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中國研究李白的作品,最早版本是由唐代李陽冰編成的《草堂集》十卷,但早已散失,無法看到。至今存世的文本僅有北宋宋敏求增補刻本《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巴蜀書社曾在1986年據(jù)此影印。
其實,李陽冰所編李白的集子,到了南宋復刻后,國內已沒有了,現(xiàn)只存日本靜嘉堂。因我親自讀到真本,故可來一談,其證是我貼上的書影。如今,于國內各大圖書館,已無法找到此書影。
宋代四川地區(qū)曾刊刻大量唐人文集,其內容多源于古本,惜傳本不多,故為藏家看重?!吨袊婵虉D錄》稱,傳世蜀本唐集分為十一行本和十二行本兩個系統(tǒng),其十一行蜀本,說是北宋刻本,其實,真實刊刻年代應在南北宋之際。當年刊刻的,歷經千余年,既有三十卷的完本,又有二十卷的殘本。如《李太白文集》,便是其中的一部典型唐代文集。
我在靜嘉堂所見的《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共十二冊,是個完本?,F(xiàn)已成為絕代珍稀之品,因它品相無損。首目一卷,唐李白撰,是北宋末南宋初刊出的本子。
此宋版,為四大藏書家之一、清末湖州人氏陸心源(1838—1894)所原藏。陸離世后,其皕宋樓中的藏書,于1907年舶于日本,后藏于東京靜嘉堂文庫。
由皕宋樓流出的《李太白文集》,其書尺寸為28.0厘米×17.7厘米。序目為李太白文集目錄。卷一,首見《草堂集序》,為宣州當涂縣令李陽冰所撰。次有前進士魏顥《李翰林集序》,有朝散大夫、行尚書職方員外郎、直史館、上柱國樂史《李翰林別集序》。
文集卷三十末,有常山宋敏求題《李太白文集后序》。次有南宋曾鞏《后序》。又有信安毛漸校正謹題的《后序》,元豐三年(1197)夏四月所題。文集卷二至二十四,為李白詩歌,卷二十五以下為文。
《李太白文集》,其版式:左右雙邊(18厘米×11厘米)有界,每半頁十一行,每行二十字,間有二十一字。注文,小字雙行二十字。版心白口,單黑魚尾。清末曾以刻書藏書著稱的董康,在其以訪書為主要內容的《書舶庸譚》卷八下錄有:“《李太白文集》三十卷,宋蜀刻本,每半葉十一行,大字二十字……”另,我在靜嘉堂看到的,有二部復本,一是清康熙年間(1662—1722)復本,一是原中村敬宇之舊藏復本。
此宋刊本第一卷《草堂集序》頁上,有藏書印十五枚,大致可辨認者是王杲、黃丕烈、汪士鐘、徐乾學、王文琛、蔡廷楨、錢應庚等藏書大家,他們都藏過此集。另,卷中還有“王杲私印”、“昆山徐氏家藏”、“百宋一廛”、“士禮居”、“金匱蔡氏醉經軒考藏印”、“存齋過目”、“湖州陸氏所藏”、“陸氏伯子”、“十萬卷樓”、“歸安陸樹聲叔桐父印”,另刻有“陸心源四十五歲小像戊寅二月某石并刊”。
如今想來,這些藏書家,拿出錢財,甚或省吃儉用,墊上身家性命,他們是為保存這些文化遺產,也讓一代代后人能記下這些傳人的名姓,頗值后人崇敬。
為了能得藏這些中國古籍珍品,那些藏書人所經歷的喜悅與傷痛,真可謂“咀嚼苦難嘬,真味久愈在”。
大藏書家黃丕烈在《百宋一廛書錄》中曾說過這樣的話:“繆氏得宋本后,特構一樓貯之,樓曰‘太白?!裼鄡蛇w居矣,居各有樓,亦以此集貯于樓上,名曰太白謫仙人好樓居。又云︰‘曾欲作考異一卷,而未成,其夾簽猶在卷中也,余以一百五十金得之。”黃當時得意之情,無不躍于字里行間。
此說繆氏本,是指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繆曰芑雙泉草堂刻本,八冊,為李白之詩文合集。此繆曰芑刻本,世稱繆本,字畫精湛,楮精墨妙,其據(jù)宋本翻刻,也為可珍之品。
當然,如若以宋本與繆本相較,繆氏改易約百余處,有正宋本之誤者,也有誤改者,然糾繆者居多。如宋本目錄有“答族侄贈玉泉仙人峰茶”,繆易“峰”為“掌”;“金陵白楊十家巷”之“家”字易“字”。詩中“飛龍引其一”有句“千旗揚彩紅”,改“紅”為“虹”;《去婦詞》中“不嘆君棄妻”,“妻”字易為”妾”;《長相思》中“日色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秋不眠”句,“色盡”改為“欲盡”,“秋不眠”改為“愁不眠”。
繆曰芑,江蘇吳縣人,字武子,號笠湖。少負大志,偕兄講學,刻自淬厲,居常恂恂謹飭,雅不樂以貴公子稱。雍正元年進士,選庶吉士,旋授編修。以省親歸,承歡養(yǎng)志,遭母喪,遂不復出。晚年嗜學彌篤。著有《六經要語》、《杜詩心解》、《李集考異》、《白石亭稿》、《半學庵稿》。年七十三卒?!叮ǖ拦猓┨K州府志》卷一百一“人物·文苑六”有傳。
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號蕘圃、蕘夫,又號復翁,清江蘇吳縣人。其平生鮮聲色之好,惟喜聚書。聞有宋元精槧,或舊抄善本,不惜多方購置。久之,得宋刻幾百種,顏其藏書之所曰“百宋一廛”。
當然,這宋版書的流轉,還得稍提南潯張鈞衡先生,其字石銘,號適園主人。適園藏書的特點之一,就是黃丕烈校跋本。適園以收藏黃跋本一百零一部而獨占鰲頭,比四大藏書家之一的楊氏海源閣還多出兩部。因此,張鈞衡刊印黃丕烈藏書錄的殘稿《百宋一廛書錄》,也可謂是情有獨鐘。
隨時推移,這些宋版書最后大都還是流傳到了湖州的皕宋樓中。所謂“皕宋”即陸心源收藏了約二百部宋版書。當年陸心源得意之心情,更可見一斑也。只是他至死未能想到,經過了這么多有名藏書家,多處流轉,艱難收藏,那些珍寶宋版書,能收藏至他手中,的確不易,可到了他兒子手中就保不住了,其長子陸樹藩于1907年將藏書大半售予日本巖崎氏,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也可見世事、家事之多變矣。
我于靜嘉堂文庫藏北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卷中,經見避宋諱字,有玄、泫、眩、弦、朗、警、驚、鏡、竟、境、弘、殷、匡、恒、垣、禎、貞、征、樹、讓、勖、桓等。而于構、溝等字,則不缺筆,表明南宋首帝高宗趙構的名諱,則不行回避。此亦說明此刊刻時間,當在北宋末南宋之初,一佐證于此。
《李太白文集》刻印的具體時間難于確定,但大體時間,應是宋高宗紹興年間的中期,即紹興十年至二十年(1140—1150)之際。
《李太白文集》版心記下的刻工姓名有吳一、大七、方、旦、民、吳、呂、袁、知等人。
《李太白文集》現(xiàn)存宋版完本,國內少見。今雖有北京圖書館藏,半頁十一行二十字,左右雙邊,白口。書口下間有刻工名。但于卷十五至二十四,配清康熙五十六年繆曰芑雙泉草堂刻本,亦有損完整?,F(xiàn)存靜嘉堂的《李太白文集》,其版式疏朗,字體遒勁,紙墨精良,集中展現(xiàn)了宋代雕版印刷技術,在研究中國的雕版印刷史和版本目錄學方面,都有重要意義。又由于此刻本藏于域外,未受損失,是現(xiàn)存刻本中最接近于作品年代的,因此對于研究唐代文學以及當時的社會情況、政治生活、印刷術史等,頗具價值。
于此,能看到并仔細閱讀宋版完本的《李太白文集》,不能不感謝于靜嘉堂增田晴美(她也是一位中國宋版書的研究者)、成澤麻子司庫兩位女史。
記得還有一事頗值一記。2006年5月19日下午,兩位女史為感謝我們的鄉(xiāng)前輩——清末藏書家陸心源一生付出的心血,特優(yōu)惠遠道而來的我們。她們帶領我們上靜嘉堂書庫,觀看該庫所有的宋版書,真給了我大飽眼福的機緣。在書庫中她談到《李太白文集》:“現(xiàn)在于日本,李白之名氣,在讀者或藏書家眼中的重要性與崇敬心,已超出了日人曾對唐代的白居易、劉夢得、元稹等人,同時也超出了杜甫、韓愈、柳宗元他們了……”她還向我們述說唐代文學在日本千年來的影響。但今日的李太白在日人心中早不是當年可同日而語了。
看來時代在變,而他們學唐詩的悠長歷史過程,也似在轉型。當然,我們不能再提問這日人讀唐代詩人的路徑是如何變化的,好在嚴紹璗先生于此問題稍作了些回應。
增田晴美還能背誦李白的許多詩,如“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薄霸葡胍律鸦ㄏ肴?,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薄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薄翱嘈ξ铱湔Q,知音安在哉!”……
她還向我們述說《李太白文集》是何時運到了日本。在桃園天皇寶歷八年(1758),中國商船把《李太白集》一部一帙運抵了日本,后又運了《李白詩文集》等,那一部部有關李白的集子,在十八、十九世紀,都由中國的商船運抵到日本,一如中國的《紅樓夢》也是在那時從窄浦港運往日本,從而促進了兩國文化源遠流長的交流。
那年,我們去靜嘉堂,還是米山寅太郎為文庫長,但因老庫長年高多病,實際司庫是增田晴美。米山逝世后,即由增田晴美為庫長。但令人不禁惋惜的是,這位好庫長幾年后也病逝了。當年同樣熱情接待我們的成澤麻子女史,現(xiàn)為文庫長了。
不知不覺間,我從那么遙遠的唐代文學,寫到了如今留存于靜嘉堂的《李太白文集》,也提到終身為這些千余年宋版書,一代代看守著這些文寶的人和事。試想著,如到了他們的生命結束,會再有另外的文化保護者,再去守護著這些珍稀古籍。
想著這些書事書話,那么悠長,那么離奇,那么玄思,那么有鄉(xiāng)愁,不禁感慨萬千……
最后,我想起穆旦的一句詩,為此文作結:“沒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留下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