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
我做過許多許多夢,最長的夢與香港有關,自童年萌芽,于少年展葉,在青年開花。悠長的青蔥歲月,因有香港流行文化相伴,而如夢似幻。
但曾經(jīng)的香港夢,如今是夢醒,還是夢碎?
今年的香港文壇,噩耗接二連三。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香港文學泰斗劉以鬯先生和香江才女林燕妮女士,都在上半年先后辭世。在文壇巨星日漸隕落的后現(xiàn)代,業(yè)已四面楚歌的香港文化究竟何去何從?
夢開始的地方,是港臺登陸第一劇《大俠霍元甲》。
彼時春回大地,在萬人空巷的熱潮中,垂髫小兒懵懂遇見蓋世英雄,恍若混沌初開?!度f里長城永不倒》的雄渾旋律,在民族大義與俠骨柔情的蕩氣回腸中,交織成永不褪色的文化印記。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我供職于《大俠霍元甲》的出品機構—亞洲電視,因緣際會之下,邂逅一眾臺前幕后,半夢半醒之間,仿佛冥冥中注定要赴一場前世之約。
兒時的香港夢,是由黑白至彩色的光影啟蒙。在娛樂生活匱乏的80年代,一部黑白電視機,已是近乎奢侈的精神享受。如饑似渴的觀眾,久旱逢甘霖,恨不能與電視談一場地久天長的戀愛,而開風氣之先的港劇,無疑便是觀眾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神女與襄王?;蛟S是翁美玲版嬌俏刁蠻的黃蓉,或許是趙雅芝版溫婉清純的馮程程,或許是黃日華版憨直忠厚的郭靖,或許是周潤發(fā)版瀟灑倜儻的許文強……總有那么一個經(jīng)典角色,令人為之哭,為之笑,為之沉迷,為之癡狂。
花季的香港夢,是關于現(xiàn)代與流行的文化洗禮。90年代,香港流行文化登峰造極。目迷五色的港產(chǎn)片、余音繞梁的粵語流行曲、標新立異的武俠小說、特立獨行的香港明星,化身時尚符號,變身潮流風向標。追星裝點了無數(shù)少男少女的綺夢。在一簾幽夢里,攪和著春心萌動與芳心暗許,摻雜著怦然心動與惻然感動,卻不知與誰能共。
彼時,一片一世界,情義無價,人間百態(tài)紛呈。在吳宇森的喋血江湖,黑幫硬漢快意恩仇,縱橫四海,盡顯英雄本色;在徐克的奇幻武林,亂世豪俠義薄云天,氣吞山河,再現(xiàn)武俠真義;在王晶的亡命賭局,旁門怪杰力挽狂瀾,絕地反擊,創(chuàng)造不敗神話;在黃百鳴的煙火凡間,食色男女嬉笑怒罵,真情流露,演繹悲喜人生;在周星馳的草根社會,市井小民玩世不恭,離經(jīng)叛道,顛覆精英傳統(tǒng)……
彼時,一曲一故事,真心無悔,人生五味雜陳。曾幾何時,譚詠麟穿燕尾服登臺,張國榮踩高跟鞋上場,梅艷芳著比基尼謝幕,天皇巨星恣意張揚,揮灑自如。伴隨著“譚張爭霸”的硝煙散盡,“三王一后”的時代逐步落幕,譚詠麟的達觀、張國榮的風情、陳百強的唯美、梅艷芳的百變,卻依然耀目。與此同時,“四大天王”的時代正式啟幕。張學友的精湛唱功、劉德華的專業(yè)精神、黎明的俊朗外形、郭富城的動感舞步,各領風騷,橫掃千軍,所向披靡。
何謂叱咤風云?應作如是觀。
從“四大天王”到“四大才子”,香港是男人的盛世。彼時,美男如花,才子如鯽,才情與風度比肩。金庸心系家國,縱情豪俠武林;倪匡熱衷科幻,穿越時空冒險;黃霑情傾音樂,放歌笑傲江湖;蔡瀾癡戀美味,點化飲食男女。文思天馬行空,文字行云流水,文采妙筆生花,萬語千言,總能點石成金。
從“亞洲小姐競選”到“香港小姐競選”,香港是女人的天堂。彼時,美女如云,才女如織,智慧與美貌并重。從鐘楚紅、張曼玉、關之琳、袁詠儀、周慧敏、朱茵、李嘉欣、黎姿,到林憶蓮、葉倩文、王菲、陳慧嫻、鄭秀文、陳慧琳……姹紫嫣紅,芳華絕代。銀幕上的一顰一笑,熒屏上的一嗔一怒,舞臺上的一舉手一投足,千姿百態(tài),總有暗香浮動。
在中國人乃至亞洲人的心目中,香港的“電影金像獎頒獎禮”“勁歌金曲頒獎禮”,實與歐美的“奧斯卡”“格萊美”不遑多讓?!皷|方荷里活”星光熠熠,儼如大眾文化圣殿。香港流行文化的蝴蝶效應,足以刮起席卷全亞洲的龍卷風。
曾幾何時,譚詠麟穿燕尾服登臺,張國榮踩高跟鞋上場,梅艷芳著比基尼謝幕,天皇巨星恣意張揚,揮灑自如。
在文藝青年的眼中,香港是亦舒紅箋上的流金歲月與金粉世界;香港是王家衛(wèi)鏡頭下的春光乍泄與花樣年華;香港是小說《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與范柳原患難見真情的危城;香港是電影《甜蜜蜜》里,黎小軍與李翹夢開始的地方。香港還是古龍筆端的奇情天地與異色人生,既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可奈何,亦有“世事難免滄桑,人生難免悲涼,珍視生命的過程,莫問歸途何往”的豁然開朗。
杜牧曾經(jīng)慨嘆“十年一覺揚州夢”,我卻是“廿載一覺香港夢”。二十年的光陰,足以令柔弱無骨的嬰兒長成孔武有力的青年,而我卻用二十年的時間,發(fā)了一場關于流行文化的春秋大夢。
21世紀初,我首次踏足夢境中的伊甸園,當光影記憶與現(xiàn)實場景重疊,似夢又似真,夙愿得償?shù)娜杠S與激動,自是溢于言表。在電影院里,屏息靜氣捕捉《無間道》;在電視機前,死心塌地追隨《宮心計》和《溏心風暴》;在紅館,心潮澎湃地為青春偶像歡呼喝彩;在街頭,出乎意料地與當紅明星不期而遇……當常年遙不可及的香港,突然近在咫尺,一顆粉紅少女心,情難自禁地陷入一場熱戀,乃最順理成章的橋段,我亦不能免俗。
因著滿腹熱忱,憑著一腔孤勇,毅然決然投身媒體。由校園至職場,從全球最長壽的華文報章大公報,到全球第一家華語電視臺亞洲電視,我用“今生”四分之一甲子的時光,去圓“前世”五分之一世紀的夢。
在亞洲電視的三年又五個月,親歷亞洲會的誕生與壯大,執(zhí)筆備受爭議的電視評論節(jié)目《ATV焦點》,肩負公司秘書行政管理職責,主管法務、人力資源與藝員發(fā)展部門工作,于風雨飄搖之中,一路跌跌撞撞地蛻變和成長。從續(xù)牌一役到欠薪風波,經(jīng)歷有生以來的最大挑戰(zhàn)。在驚濤駭浪中,作為亞視人,以赤子之心慷慨赴義,同舟共濟,風雨兼程,心路隨局勢變化而跌宕起伏??v使無奈離開,卻依然牽掛,只因人生的悲情際遇,已然令彼此成為命運的共同體,刻骨銘心,水乳交融。猶記得,亞視閉臺前夜,久不看電視的我,好似出席送行儀式一般,正襟危坐電視機前,戀戀不舍地將每一個畫面印入腦海,直至廣播信號戛然中斷,心中不免悵然若失。
亞視閉臺前夜,久不看電視的我,好似出席送行儀式一般,正襟危坐電視機前,戀戀不舍地將每一個畫面印入腦海,直至廣播信號戛然中斷,心中不免悵然若失。
作為全球華語電視第一家,亞洲電視竟在愚人節(jié)當日,因失去免費電視牌照而停播,黯然退出歷史舞臺,令人無限唏噓。對于亞視粉與亞視人合體的我而言,更是情何以堪。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盛極而衰是亙古不變的宇宙法則。伴隨著新世紀的到來,香港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漸趨星光黯淡,日暮途窮,光輝歲月一去不復返,早已是不爭的事實。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內(nèi)地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一日千里,原地踏步的香港文化產(chǎn)業(yè),自然相形見絀,一落千丈。亞洲電視的慘淡收場,無疑便是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首挽歌。
當熱情退潮,我驀然驚覺,原來,早已同香港流行文化漸行漸遠。曾經(jīng)淺吟低唱的流行曲,業(yè)已化作歷史塵封;曾經(jīng)魂牽夢縈的港劇和港產(chǎn)片,業(yè)已變得花果凋零。而新歌新曲卻再也無法入腦,新劇新片卻再也無法入心。曾經(jīng)為之神魂顛倒的“夢中情人”,而今竟形同陌路,豈不黯然神傷?
偶然讀到網(wǎng)文《我們與香港終于不告而別》,不禁心有戚戚焉。作者一邊緬懷“那個香港,可以精致,可以無厘頭,可以傷懷,可以咆哮,唯獨不可以落寞”,一邊嗟嘆“香港正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封閉,港味的傳承看起來遙遙無期。那個自由的香港,正在自建圍城”。在今昔對比中,追憶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恰似臨別秋波。
“愛之深,責之切?!睋峤褡肺?,不由得反思:緣何今時今日,香港流行文化“美人遲暮”,“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最直觀的原因,莫過于人才外流。近現(xiàn)代的香港,藉“飛地”之區(qū)位優(yōu)勢,成為烽火亂世的世外桃源。作為中國政治文化精英的寓居之所,香港匯聚維新變法的志向、三民主義的理想、救亡圖存的大義,成為改良思想的匯聚地、革命思潮的啟蒙地,以及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輿論重鎮(zhèn)。避難志士與南下文人,奠立了香港文化的輝煌之基。而今的香港,卻是北上掘金大行其道。舊時南下,現(xiàn)時北上,反其道而行的人才流動,造成演藝界的人才荒。香港流行文化因“人丁單薄”而“家道中落”,自然是毫無懸念。
若要窮根究底,則是“細思恐極”。追逐利益最大化,本無可厚非。趨利避害,亦是人之常情。但不容否認的是,經(jīng)濟增長趨緩與政治爭拗日甚,已然成為窒礙香港發(fā)展的瓶頸。在政經(jīng)困局中,社會流動管道淤塞,以致獅子山下的奮斗精神幾成絕響。置身寸土寸金的地產(chǎn)怪圈、翻云覆雨的金融帝國、勾心斗角的政治泥沼,坐困愁城的香港,不僅少了拼勁,失了創(chuàng)意,而且多了怨言,有了戾氣。喧囂浮華的娛樂圈,日益淪為紙醉金迷的名利場?!皷|方之珠”不再光彩照人,黯然失色的,又何止是流行文化?
其實,作為“購物天堂”與“美食天堂”,洗卻鉛華的國際大都會,縱使星光不再璀璨奪目,但在自由與法治基石上,“馬照跑,舞照跳”,仍不失為得歐美風氣之先,兼有中華傳統(tǒng)之蘊的安居樂業(yè)之所。奈何世事難料,近年本土主義甚至港獨思潮橫行,令作家西西筆下在海天之間漂浮不定的“浮城”幾變夢魘。
“香港正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封閉,港味的傳承看起來遙遙無期。那個自由的香港,正在自建圍城?!?/blockquote>在回歸祖國的第21個年頭,不妨直面和正視香港的文化回歸問題。事實上,滋生于嶺南文化圈的香港文化,與中華文化母體一脈相承。古代的香港,流傳著大唐盛世的商旅吟詠、南宋末世的幼帝悲歌;近現(xiàn)代的香港,寄托著學海書樓“大興文教于港中”的華文情意、新亞書院“艱險奮進,困乏多情”的人文關懷;當代的香港,承載著中西文化的交匯網(wǎng)絡、中國現(xiàn)代化的參照體系。無論承認與否,香港文化以華夏文明為根,中華文化基因一直都在,且安之若素。
盡管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的殖民統(tǒng)治,香港卻仍然保留了最原汁原味的民風民俗,骨子里比“中國”更加“中國”:在大澳和西貢,有具代表性的南方漁村形態(tài);在元朗和上水,有最典型的廣東神功戲;從添丁點燈、婚嫁上頭,到喪葬買水,無不反映中國人傳統(tǒng)的生命意識與宗族觀念;新界村落透過太公分豬肉、圍村食盆菜等傳統(tǒng)儀式,延續(xù)古老的原鄉(xiāng)風貌;長洲太平清醮、大澳端午龍舟、大坑舞火龍和潮人盂蘭盛會,在香港傳承百余年,入選國家級非物資文化遺產(chǎn)項目;新春派利市,年初一黃大仙廟上香,年初二車公廟轉(zhuǎn)運,清明祭祖掃墓,端午龍舟競渡,盂蘭派米布施,中秋賞月觀燈,重陽登高望遠,冬至團圓做冬,早已融入市民生活,在現(xiàn)代大都市綿延傳統(tǒng)風韻。所謂“去中國化”,無異天方夜譚。
浮生若夢……
曾經(jīng)遠隔萬水千山,沉醉于青春飛揚的流行文化,不惜跋山涉水,擁抱夢中的遠方;至今念茲在茲,深愛著中西薈萃的多元文化,不覺落地生根,度過如夢的年華。
夢醒時分,面對早已深入骨髓的香港文化,不禁百感交集。與其割席斷義,不告而別,何若坐言起行,胼手胝足,再創(chuàng)香港夢的不朽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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