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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魚

2018-08-23 03:03顧拜妮
文學(xué)教育 2018年25期
關(guān)鍵詞:魚缸叔叔爺爺

顧拜妮

爺爺去世后,我再次見到叔叔。

爺爺?shù)膯适罗k得很倉促,他死得有些突然。爺爺享年八十六歲,身體一直十分硬朗,大家都以為他能夠活到一百開外。去世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身上穿著叔叔替下來的舊毛衣,兩只袖口磨得毛茸茸的,已經(jīng)有些脫線,老舍不得扔。午飯吃了紅燒肉,茶幾上泡好的一大缸茶水沒有來得及喝下去。爺爺說自己有些困,要先瞇一會兒,電視劇開始時讓叔叔記得叫他。但直到電視劇結(jié)束,爺爺也沒能醒過來。

去世的消息是叔叔打電話告訴爸爸的,我爸又轉(zhuǎn)告我。當(dāng)時我坐在公交車上,腿上抱著新買的豆?jié){機。由于下班高峰期,路面十分擁堵,司機不停地踩剎車,有好幾回我的鼻子差點磕在前面大叔的后腦勺上。道路兩邊的樹葉基本已經(jīng)掉光,陽光穿過張牙舞爪的樹枝。我爸問我什么時候能回家一趟,我“喔”了一聲,也沒說具體什么時候能回去。

除了哥哥,我們這輩人里面誰都沒有見過奶奶。我向哥哥打聽過關(guān)于奶奶的一些細(xì)節(jié),他說奶奶的口袋里總能變出一種硬邦邦的水果糖,其余的他也不記得了,因為奶奶死的時候他也還太小。據(jù)說叔叔坐牢的第二年奶奶便過世,爺爺把奶奶的照片全部收起來,放在一個小抽屜里。我從來不敢詢問長輩關(guān)于奶奶的事情,更不敢提起叔叔當(dāng)年為什么被判刑,仿佛這是全家人的禁忌。

我和叔叔不太親近,甚至有些怕他,長大之后見面的次數(shù)更加稀少。小時候每回見到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如果不喝酒,那他就一句話都不會說,像條年老體衰的狗。有一次喝多了,他和我姑姑吵起來,姑姑的原話是叔叔害死了奶奶,還讓他們感到丟人。

姑姑說,你為什么沒有死呢?叔叔的臉部變得猙獰,一腳踩爛掉在地上的塑料小雞。出于恐懼,也可能僅僅是因為他踩爛了我的塑料小雞,我站在地上委屈地哭起來,小表弟不明狀況,跟著我一起哭。想起叔叔回頭看我時的眼神,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瞪,充滿憤怒的眼睛漸漸黯淡下去,最后他收回虛弱的目光走了。

年輕時的叔叔與現(xiàn)在判若兩人,我見過一張他與爸爸的合照。照片里的爸爸顯得有些拘謹(jǐn),叔叔蹲坐在爸爸身后的石頭矮墻上,一只腳踩著矮墻,一條腿懸在半空,臉上笑容燦爛,仿佛永遠(yuǎn)不會被生活的雷電擊中。事實證明,這是幻覺。叔叔是家里最聰明的孩子,但性情頑劣,他不安于老老實實地坐在規(guī)整的教室里,經(jīng)常逃出去。再后來他成天跟一幫比自己大許多的無業(yè)游民鬼混在一起,他們把偷來的東西換成錢,叔叔不在乎那些東西到底能值多少錢,只享受偷東西的快樂。

1979年對我而言只是個數(shù)字,我沒有更多的感觸,當(dāng)時的我連受精卵都還不是。有人把它作為一個起點描述成一個新的時期,空氣里到處彌漫著各種蠢蠢欲動,叔叔不失時機地跳上這趟思想先鋒的列車。

叔叔認(rèn)為自己的文化啟蒙是從街邊的黃色錄像廳開始的,當(dāng)然里面放的也不全是黃色錄像帶,這些錄像廳曾經(jīng)被比喻成“盜版與色情的溫床”。叔叔在日記里說,錄像廳的窗戶蒙著黑布,乍看起來很像靈堂。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就是在這樣的溫床與靈堂中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期,像許多人那樣。據(jù)說三五塊錢可以在里面待一天,如今想來,青春真不值錢,或許青春從來就不值錢。很多人在里面打飛機,也有中年婦女陪一些民工來看的(為什么是中年呢?),具體是一邊看一邊幫他們打飛機,還是看完然后打,這些就不清楚了。叔叔后來在日記中寫道,自己開始無比想念女人,不知道女人究竟是個什么滋味。寫下這些日記的時候,他可能永遠(yuǎn)不會想到它們將成為日后的呈堂供證。

我是下午到的,幾個姑姑明顯剛剛哭完,一個個眼睛浮腫,眼袋松弛。有幾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蹲在樓道里面打撲克,滿地?zé)熎ü?,烏煙瘴氣。我?jīng)過的時候,膝蓋磕在一個人的后背上,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扭過去繼續(xù)打牌。爺爺落葬后,仍有稀稀拉拉的人來探望。我爸笑著招呼前來吊唁的朋友,聊天敘舊,仿佛誰都沒死一樣。

我注意到了叔叔,他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煙,誰也不搭理。那可能是爺爺最后坐過的位置,說不定還殘留著一只屁股的溫度。叔叔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面色蒼白,那雙眼睛稍微有些凸出,像某種動物。叔叔的臉上是一種無所謂的平靜,眼神里帶著疲憊,仿佛他的面前不是一臺液晶電視,而是一片望不到邊的大海。當(dāng)然也不一定是大海,可以是別的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沒有。

叔叔在徹底抽完一支煙之前始終沒有理睬我,因為他沒看見我,反正即使看見了他經(jīng)常也像沒看見一樣。現(xiàn)在他抽完了,冷不丁看著我,我有些不適應(yīng)。

“你來了???”叔叔說。

我本來可以更早到的,公司里面一直有事情,各種破事,他們遲遲不肯批準(zhǔn)我的假。我說我爺爺死了,他居然不相信地看著我,仿佛我不該有爺爺一樣。

“為什么要把頭發(fā)染成粉紅色,感覺像中毒了?!笔迨逭f。

“不好看嗎?”我說。

“其實也還行,反正你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愛把頭發(fā)弄得亂七八糟的。”他軟綿綿地說,他說話的風(fēng)格一貫如此。

我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覺得“中毒”這個詞很形象,跟書里那些妖精似的。叔叔又點燃了一支香煙,茶幾上放著一部只能打電話和發(fā)短信的那種老式手機,這是叔叔的電話。他不用智能手機,覺得沒什么意思,甚至連發(fā)短信的功能,在叔叔的眼里都有些多余。他大概覺得像這種生死大事才有打一個電話的必要,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好聯(lián)系的呢?

后來我感到有些無聊,靠在沙發(fā)上打小游戲,叔叔略顯好奇地湊過來看著我玩。幾局過后,我把手機給他讓他也玩會兒,叔叔又?jǐn)[擺手,說這有什么好玩的。

叔叔的右手臂上蜿蜒著一條條類似蚯蚓一樣丑陋的傷疤,蚯蚓一直延伸至毛衣里,消失在毛衣袖口的邊緣。小時候這些突兀的蚯蚓增加了我對叔叔的恐懼和好奇。這些或許是他少年時打架留下的,也或許是在監(jiān)獄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不得而知,他永遠(yuǎn)不會談?wù)撟约?,叔叔就是這樣。

“你哥怎么昨天突然走了?”叔叔問我。

“我嫂子病了,打電話叫他回去?!蔽艺f。

叔叔像一條金魚那樣張了張嘴,繼續(xù)抽煙。

鏡子,電視機,家里一切能夠反光的東西幾乎都被蒙上了一層白布。本來沒覺得有什么,這樣刻意弄起來反倒?fàn)I造出某種怪異來。一口舊的洋箱與電視機并排挨著,在一堆現(xiàn)代家具中間顯得不合時宜。之前有個人想要回收這類舊家具,爺爺覺得給了人怪可惜的,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反正最終沒有出讓。箱子里面放著一些更舊的東西。

箱頂上擱著一只肚子很圓的玻璃魚缸,很奇怪魚缸為什么沒有被蒙起來,里面裝滿了水,亮晶晶的。有人說這種圓形的魚缸會使金魚的眼睛失明,如果這種說法真實可信,人類長期生活在變形的世界里是否容易心盲呢?我覺得扯淡吧,很多人從來都是瞎的,和在哪里生活無關(guān)。

這魚缸原先在我家里擺著,上回叔叔去問我爸借錢,但是沒有借到,臨出門的時候他把這只魚缸抱走了。我也不知道叔叔怎么會稀罕一只破魚缸。當(dāng)時我家里也正在遭遇經(jīng)濟危機,我爸單位不景氣,不發(fā)工資,四個月只領(lǐng)了一個月的薪水,另外三個月的也沒有人給補。更關(guān)鍵的是我媽不樂意借錢給叔叔,認(rèn)為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叔叔大概也意識到了,沒再提借錢的事,注意力轉(zhuǎn)向一只魚缸。他見魚缸空著,問我們?yōu)槭裁床火B(yǎng)魚,我爸說養(yǎng)了,但是死了。他說可不可以送給他,他想拿回去養(yǎng)幾條小魚,我爸說你喜歡就拿去吧。后來我們留他在家里吃飯,叔叔拒絕了,他抱著那只魚缸離開。我躲在臟兮兮的窗簾后面,一直目送叔叔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一個地方。那窗簾可真臭啊,也不是臭,總之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自從出了那種事情,幾個姑姑十分排斥叔叔,更不要說我媽了。小時候我媽總是告誡我要離叔叔遠(yuǎn)點兒。年幼的我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單是這句話,以及叔叔喝醉酒的樣子,足以讓我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僅有一次讓我覺得叔叔溫柔,是他試圖用一塊動物形狀的餅干討好我。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伸出一只手,正好被我媽撞見,為了表明立場,我迅速將手縮回,表現(xiàn)出一副絕不妥協(xié)的樣子來。有一秒鐘,叔叔的眼睛里充滿了失落。

盡管爺爺對叔叔也感到失望,但他依然是愛叔叔的,現(xiàn)在爺爺沒了,叔叔失去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嫌棄他的人。也就是說他從此可以更徹底地拒絕理解這個世界,而不用有任何顧慮,以后無論什么都無法再打動他了,這又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呢。

1981年4月的某一天,十七歲的叔叔在日記里說他無比想念女人,快想瘋了可能。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能讓叔叔發(fā)瘋似的想念,也許根本就不存在這樣一個具體的女人,而是女人這種生物,讓作為另一種生物的叔叔感到不安與好奇。

命運女神與叔叔開了個不大也不小的玩笑,叔叔至今單身。他出獄后拒絕了僅有的幾次相親機會,十二年的牢獄生活瓦解了他當(dāng)初對于女人的那種熱情。但話又說回來,即便叔叔同意相親,又有誰愿意嫁給一個擁有那種經(jīng)歷的人?

這次見到叔叔,叔叔明顯老了,看起來比我爸爸都要老。兩條腿上裹著護膝,當(dāng)年在監(jiān)獄里膝蓋受了風(fēng)寒,即使在夏天的時候,叔叔也很少會穿短褲,他說自己的膝蓋總能感覺到風(fēng)。

叔叔對我們這些晚輩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兇神惡煞,也可能是我們長大了,不再害怕他。盡管叔叔仍舊冷漠,但我仿佛可以理解他了,他不需要對誰熱情。許多事情都是會改變的,比如年輕時叔叔總認(rèn)為自己是無辜的,而現(xiàn)在,他覺得沒有誰是無辜的。的確,命運不曾放棄調(diào)戲任何一個人。

由于種種原因,我沒有目睹爺爺落葬的過程。活著的時候爺爺強調(diào)他拒絕火葬,大概意思是他不接受徹底毀滅的結(jié)局。可無論哪種方式,我們終究會走向這唯一的結(jié)局。

叔叔捧著以前那些照片看了許久,有一張照片是爺爺、奶奶、叔叔、爸爸四個人照的。這是第一次看到奶奶的照片,奶奶梳著兩條又粗又黑的麻花辮,笑起來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叔叔笑的時候模樣很像奶奶。叔叔盯著看了一會兒,又把照片都放回去。

據(jù)說叔叔從頭到尾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這件事情惹惱了我的幾位姑姑。她們指責(zé)叔叔的無情,說他是喪門星。如今叔叔已經(jīng)不再有為自己辯解的興趣,他一言不發(fā),任由她們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大概她們后來覺得爺爺尸骨未寒,這么吵鬧實屬不應(yīng)該,大姑又哭了一通。

“我知道你很難過。”我的聲音非常小。

叔叔愣了一秒,然后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不確定那是不是笑。也許我說了一句自以為是的蠢話,但并不想反悔。

想起前不久看的一部電影,講的是兩個失敗的老男人渴望一次狂歡,甚至艷遇,于是前往加州的葡萄酒基地。然而艷遇和性并沒有改變什么,甚至給他們帶來新的麻煩。他們依舊是失敗的,像所有人一樣。不同的是,邁爾斯接受了這種失敗,而杰克或許從未意識到自己是個大爛仔。電影快要結(jié)束時,鏡頭里邁爾斯的學(xué)生正在朗讀課文,課文里有幾句話比較有意思。他說,我并沒有哭,沒有為Finny哭,我甚至在葬禮上都沒有哭,只是站在那里……我無法逃脫這種感覺,好像這是我自己的葬禮,而你是不會在自己的葬禮上哭的。

“爺爺走的時候平靜嗎,我的意思是他沒有特別痛苦吧?”我說。

“應(yīng)該沒有吧,吃飽喝足才走的?!笔迨逭f,“我下樓去買煙,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睡著了,是,我以為他睡著了。后來那個破電視劇開始了,抗戰(zhàn)的,我想叫醒他,他不理我。其實我已經(jīng)有預(yù)感,但還是試著叫醒他。最后干脆用兩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來回晃,他在我的手里那么脆弱,像只夭折的小鳥耷拉著腦袋。”

吃飽喝足的人對死亡的恐懼應(yīng)該會小點,如果我在死之前能吃點自己愛吃的食物,會更從容吧,可能。當(dāng)叔叔說到夭折的小鳥時,仿佛爺爺真的是一只鳥一樣。

“他一個人扒拉著吃了半碗紅燒肉?!笔迨逖a充了一句。

“我聽我爸說,爺爺臨走的前一天就嚷嚷著要吃紅燒肉?!蔽艺f。

我一直在想,爺爺是不是就差這半碗紅燒肉了。如果前一天吃,前一天可能就走了,假設(shè)一直不吃,說不定還能再活半年,但即使再活半年卻不讓他吃紅燒肉,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呀。

“你的魚呢?”我說。

叔叔說要養(yǎng)魚,但現(xiàn)在魚缸里一條魚都沒有,水是清澈的,應(yīng)該有人定期換水。叔叔幾次拿起遙控器,又放下,似乎在這樣的氣氛下看電視是不道德的??墒迨逶趺磿谝獾赖逻@種東西,那他為什么不看電視呢?我真想走過去,替他把那臺用白布遮蓋的電視機打開,但我什么都沒有做。

“你說什么?”開始他沒有明白,但很快他意識到我在說什么。他說:“哦,養(yǎng)了幾條,都死了?!?/p>

“鳳尾魚嗎?還是金魚?這種魚缸只適合養(yǎng)這種小魚?!蔽艺f。

“都養(yǎng)過,都死了?!彼f。

“麻煩,不想養(yǎng)了。”他解釋了一句。

從側(cè)面打量叔叔,他的眼睛顯得更加凸出,像一條金魚。對,像條半死不活的金魚,嘴巴一張一合的樣子,使我?guī)缀跽娴囊阉?dāng)成一條魚了。

天色暗下來,那些嘈雜的聲音消失了一部分,幾個姑姑回自己家里去了。爺爺家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叔叔,爸爸和我。爺爺落葬的時候,我爸希望我能來,但我來不了。本來今天不用我來了,但我自己的事情一件都不想做,想過來。我請了一天假,剛好今天是周五,這樣一來我有三天的假期。爺爺?shù)乃雷屛矣幸环N輕松的錯覺,仿佛自己的人生也同樣告一段落。

我五歲那年,叔叔出獄。五歲的我能夠記住的事情很有限,叔叔出獄那天的情景我卻一直記得,而且十分清楚。

當(dāng)時還沒有搬家,爺爺住在許溪老街。家門口的桃花零零星星地開了一些,天氣仍然很寒冷,沒有絲毫回暖的跡象。我第一次掉牙,一顆早已松動的乳牙被我用舌頭瘋狂地舔掉。張著嘴巴呼吸時,冰涼的空氣鉆入這枚漆黑的空洞里,我覺得好玩,興奮地齜著牙反復(fù)做吸氣的動作,哥哥把我脫落的牙齒丟到房頂上??晌覌屨f,只有下牙齒掉了才往房頂上丟,而我掉的是上牙。這類缺乏常識的話怎么會有人相信,但我當(dāng)時感到異常惶恐,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長出新的牙齒來。

在同一天,叔叔刑滿釋放,他像只游魂一般突然出現(xiàn),使我暫時忘記這種擔(dān)憂,并且知道自己還有一位叔叔。叔叔很瘦,但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面黃肌瘦,外表看起來還算比較健康。他的兩只眼睛里放著光,有一種嬰兒般的好奇和興奮,努力辨認(rèn)房間里的每一個人。他問我爸爸我是誰,我齜著漏風(fēng)的牙,大概是想告訴他我掉牙了,但叔叔沒有理會我。他只是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口渴,然后跑去找水喝,喝了許多水,可他還是覺得渴。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渴,像從沙漠里回來一樣。

那種嬰兒般的好奇持續(xù)了沒有幾天,之后便消失了。我在叔叔的臉上看到更多的是種不知所措的茫然,仿佛一個從未離開過家的孩子突然被丟到外面,孤立無援。曾經(jīng)一度懷疑監(jiān)獄才是叔叔的家,或許有那么一刻,他確實非常想要回到監(jiān)獄里。

此時的叔叔非常平靜,他的面前放著一瓶酒,有幾盤菜,叔叔自己炒的。這幾年叔叔在家就研究怎么做飯怎么吃,后來和爺爺住在一起,爺爺每天的伙食都挺好。

叔叔希望有個人能陪他喝一杯,沒有也無所謂。經(jīng)歷完那種事情,現(xiàn)在他又死了爸爸,說不準(zhǔn)哪天他也會死,總之沒有什么理由可以不讓他喝酒。我開始有點羨慕叔叔,或者說嫉妒他,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情還活著,什么都不期待,唯一的愿望就是此時此刻能夠喝點酒,甚至連愿望都不算。

“你真的沒有想過結(jié)婚嗎?”我說。

“想過,”叔叔說,“二十來歲的時候。”

“對著墻想嗎?”我說。

叔叔可能沒有想到我會這么問,他樂了,說:“對著天花板。”

“現(xiàn)在呢?”我說。

“現(xiàn)在基本不會想這些,這么多年都過來了,就會覺得更不需要了。說實話,從里面出來的第二年想得比較多,但也只是想想而已?!笔迨逭f。

我也經(jīng)常對著天花板想東西,通常是在晚上,因為白天沒有時間。這么形容一點都不過分,有時感覺快要被這份無聊的工作給吞噬掉了。與交往三年的男朋友分手,他先提出來的,他說我們不合適,我不知道他說的合適指的是不是胸部,總之很快他和一個C罩杯的姑娘結(jié)婚了。我有時看著天花板想,它什么時候掉下來呢?

“你后來見過她嗎?”我說。

“誰?”叔叔問。

“余小鳳?!蔽艺f。

“不是,你這孩子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還讓不讓大人活了?!笔迨逭f。

以前我一直想問叔叔,但從來不敢開口,也不清楚應(yīng)該如何開口。今天卻很容易就問出來,可能我也喝酒了吧。

如果非要回溯叔叔短暫的青春,在叔叔的生命里后來還真有過那么一個女的,叫余小鳳。都說余小鳳是個漂亮的女人,我沒親眼見過,所以也不可信。但無風(fēng)不起浪,至少應(yīng)該不丑吧。余小鳳是叔叔的初戀,其實也不能算作是初戀,畢竟那只是叔叔單方面的情感。就算他倆打過一炮,那又怎樣呢,換成現(xiàn)在的說法應(yīng)該是炮友吧?

那可能是天底下最貴的一炮了,為操一個女人搭進去一個人十二年的光陰,還只能操一回。很殘酷,又有些浪漫,這種浪漫和別人沒有關(guān)系,是叔叔自己的。它可能是整件事情當(dāng)中唯一閃亮的細(xì)節(jié),卻也最刺眼。

余小鳳當(dāng)時被很多人追求,其中包括我的叔叔。叔叔說她哪兒都好,就是胸太小,不過真正把手伸進去之后,叔叔發(fā)現(xiàn)摸起來好像也沒有那么小了。這個大小,仿佛剛好填補叔叔那塊青春的空白。

“你愛過她嗎?”我說。

“愛?一個十九歲的孩子懂什么呀。”叔叔說。

“也是,我到現(xiàn)在都不懂,我覺得這事兒就沒人能懂?!蔽艺f。

我爸瞥了我一眼,隨便扒拉了幾口飯到旁邊躺著去了,不想?yún)⑴c我們的討論。而叔叔今天顯得格外溫和,不像是我的叔叔,更不像一個看起來會強奸婦女的家伙。叔叔拔出一支煙,準(zhǔn)備點上。

爺爺家里的暖氣燒得真暖和,也或許是這些酒使我感到發(fā)熱,有一種幸福的幻覺。我知道此刻不該有這樣的感覺,但確實又有這樣的感覺,我不能騙自己,同時我能感受到悲傷。這感覺真神奇。

“待在里面十二年,你有過后悔的時刻嗎?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容易后悔的人,但我不相信你完全沒有過?!蔽艺f。

“有過吧,但更多的是感到無聊,幸好他們會安排很多事情給你做。你相信人會迷失在時間里嗎?”叔叔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打火機噗的一聲,火苗把叔叔凸出的眼睛照得更加明亮。

叔叔在日記里記錄了那個平常的早上,1983年的一個早上,和所有的早上都一樣,卻又不一樣。那是叔叔寫下的最后一篇日記,那日記快趕上一個短篇小說了。如果沒有這個早上,說不定我的叔叔會成為一個作家。話說回來,當(dāng)作家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并不能保證一定比在監(jiān)獄里的十二年過得更好。

叔叔拿著一筆不知道從哪里搞到的橫財,與朋友打了一晚上的牌,天快要亮?xí)r,口袋里的錢已經(jīng)輸?shù)貌畈欢?。叔叔揣著剩下的這些錢往家里走,路過對面賣早點的地方,進去點了一碗牛肉面,面里面根本沒有牛肉。叔叔剛吃了兩口,聽見有人叫他,發(fā)現(xiàn)余小鳳站在他身后,看起來也是一副一宿沒睡的樣子。

你怎么會在這里?叔叔說。

余小鳳說,我找你啊。我問胖子,胖子說你剛出門。

這種回答讓我叔叔有些受寵若驚,畢竟余小鳳不喜歡他,從來都不喜歡,即使叔叔請她吃過幾回冰棍兒。她認(rèn)為叔叔不夠成熟,有一回叔叔想要拉她的手,被余小鳳拒絕了。

找我做什么?叔叔說。

怎么,我不可以找你嗎?

當(dāng)然可以,可是找我做什么?叔叔說。

余小鳳可能也忘了找到他能做什么,在叔叔的旁邊坐下來,把那碗沒有牛肉的牛肉面端到自己面前。她吃了一口差點給吐出來,說,這玩意兒怎么能吃呢,感覺像鼻涕,黏乎乎的。

叔叔說,就跟你吃過鼻涕似的。

余小鳳白了叔叔一眼,她看著叔叔把一碗面吃完。吃完之后叔叔繼續(xù)往家走,余小鳳一直這么跟著。叔叔說,你真沒什么事情嗎?

沒有。說完之后,她又說,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吧。

余小鳳家里那天沒有人,她說要不上她家里坐坐,她說她家里買電視了,叫我叔叔去看電視。也不知道叔叔是為了余小鳳,還是為了看電視,總之他離自己的命運更近了一步。

余小鳳給叔叔倒了一杯水,那是一杯非常普通的水,暖壺里的白色碎渣子還在水里漂浮著,翻滾著,等待沉淀。澄一澄吧,余小鳳說。

在等待水變清的過程里,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叔叔如獲至寶一樣,發(fā)現(xiàn)那臺隱藏在一塊破枕巾下面的電視機。叔叔家里當(dāng)時沒有電視,覺得這玩意兒還是比較稀罕。

叔叔說,我們看會兒電視吧。

電視的天線有問題,只能收到零星的幾個頻道,而且伴隨著雪花。對著模糊不清的電視節(jié)目,兩個人又不知道要說什么,于是假裝認(rèn)真在看。電視里的噪音讓他們看起來更像是兩個孤獨的人。叔叔回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余小鳳哭了。叔叔說有那么一刻他也特別想哭,也沒什么傷心的事,他也不是那種會傷心的人,但就是想哭,不過叔叔并沒有這么做。

叔叔問她怎么了,余小鳳半天不肯回答。后來叔叔不問了,過了一會兒,她說男朋友跟她分手了,現(xiàn)在她媽又突然失蹤了。

叔叔問,你媽是怎么回事?

余小鳳說,我媽和我爸爸天天吵架,這么多年本來都該習(xí)慣了,誰知道那天因為下水道堵了兩個人吵完架,我媽就離家出走了。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了,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開始時,我們都認(rèn)為最多兩天她就會回來,昨天我突然想到,她估計不會回來了。大概她一直都在等這一天,但一直沒有勇氣吧。

說完之后,余小鳳又變得有些嬉皮笑臉,仿佛剛才講出這段話的是另外一個人。

叔叔想要安慰她,但覺得怎么說都不合適。他的手輕輕握住余小鳳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眼淚,余小鳳側(cè)過身體抱住了叔叔。叔叔的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這會兒,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是個渾蛋。

接著余小鳳開始親他,叔叔沒有拒絕但也并未迎合她,親了兩次,叔叔覺得再不干點什么就不對了。叔叔端起那杯水,喝了一口。

他把舌頭伸向她的嘴里,親了幾個回合,摸得也差不多了,叔叔想到床上去。余小鳳開始猶豫了,她的理智大概正在回來,但叔叔已經(jīng)勢不可擋。余小鳳掙扎了幾下,半推半就地被這個十九歲的少年強奸了。叔叔在自己的日記里用的也是這個詞,對,強奸。但顯然叔叔對這個詞并不了解,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叔叔要提褲子的時候,余小鳳的爸爸下夜班回來正好撞見??匆娍奁呐畠?,余爸爸整個人傻了一會兒,然后沖進廚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出來。叔叔說他根本來不及系好自己的褲子,幾乎是拎著它連滾帶爬逃跑的。

我也想不通叔叔后來怎么還有閑情寫日記,他甚至顯得有些驕傲。他說,余小鳳的陰毛不多也不少,感覺自己像是在操一個水蜜桃,她哭泣的樣子使我心疼,而我卻更加興奮了。最后叔叔說,性也不過如此,不像他們形容的那樣,不神秘,甚至有股臭味。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那一刻,結(jié)束了。

那一天過得格外平靜,叔叔以為這是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無非是跟一個女的打了一炮,而這個女的開始興高采烈,后來又有些不太情愿了而已。頂多以后見了面被揍一頓,或者幾頓。但結(jié)果并不像叔叔以為的那么樂觀,1983年的春天還沒有結(jié)束,叔叔的牢獄生涯正式開始。

“你怎么逮著一個菜使勁兒吃呀,給我留幾顆花生米。”叔叔說。

“我以為你不愛吃花生?!蔽艺f。

“這么會做人,跟誰學(xué)的?”叔叔瞅了我爸爸一眼。

“別看我,不是我教的?!蔽野终f完翻了個身。

叔叔終于走過去,打開了電視。爺爺每天追的抗戰(zhàn)劇還沒有播完,而爺爺已經(jīng)趕不上看大結(jié)局了,像這種電視劇的大結(jié)局看不看都無所謂,爺爺對此或許從未感興趣過,這些東西不會妨礙他去死。仿佛死和大結(jié)局是一樣平常的事,人總有一天會死,電視劇總有一天要完,反正就那么回事吧。

體育頻道里一堆人正在踢足球,他們似乎總是在踢足球,永遠(yuǎn)都在踢,叔叔每次打開電視他們就在踢。他們的腿不會感到累嗎?盤子里剩下的花生米叔叔始終沒有吃,他的酒喝得很慢,但是一直在喝。

“你記不記得曾經(jīng)踩壞過我的玩具?”我說。

“什么時候的事情?”叔叔說。

“小時候,有一次你把我的一只塑料小雞踩壞了?!蔽艺f。

“那不是小雞,是一只四不像?!笔迨逑肓讼肴缓笳f。

“是小雞,我才玩了兩個星期,你就給踩壞了。我特別喜歡那只玩具,它的眼睛在太陽底下會變色。”我說。

“我沒想到它那么容易壞,我以為是軟的,就是扁下去還能復(fù)原的那種。”叔叔說。

“你是嗎?”我突然想到一些別的。

“是什么?”叔叔問。

“你是那種扁下去還能復(fù)原的人嗎?”我說。

“我不算,”叔叔說,“不過我在監(jiān)獄里見過這種人?!?/p>

“可你至少看起來是能夠很輕松地接受扁下去的那種人,或許你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復(fù)原?”我說。

“也不輕松,只是掙扎更累,何況沒有用。”他說。

“小的時候我很怕你?!蔽艺f。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笔迨迤届o地說。

“不,我不討厭你,就是單純的害怕,因為你看起來很不同。這種害怕又很吸引我,讓我想要了解你的過去。”我說。

“那你比較有冒險精神啊?!笔迨灏腴_玩笑地說。

“因為你是我叔叔。”我說。

后來覺得有些困了,我打算去睡覺,叔叔還坐在沙發(fā)上,綠油油的屏幕里一堆人跑來跑去。

小房間是爺爺生前睡過的,爺爺不喜歡大房間,大房間挨著馬路,他覺得吵。叔叔說,如果害怕的話,去大房間吧。我并不害怕,我說不用了,小房間挺好的。我不覺得人死后有什么可怕的,那就如同一片樹葉掉下來。

我已經(jīng)決定去睡覺了,但沒有馬上站起來,那種困意讓我想要一動也不動。希望誰都不要來催促我,不要提醒我該睡覺了,因為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只是想再待一會兒,一會兒有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叔叔確實沒有要催我立即離開的意思,這使我感到安全和放松。

“他們帶我走的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光有些刺眼,我瞇起一半的眼睛。但帶我走的人叫我老實點,他認(rèn)為我瞇起眼睛是因為對他們不滿。我看見一些人在哭,他們看起來很痛苦,就跟我打牌把他們的錢贏光了似的。我以為我會害怕,可事實上我非常平靜,也許是麻木。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頭頂上方有一團云,形狀有些像魚,一條金魚?!笔迨逭f,“你相信人會迷失在時間里嗎?”

“怎么迷失的?”我說。

“我不知道,”叔叔說,“但是你會覺得自己的精神特別輕,像一片羽毛,可能比羽毛還要輕。迷失的壞處是,肉體的知覺會變得遲鈍。而好處則是,你清醒后判斷一樣?xùn)|西的速度會非???,很多時候幾乎不用思考,直達(dá)本質(zhì)?!?/p>

“那可以把這種‘迷失’理解為一種幸存嗎?”我說。

“也不是幸存吧,一條脫離軌道的金魚,偶然游到了時間的另一面。”叔叔看著天花板說。

(選自《芙蓉》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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