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志強（上海）

身陷囹圄的葉挺愿將一切后事托付周恩來

葉挺被扣押后，在上饒李村牢房的墻上，奮筆寫下了“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存志”“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氣壓邪氣，不變應萬變”“坐牢三個月，勝讀十年書”等名句。在李村，他還致電蔣介石，明確表示“不愿茍且偷生，以玷前修，愿保其真情而入地獄”，“愿以一死為部曲贖命”。

1942年1月3日，葉挺被轉押至重慶，改由軍統(tǒng)局本部看管，嚴禁親友通訊及探視。蔣介石深知第六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陳誠素與葉挺交好，便讓何應欽于1月15日致函陳誠，轉達“委座批諭”，“請兄前往與其談話，探其態(tài)度，益誘導其誠心悔悟，令其為文自白，或發(fā)表宣言”。陳誠遵命去見葉挺前，先約周恩來溝通此事，表示葉挺是他動員出來參加合作抗戰(zhàn)的，“現(xiàn)在尚在獄中，很難過，并云此事要與政治分開，要寫悔過書太不成話”。陳誠還對周恩來說：“愿聯(lián)合幾個將領保葉?！敝芏鱽韯t“向陳表示，要葉寫悔過書，不僅葉不會做，而我們也要反對。如說葉有錯，那就是沒有完成委員長給他的任務”。此后陳誠乃與葉挺見面深談，但葉挺拒絕按蔣介石要求寫自白書或發(fā)表宣言，并要求與周恩來和郭沫若會面。

1月28日，葉挺在獄中設法發(fā)出一封致“寧哥”的信，透過信中的暗語，披露了他轉押重慶后的近況。全文如下：“寧哥：請即轉郭沫若兄。弟于去歲在皖南忽染奇疾，并在江西就醫(yī)，將屆一載。百藥罔效，遵醫(yī)囑來渝就醫(yī)。經于本月三日下午乘機由桂抵渝，留醫(yī)于縣廟街（靠江）望龍門舊日本領事署內（后側廁所靠打鑼巷編八號，大門向東）。因病勢未減，醫(yī)生嚴禁親友通訊及探視。辭修兄因與醫(yī)有特別關系，曾見一面。弟曾懇其邀同老周及沫若來會，彼諾諾而去，杳無音信已十余日矣。懇兩兄無論如何須設法來見一次，因弟一切后事均須拜托兩兄也。如不能即來，則請用我外甥女姓名（凱風妻）在大公報及新民晚報登一啟事，以作收到此信之證。匆匆不盡。敬叩近安。”信中所述“凱風”系凱豐的筆誤，凱豐原名何克全，其妻廖似光為葉挺堂姐之女，夫婦兩人均為參加過長征的中共骨干，曾在重慶南方局協(xié)助周恩來工作。葉挺1938年、1939年兩次辭職逗留重慶時與他們多有來往。這封信的字里行間表達了葉挺欲與中共及周恩來取得聯(lián)系并拜托一切后事的迫切心情。

1942年8月4日，葉挺夫人李秀文攜女兒揚眉抵達重慶探監(jiān)，葉挺認為他的事情唯有仰仗周恩來和陳誠。當李秀文再去探監(jiān)時，竟遭到軍統(tǒng)拒絕，李秀文便去曾家?guī)r拜訪周恩來夫婦，談及此事。8月14日，周恩來趁會見蔣介石之機，提出葉挺夫人要求見葉。蔣介石答曰：“商量后答復?！崩钚阄倪€致電在恩施的陳誠，請他“鼎立設法”。陳誠于8月12日回復：“函電均敬悉。對希夷兄事自應力助，尚請能知希夷兄，請將其個人意見見示，以便設法奉命。只誠前在渝時曾與恩來先生談及，在私人關系均不愿將此事擴大，因此事經過，誠與恩來先生知之最詳，且均須負責并均愿負責，而不能負責也?！逼渲幸馑际置靼?，即對于解救葉挺之事，陳誠和周恩來想法一樣，都愿負責卻又不能負責，言下之意，能負責者當然只有蔣介石了。

不過，在周恩來、陳誠的共同努力下，葉挺與李秀文于11月上旬末在獄中得以第二次相聚，夫婦兩人徹夜長談。

1942年12月3日晚10點，陳誠在蔣介石寓所開完軍事會議后，沒有直接離開，蔣介石見狀，便問他是否還有事要談？陳誠趁機把葉挺要求恢復自由的信件取出呈閱。蔣介石閱后隨即以朱筆寫下 “準派至第六戰(zhàn)區(qū)察看可也。中正”。因怕夜長夢多，12月4日上午，陳誠派人拿著批示到軍事委員會統(tǒng)計調查局，下午即將葉挺解出。陳誠與葉挺夫婦一同登上在江邊的同德兵艦。該船原定4日發(fā)船開往恩施，但細心的陳誠特地派人將批準葉挺離渝之事通報周恩來及郭沫若。當晚，周恩來和郭沫若秘密登艦和葉挺相聚，這是自葉挺被押近2年來他們3人的首次會面，自當促膝長談，欣喜無比。同德艦因此推遲一日起錨。

按說周恩來與葉挺在同德艦見面之事，周恩來一定會向延安匯報。但不知何故，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纂的《周恩來傳》和《周恩來年譜》中對此并無留墨。然在當時，周恩來的行動卻瞞不過軍統(tǒng)的眼線。軍統(tǒng)局長戴笠在12月4日給蔣介石的報告中對此事即有涉及：“奉鈞座批示，葉挺交第六戰(zhàn)區(qū)察看。生已于本日下午派員將葉送交陳司令長官，葉妻亦由生局代為付清旅館費隨葉同行。葉至陳長官所乘之同德差輪后，周恩來得陳長官之通知曾往晤葉?！?/p>

恩施這一鄂西彈丸小城，在武漢失守后，業(yè)已成為湖北省戰(zhàn)時省會和第六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司令部的所在地。1942年12月上旬，葉挺夫婦及7歲的女兒揚眉隨陳誠一行抵達恩施。為避免日機轟炸危險，由陳誠親自選址，將葉挺夫婦安頓到西門外背靠梁子山的后山灣一棟民居，那兒地處偏僻，葉挺一家開荒種菜，飼養(yǎng)畜禽，稍覺自由和寬松。

1943年5月，日軍由宜昌西侵，陳誠指揮所部頑強阻敵，歷時兩周將敵擊退，取得鄂西大捷。為造聲勢，全國慰勞總會奉命組織慰問團，遍請各社會團體和報社參加，由國民政府要員張繼和孔庚擔任正副團長，率團慰問鄂西將士。周恩來借《新華日報》記者陸詒參團赴恩施采訪之機，要他設法面見葉挺，轉達中共對他的關懷，同時帶去中共出版的一些書刊。陸詒隨慰問團于6月23日到達恩施，25日一早即獲陳誠個別接見，隨即陳誠命副官陪陸詒去西郊見葉挺。陸詒首先把帶去的5月份《新華日報》合訂本和最近的幾期《群眾》雙月刊遞上，葉挺高興地說：“這兩份精神食糧比什么禮物都要珍貴，我在鄉(xiāng)下平時只能看看當?shù)氐膱蠹埡瓦^時的《大公報》。”葉挺夫婦熱情地邀請陸詒共進午餐。陸詒回憶道：“餐桌上，我把周恩來同志囑咐我轉達的最重要的話告訴他：‘兩黨談判此刻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在每次談判中，都提出恢復你（指葉挺）的自由的問題，切望你耐心等候，多多保重?！~挺聽了非常激動地說：‘我也深知我的自由問題決定于談判結果，但我深信有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領導，必能獲得勝利，這一信念堅定不移，在幾年囚禁中也沒有動搖過。你回去后向恩來同志匯報，請他釋念?！?/p>

周恩來痛悼葉挺，不負重托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8月28日，葉挺及3個子女在武裝特務押送下，由恩施啟程，于9月14日抵達重慶，夜宿朝天門碼頭附近的旅館。當晚葉挺把3個孩子叫到一起，讓見過周恩來的揚眉帶兩個哥哥去曾家?guī)r50號。次日晨，3個孩子帶著葉挺致周恩來的親筆信悄悄溜出旅館，擺脫監(jiān)視，尋到曾家?guī)r50號。周恩來獲知葉挺已被解到重慶后，當即帶上揚眉驅車去碼頭旅館尋找，卻已人去樓空。

1946年1月10日，政治協(xié)商會議舉行開幕式。蔣介石在會上宣布4項諾言：保證人民自由，各政黨一律平等，實行地方自治和普選，釋放政治犯。周恩來代表中共代表團在會上致詞，對4項諾言表示歡迎。1月17日，《新華日報》發(fā)表《迅速釋放政治犯》的社論，提出希望政府首先釋放包括葉挺在內的政治犯，為政協(xié)會議造勢。1月20日，郭沫若在重慶各界慶祝國內和平大會上，援引葉挺在獄中寫的四言詩“三年軍長，四次辭呈，一朝革職，無期徒刑”，大聲疾呼當局應在次日釋放葉挺。

政協(xié)會議后，經國共雙方協(xié)商，中共以釋放在邯鄲戰(zhàn)役中俘獲的國民黨軍第十一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兼四十軍軍長馬法五為條件，換取釋放葉挺。出獄前夕，軍統(tǒng)局總務處長沈醉詢問葉挺：“獲釋之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葉挺爽快地告訴他：“我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求恢復我的共產黨黨籍?！鄙蜃砘厝ハ虼黧覐兔鼤r，把葉挺的話重復了一遍，戴笠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說了一句：“共產黨人的可怕，就在于此！”

1946年3月4日下午，葉挺出獄來到重慶曾家?guī)r中共代表團駐地。當日周恩來因公務外出不在。10小時后,即3月5日天亮之前，一份入黨申請書工整地落筆在“第十八集團軍駐重慶辦事處用箋”上：“毛澤東同志轉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我已于昨晚出獄。我決心實行我多年的愿望，加入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在你們的領導之下，為中國人民的解放貢獻我的一切。我請求中央審查我的歷史是否合格，并請答復。葉挺寅微?！?/p>

3月6日，周恩來回到重慶，葉挺便向他報告：一、已向黨中央提出了入黨申請；二、出獄以后，更加惦念仍在獄中的部屬們，期望他們也能在最短的時間里，獲得自由。

3月7日早晨，葉挺從周恩來手中接過延安發(fā)來由毛澤東親自起草修改的電訊稿，看到首行那句奪目的“親愛的葉挺同志”稱謂時，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他把電文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親愛的葉挺同志：5日電悉。欣聞出獄，萬眾歡騰。你為中國民族解放與人民解放事業(yè)進行了20余年的奮斗，經歷了種種嚴重的考驗，全中國都已熟知你對民族與人民的無限忠誠。茲決定接受你加入中國共產黨為黨員，并向你致熱烈的慰問與歡迎之忱。中共中央?！?/p>

1946年4月8日，葉挺與王若飛、鄧發(fā)、博古等人乘專機由重慶飛赴延安，途中因飛機失事，不幸遇難于山西省興縣黑茶山。其夫人李秀文、五女揚眉、幼子阿九同機遇難。將星隕落，薄海同悲！4月19日，周恩來在重慶《新華日報》撰文寫道：“希夷！你是人民隊伍的創(chuàng)造者。北伐抗戰(zhàn)，你為新四軍立下了解放人民的汗馬功勞。10年流亡，5年牢監(jiān)，雖蒼白了你的頭發(fā)，但更堅強了你的意志。一出獄，你就要求重新入黨。一見面，你就提到皖南死難同志，檢討皖南事變，要我交涉放人。我記住，我永遠記住。我敢向你保證：我們要為保護人民隊伍和釋放一切政治犯而奮斗到底！”

葉挺夫婦生有7個兒子、2個女兒。其中三子早夭，五女揚眉和出生后尚未來得及起名字的幼子阿九同父母一同罹難，留下了正大、正明、華明、劍眉、正光、啟光6個兒女。在中共黨組織的陽光雨露下，烈士的遺孤茁壯成長，他們先后上了大學，入了黨。尤其是周恩來和鄧穎超夫婦，念念不忘葉挺的重托，把他們當自己的子女，從學習、生活到工作，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每逢節(jié)假日，都會把他們接到中南海家里，話題總是離不開要他們繼承先烈遺志，做一個合格的共產主義事業(yè)接班人。周恩來曾給葉正大題詞：“努力學習，艱苦奮斗”；給葉正明題詞：“聞雞起舞，做革命將軍的好兒子”。1960年暑假，百忙中的周恩來專門抽出幾個小時給葉劍眉講家史。葉劍眉回憶說：“從爸爸15歲參加農民的自發(fā)組織，講到爸爸加入黨，才真正找到革命的道路，繼而又講到南昌起義、廣州起義和爸爸的流亡生活以及皖南事變的事跡，對于爸爸每個革命時期的活動都給了正確的評價。最后，周伯伯高度地贊揚了爸爸的一生，就像天上的彗星，雖然出現(xiàn)的時間很短，但是卻給人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也就是說，雖然你父親才僅僅活了50歲，但是他卻為革命做了很多工作?！?/p>

葉挺出獄后和夫人李秀文、女兒葉揚眉、兒子阿九在重慶紅巖合影。

周恩來的心血沒有白費。葉挺的6個子女個個成才。長子葉正大畢業(yè)于莫斯科航空學院，曾任國務院國防工業(yè)辦公室副主任，國防科工委科學技術委員會副主任，解放軍總裝備部科技委顧問，中將軍銜，2017年去世；次子葉正明畢業(yè)于莫斯科航空學院，航天工業(yè)部導彈設計專家，曾任中國科協(xié)國際部主任，2003年去世；四子葉華明畢業(yè)于莫斯科航空學院，航天工業(yè)部導彈設計專家，后任深圳市科委主任，深圳先科集團董事長兼黨委書記、深圳市政協(xié)副主席，2015年去世；六女葉劍眉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曾任《深圳特區(qū)報》主編，1993年去世；七子葉正光畢業(yè)于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導彈設計專家，曾任職航天工業(yè)部一院十二所，現(xiàn)任六合環(huán)能投資集團董事長；八子葉啟光畢業(yè)于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七機部二院二十五所，后任深圳賽格集團整機部經理，2002年去世。(題圖為1941年皖南事變后，葉挺被囚恩施時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