,甚至還有可能因孫巖多上交的五千萬而進入全市前三。另外孫巖還會在他的層面上將明非列為特長生,在換屆中博取好成績。如此圓滿結局,美好如畫。

王志剛說,“明書記在縣里快十年了,艱苦啊,功能較強,‘公糧富足卻白白浪費,實屬可惜啊?!?/p>

“是啊,難得王局理解?!泵鞣钦f。

王志剛提醒道,“既如此,明書記不會再在縣里艱苦幾多時日了吧?”

“天知道。哎,你不是要來把我擠走吧?”明非問。

“多虧明書記不是省委領導,”王志剛挖苦道,“明書記不要忘了,我以前大小也是省煤炭廳一個正處啊,把我安排到市里平調都屈死我了,你還想把我按到縣里?夠狠的!”

“聽說以前辦理煤礦開采許可證要送干股,是嗎?”明非突然發(fā)問。

“扯,扯他媽淡!”王志剛被明非問蒙了,怒罵了一句。

“我覺得也是扯淡。”明非說,“雖然王局以前供職的那個處主管審批,但我相信你不會在孫巖煤礦里有干股。”

王志剛沒答話,而是突然發(fā)問,“明書記想過沒有,一旦落榜你咋辦?”

明非說,“回家賣紅薯?!?/p>

通話戛然結束。但也讓明非心如堅鐵,不再猶疑。

明非打通郭志清手機,問他何時履新。郭志清顯然不滿明非多嘴,語氣有些生硬。

“好像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吧?”

“我確實很操心,希望你早日高就啊?!?/p>

“動機不純,你是不是希望我現在就滾蛋?”

“領導想多了?!?/p>

“我還不知道你的小九九?”郭志清勸道,“明非啊,有些事情急不得,要等火候?!?/p>

明非辯解,“你真誤解我了,我只是希望你早日履新,我好去省畫院畫國畫?!?/p>

“你腦子有問題,看來真是‘積水了?!?/p>

結束與郭志清通話,天已黃昏。明非立即將縣長、副書記和高曉東請到辦公室,研究黑山礦問題。關于黑山礦的處理措施,縣委常委會和其他專題會議開過幾次,領導層雖個別人提出不同意見,但最后表決時也都舉手。畢竟明非是班長,主要責任要他來扛。孫巖一直采取拖延戰(zhàn)術,動用各種層面來層層阻撓,使得進展延滯受阻,但現在情況突然出現轉機,他兒子因私設賭場、聚眾吸毒在押,他為撈兒子出來已開始有所轉變,十幾臺大型抽水機日夜工作,估計“水庫”安全隱患不日即可排除。目前關鍵是7、8兩個煤礦不僅無證非法開采,還事涉設賭、吸毒非法場所問題,單是新發(fā)現的情況就可將8號礦井搗毀。

縣長和副書記贊成,只是縣長流露出一絲憂慮,擔心采取斷然措施會對明非不利。副書記也說,弄不好會影響你換屆成績。

明非說,“人在做,天在看。我們雖不信命,但也應坦然接受現實,只求問心無愧、能睡安穩(wěn)覺就行?!?/p>

明非命高曉東當場給孫巖打電話,意思是縣里仁至義盡,仍希望孫巖能將7、8號礦井設備拆除,再自行炸毀填埋。此意為最后通牒,如孫巖仍一意孤行,縣里將組織爆破填埋。為顯光明正大,為日后留存證據,明非命高曉東打開手機擴音器并錄音。

“扯他媽淡!你告訴明非不要登鼻子上臉,不要逼人太甚,把老子惹急了,讓他連紅薯也賣不成!”孫巖不知道高曉東打這個電話的場合,氣焰仍很囂張。

“你說話不要太難聽,”高曉東說,“我們還是請你再斟酌權衡一下。”

“斟酌個屁!”孫巖將電話關了。

副書記惱道,“太張狂了!”

這是個不出意外的結果。明非看看縣長,發(fā)現縣長表情也很惱怒。

“怎么辦?”高曉東把目光掃向三位。

縣長說,“按計劃辦,炸掉填埋!”

“必須炸嗎?還是先把設賭涉毒的8號礦炸掉?”高曉東把目光轉向明非,他知道明非是最后拍板的人。

“也許可以這樣。”明非點點頭。

明非沒要求三人保密,他知道有人走出去就會把剛才的會議內容快嘴給相關人。

三分鐘后,明非給吳云飛打電話,“按下你的‘核按鈕吧!”

放下電話,明非將手機關機,拔掉座機連線。他要主動“失聯”幾小時。他來到窗前朝外面望去,此時已是傍晚,加完班回家的幾個人行色匆匆走出縣委大院。甚好,待吳云飛和崔澤奇布好炸藥,響起轟隆巨響的時候,該是夜深人們入睡的時刻。也許這聲巨響過后,人們甜美的夢鄉(xiāng)才能更加安然吧。也許若干年過后,沒人會記起這聲巨響,它不過就是時間的一聲嘆息而已。

一股尿意襲來,明非急推門奔廁所,不料屋門撞在邊曉民腦袋上。他耳朵貼在門上干什么?

難道那個快嘴不是高曉東?

明非尿意全無。

責任編輯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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