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1
我想生個兒子,真刀真槍的,血流成河,疼死也生!
呵!說的怪嚇人的!生就生唄,哪來那些惡叨叨的話,再說生閨女不一樣么?
不,男孩兒好,想著心里就得勁兒!
有啥好?一年看不著個影兒,有你不得勁兒的時候,倒真不如我閨女!
怎么又扯到你自個兒身上啦,我說我想生個兒子!
好好好,你生兒子!我睡覺。累死啦!
燈“啪”地關(guān)上,墨水暈開的黑,瞬間灌滿了屋子。隔了一會兒,黑暗的水里冒出一串幽幽的聲音,綿長而拖沓,像在問,又像在嘆息,媽,你說啊我還能生出兒子嗎?都五年了……
外面沒有月亮,沒有星星,要下雨了,也沒有一絲風。
2
公雞最后一聲嘶鳴啞下去后,她醒了,呆看了一會兒棚頂,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撩開花窗簾的角,陽光如一把箭,從拉開的簾子后面猛射過來,在她窄小削瘦的肩頭來回地晃,然后滑下去。此時,她已放下簾子,但肩頭的那塊兒溫熱留下了,癢癢的,她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下。昨晚陰天,她擔心下雨,嘿嘿!是個大晴天,她心里歡呼一聲。
奶奶在廚房里做飯。旁邊的老姑還在睡覺。她穿了個無袖的背心,領(lǐng)口奇大,松松垮垮的。一只飽滿的乳房從領(lǐng)口里露出大半,乳頭半遮半掩,像在跟誰捉迷藏,她看呆了。對著那只白嫩的似乎浸滿汁水的圓乳房,她腦袋里又現(xiàn)出那個場景,那是個朦朧而溫暖的瞬間,她的臉,她的身體,緊貼著媽媽熱乎乎的肉上,從來沒有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清肉上纖細的汗毛。三歲開始,媽媽就在兩千里以外了,連影子都難見到。她那么清楚地記得媽媽乳汁的甜,汩汩地涌到喉嚨處,最美妙的是她的手還摸著另一只乳房,飽滿而柔軟,在陽光中,乳房周圍是一層金色的光圈。她像漂在一條河流中,來回蕩漾。多年來這個畫面是她秘而不宣的夢。
一按,會不會流奶水呢?她這樣想著,躡手躡腳爬過去,手就不由自主地去摸那飽滿的乳房,真好,真軟乎。她想再去摸那若隱若現(xiàn)的乳頭,老姑一動,她嚇得“呼”地蹦到地上,還光著腳。還好,老姑只是翻了個身。她吐了下舌頭,忙去找鞋。
九點多,校門外駛進一輛特別漂亮高大的客車,一群藍背心叔叔、粉背心的阿姨從車上依次下來,他們雖然并不年輕,但每個人都很潔凈,白,透亮,仿佛發(fā)著光。他們都是大城市里的人,聽說是從北京來的。媽媽也在城里住,但媽媽卻一直黑,臉總像洗不凈,沒有光澤。
一桿大旗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上面寫著:關(guān)愛留守兒童,讓夢起飛。她知道留守兒童的意思,就是父母不在家,去外面打工的人的孩子,像自己這樣。第一次聽到老師說這個詞時,她不懂,感覺很文雅,不土氣。老師后來就拿她打了個比方,要求大家要多關(guān)心她。她原來喜滋滋的表情一下子卡在那兒,突然變得特別難受,忍不住低頭哭了。
一堆各色的書包、紅背心、雨傘被卸下來,校長喊老師們?nèi)ヮI(lǐng)各自班級的東西。這樣的背心她有三個了,她不喜歡穿,她怕有人在背后說:看,她的爸爸媽媽不在家。她寧可穿自己的舊短袖。
這次參加活動的是一二年級的四個班。每個班都排練了舞蹈或合唱。她們二一班是合唱,加上她的一個獨舞。合唱她很自如,輪到她的舞蹈,便開始緊張,腿有點軟,這時她看到了奶奶。奶奶從容地走上臺,其實也不算舞臺,就是操場上的一片空地。奶奶把腋下夾的軟泡沫墊子麻利地鋪在地上,稍退到一邊,但依然在臺上。
奶奶脫掉了早上來時穿的花長袖,里面是黑的緊身短袖,那衣服是媽媽穿剩下不要的,那個短袖的袖子和下衣襟是兩圈彩色飛子,她不知從哪找來一條緊身的黑褲子,頭發(fā)盤在腦后,還套了一個紫色的頭花,奶奶裝束真像在舞臺表演的人。二班的女老師看奶奶樣子捂嘴笑了一下,被她看見。她來不及想別的,飛快地走到墊子上,單膝跪下舉手亮相,側(cè)身,回旋,一個蘭花手,鳳頭點地。這是老師新教的一段舞蹈,有很多下腰動作,還有翻跟頭,老師說不熟練之前必須有人輔助,不能受傷,基本功要一點點練?,F(xiàn)在,她的眼前只有奶奶,沒有別人,她的緊張感消失了,像平時在家一樣,伸腿,在奶奶的臂彎里下腰,在她那雙干枯老手的幫助下,翻跟頭,一個,兩個,動作連貫,輕柔,像蜻蜓點水,像蜜蜂采蜜。掌聲響起來,有一瞬,她感覺自己是出眾的。
這些北京來的人同別的城市來的人不一樣,別的人來,送完東西,或者看完她們的演出,就走了。而這些人要與同學們做游戲,他們說叫:互動。
一個圓臉兒比爸爸年紀還大的人,蹲下身捏起她的手,并用拇指在她手心里揉了一下,以示友好,他說:小朋友,咱們?nèi)齻€人一組。一起努力喲!加油——她感覺到那個男人的手是那么柔軟,多肉,他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臉蛋,像風拂面,比起媽媽粗糲起刺兒的手,這個男人的手更像女人的。有信心沒?有信心沒?那人一直笑著問她,她只好羞澀地回答:有信心。
整個游戲笑聲不斷,但多是那些北京來的人在笑,她和被選的同學們多是一副緊張的表情,被裹挾著,或者被操控著,暈暈乎乎地,東奔西跑。他們有人甚至都不知道玩了什么,蒙頭蒙腦。一撥同學做完,下一撥同學們又上來,他們生怕落下哪個孩子。
太陽光很足,老師在后面打起了傘,城里的那些人中,也有幾個不參與的,悄然地躲到了樹蔭下。她熱得難受,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抬頭看了一下太陽,一陣眩暈,她再低頭看自己的小影子變成一點點,幾乎要躲進腳底下了,奶奶則在不遠處的樹蔭下蹲著,她側(cè)臉和旁邊的人嘮嗑,腦后的頭花在樹影里,一閃一閃。
一上午看節(jié)目,演節(jié)目,做游戲,校園里到處是熱鬧的人,可她卻盼著快點完事。終于結(jié)束了,到家,剛吃完午飯,她的眼睛就有點睜不開,嘴里還嚼著黃瓜就躺下來,朦朧中聽到奶奶在外面的水泥臺階上刷洗著什么,沙沙沙沙……姑姑的聲音傳進來:晾干的桃核兒幫你裝袋子里了。
不再住一宿了?
不啦,回去我得抓緊生兒子,這是……
迷糊中,她又聽到奶奶很響地笑了兩聲:沒羞臊!生孩子還要……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
3
滿坡的野京桃樹綠得流油,天混沌,還葫蘆樣的悶。她在捏桃核,鴿蛋大的桃子已見黃兒,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叭——像誰一咂嘴兒,唇就張開了,紅褐色的果核露出頭來,兩手再用力一掰,一擠,橢圓的桃核兒就現(xiàn)出全身來,皺皺的,濕漉漉,新鮮,帶著血絲,帶著一股子甜絲絲的氣息。她想起兒子剛生出時就像這般皺巴巴的樣子。她一揚手,桃核兒就蹦到藤筐里。一恍惚,她感覺兒子從藤筐里跳出來,兩歲的樣子,光著小屁股,露著小雀雀,泥里,土里,炕上,地下滾。瞅著他肉乎乎頑劣的樣子,要哭沒哭,撇著嘴,張著兩只小臂,委屈地朝著她叫:媽,抱抱!奶聲奶氣的。這心尖兒真像裹了棉花,涂了蜜。兒子轉(zhuǎn)眼三十多了,頭發(fā)也見白,背也開始駝了,每日在城里辛苦討生活,瞅著心疼,著急,卻使不上啥力氣。唉!這日子也太不經(jīng)過了,三下兩個就到這個光景。
她又想起了那晚女兒說要生兒子的那個狠勁兒來,女人吶,想孩子心里刀剜著不說疼,生孩子不要命。孩子是啥,是自個兒其他的模樣,另外的自個兒,切出去的一塊心尖尖兒。
桃核兒已經(jīng)大半藤筐了,晚幾天,騎摩托的肖四就會來收走,兩塊錢一斤。城里人用它穿串兒拿著玩,做枕頭,做車墊子,做些個工藝品。今年桃核兒下來,能給孫女交上下半年學舞蹈的費用了。雖然鎮(zhèn)子里的老師只收了她一半的學費,但是對她來說,也很吃力了。這妮子從小就對舞蹈著魔似的喜歡,年紀不大,心卻野,沒上學時就說寧可不吃飯也要學舞蹈,長大要去電視里跳舞。就依她吧,自己緊巴點兒,不能緊著孩子。
這坡上的幾十棵桃樹,年年歸她采,因為她家離這最近,拐個彎,下個坡就到家門口,這些樹像她的孩子,她春天看,秋天看,一年四季看不夠。還有那些草地上的蘑菇,刮風掉下來的枯樹枝,樹根下的小蒜,都是寶。幾只松鼠,刺猬來了,有幾只鳥又飛到這兒做窩。風吹草動的,她啥都知道,這兒幾乎成了她的桃園了。村里的姑娘,媳婦,老姐妹都不來這兒。她們?nèi)ツ掀?,去東坡,去山后,去更遠的地方。桃花吐這個地方最不缺的是桃樹,遍地都是,人家都有大車小車,又有人手,知道她兒子常年在外面。老伴又故去得早。她呢連個自行車都不會蹬,只靠兩腳走,兩個胳膊抬,就都跟約好了似的,繞開這里,不跟她爭這一片。她對這事一半感激,另一半是心酸。
今年,她注意到有一棵樹沒有結(jié)桃子。從春天開始,別的樹都忙著開花,它就禿著,她以為這樹死了,就折了一根枝條看,里面綠綠的,滿是水分。后來等別的樹放葉時,它也跟著綠了。她舒了口氣,原來還活著。也許是去年果兒結(jié)多了,今年要歇一季。那時她想,這人要能像它一樣該多好,累了,就歇一季。
就是這棵樹,當她累得脖子僵硬,蹲得兩腿發(fā)麻時,便溜達到它跟前。在枝葉的夾隙間,她看到了好多小包包,綠色的,中間稍顯白,嫩嫩的,往外拱,整個好像憋著股勁兒。就在她想湊近了看到底是什么時,遠處傳來喊聲,她閃開樹影,站在寬敞的坡上,遠遠地,她看孫女跑來,邊跑邊喚———奶奶!奶奶!
她應著:在這呢!咋地啦?慢點,我的小乖乖!
孫女跑近了,氣喘吁吁地說:家里來個人,說是我老姑的鄰居,那人說我老姑父出車禍了!
4
天陰著臉,皺著眉頭,她跟在一行人后面,人群走得稀稀拉拉的。剛才從老姑家出來時,就有人不讓她跟著,她哭了,非要跟,她對人們說:我離不開我奶奶!別讓我離開我奶奶。人們一聽孩子這樣說話,一陣唏噓。有人就說:跟就跟著吧,二小,你看著。于是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也被叫上。
他倆被允許走在最后。一群人逶迤地從田間小路往山坡上走,進了林子,不遠,在一個土包前停下來。她繼續(xù)往前走,試圖靠近些,卻被制止了,她站在遠處,像個局外人。
此時,到處是老綠,唯有那土包是新鮮的紅土,她懷著驚驚的怕與新奇觀望著。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就站在那等。
她看到人們各自把手里的燒紙放在土包前,開始擺著碗,筷子,酒盅,把那些帶來的飯菜和酒擺在土包跟前,在地上畫著大圈,像她們小孩子做游戲時,在地上畫來畫去,念念有詞,她能聽到人們說話,卻聽不清他們都在講什么。耳畔只有老姑的哭聲,那哭聲一下子把她叼住,那尖利、嘶啞、使盡全身力氣的哭聲,根本不像老姑的聲音。老姑的哭,她是聽過的,去年春節(jié)時她和爸爸倆人在飯桌吃著吃著,就吵了起來,老姑嚶嚶嗡嗡地哭,還有春天時和奶奶說起婆家的一些事,也嗚嗚呀呀地哭,邊哭邊數(shù)落著。
可這哭聲卻不同,是那么的凜冽,像一把刀割開草皮,割開擋住的樹根,割開一個土坑,在她腳下,那刀毫不停頓,割開了她的衣服,皮肉,割在她的心上,讓她的心好疼,她站在那淚如泉涌,小小的臉上全是淚水。
淚眼婆娑中,她看見老姑掙脫奶奶,趴下,雙手張著,全力地抱著那個新鮮的土包,似乎胳膊短摟不過來,摟了又摟,那么急切,像抱著一個濕漉漉的人,那人那么滑,眼看就要滑走了。
一堆火燃起來,在青綠的山里很好看,她雖然離得遠,卻也似乎感覺到了一絲暖。
往回走時,她本來是隊伍的頭,可她把路讓開,讓那些一身煙塵的人先走。她又落在后面,沒人催她快走,只有那個叫二小的男孩子不聲不響地跟在她身邊。她回頭看,那個土包舊了些,似乎是被煙熏的,或者是天更陰的緣故。
遠處傳來隆隆隆的雷聲。
當雨下起來時,一行人要穿過一條河。過了這條河,就要進村子里。
前面的人開始疾走。閨女此時已停止了哭,也許她太累了,她知道悲傷也會累,老頭沒那年,她四十三歲,她也是這般撕心裂肺地哭,她就哭累過。把淚水哭完了,心里就凈了,空蕩蕩的,似乎所有的涼風都能吹進來。甚至身體因眼淚的流去而變輕,要飛起來的感覺。那時她認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儀式,那些裝模作樣的人都很可笑,說不定這時男人正在園子里鋤地。直到她在園子邊上看到鋤頭斜躺在那,才意識到他真的再也不會拿起它時,新的悲傷與絕望才會突然而至,又一次將她打倒。她攙著女兒走,閨女雖虛弱卻不老邁,所以兩個人更像挽著胳膊走。河里的水漲了,有的地方已經(jīng)漫過橋面,前面的人開始都踩著石頭,踮著腳,艱難地走過河,她松開了閨女的手,讓她走在前面,她緊跟著。手一直扯著她的衣角,不想離開半分鐘。
她看到前面的人踩著一件舊的棕色夾克,那夾克堆在一塊薄一點的石頭上,前面的人踩過,再踏過兩塊石頭,一蹦,就到了沒水的地方了。
閨女實然停下來,本來一直走得很穩(wěn),突然一腳踩在水里。彎下腰,扯那衣服。驟然嘶啞地哭叫:別踩!別踩!她忙說:你拿它干嗎?起來!閨女哭著喊:這是他的衣服,別踩。你們干嗎踩他的后背,干嗎要踩他的胳膊!別踩,我不許你們踩。她忍著好久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她知道不要和悲傷的人一起哭,那樣只能增加悲傷的分量。就像剛才在墳前,女兒哭時,她摟著女兒的頭,摟著她的悲傷,心里涌動的卻是自己陳舊的絕望,但是她不敢哭。那件被墊在石頭上的夾克真的是女婿的。他曾多次穿著來串門。夾克舊了,很少見,但今年春天他還穿著它來幫著種玉米。三天圓墳時,親屬們把女婿的衣服都裝到兩個蛇皮袋子里,扔在河溝邊,并沒有燒掉,這一件不知怎么就順水漂到這里來了。
閨女使勁拉著那件衣服,但是衣服被壓在石頭下,有一只袖子還耷拉在涵洞下面,被什么東西死死地掛住,她拽了好半天也沒拽下來。直到“撲通”一聲掉到水里,那衣服才真正地扯下來,被她抱在懷里,河不深,她從水里爬起來,抱著衣服絕望地站著,哭著,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誰也別踩,誰也不許踩。我不讓他們踩著你!
她感覺女婿死時都沒到最壞,而此時,閨女站在河里抱著一件舊皮夾克哭,才是最壞的時候,她是當媽的,她不能讓事情再壞下去了。
5
早上,她起來時,看見老姑穿戴整齊,頭朝里躺著,閉著眼,感覺像一宿沒脫衣服。
奶奶放上小炕桌,她擺上碗筷,爬上炕準備吃飯。她叫:老姑,吃飯啦。奶奶也邊擦手,邊嚷著:吃飯!吃飯!
奶奶做了手搟面,臥了兩個雞蛋,特別誘人的是奶奶還炸了她最愛吃的肉醬,那肉醬盛在一個白瓷盤里,暗紅色的肉末間埋著碧綠的青椒絲和蔥花。呼呼地冒著香味。她最愛吃的是奶奶的手搟面,最受不了的還有肉醬的香味。她咽著口水,等著老姑起來吃飯。她餓了,最近,她總是餓,特別是晚上,明明剛吃完飯不久,可又感覺餓,想吃東西。有時想得不行,餓得不行,就跟奶奶念叨著餓。還不到睡覺的時候,奶奶此時已在炕上打盹,就迷迷糊糊地起來,或扶著腰,或揉著膝蓋,或抻著胳膊、腿,低聲叨咕:真疼!生繡了!她就在奶奶嘮叨中聽到她骨頭嘎吱嘎吱的聲響,想象著一些鐵銹掉下來,有點心疼,后悔。
老姑還不起來,奶奶已經(jīng)叫了兩遍。
她特別餓,除了真餓,還有被肉醬勾起來的饞。她還著急,今天有舞蹈課。
奶奶終于感覺事情不對,就爬上炕,扒拉著老姑。說:丫,咋地啦!
老姑突然長出了口氣,睜開眼睛,說:媽,我疼,我哪里都疼!奶奶就忙著摸老姑的頭,自言自語:感冒了不成?
老姑又說:媽,我沒事,就是這里疼,心疼!老姑使勁地捶著胸口,她想老姑的乳房一定被捶疼了。接著又說,媽,我太痛苦了,受不了,我要結(jié)束這痛苦!奶奶突然拍了老姑肩頭一下:說啥呢?傻孩子!老姑還繼續(xù)說:媽,我過不去了!老姑這次沒嚎哭,卻不停地流淚,枕頭濕了一大塊,她不知道,就那么一會兒,老姑是怎么流出那么多眼淚的。奶奶摟著老姑的頭說:傻孩子,可不敢這么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想起有一次,她哭了,媽媽也這樣摟過她。
老掛鐘當當當?shù)厍闷饋?,她看了一眼,說:奶奶,我吃完飯自己去舞蹈班,不用你送了。奶奶嗯了一聲,繼續(xù)勸老姑。
她自己盛了碗面吃。她感覺自己沒有那么餓,面條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吃。
第一次一個人去鎮(zhèn)里,她有點慌慌的驚喜。其實好多次她都想自己去,不用奶奶送了,奶奶的腿不好,走得慢,她還要走走停停地等著她。還有,她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獨立,不想走到哪里身后都跟著人。
走在去鎮(zhèn)子的路上,她心情很舒展。有霧彌漫在不遠處,她想快點奔進霧里,但是霧總在前方。就這樣走走跑跑,似乎不一會兒就到了鎮(zhèn)上。
鎮(zhèn)子里陽光明媚,沒有霧。跳舞時,她想,自己要快點跳,快點長,離開這兒,去爸爸媽媽待的城里,只有去城里跳舞才能有機會上電視。
桃花吐在一個山洼里,經(jīng)常有霧,特別是春天,滿山遍野都是桃花時,那些霧繚繞在樹與花之間,彌漫在地面草叢里,真有一種畫不出、寫不盡的美。
她回家時,越過一個山岡,就遇到了桃花吐的大霧。霧濃得很,稠得很,扯一把,手上一縷濕,一縷白,可被扯開的那處依然和原來一樣。她走走停停,一把把摸著那霧,扯著那霧,她希望看得更遠點,結(jié)果怎么扯,她都只能看到自己胳膊那么遠的距離,她伸出去的指尖甚至都被霧吞得影影綽綽。她感覺到了濕,還有溫暖。在霧里她只有自己和腳下的路。她開始玩一種自己剛想出的游戲,她要摸到他們,不管是誰。開始的時候,一只小黑狗出現(xiàn)在腳前,她蹲下身要摸它的瞬間,小狗跑掉了,后來小狗又搖著小尾巴返回來,這大霧讓彼此都變了模樣,不敢相認。她摸它,知道到了山坳處,到白發(fā)老丁頭家門口了,離家還有一半的路程。果然,老丁頭從她身邊走過,她手臂伸開,指尖刮了一下他的前衣襟。老丁頭看了她一眼。說:好大霧,慢點走!再后來她遇到一只貓。還有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一個孩子。她輕輕捏了一下小孩兒的臉蛋,女人看她笑了笑。她感覺最有意思的是他們身上都似乎長了層白毛,跟平時看到的樣子一點也不同。她感覺這特別有意思,下一個會遇到誰呢?要是媽媽爸爸一下子出現(xiàn)在這多好!要是老姑父也出現(xiàn)在這霧里,那就更好了,她就把老姑父領(lǐng)到老姑面前說:不用哭了,我把他給你找回來了。
她在霧里走啊走,遇到了樹,遇到一塊石頭,她摸它們,都濕漉漉的。霧里的一切看起來,摸起來都是軟的,也不是平時看起來的樣子,似乎像每夜她做過的那些夢,無所不能,上一刻在家,下一刻窩在媽媽的懷里,坐在爸爸膝蓋上。
她不知疲倦地在霧里探索,甚至有一會兒,她忘記了趕路,蹲在地上看一隊螞蟻搬家。霧里沒有聲音,沒有遠方,沒有學校,沒有住的老房子,沒有村頭看見她就追的壞鵝。
腿開始疼,像墜了石頭,她就奇怪了,每次走到家,她的腳都不會疼。再看路,和原來的路不一樣。又翻過一個山梁,霧稀了,她走出了霧,卻找不到家了,看看四周,一片陌生,她迷路了。
她并不特別害怕,她覺得自己是在某個路口拐錯了,她又重新往回走,走進那片霧里,去找那條岔路。
這次,她仔細地看,看著路,看著旁邊的樹和石頭。
又走了好久,遠處傳來熟悉的喚她的聲音,小得像從水里傳出來一樣,她一陣驚喜,回應著:哎!奶奶,我在這兒!但這兒是哪里,她并不知道。
奶奶的聲音由小到大,好半天,枯瘦的奶奶從濃霧里沖出來,一臉焦慮,她是濕的,像淋了一場雨。
奶奶蹲下,一把抱住她,捶著她的后背,說:小丫崽子!你跑哪去了?嚇死我了,找半天,這要是把你丟了,咋向你媽交代??!
她給奶奶擦擦臉上的水,說:我丟不了!就是玩得忘記看路了。
奶奶繼續(xù)嘟囔著:可嚇死我了,早上要不是你老姑說那話嚇我,咋忙也得送你,以后再不許自己走了。
她忙說:奶奶,今天有霧,要不我早到家了,下周我還要自己去。
6
閨女已經(jīng)三宿沒怎么睡覺了。自頭七燒完,她沒哭,只是發(fā)呆。有時,一整天眼睛就盯在一處看,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嘮叨,睡一會兒吧!身體會熬壞的!女兒依舊不言不語,沒反應。
閨女不睡,她也不放心睡,就坐著,靠著墻打盹。困意來襲時,她總是一下子就糊涂過去。再嚇得猛地睜開眼睛,看看女兒還在不在眼前。
白天,她熬不住了,就讓小孫女看著閨女,抓緊功夫補一覺。孫女盡職盡責,醒來后偷偷跟她說老姑做了哪些事,說了什么話,她感覺這孩子今年特別懂事。
早上,她正屋里屋外地忙著時,東院的老白太太來她家,告訴她前坡桃子落了滿地。有的都爛了,咋不去撿呢?是不是今年不撿了?她知道老白太太問這話的意思,忙說:撿,咋不撿,這不才倒出空兒來嗎,后晌兒就去。
她就開始著起急來。本來桃核兒才撿了一半,姑爺就出事了,這些天心思一直在閨女身上,撿桃核兒的事兒都忘了。她就商量閨女跟她去坡上,閨女開始不說話,問急了說不去。又費了半天口水,她總算吐口兒,說:好,那我待一會兒就回來!她忙叫上孫女,三人拿著藤筐、蛇皮袋子往坡上去。
桃子遍地,不用費力去樹上摘,不用使勁兒搖晃樹。
閨女坐在石板上繼續(xù)發(fā)著呆。發(fā)呆也好,只要不哭不鬧就行,她忙拎起藤筐找到最多的那棵樹下,飛快地撿起來。孫女也知道時間緊迫,小手緊著忙,孩子靈巧,比她撿得還快。撿滿一筐桃,她就趕緊往家倒騰,帶皮的很沉,往常她是扒完再運回家的,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只能這樣。桃子進了家,她的心就放下來,再慢慢剝,看著閨女,看著孫女,喂雞打狗,什么都不耽誤,也挺好。她總能找到讓自己心里平衡的想法。
半天的時間,女兒沒張羅回家,大概忘記了這事。她獨自沉在某個地方,這個地方一定有好玩的事情,女兒嘴角有時會向上翹著,笑一下。
終于把那些樹下的桃子撿得所剩無幾了,她長長舒了口氣。
晚飯過后,天才擦黑,閨女說:媽,我好困。她忙說:太好了,困就脫衣服舒服地睡。女兒真的睡著了。她也跟著倒頭便睡,這覺真香。一夜幾乎沒翻身,還是那個姿勢醒來。小孫女已經(jīng)起來,正寫作業(yè)。女兒還在睡,她躡手躡腳下地做飯。女兒早飯還沒醒,她沒忍心叫,她對孫女說:人啊,飯三頓兩頓不吃沒事,覺可不能不睡,不睡覺腦子會壞掉的。
直到晚飯,閨女還沒醒,她有點急,就推了推她,說:丫,起來吃飯,閨女翻了個身,說:不吃,讓我再睡會兒!她也沒辦法。就等她睡醒吧。
早上天還不亮,糊里糊涂中聽閨女問:媽,幾點了?她答,五點多點吧!閨女就坐起來,穿衣服。找鞋子。她也徹底清醒了,她看女兒精神狀態(tài)很好,說話也比前些天有勁兒,兩天的覺沒白睡,就問:你起這么早干嗎?閨女一本正經(jīng)地說:回家唄,不能總在你這呆著。我要回去生孩子,總在這兒,我跟誰生孩子去啊?她叫:丫,你睡糊涂了吧!她去拉她的手,她一縮,指尖在她手心里泥鰍一樣滑走了。等她穿上衣服,趿拉上鞋,去外面追時,閨女已經(jīng)騎上自行車一溜煙跑沒影兒了。她忙去村里求人騎摩托車追。七點多后,騎摩托車的人回來說,一路上也沒遇到人,家里也沒有。她不信,就跟那個人說,我眼瞅著她朝那個方向去了,咋能沒有呢?于是,她不顧說什么,飛快地往閨女家奔。
那天早上,她是忙亂的,甚至穿了一雙不一樣的鞋子,花白長發(fā)一半梳在腦后,一半擋住臉。焦慮堆成一堆,在她額頭與眉眼間伏著,這不是她平時的樣子。她平時無論多忙也要把自己弄得很齊整。即使老頭剛過世那會兒,她也不會馬馬虎虎地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的。
閨女家的門緊鎖著。屋里,外面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她就去女婿的墳地找,一場大雨過后,墳矮了,舊了,像一座墳了。在她看來,新埋的墳里總像有個人往出拱,老頭兒沒時,有一次她就偷偷到他墳前,把土扒出來很多,她感覺扒的十個指頭尖都火辣辣的了,墳都挖出一個洞,后來,促使她停下來的是什么,她忘記了,但總會有什么念頭讓她頓悟。
她這一趟走下來,感覺特別累,撿桃核兒那天都沒有今天累。往回走時,她走走停停,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趴在路邊,趴在田野里算了,再不往前走了。
路過她的那片坡。她感覺有點異樣。使勁眨眨眼,看是不是自己瞅錯了,對,那棵,就是沒結(jié)桃子的樹,竟然把一枝花伸到她面前,攔住去路。仲夏的桃林里,它顯得那么獨特,那花在葉子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像捂著層面紗。她湊近看,有些花已經(jīng)完全開了,伸著長長的蕊,粉嫩,還有的含著苞,努起嘴,吐出半抹風情。那俏皮的樣子,真是好看。風從花枝間吹過,她突然聽到閨女那天夜里說過的話:我真想生個兒子呀,真刀真槍的,血流成河,疼死也生!一驚,然后就看見樹的那邊還有個人影兒,是閨女!是她!她在樹的最深處,接近樹的主干,她抱著一個粗壯的枝丫,正對著那樹說話。她似乎有點生氣,數(shù)落那些桃花,聲音都和平常不一樣:你看你們呀,該開的時候你們不開,現(xiàn)在,你們開有什么用?你們早想什么去啦!早干嗎去啦……
她一下子把嘴捂住,怕自已出聲,淚水就順著那指縫往下流,一會兒工夫她的手掌就變得濕而厚起來。
好半天,她平復了情緒,走到閨女跟前,叫了聲:丫!早上去哪了,找你大半天?不爭氣的眼淚又涌出來。閨女看到她,松開了樹,走過來,說:媽,讓你著急了,我這兩天就是惡心,不想吃飯,我去鎮(zhèn)里買酸橘子去了,你別哭,我沒事!閨女輕輕給她擦淚。
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
閨女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衣服前大襟撩起,拎成個洼兜兒,去樹上摘下第一朵桃花,放在里面。她專門挑那些半吐未吐的桃花,她摘得仔細,一枚枚地,用手捏著花柄,盡量不去碰那花骨朵兒。一會兒工夫,她衣襟里的桃花已經(jīng)有一大捧。她問:摘它干嗎?閨女說:大侄女說她三天沒上廁所了,拉不出來。摘點兒回去給她熬水喝。她驚訝地說:這話是她昨晚跟我說的,你不是一直在睡覺嗎?閨女說:我是做夢時聽到的。
閨女在前,她在后,娘倆往家走。
一枚桃花從閨女衣襟的縫隙里漏了出來,旋轉(zhuǎn)著,落在地上,那也是朵要開沒開的花,吐出一兩根細蕊。
選自《山東文學》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