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丹
吉巴,藏語,具有舒服、幸福、愉快之類的意思??催@名字起的,未免太俗氣了點吧?起這個名字的人也真是過于隨意。她怎么能叫吉巴呢?光憑她那雙清純而嫵媚的眼眸也不該叫這個名字,何況沒人能夠從她身上找到任何與美女之稱不相匹配的缺陷。如果給她起個梅朵啊、卓瑪呀、拉澤啦、央堅拉姆、澤吉啥的名字,就好接受的多了。要不跟這些詞搭配起來,叫個梅朵吉巴、卓瑪吉巴、吉巴拉澤、央堅吉巴、仁增吉巴啥的也行,總比叫吉巴好聽得多,也有意思得多。也難怪,她這個名字是她父親隨口取,母親點個頭就定下來的,而不是活佛或者有文化的人起的。
有關(guān)她的名字,我們不能不多說兩句:誰讓她長得那么優(yōu)雅、漂亮!我恨不能把她的名字索性改成益綽瑪(迷人的美女)。
吉巴在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之前一直在考慮兩三個月以后考研的事情,可是一畢業(yè)終于從腦子里剔除讀研的念頭,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參加了公務(wù)員招工考試。
她的考試成績可以說是無可挑剔,到自治區(qū)或者地區(qū)哪個重要部門都一點問題也沒有。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她被陰差陽錯地分配到我們這個邊境小縣了。
按新世紀以來形成的新的民間傳統(tǒng),大學(xué)畢業(yè)生到組織部門報到,通常是家長或者親戚陪著來。而且都是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來,結(jié)伴而走,除非上面只分了一個人。可吉巴不同,她是一個人到縣委組織部報到,又是她獨自一人離開組織部的,就像她到路途遙遠,路況很差的瓊嘎縣是一個人單獨來一樣。據(jù)目擊者后來反映的情況表明,她走下客車后,挎一個背包,又背一個提包,把另一個大包搭在一只拉桿箱上,像個小伙子,不費多大的力氣拖著,朝縣城賓館走去的。
我沒能留意別的學(xué)生的穿著打扮、個頭長相。他(她)們穿的往往隨大流,大概都是難看的休閑衣服吧。長得大概也就是說得過去那一類吧。言談舉止就更不消說有什么明顯特征??晌易⒁獾搅思?。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像用刻刀刻入我的心靈深處——美。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她長得出眾,具有艷壓群芳,鶴立雞群的姿色,而且她穿了一身嶄新的藏藍色小西裝。套裝襯托出她成熟的氣質(zhì)。尤其是她的一顰一笑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優(yōu)雅,那么的大方,宛然蓓蕾初綻、當季的蘋果,沒有一絲一毫刻意造作的痕跡。如果沒有什么不妥,我就要借用作家們喜歡的“天生麗質(zhì)”這個詞來形容她的美艷。當然,這還不足以恰如其分地描繪出她這么個世間罕見的美女的品質(zhì)??傊哿?。
她的到來,像恐龍復(fù)活一般,驚倒了全縣上上下下所有干部工人和在縣城打工、做生意的人,很多沒有跟女人打過實質(zhì)性交道的單身漢都不敢近距離正面看她。見過美女,但還不曾見過高學(xué)歷美女的我,見了她之后,對“驚艷”這個詞才有了深刻的認識和理解。
我一見到她,就想起了我們的縣長。僅僅在幾分鐘之內(nèi),我就毫不猶豫、毫不遲疑地決定把她交給縣長了:我要兌現(xiàn)我的承諾。
依她所學(xué)專業(yè)來講,應(yīng)該把她分配到縣委宣傳部或者直接分到縣文廣局??晌覜]有那樣做。她也是欣然接受我的分配。我不知道她當時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才沒有跟我理論。但我知道自己考慮的是縣長的需要??h長的需要就是縣里的需要,涉及全縣人民的利益。換句話說,文化廣播固然重要。但經(jīng)濟建設(shè)更為重要。這是我的看法。
縣委書記得知我把吉巴交給縣長后,也跟我提出了之前縣長提過的那種要求,他也想有個吉巴。我記得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把話題展得很開,繞了個很大很大的彎子,好不容易把話題收攏到主題上來。我聽得出來,從這個高度出發(fā),從那個角度考慮,無論如何,他都得擁有一個吉巴。可我無能為力,直到我調(diào)離瓊嘎縣到地區(qū),也沒有找到第二個吉巴。我知道縣委書記說話方式方法跟做經(jīng)濟工作的縣長有些不一樣,甚至是迥然有異。書記婉轉(zhuǎn),縣長直接。婉轉(zhuǎn)的,理由不太充足,甚至不能成立,抓人的思想工作,似乎不需要美女,誠然,有美女跟沒有美女還是有區(qū)別的。美女配合書記做人的思想工作,跟一個丑八怪配合書記做人的思想工作,其效果顯而易見是大為不同的。舉例而言,你讓一個聲音特別好聽,普通話溜得跟播音員似的丑女念文件,恐怕沒有多少人在聽過開頭第一段后,愿意繼續(xù)聽下去??墒?,讓一個美女念,無疑是另一番景象,即便她的聲音很不怎么樣,又讀不出普通話的標準讀音,更讀不出詩一般的韻律,大家也愿意聽她把材料念完,甚至?xí)M麜涀屗嗄顜讉€文件(瑕不掩瑜嘛)。而直接的呢,理由又過于充足,“建設(shè)”兩個字,包羅萬象,涵蓋一切,本身就是一條很大很大的理由,可謂是天大的理由。因為,我們都知道“發(fā)展是硬道理”。
一年以后的一天中午。手機鈴聲把正在地區(qū)開會的我,從賓館的床榻上叫醒了。給我打電話的聲音,像瑜珈女教練從海邊礁石上發(fā)出來的那般柔和,又像女高音歌唱家從高山青草地上發(fā)出來的那般清亮;像雄鷹在高空飛翔時翅膀擦到云彩的聲音那般銳利,又像銀碗相撞在阿嘎地上的聲音那般干凈。我懷疑她的嗓音是用最純凈的藏區(qū)泉水清洗過的。這個嗓音像莎拉·布萊曼和劉歡的歌聲一樣讓我心動,使我自然聯(lián)想到了“天籟”這個詞。
我被對方撩撥人心的聲音鎮(zhèn)住,竟忘了問她是哪位,還把赴宴時間也給搞忘了。我怔怔地愣著,像立在冬季的荒原里的一根電線桿。
過了一陣子,我緩過神來,給對方回了個話。對方妙不可言的聲音告訴我說,“我是吉巴,縣政府辦公室吉巴?!?/p>
我雖然記不起她的具體面部特征,但是她的大致輪廓我還是隱約記得。她的清亮的聲音變成賞心悅目的畫面,悠然清晰地在我的眼前動了起來——靚;她那雙沒有隱匿任何秘密的目光在我腦海閃耀——媚。
晚上,確切地說是18:20時,我提前10分鐘,如約走進了“珠峰之韻”酒店5樓9999餐廳。
“想死你了,親愛的羅部?!笨h長坐在沙發(fā)上,正在跟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縣發(fā)改委主任、縣農(nóng)牧局局長和縣水利局局長、吉巴姑娘和幾個駕駛員談天說地,聊得起勁。
他一見我,就遠遠地把手伸過來,“啊,怎么樣?身體沒啥問題吧?”
我把很久沒有碰觸過縣長手的手快速伸給了他。我的瘦削的手,緊緊握住了縣長肥厚、熱忱的手,如同握到了吉巴的手一般,激動而謙恭地回道,“托了您的福,我很好。”
“這一年多,我一直在外面跑,很少回到縣里,還真的有點想你呢?!笨h長這句話像是自然流露出來的,宛然吉巴的美艷。說句老實話,縣長就應(yīng)該在外面跑。一年四季總窩在縣里就不是縣長,而是縣委書記、縣人大主任和縣政協(xié)主席。
“我也想您,縣長?!蔽伊ⅠR回應(yīng)道。
我和縣長相互寒暄幾句后,我又把在縣里還算比較值錢的手挨個伸給了在座的其他人。當我的手握到吉巴的手時,我的眼前一亮,心里一顫,感覺到我摸到的是一塊白凈、柔軟、溫潤的酥油,而不是用粗糙的皮子包著的尋常之手,“哇,我以前握過這樣一雙美妙的手嗎?別說是縣長,比握地委書記的手都舒服幾千倍、幾萬倍。”我暗自感嘆。一股興奮、快感,甚或是幸福的感覺涌遍我的全身,使得我的情緒激動得難以抑制,險些大聲喊了出來。
握完最后一只手,我的屁股落到了一張雙人沙發(fā)上。而我的目光卻悲哀地粘在了讓我大飽眼福的吉巴身上。女服務(wù)員給我端來一杯難喝的苦蕎茶。我沒有對此表示反對或是反感。因為,我不是來喝這個一聞到燒焦一樣的味兒就想哭的苦蕎茶的。更何況,能與這樣一位我永遠都無法用我所掌握的藏、漢兩種語言和不算太差的想像力形容得出來的美人聚餐,我還能有計較茶水的心思嗎?此刻哪怕給我一杯遍布整個西藏、俯拾即是的假冒偽劣“鐵觀音”,我也會像品嘗上等“大紅袍”那樣欣然接受。
縣長的眼睛掃了一下餐廳里的人,“呵呵呵,我們的人都到齊了吧?”
“到齊了。到齊了?!笨h政府辦主任的屁股像紙片似地從沙發(fā)上飛了起來。
18:50時,所有人都跟縣長到酒店門口恭迎分管農(nóng)牧、水利和林業(yè)的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
吉巴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酒店女服務(wù)員,三兩步走到門口,端莊地站在一側(cè),笑微微地讓縣長、我和其他幾位部門領(lǐng)導(dǎo)走出餐廳,她這才走了過來,問縣長坐電梯,還是步行?縣長說,從二樓下去,不用坐電梯了吧?大伙一致表示贊同。等我們到酒店大廳時,吉巴已經(jīng)在門口“恭候”著縣長我們一行人。
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先到。我習(xí)慣性地看了看我的左手腕。這時指針指向18:55時。
酒店門口的涼風(fēng),把我們吹回到大廳里。
19:17時,我們的眼睛跟縣長的眼睛一道,齊刷刷地望向一輛我并不熟悉的4500型豐田陸地巡洋艦。
縣長幾乎是跑過去,跟從車上下來的人握握手,像攙扶年邁的父親一般,把他攙進了餐廳。吉巴快速而又不失從容、沉穩(wěn)地走到副專員和縣長前面,把他們領(lǐng)到電梯口。她最后走進電梯,雙手交叉于小腹部,抿嘴微笑,站立在電梯門口。到了我們要去的樓層,她摁住電梯開關(guān),等副專員、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縣長和我走出電梯后,她才走出電梯,迅速從過道墻邊擠到前面領(lǐng)路。我非常關(guān)切地注意到,她的半高跟鞋與走廊的地毯相互友好地摩擦著,把領(lǐng)導(dǎo)們請進了豪華的宴會廳。到了宴會廳,我的身子雖已經(jīng)落座了,可眼睛仍停留在過道上,欣賞吉巴高挑頎長的身姿和輕盈矯健的步履。
縣長發(fā)表完具有中國特色的熱情洋溢的祝酒辭后,建議大家共同舉杯。之后,在不到十幾分鐘的時間內(nèi),縣長的酒杯斟著滿滿蕩蕩的客套話,瀟瀟灑灑地朝以副專員為首的一桌人走了三巡。
大約過了5分鐘,縣長從座位上站起來,輕快地躥到副專員跟前,讓他的代表縣委、縣政府、縣人大和縣政協(xié)四大班子,以及全縣人民的酒杯,深情地撞向副專員的酒杯。這一杯撞得可是夠費勁的,縣長表示衷心感謝的客套話,與副專員表示接受并理解縣長此刻的心情,以及鼓勵縣長繼續(xù)努力的話語相互擁抱著,扭結(jié)著,長久地懸蕩在酒桌上空。吉巴面露微笑,拿著分酒器,站在縣長的一側(cè),耐心地等候。
縣長把剛剛由吉巴添滿的酒杯對準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的同時,作為出席這個飯局的我們縣干部中職務(wù)僅次于縣長的縣委常委、組織部長,我羅丹理所當然地端起酒杯,義無反顧地走到了副專員跟前。而當我的酒杯轉(zhuǎn)向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時,我們縣那幾位主任啊局長啦啥的中層干部也排著隊,從副專員開始敬酒。
大家剛剛靜下來,有的拿起筷子夾菜,有的小聲說著什么,吉巴款款地笑盈盈地走向副專員,說了一句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的酒局專用語,向副專員敬酒。我沒有記住吉巴對副專員說的那一句集問候、謝意、祝福的話是有原因的。我被她迷人的容顏、曼妙的身段、優(yōu)雅的儀態(tài)、輕柔的聲音、溫和的語氣所吸引、所陶醉、所驚訝。因而沒能專注地留意她用于敬酒的話語。
我?guī)е鴰追肿硪?,靜靜地欣賞吉巴的風(fēng)采。她太美,美得令人窒息。
滿桌的菜被冷落在一旁。擔(dān)綱主角的酒卻忙得不亦樂乎。
在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的提議下,吉巴謹代表縣長,準確地講,是代表全縣人民跟副專員喝了一次大交杯酒。主任自己也不吃虧,喝到了小交杯酒。我不知道其他人注意到?jīng)]有,吉巴在向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敬酒,特別是跟他們喝交杯酒的時候,用不易察覺的微妙的眼神,向我們的縣長匯報她的“工作”。
紅葡萄酒已經(jīng)犧牲了七八瓶。啤酒也不甘落伍,眨眼工夫走了兩箱半。桌上杯盤狼藉自不必說。酒精把我們的舌頭泡大了,把體內(nèi)的溫度加高了。聽著由好笑卻沒有任何意義的詞匯連成的句子,像溪流一樣從人們的嘴里流淌出去,攔不住,也沒有人攔。我端著酒杯,從副專員起繞桌子轉(zhuǎn)了一圈。我要打心底里感謝縣長請我吃這席給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擺的宴席。因為我第二次握到了那只用酥油打制的手。進取精神極強的我,還盼著吉巴用那只柔嫩的手,像跟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喝交杯酒那樣,跟我也喝一次。不用搞大交杯,小交杯足矣。
由于我們喝得太急,個個都感覺喝累了的當兒,吉巴突然打開歌喉,從副專員起給每個人都唱一首祝酒歌,敬了一杯酒,起到了很好的緩沖作用。我受不了,我又被她的歌聲醉倒了。我們豎起了大拇指。“吉巴讓很多專業(yè)歌唱演員靠邊站了。”
我們轉(zhuǎn)場以后,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不再往紅葡萄酒里兌礦泉水了。發(fā)改委主任向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他旁邊的我講了副專員的許多業(yè)績??晌覜]有聽到幾句。他的聲音被KTV的音樂淹沒了,就像我的眼睛被吉巴迷住了。
吉巴分別跟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跳了舞。
按照縣長的吩咐,我們誰也沒有,也不愿意在他撤離之前離開KTV。
副專員酒量了得,發(fā)改委主任更是了得。這兩位的身子似乎是為喝酒而用稀有的特殊材料鑄造的。他們從19:30時許開喝,一直戰(zhàn)斗到凌晨1:30多分,還能正常地說話、唱歌、跳舞。我被他們的海量所折服,如同他們也和我一樣被吉巴迷倒。
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從KTV告辭后,縣長被酒精浸泡而變得有些麻木的舌頭告訴我們,其它縣的縣長請副專員吃飯,絕對不會待這么長的時間,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也是如此。我信了。
后來的事情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據(jù)說,我是由縣長的車子送到賓館的。吉巴還幫著駕駛員把我扶進了房間。
身為被縣長邀請赴宴的局外人,這個飯局吃下來,第二天睡醒之時,居然想起在酒桌上提到的有關(guān)副專員和地區(qū)發(fā)改委主任為我們的縣長促成的建設(shè)項目。確切地說,他們在酒桌上都提到了些什么樣的項目,我壓根記不起來。倒是吉巴給我敬酒時說的一句話,像一棵青草生長在我的心田,“羅部,吉巴有禮了,祝您健康、平安、幸福!”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滿是真誠,臉上漾出清純的光澤。聽到她祝福的話,我感覺沒有任何雜質(zhì),像本來就是清瑩的泉水,又用濾紙過濾了一般干凈、清澈。
我被調(diào)整到地區(qū)后,只是偶爾在地區(qū)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中看到縣長一晃而過的鏡頭,卻見不到現(xiàn)實中的縣長本人。
時隔半年,我們的縣長被提拔為地區(qū)行署副專員。
有一次聽縣發(fā)改委主任說,自從吉巴當了他的助手,很多特別難立的項目都拿下來了。在全地區(qū)十幾個縣長中,屬他跑下來的項目最多。這樣一來,他自然就有了政績。有了突出政績,你不想往上走都不行。
有一次,我在一個婚禮上,無意問聽到一些人的議論,說,縣長把吉巴從縣上調(diào)到了地區(qū)??墒菦]過多久,她又被拉薩某個廳的廳長搶走了。后來聽更多的人說,是縣長把她“奉獻”給了那位廳長。
7年以后,我因公去了趟我生活、工作過十幾年的“娘家”瓊嘎縣的一個邊境小鎮(zhèn)。
由于我們不敢吃公務(wù)接待飯,只好到街頭餐館吃晚飯。我們像電影里的偵察兵在街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尋合意的餐館,最終選定并走進了門面最大、吃客最多的一家餐館。
飯菜一端上來,我們就收住話題,挽起袖口,埋頭苦干。
吃罷,我們的嘴和手離開碗筷,重啟說話之門,一邊喝著沒有喝完的酥油茶,一邊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
當我們聊得正在興頭上的時候,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
這張臉的主人步伐沉緩有力地走到我跟前,微抿著嘴,把手伸過來問候我,儼然見到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我還沒有跟她說上幾句話,她就向柜臺方向招招手,喚來一個姑娘。她跟那個姑娘耳語幾句后,便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她問我們吃好沒有。我們說,吃好了。她問,真的吃好啦?我們說,真的吃好了。她說,那行,我們喝一點吧。我說,我們剛剛才到,工作還沒個眉目,改天吧。她說,喝點,總不致于影響工作吧?我說,那就喝點啤酒吧。她說,說好,算我給你們接風(fēng)啊。雖然簡單了點。我客氣地說,你客氣了。她說,我到瓊嘎縣第一個認識的領(lǐng)導(dǎo)是您呀。您就別說客套話了。我愉快地點了點頭,問,你到這里……?她說,她在經(jīng)營這家餐館。我又問,你不是在拉薩嗎?她說,我離開那兒了。她似乎有意避開了“拉薩”兩個字。
服務(wù)員姑娘過來,對她說了聲:“收拾好了?!?/p>
她抿嘴點頭。幾乎在姑娘轉(zhuǎn)身的同時向我們提議換個地方。
我沒有理由反對。
她像禮儀小姐,把我們帶到了隔壁一問裝修得豪華、典雅的藏式包間。其檔次別說是在這個邊陲小鎮(zhèn),就是在我們地區(qū)所在地也可稱得上是超一流的。
她把那雙撩撥人心的目光投向我和我的部下們,說:“大家走了一天的路程。從地區(qū)到我們這個鎮(zhèn)上路途遠,路況又不怎么樣,一路很辛苦的。今晚我請各位喝點啤酒,放松放松?!?/p>
那位姑娘已經(jīng)把我們幾個人的酒杯斟滿,站在一旁。
我們落座后,我請姑娘給女老板也拿個酒杯。她沒有阻攔。
她在給我們敬酒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留意了一下她的眼角,發(fā)現(xiàn)還沒有出現(xiàn)魚尾紋,但似乎比先前變得粗糙了一點。這讓我記起剛才跟她握手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她的手不再像酥油那么柔嫩光滑,也少了一些彈性。她用雙手恭恭敬敬地給我們每個人敬了個三口一杯。
我在想,假定她大學(xué)畢業(yè),到縣上報到時是二十一、二歲,那么時過七年后的今天,她應(yīng)該是即將步入而立之年的人了。她能沒點變化嗎?至少在外表上應(yīng)該有些變化吧?可是看她那依舊輕盈的步態(tài)和窈窕的身段,你沒法估出她的實際年齡。
我的這雙毒辣辣的眼睛,很不自覺(時不時)地在她身上掃描。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變得深邃,透出些微郁悒的神情,仿佛在目光背后掩藏著太多的事情,又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什么。而我從她的言語中讀到的是她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
幾聽啤酒下肚后,我冒昧地詢問了一些私密的問題。她像給我們敬酒一樣,大方、坦誠、從容地向我交了底。
我貿(mào)然問她,“吉巴,你為什么要辭職?”
她端起酒杯,痛快地答道:“我感覺很累很累,身心俱疲。如果再硬撐下去,我可能要崩潰了?!?/p>
我意識到她可能遇到了人人都難以面對的問題,“到底是怎么啦?”
“那些年我找不到自己?!彼峙e起了酒杯。
我在心里自責(zé)道,“都怨我當初把你交給了……”可嘴上并沒有能夠說出來。這時我連一個恰當?shù)谋硎竞魬?yīng)的詞語都找不到,只好以“嗯”、“啊”、“哦”代之,似在故意搪塞。
“命運使然哪,我誰也不怨。”她舉起杯子,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好在我終于把丟失的自己重新找回來了?!?/p>
“啊。”我是多么的狼狽不堪啊。
吉巴一揚頭,一頭青絲像水一樣在她胸前流動?!拔业男撵`正處在復(fù)原階段?!?/p>
我無語。我的無語來自心靈的震顫。我在心里說,“這個美人真了不起。做到淡定如山,談何容易!”
“為你心靈盡早復(fù)原干一杯。”我把“嗯”、“啊”、“哦”拋到一邊,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知道這句話明顯帶著官場上的虛假。話一出口,我的臉頓時燃燒起來。所幸的是,我在晚上的餐館里,而不在白天的辦公室、會議室,或者其它場合。
吉巴舉起酒杯,“請,大家一起走一個?!?/p>
“扎西德勒!”我的隊友們重復(fù)著已經(jīng)被成千上萬的人用過無數(shù)次、顯得十二萬分俗氣的“扎西德勒”,舉止進一步放開了。
可是我卻再也沒法放開喝。我放不開。我感覺有樣?xùn)|西卡在喉嚨里。我的心里更是像一塊石頭壓著似的堵得慌。
我想對吉巴說些寬慰的話,溫暖一下她的心??沙苏f一些對她的境遇表示同情的話,我確實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退一步說,她需不需要我的慰藉,這本身是個問題。再者,她是不是真的有過什么遭遇,使她到了崩潰的邊緣,也未可知,我只是曾經(jīng)從別人嘴里聽到過一些有關(guān)她人生遭際的零碎消息。她也只是非常含蓄地向我透露了點她的“不盡如人意”,卻并沒有講述她足以令我震驚,并產(chǎn)生惻隱之心的遭際。如果我傻乎乎地說些在我自己看來十分值錢的安慰話,沒準會招來她的一番嘲笑,認為我做人很不真實,很不地道,就像我們面前杯中的啤酒泡沫,進而從骨子里瞧不起我、厭煩我。
又過幾巡酒,星星點點的啤酒泡沫,鄭重地告訴我,我想安慰她的想法本身就是多此一舉,一文不值。因為她不需要。假若她是個靠別人的安慰活著的女人,她就不會毅然絕然地放棄公職,踢掉多少人夢寐以求而難以企及的鐵飯碗。
她似乎洞察到我內(nèi)心的愧疚、不安和怊悵,以及由此帶來的難堪。她悄聲對我說,“我現(xiàn)在這種活法并沒有什么不好,而且活得更加接近‘自由二字所蘊含的真正意義?!?/p>
“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需要多么寬廣的胸懷啊?!蔽蚁脒@么對她說??墒寝D(zhuǎn)念一想,覺得這句話太過冠冕堂皇,也太蒼白無力。因而,便說了一句等于沒有說的話,“你過上了屬于你自己的生活?!?/p>
“您說得對?!彼龑ξ疫@句千真萬確的廢話沒有表示反感,“這比什么都強?!?/p>
不知是喝得太多了,還是聊得太久了,我的內(nèi)心變得有些煩悶、焦躁。這時,一首輕緩的抒情曲悠然淌進了我的耳朵。我的意識讓我的身子從座位上站起來,彎下腰,請面前的吉巴跳一支舞??墒俏业念^抬不起來。盡管神志還很清醒。
我在柔和的燈光下,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這位能夠給人以成熟之美的佳人靚女,很不平靜地“嗯啊”著。她極其平靜地跟我聊著,非但沒有給我以悲愴、蒼涼之感,反倒比過去多了一些詼諧、幽默和灑脫。她的眼神驚人的專注,談吐間一直笑瞇瞇地看著對方,致使對方?jīng)]法不集中精力傾聽她的心聲。透過她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我讀到了隱藏在眼眸深處的某種秘密,以及真誠和信賴。
跟她喝酒、聊天,我的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罌粟花:艷麗、嬌嫩,充滿別樣的味道——淡然。
吉巴讓服務(wù)員姑娘打開了第三箱“拉薩”純生。她一再叫我放松,也叫我的部下們不要拘謹。我的隊友們其實很放得開,喝得比我痛快,好像這酒是他們自己買的。而且,他們沒完沒了地搶著給吉巴敬酒,請她跳舞。
啤酒和香煙的氣味,無情地沖淡了房間里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香水味。但并沒有把吉巴老板營造出來的自然舒緩的融洽氛圍破壞掉。我的醉意朦朧的眼睛,看到的依然是吉巴在釋放中升華的魅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閑下來,就想到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
吉巴為什么要為我破費?我跟她僅僅是偶爾在縣里見過面的“熟人”。就算她不收飯錢、茶錢,也沒有必要請我們喝那么多啤酒吧?難道她這是顯擺,向我暗示她辭職是明智之舉?不當公務(wù)員掙的錢比工資多得多?她沒有理由這么做。那她為什么要如此熱情款待我?儼然至交。難道她欠著我非還不可的什么情?不對。那么有求于我?也不對。需要我靜忙,她早就會登門造訪的,而不會等到在這個云霧迷蒙,綠林縈繞的邊境林區(qū)小鎮(zhèn)與她邂逅。
這“為什么”一多,我的正常睡眠就少了。就像我的那幾個部下在見過吉巴并跟她喝過酒后整宿睡不著覺。
后來,我把所有的“為什么”都清零,只考慮一件事情:一定要回請她。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僅僅一次。又哪怕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餐館,喝幾磅甜茶、吃一碗藏式堿面,輕松地聊一聊,聽她講她的隱秘故事及其藏匿在故事里的遭遇。
離開小鎮(zhèn)的頭天傍晚,我披著一身清爽的風(fēng),特地到吉巴的餐館,向她道別。不巧的是她到加德滿都開辦餐館去了。
等我回到地區(qū)不久,尼泊爾發(fā)生了8.1級地震。我希望得到她的消息。可是壓根得不到,哪怕是一字半句。但我多次夢見她在自己的餐館做飯,送給加德滿都街頭的災(zāi)民。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