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一九九八年,春天又暖又早,樓前連野草地都開出蓬蓬荊條花。好幾天了,我中午出門總能撞上段雪飛,蔫兒吧唧的,半蹲在明黃花叢里,像一只舉棋不定的貓。
我家住鍋爐廠宿舍,七層紅磚房,一樓四戶,共用一個有沖水設(shè)備的衛(wèi)生間。隔壁樓是鍍鋅鐵絲廠宿舍,他們廠不行,宿舍里一層一個公用廚房,上廁所只能出門再走兩百米,十幾個人一字蹲開,那場景但凡見過的人,都不可能忘記。老有他們樓的人跑我們這邊來解大手,按理說衛(wèi)生間水費是走廠里水表,給人用用誰也不吃虧,但我們樓的人都覺得衛(wèi)生間相當(dāng)高級,而鍋爐廠理應(yīng)比鐵絲廠高級,所以每層樓都在門上裝了鎖。這其實很麻煩,每天早上還得揣著鑰匙上廁所,有時候忘記帶,又憋不住,氣氛就會變得很緊張。
鎖經(jīng)常會被鐵絲撬開,這也可以理解,畢竟是鍍鋅鐵絲廠的人,天時地利耳濡目染,使用鐵絲的技術(shù)比較嫻熟。但連續(xù)三天都遇到段雪飛,胖墩墩黑黢黢一個人,鬼鬼祟祟蹲在門口,我覺得這有點過分了,大聲叫住他:“段雪飛!你又要來撬我們廁所,我爸說了,里頭的鎖芯都被你撬壞了!”
段雪飛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梳郭富城頭,總學(xué)社會青年雙手插兜,今天卻把右手背在后面,漲紅了臉,說:“誰撬你們鎖了,甭亂說!”
段雪飛爸媽都是鐵絲廠工人,鍍鋅工,永遠(yuǎn)臉青白駭,嘴唇烏紫,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點像鬼,都說是在車間里被酸熏壞了,一個月可以多拿三十塊勞保補貼。小學(xué)三年級,我和段雪飛同桌,我媽偷偷給班主任送了一瓶雅倩潤膚霜,讓她給我換了個位子,“喲,誰知道他身上有沒有毒”,這就是我媽,任憑再小的事情,也能運籌帷幄一番。
鍋爐廠是三線企業(yè),遷過來幾十年,我媽卻認(rèn)為自己還是北京人,任何節(jié)日都在家雙刀剁餡包餃子,堅持說普通話,也逼著我說,但我對此沒什么興趣。我是個四川人,特別愛吃肥腸,口頭禪是“日起鬼哦”和“你給老子等斗”。
我后來被換去和薛凌峰坐,我媽感到滿意,因為薛凌峰是鍋爐廠副廠長的兒子。我媽是個有手段的女人,我和薛凌峰一直同桌到現(xiàn)在。上中學(xué)后段雪飛分到了差班,又留了一級,我們都高一了,他還在讀初三,我們再沒說過兩句話,直到他老來用我們樓的廁所。段雪飛撬鎖的技術(shù)實在不錯,有兩次我爸都在門口要堵住他了,他戳兩下就又得了手,把門反鎖,不緊不慢上完,再從窗戶跳出去。我家住三樓,窗外有一棵密密匝匝的黃桷蘭,段雪飛就先跳到樹上,再溜下來,整套動作行云流水,“這家伙,跟只貓似的”。我后來發(fā)現(xiàn),我爸內(nèi)心深處其實有點欣賞段雪飛,就像他欣賞我長期背著我媽,四處跟人說“你給老子等斗”,他就沒有辦法,還得正兒八經(jīng)說普通話,加很多兒化音,做一個流亡在外的北京人。
我沖上去,把段雪飛的右手翻過來,說:“還說沒撬!你看看這是……咦?這是什么?”
他右手翻過來,不是鐵絲,是兩張《泰坦尼克》的電影票,粉紅色,在手里攥久了,汗津津的,有一張還缺了角,用作業(yè)本紙胡亂補了補。區(qū)里電影院正放這個,排隊的人早上五點就坐在門口嗑瓜子排隊,我六點起床,還吃了冬寒菜稀飯再過去,最后只在門口買到一堆摟摟抱抱的不干膠。
我又驚又氣:“你怎么能買到?!”
段雪飛支支吾吾,想了半天,說:“我舅舅給的,他在文化局上班?!?/p>
“賣不賣?”
“什么?”
“賣給我,怎么樣,你反正也看不懂?!?/p>
段雪飛臉又紅了,氣呼呼地說:“可以!老子本來就是要賣了買煙!五十。”
“什么?”
“五十一張,要不要?”
“你咋子不去搶?”
“不要算球?!倍窝╋w轉(zhuǎn)身就走。
“你給老子等斗?!蔽易妨顺鋈?。前頭有個水泥乒乓球臺,臺下擱著巨大的潲水缸,每周才有人來收一次,今天大概是第五或者第六天,天氣暖熱,那味道半旋空中,不易形容。段雪飛聽我叫他也不轉(zhuǎn)頭,不知怎么回事,卻跳上乒乓臺,蹲在那里,往潲水缸里吐口水。
我捂著鼻子:“三十,我就這么多錢?!?/p>
“四十?!?/p>
“三十五。”
“行吧。”他跳下乒乓臺,明明穿皮鞋,卻沒一點兒聲音,我想到爸爸說的,這家伙,跟只貓似的。
我從書包里拿出一團(tuán)十塊,數(shù)了七張,扔進(jìn)他手里,又把兩張票都抓過來,他愣了愣,沒說什么,把錢胡亂塞進(jìn)褲兜,又對我揮揮手,走了。
花光三分之一畢生存款,我卻喜滋滋的,把那兩張票壓進(jìn)數(shù)學(xué)書。下午一點,暖到近乎于熱,春天游移不定,讓一切變得渾濁,空中飄浮大團(tuán)白色柳絮,潲水缸里有將餿未餿的紅苕稀飯,前方段雪飛走得極快,像一只倉皇溜走的貓。
那幾年大家都過得不好,到了九八年,身邊大部分同學(xué)的父母都下了崗。別人家不知道怎么樣,我們家反正總吃白鰱,活白鰱一斤三塊,剛死不久的一斤一塊,我們就總吃剛死的,拼命加辣椒和大蔥,這樣能壓住腥味?!岸喑渣c,魚吃多了聰明。“我媽說。但我并不那么在乎是不是聰明,白鰱寡油,我變得很饞,想吃肥肉,我媽一直穩(wěn)著不買,我就每天早上用豬油拌飯,睡前吃一小碟油渣蘸白糖,牙壞了,照鏡子能看到一個黑漆漆的洞。
已經(jīng)是這種情況了,我們鍋爐廠依然比別的廠高級,因為下崗人數(shù)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四十歲的不下,技術(shù)骨干不下,夫妻雙職工的,只有女人下崗。我媽不服氣,她是車工,工資本來比我爸要多二十五,我爸這種電工只能換換燈泡,拿電筆四處戳戳是不是漏電,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她去廠里鬧過幾次,先沒找到人,最后一次見到副廠長薛建國,也就是薛凌峰他爸,薛建國抱著泡了胖大海的玻璃杯,語重心長地說:“羅桂芳同志,你是黨員,應(yīng)該發(fā)揮帶頭作用,支持黨中央和國務(wù)院的國有企業(yè)改革嘛……現(xiàn)在呢,我們廠里頭是有點困難,但這只是暫時的,等再需要的時候,你也要做好準(zhǔn)備隨時回來嘛,再說了,你家肖全輝不是還在廠頭?”
我媽說:“肖全輝一個月工資才三百,過不下去?!?/p>
薛建國說:“不止哦,午餐補貼還有三十,防暑降溫費二十八,肖全輝一個月三百五跑不脫?!?/p>
我媽說:“三百五也過不下去,肖珉珉要中考了,需要補充營養(yǎng),多吃點肉。”
薛建國說:“小幺妹,肉吃多了也不好,青春期發(fā)胖,以后瘦不下來,我看珉珉腿就有點粗,多吃點魚嘛,吃魚長腦殼?!?/p>
我媽還想說點什么,薛建國揮揮手,起身給胖大海續(xù)水,說:“羅桂芳,你差不多可以了,你看看邊上鐵絲廠,百分之九十幾都下了,人家也沒有怨黨怨政府,你是首都來的,北京人,素質(zhì)高,高風(fēng)亮節(jié),你說是不是?”
我媽沒話說了,只能高風(fēng)亮節(jié),回家經(jīng)過菜市場,買了一條沒死透的白鰱,白鰱一塊五,蔥姜蒜辣椒一共五毛,都快走到家了,又掉頭回去,買了三兩豬頭肉,七塊五,挑了特別肥的一截,老板都拌好了,回家她還加了一大勺豬油。
我吃完涼拌豬頭肉,滿嘴蒜味,刷了好幾次牙,又嚼了我爸杯子里的茶葉沫兒,這才出門去電影院。我媽沒問我去哪里,她每晚都要在門口的爛茶館里打麻將,五毛錢的底,三番封頂,血戰(zhàn)到底,北京人按理說不應(yīng)該打這種不上檔次的小麻將,但如果手氣旺,一晚上能起來一周的飯錢,我媽最近手順,考慮到我的豬頭肉,也就顧不上北京人的身份了。她打牌,我爸就坐在邊上,喝茶,剝花生,看黃易的武俠小說,要是我媽有一陣兒實在不順,他就上去換個手,贏家一般都不愿意有人換手,這會敗風(fēng)水,但我媽說了,她有病,憋不住尿。她總是尿很久,再回來時,一上手就做三番,十之八九又能風(fēng)生水起。
這就是九八年,連政府清潔工都有一大半下崗,如果總不下雨,走在路上就會吃土,那個冬天只有兩場小雨,于是人人都穿著舊衣服,灰撲撲吃土。沒什么人出去吃飯,路旁小飯館卻也沒有關(guān)門,生意不好,大家就湊在門口炸金花,也是五毛的底,但上不封頂,輸贏過了五十,氣氛就會非常緊張。賣肥腸面的老板見我經(jīng)過,總讓我用棒棒手給他切牌,如果切出好牌,就獎我自己去鍋里夾兩塊肥腸,他家的肥腸不撕油,我細(xì)心選出肥腸頭那一截,兩塊下去確實止饞,何況我總夾三塊,肥腸油的味道縈繞口腔,幫我度過了那個冬天。
就這樣,每個人都覺得難,卻每個人都活了下來,那年春天又來得如此迅猛急促,讓人覺得這一切都會過去得很快,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年之后,我還被困在一九九八年。
大年二十九我才回家,在T3安檢口遇到薛凌峰,拖一個藍(lán)色Rimowa,灰色大衣搭在手上,滿臉不耐地打電話。我們有半年沒見了,上次是在七月,暴雨預(yù)告三天,卻一直沒能下來,我滿臉油汗,坐在一輛沒有空調(diào)的846上,車上密密挨挨的人,我為有座位感到慶幸。那段時間我總這樣,提醒自己為任何事情感到慶幸,發(fā)票刮出五塊錢,搶到大望路一元剪發(fā)團(tuán)購,吃味千牛肉炒飯牛肉特別多,諸如此類。
車剛過傳媒大學(xué),薛凌峰給我發(fā)短信:“晚上要不要過來?我十點左右到家?!蔽以跂|大橋下車,不過下午三點,找了家麥當(dāng)勞硬生生坐到九點五十,去衛(wèi)生間補好妝,確認(rèn)身上沒有汗味,這才走去薛凌峰的小區(qū)。
小區(qū)很大,底商很有幾家好餐廳,有兩次薛凌峰讓我下午五點過來,做過愛之后,他也請我下樓吃日本菜,兩個人坐在吧臺上,隔好一段距離,呆呆等著廚師做手握壽司,海膽、鰻魚、金槍魚腹,有一次吃到河豚,就是這些東西,沒什么意思,卻足夠我又一次為當(dāng)下感到慶幸,以及發(fā)幾次朋友圈。吃過之后薛凌峰買單,客客氣氣給我打車,塞給司機(jī)一百塊錢,我回家走京通快速大概八十五,但有十塊錢過路費,我總等車開出去一會兒后說:“師傅,走朝陽路。”朝陽路堵一點,紅燈也多,但能省二十,我又并沒有什么著急的事情。
門鈴響一聲薛凌峰就開了門,正在扯領(lǐng)帶,他拉我進(jìn)門,把我壓在玄關(guān)的換鞋長凳上,又撕開內(nèi)褲,一言不發(fā),就這么硬硬進(jìn)去。他總撕我的內(nèi)褲,倒是沒有撕過裙子,畢竟我在這里也沒有換洗衣服,不穿內(nèi)褲卻不怎么要緊,好幾次我就這樣,空空蕩蕩回家,夏夜暖風(fēng),鉆進(jìn)裙底,像一雙充滿愛意的手,比薛凌峰溫柔一些的手。
性生活本身沒什么不好,不短不長,不管是時間還是尺寸,幾乎每一次我都能到高潮。只是薛凌峰從不把我放在床上,換鞋凳,三人沙發(fā)、單人沙發(fā)、地毯、料理臺,像某部狂熱的偷情電影。我卻還是比較喜歡床,料理臺非常硬,地毯上有貓毛和零散貓砂,真皮沙發(fā)入骨冰涼。房子是規(guī)規(guī)矩矩三室兩廳,有一個層高五米的陽臺,做完之后薛凌峰會去上面抽煙,靠在欄桿上,前頭是那種理應(yīng)如此的北京夜景,國貿(mào)三期閃爍燈牌,三環(huán)堵得要命,世貿(mào)天階的天幕下似乎有人求婚。我洗完澡,也出去找他要了煙,他一直抽七星,一股薄荷味,煙霧緩緩上升,匯入無邊灰霾,一支煙可以拖得很長,我們都不說話,像兩個不怎么熟的人,不明白一切怎么走到了今天。
安檢時薛凌峰終于看見我,點了點頭。后來再見就已經(jīng)登了機(jī),他坐商務(wù)艙第一排,換好拖鞋,低頭讀一份英文報紙,通道上有人放行李,我站了好一會兒,他就一直沒讀完頭版。座位在倒數(shù)第二排,也不靠窗,因為買得早,機(jī)票打了五折,飛機(jī)升空時遇到氣流,我這位置顛得厲害,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會死在今天。死倒是沒什么,只是那樣人人都會以為我和薛凌峰死在一起,想到這種可能,我突然感到不可遏制的惡心。
剛上大學(xué)那一年,我們算談過戀愛。我高考失誤,讀一個根本沒想到會那么爛的學(xué)校,又正好遇到新校區(qū)搬到良鄉(xiāng),薛凌峰卻在北大,見一次面需要往返坐六個小時公交地鐵。剛到北京,我們都有一種恐慌式孤獨,于是每個周末都見面,總是我去看他,和現(xiàn)在一樣,我并沒有什么著急的事情。公交一路往北,因為上車早我總有位子,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窗外經(jīng)過一家沙縣小吃,又一家沙縣小吃。我一直沒有相信這件事是真的,我是說,有一個讀北大的男朋友這件事,我甚至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提起過,我認(rèn)為這樣以后就不至于讓自己顯得太難堪。
一開始薛凌峰也會在未名湖邊上抱著我,久久接吻,后來他有了一點變化,這種變化微妙,然而明確,在他回我短信變成兩三天一條時,我提出分手,他表示同意,整個過程和我的想象完全一樣,有一點無人知曉的屈辱,卻也不算難看,確定分手時我們甚至沒有通過一次電話。那時我們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因為并沒有錢去開房,有幾次他非常沖動,讓我把手伸進(jìn)褲子,替他解決問題,精液又黏又腥,我不怎么喜歡,但像別的我不喜歡的事情,我并沒有拒絕。很多年后我才開始為這件事后悔,替男人手淫不怎么重要,但那種甚至沒有想過拒絕的心情,在后面的時間中,出人意料地慢慢變得重要起來,有一次半夜想到,突然憤怒地摔了手機(jī),對著有青白霉斑的墻壁,我大聲說:“你給老子等斗!”
等到2012年,我和薛凌峰通過初中同學(xué)群互加了微信,有一個周末他突然問我:“你這兩天會經(jīng)過國貿(mào)嗎?”我分明應(yīng)該揣著一把刀去復(fù)仇,但真他媽日起鬼,我居然換了裙子化好妝,在他家的沙發(fā)上,和沒有戴套的薛凌峰做了第一次。也是盛夏,中央空調(diào)開得極低,我一直發(fā)抖,中間有兩次想貼住他取暖,但他又挺身起來,除了連接的地方,我們一直有點距離。房間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藏著音響,放那種極悶卻極合適的音樂,后來我發(fā)現(xiàn)薛凌峰總放這一首,就問過一次,他剛結(jié)束,漫不經(jīng)心從我身上下來,躺在地毯上,伸手去扯抽紙,“好像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也不怎么確定,“買音響送的碟,一直沒拿出來?!坝幸淮挝夷锰椎臅r候看到那張CD的盒子,“Schubert Schwanengesang,D 957”,后來我在家也常常聽,舒伯特第957號作品。
這種關(guān)系就這樣持續(xù)下來。如果遇到例假那幾天,我還是替薛凌峰手淫,中間那幾年的后悔與憤怒并沒有消失,卻和另外的東西并行不悖,拽著我走到今天。我也想過等我交到男朋友就和他斷掉,但還是日起鬼,兩年里我一直沒能認(rèn)識什么合適的人,不合適的倒是有幾個,都和我一樣,掙稅前六七千的工資,在通州破小區(qū)里租房,出入地鐵,吃二十塊以內(nèi)的晚餐,臉上有一種一眼即知的窘迫,我甚至沒法假裝自己對他們有什么興趣。
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在樓下吃麻辣燙,有個男人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問能不能加我的微信,我覺得他有點面熟,就讓他掃了二維碼?;丶液笪页脸了艘挥X,夢中有魘,半夜醒來,窗外路燈斜斜照進(jìn)余光,房間逼仄,似有鬼影流動,眼前是多年前的一場大火,這讓我終于想起來,那男人長得圓頭圓腦,頂上有兩個旋兒,看起來一股傻相,正是一九九八年的段雪飛。
去電影院是想碰碰運氣,我手上沒有票。中午到學(xué)校,薛凌峰已經(jīng)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寫作業(yè)。我們從幼兒園就是同班,他一直是個端端正正的男同學(xué)。職工子弟幼兒園就在廠里,原本是個廢棄車間,里頭有幾個壞掉的耐熱爐箅子,那東西有點像個帶縫隙的圓桌,廠里省錢,下面墊一個鍋爐風(fēng)帽,再鋪上油紙,我們就在上面畫畫、撕紙和吃白糖泡粑。門前有一個巨大水泥壩子,每逢組裝鍋爐,幾十個小孩兒屁滾尿流,堆在壩子里圍觀,焊槍火星四濺,如果遇上冬天,每個人的棉服都被燒出小小黑洞,讓這更像是在過年。
只有薛凌峰,丁點兒大一個人,謹(jǐn)謹(jǐn)慎慎地爬到窗前長桌上,透過污臟玻璃往外看,“我爸說了,這有危險”。就這樣,大家都到了十五歲,小時候人人都長得一團(tuán)混沌,也就是這兩年我才意識到,原來長得像他那樣端正的男同學(xué),并不是很多。課間操舉目四望,要不瘦得像猴兒,手長腳長,滿臉膿包,要不就像段雪飛,圓圓短短一張臉,校服褲子卷了兩卷還拖在地上,袖口臟得堆泥,整個冬天都只穿一件手打黑色高領(lǐng)毛衣。
十五歲,好像必須得喜歡個什么人了,我思索良久,決定喜歡薛凌峰,一是同桌比較方便,二是班上也并沒有更合理的人選,三是我覺得這樣我媽會比較高興。下崗后她過得不好,吃著吃著飯也會無端端哭一場,如果我的未來能和薛凌峰扯上一點關(guān)系,她也許會稍感安慰。我們班有二十八個女生,我疑心有二十個決定喜歡薛凌峰,這也讓我感到安全,我總是走擁擠的道路,因為這總是讓人感到安全。
我坐下來也醞釀了一會兒,這才推推薛凌峰:“喂?!?/p>
他看看我,繼續(xù)寫作業(yè)。
我又推他:“喂。”
“嗯。”
“電影看嗎?”
“嗯?“
“《泰坦尼克》,就是挺好看那女的……”
“我知道《泰坦尼克》?!?/p>
“我有兩張票,就今天晚上的,我舅舅在文化局……”
“多少錢?”
“啊?”
“都賣給我,多少錢?”
我有點泄氣,但到了這個份上,我也不在乎趁機(jī)賺一筆:“一百?!?/p>
“可以?!彼麤]再說什么,從校服褲子里摸出一百塊,這張錢和薛凌峰所有東西一樣,嶄新,體面,干凈利落。我想到我遞給段雪飛那揉成一團(tuán)的七十塊,拿出那兩張用作業(yè)本補過的電影票,薛凌峰皺皺眉,收了下來。教室里人漸漸多了,值日生開始擦黑板,青天白日,塵埃在光中清晰地畫出一道實線,我在這邊,而薛凌峰在另一邊。
電影院門口都是我這種人,不想花錢,又想碰碰運氣。三四十個人聚在售票處前頭,不知道誰帶了瓜子,于是大家都蹲在地上嗑瓜子。有人說開場了總能溜進(jìn)去,又有人說,電影院后面有個小門,看門那老頭兒姓李,平日里兇是兇,給他買包嬌子脾氣也就好了。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薛凌峰,似乎在等什么人,他還是穿著校服,洗得藍(lán)是藍(lán)白是白,里頭一件白得不合理的高領(lǐng)毛衣。我也還穿著校服,里頭也是白毛衣,因為一周只能洗一次澡,領(lǐng)口一道黑垢,有時候不得不把領(lǐng)子往下翻兩圈,我媽也不是不洗衣服,只是非常奇怪,她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洗成糊里糊涂的灰色。
七點半的電影,到了八點,誰也沒能溜進(jìn)去,也沒人舍得十塊錢去買嬌子,人先散了一半,剩下一半就近找茶館打牌。我有點失望,但想到一天里平白賺了三十塊,又不想回家,就在電影院對面找了一家小面館,吃加兩份肥腸的肥腸面。
火大概在八點半燒起來,我正猶豫要不要再點一籠粉蒸肥腸,抬頭已看見隱約火光。開始以為是燈,旋即聞到煙味,電影院大門擁出驚慌人群,我放下碗,卻鬼使神差向那火光沖去,像黑暗之中有莫名暗示,提醒我如果不是這樣,就會錯過某些莫名又確定的東西。往外奔跑的人太多,我沒能進(jìn)大門,倒遇見臉色蒼白的薛凌峰,都這個時候了,他明明鼻尖粘黑灰,身上一股怪味,卻還是那副全然潔凈模樣,實在是日起鬼。
我拉住他的袖子:“咋子回事?”
他略微焦急,看著前方:“燒起來了?!?/p>
“哪里燒起來了?”
“放映室。”
我還想問兩句,他卻掙脫我的手,急匆匆走了。我看見前頭有個女孩子,和我一般穿著校服,束高高馬尾,薛凌峰追上她,側(cè)過頭去和她說話,我這才認(rèn)出來,那是林小云,我們校長的女兒,原來另外一張票去了這里。
林小云長得也就和我差不多模樣,瘦瘦長長,卻有張鼓鼓圓臉,麥色皮膚,額頭上有一個黑灰圓印,倒像是特意化了印度妝。她大概有點冷,這么遠(yuǎn)也能看到發(fā)抖,睫毛垂下,要哭不哭的模樣,薛凌峰低頭拍拍她的背,拍得很輕,又更輕地說了幾個字,空氣彌漫煙灰,以及一種讓我陌生的柔情。薛凌峰這個人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情感,考第一名是什么樣子,吃包子時他就也是這么個樣子。我有點怕他,同桌這么多年,開口說話還得猛提一口氣,永遠(yuǎn)不敢抄他作業(yè),看了幾本言情小說,我恍然大悟,喜歡一個人原來就是這樣的,帶著距離、陌生和恐懼。
火并沒有熄,不緊不慢燒著,往不確定的方向蔓延,消防站就在附近,消防車卻好一會兒才到。電影院門前是個窄窄斜坡,車進(jìn)不來,幾個消防員滿面酒氣,不怎么耐煩,慢悠悠在那里鋪水管,鋪好后發(fā)現(xiàn)消防龍頭沒有水,又把管子接到肥腸面館,老板大概想到水費,期期艾艾不肯把水開到最大,那水管癟了很久,才漸漸充盈,等水的時間里,幾個人就蹲在面館門牙上,若無其事點上煙。耗了這么些時間,火已經(jīng)漸漸弱下去,走遠(yuǎn)的人又陸續(xù)回來,大家都頂著漫天煙灰嗑剩下的瓜子,像看一場比《泰坦尼克》更讓人入戲的電影。這附近都停了電,火光如水流動,在黑暗中越行越窄,漸至干涸。
我也站了一會兒,開始只看見火光,后來發(fā)現(xiàn)火光中總浮動著林小云的臉,圓圓鼓鼓,兩頰酒窩,睫毛垂下時似有陰影,像我用了魔鏡,照出一個更美的自己。我在人群中找了又找,她和薛凌峰都不在。他們大概覺得這些事情沒什么意思,想到這個,我覺得自己沒意思極了。
火遲遲未滅,我嗑完手里最后幾顆瓜子,轉(zhuǎn)身回家,快到家的時候,身后天空又亮了一亮,我應(yīng)該看見一點余光,然而挫敗和厭倦讓我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連回頭都不愿。我走進(jìn)黑漆漆的門洞,又走進(jìn)黑漆漆的房門,爸媽沒有回來,我在黑暗中想了許久,試圖想清楚一些不確定的問題,但最終我只是決定忘記這該死的一天,然后睡了過去。
大年初十,我去羊肉湯館參加小學(xué)同學(xué)會。此前我已經(jīng)參加了初中同學(xué)會和高中同學(xué)會,這種聚會當(dāng)然非常無聊,總在火鍋店或者羊肉湯館里,帶空調(diào)的包間里擺三張油膩圓桌,永遠(yuǎn)只能坐滿兩桌,剩下一桌零星有三五個人,對著一桌子菜,也不喝酒,開最大瓶的雪碧,默默吃到最后。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我總是坐在這第三桌上吃到最后,菜太多了,為了避免和人交流近況,我只能一直埋頭苦吃,有兩次甚至吃到惡心,回家后吐了一場,黃色胃液翻騰,馬桶里有完整的毛肚和羊頭肉。
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我也想過,明年索性不要參加,卻一年比一年去得更早,說不上什么原因,大概人落魄時就是這樣,連最微不足道的地方,也會失去勇氣。薛凌峰就從來不參加同學(xué)會,小學(xué)的,初中的,高中的,有一次和他上床后我才猛然意識到,我們從幼兒園一直同學(xué)到高中。
進(jìn)包間不過五點半,里面稀稀落落有七八個人,都是班上過得不大好的那種,每年我們都是來得最早的一批,男男女女都顯得過分隆重,男同學(xué)明顯剛擦了皮鞋,女同學(xué)穿著紫色拼貂大衣。我知道這種衣服,皮草批發(fā)市場上賣兩千五,可以打九折,我媽去年剛買了一件,自貢的冬天并沒有冷到這個地步,但她每日每日地穿著。北方人都穿這個,我媽說。她現(xiàn)在不怎么說自己是北京人了,只偶爾提到北方,像一種遙遠(yuǎn)而不切實際的意象,過年照舊包餃子。
我穿一件駝色羊毛大衣,這是薛凌峰去年送我的,春節(jié)前我去他家,結(jié)束之后他本來裸身躺在地毯上刷手機(jī),卻突然站起來,從四周散落的衣服里摸出錢包,又扔給我一張購物卡:“新光天地的,你拿去隨便買點東西?!笨ɡ镉幸蝗f塊錢,我于是買了這件打完折九千多的大衣,含30%羊絨,純羊絨的更輕更薄,但要兩萬出頭??ɡ锸O碌腻X我拿去超市買了一些水果和酸奶,超市非常貴,幾百塊錢并沒有買到多少東西。我拎著幾個塑料袋,去新光天地對面的公交車站,坐930回家。
進(jìn)屋后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中有個陌生面孔。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有點面熟,定睛一看又的確不認(rèn)識。圓頭圓腦一個人,穿胖墩墩的黑色棉服,襯得皮膚更顯病態(tài)蒼白,他坐在角落里,并不和任何人說話,卻面帶饑渴,認(rèn)真聽每個人說話,手捧一個巨大保溫杯,每隔幾分鐘要續(xù)一次水,這讓他頻繁進(jìn)出去上洗手間。在看著他第四或者第五次躡手躡腳把門掩上后,我終于意識到,這個走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的中年男人,是多年未見的段雪飛。
飯局七點才開始,大家一直在等一個當(dāng)了副區(qū)長的男同學(xué),最后他在群里發(fā)了語音信息,表示自己“給大家賠罪,實在來不了”。
我照例坐沒滿員的那一桌上,這次坐了五個人,對住面前起碼五斤羊肉羊雜,和一大鋁盆碧綠豌豆顛。我暗暗下了決心,今天要少吃一點,再早一點走,并沒有什么人和我說話,我卻每年都是最后一批離開的人,這樣就不用和任何人告別。
桌上的人年年都見到,但我忘記了他們的名字,想來他們對我也是如此,大家甚至沒有裝作應(yīng)該互相加一下微信。也許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坐這一桌的人,并不值得加什么微信。湯很快沸了,大家沉默著往自己的小料碗里加湯和小米辣椒,我一時走神,撒了太多調(diào)味鹽,湯勺已經(jīng)遞給下一個人,鼓了許久勇氣,我才敢出聲把湯勺要回來再加一點湯,心虛和膽怯一旦開始,似乎就會這樣無止境下去,這讓我非常疲憊,卻又無計可施。
這家的羊肉湯在自貢是有名的,剛才去后院上衛(wèi)生間,一張血紅羊皮掛在竹竿上,下頭有人在剔羊頭肉,旁邊板凳上一字排開幾個剔得干干凈凈的羊頭?;氐阶郎?,第一筷子就夾到帶眼珠那塊肉,我猶豫半刻,吃下了那顆眼珠。
羊眼珠柔軟滑膩,蘸上小米辣椒并不難下口,但這仍然讓我許久才夾了第二筷子羊肉,這塊卻又太肥,剛裹著飯勉強(qiáng)吞下去,段雪飛拿著保溫杯,坐在了我邊上。他剛才坐在旁邊那桌,倒也沒人說什么,只是沒人和他說話,到了現(xiàn)在,他大概醒悟過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位子,他的位子和我一樣,在這第三桌上。
桌子很空,大家都間隔著坐,段雪飛卻實實在在坐在了我邊上,我感到困擾,但又能怎么辦呢,我并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他悶頭吃了一會兒,我看他只揀肥肉和帶油羊腸,把雪碧倒進(jìn)保溫杯里,并沒有喝酒,吃了一會兒卻滿面通紅,終于,像我一直擔(dān)心的那樣,他開口和我說話了。
“珉珉,你過得挺好的吧?”他側(cè)身過來,想看著我的眼睛。
“還行?!蔽也伙@山不露水地挪了挪位子。
“你們一家都回北京了?”
“沒有,就我在北京?!背鲇谄娈惖淖宰鹦模覜]有解釋并沒有“回北京“這種選項,我父母被困在自貢,就像我如今被困在北京。
段雪飛“哦”了一聲,放下筷子,雙手抱住保溫杯,他那臉本就紅,現(xiàn)在則近乎于大火燒傷。他努力許久也沒有找到下一個話題,卻始終不肯把頭轉(zhuǎn)回去。羊頭湯熬成某種膠質(zhì),大家開始下豌豆顛,我佯裝沒有注意到段雪飛一直微微側(cè)身坐著,他不再吃菜了,只是一直用保溫杯加雪碧喝,包間里起碼有二十五攝氏度,他卻沒脫棉服,衣服拉鏈拉到下巴底下,更顯縮頸縮喉模樣。我吃了兩筷子豌豆顛,又起身加了一次米飯,終于為自己的沉默感到不忍。
“你……出來多久了?”
“三……三……不對,四個多月。”他的聲音幾乎是在發(fā)抖。
“哦……那……你現(xiàn)在住哪里?”段雪飛的父母都死了,前后只差一年,都是癌,“我早說了有毒”,這是我媽的評價。鍍鋅鐵絲廠得癌的人很多,那兩年哪個廠得癌的人都很多。段雪飛他媽死之前遇上公房改革,花幾萬塊可以買下宿舍產(chǎn)權(quán),但她自然沒有幾萬塊,她死了之后,房子就被收了回去,“人家廠里還是可以,讓她住到死,就是孩子可憐,出來也不知道住哪里”,這也是我媽的評論,除此之外,起碼有十年,我從來沒有聽到誰提起過關(guān)于段雪飛的一切。
“住單位,有宿舍,我找到工作了,在電影院做保安,假日影城,你去過沒有?”也就是他這樣的人,也不是公務(wù)員,卻還在說“單位”。
“去過,就還在以前電影院那地方。”我想,他倒是不避諱。
中學(xué)時的電影院前兩年拆了,建成商場,底樓是電影院加游戲廳。和薛凌峰的戀愛跨了一個寒假,大年初三我們約好看電影,兩點的票,我等到兩點四十,發(fā)過去的八條短信都沒有回音,我撕掉那兩張票,轉(zhuǎn)頭進(jìn)了游戲廳。那天似雪非雪,游戲廳里沒有空調(diào),又壞了一扇窗,我正好坐在窗邊,打到最后雙手僵硬,窗外霧雪沉沉,我明明停下來搓手,不知怎么回事,一拳砸向操作桿,游戲機(jī)發(fā)出怪響,春麗的雙腿半懸空中,是那個冬天留給我的最后一點東西。
“你什么時候看電影就來找我……我……我請你。”最后三個字說得很輕,段雪飛的臉突然之間白了下來,卻還留著一點紅印,像一個熱氣騰騰的人驟然入了冰天雪地,一時間拿不準(zhǔn)如何反應(yīng)。
說一句“好的”應(yīng)該非常容易,我卻無論如何沒有說出口,只是起身去了一次衛(wèi)生間。天已黑盡,通往衛(wèi)生間的小院滅了燈,隱約能見陰森白骨和斑斑血跡,站在院中躑躅許久,我終于意識到,那是剔干凈肉的羊頭。
拖了十五分鐘我才回到包間,段雪飛已經(jīng)走了,在我碗下壓了一張紙條,用純藍(lán)墨水端端正正寫著“珉珉,上班先走了,有空和我聯(lián)系。雪飛”,下面是他的手機(jī)號。真是日起鬼,我們從來沒有過可以互稱“珉珉”和“雪飛”的關(guān)系,
我再看一眼,發(fā)現(xiàn)段雪飛寫一手漂亮顏體,小時候我們同桌,一起在書法課上臨過帖子,寫“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但現(xiàn)在誰還會寫字?也只有他這樣的人,還隨身帶著鋼筆,用純藍(lán)墨水。
里面可能太閑了,也就能寫寫字。他可能以為外面還在用BB機(jī)。我略帶快意地想,卻不知道這快意來自哪里。
桌上其他人都看過來,我反倒不好意思撕掉紙條,只能若無其事揣進(jìn)兜里。
飯局到了盡頭,羊肉湯早關(guān)了火,屋里迅速冷下來,每個人都裹上外套,吃店里送的醪糟湯圓。自貢的醪糟湯圓應(yīng)該是無餡兒的,我卻吃到一粒里頭有芝麻和花生,這讓我又一次隱秘地感到慶幸。和往年一樣,有人開始約飯后去大時代卡拉OK,我向來都是去的,人均一百的消費,我一首歌都沒有唱過,也不喝酒,不過在超大包間里默默坐到凌晨一點,吃兩瓣果盤里的橙子,果盤里還有西瓜、櫻桃和草莓,但橙子最便宜。橙子總是很酸,天花板上有旋轉(zhuǎn)彩燈,照得每個人都像鬼,而每個人唱歌也都非常難聽。
但今年,今年將會不一樣,今年我下了決心,要做最早一批從聚會上離開的人。今年,今年是開始,也是終局,明年我會退出所有的群,不給任何人發(fā)新年祝福,不再參加小學(xué)、初中以及高中同學(xué)會。
老板進(jìn)來買單,我正打算給份子錢就走,卻聽到有人說:“等會兒卡拉OK別湊錢,讓薛凌峰買單,狗日的總算要來了,好歹還是個班長,集體活動一次都不參加……我們班現(xiàn)在是不是他最有錢?”
我在虛空中點了點頭。薛凌峰城里的房子起碼值一千五百萬,有一次上床后他無意中說起,自己剛在順義買了一棟別墅,“有空帶你去看看“,他說,從手機(jī)里翻出幾張照片,一看就是開發(fā)商自帶的裝修,水晶燈、歐式沙發(fā)、羅馬柱、噴泉、假山,齊齊整整的草坪,有錢的人可能都是這樣生活的,我對此也并無其他想象。
“真漂亮?!蔽掖┥蟽?nèi)衣,努力顯得真誠。
“還行吧。”他連襯衫都穿好了,轉(zhuǎn)頭問我,“你怎么回家?”
大概怕我再不肯回家,薛凌峰并沒有帶我去過別墅,但我知道,我們班現(xiàn)在數(shù)他最有錢。
大時代開了怕有二十年,最早叫“歡歌KTV”,也就一百多平方的一個廳,擺了二十幾張小圓桌,大家擠擠挨挨坐在一起,像一粒一粒粘住的湯圓。五塊錢唱一下午,等麥克風(fēng)輪到自己大概要兩個小時,一下午最多能唱三首。中學(xué)時大家都來,自帶瓜子、話梅和撲克牌,四人一桌,沒輪到麥克風(fēng)的時候,我們就打拱豬,輸最多的人替另外三人付那五塊錢。老板是個胖胖的男人,坐在門口收錢,老板娘是個胖胖的女人,化極其隆重的妝,卻只是整日坐在吧臺后面看一個黑白小電視,廳內(nèi)大家都扯著嗓子唱《海闊天空》,她依然鎮(zhèn)定自若,看鄭少秋演的《大時代》。
就這樣,老板終究是發(fā)了財,把平房擴(kuò)建成三樓,變成遠(yuǎn)近聞名的“大時代娛樂城”,每次過去,老板本人還是坐在前臺收錢,似乎這成為一種個人愛好,胖胖的老板娘則多年不見。也許她不再是老板娘,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種隱秘劇變,即使那些看來停在原地的人,也是如此。
薛凌峰在群里說了三次“馬上就到”,真到的時候已經(jīng)十一點。大衣濡濕,他用灰色圍巾擦擦頭,說:“下雨了。”本來有人在唱不知道哪首張宇,薛凌峰進(jìn)門后,他們就把伴音關(guān)了,包間里驟然安靜,頂上彩燈空轉(zhuǎn),分明是黑漆漆的地方,我卻清清楚楚看見薛凌峰的臉,黑眼圈極深,鼻子上長了一個粉刺,他還是少年時的輪廓,只是像一幅畫洇了水,邊緣漸漸含糊不清,整個人外擴(kuò)了一圈。
薛凌峰坐在環(huán)形沙發(fā)的正中,有個女同學(xué)讓出那個位子,就坐在旁邊。我則坐在最靠門的那個小墩上。我總是坐這里,一是離衛(wèi)生間近,二是隨時要出門叫服務(wù)員送酒和小吃,到了半夜大家都會點消夜,我就一一記下,幾碗抄手,幾碗排骨面。有些人麻煩,要吃炒飯,我就去和廚房溝通,能不能炒一鍋蛋炒飯。廚房在走廊盡頭,經(jīng)過一排羅馬柱和水晶燈,踩在有斑駁花紋的仿大理石地磚上面,薛凌峰的別墅應(yīng)該就是這種樣子,但他會用真的大理石。
不知道誰說,“別唱了別唱了,大家聊聊天”,于是大家都圍坐在一起聊天。我出去讓服務(wù)員又送了兩打百威,兩個特大果盤,一斤焦糖瓜子,猶豫了一下沒有叫消夜,還沒到時間。這么進(jìn)進(jìn)出出,薛凌峰卻似乎并沒有看見我,果盤上來時他俯身拿了兩顆草莓,抬頭正好撞上我的眼睛,他沒有停留,把草莓扔進(jìn)嘴里。
說是聊天,話題一直只是繞著薛凌峰旋轉(zhuǎn)。他已經(jīng)脫了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羊絨毛衣,半明半暗中是一種耀眼銀白,自貢的冬天一直下雨,四處泥濘污臟,我們都穿深色打底,但薛凌峰從來不是我們。
“薛班長是不是發(fā)了財就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哦,同學(xué)會咋子從來都不來?”一個看來眼熟的男同學(xué)給薛凌峰倒酒,我想了想,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記得他的名字。
“這么說就沒意思了……來,干一杯干一杯?!毖α璺甯闪四潜?,于是大家都干了一杯。
“班長現(xiàn)在到底在發(fā)啥子財哦?”一個女同學(xué)問,我記得她叫王媛媛。去年有同學(xué)發(fā)錯群,說“你曉得不?王媛媛離婚了,說是分了一套房子,還有三十萬現(xiàn)金”,這句話很快撤了回去,但我疑心每個人都已經(jīng)看到。后來再看到王媛媛我會想,就是這么個人,發(fā)面饅頭一張臉,口紅涂到牙齒上,卻也有一套房子,和三十萬。
“發(fā)個龜兒子財,還不是隨便在北京混混日子?!庇袝r候做愛中途有電話過來,薛凌峰看看手機(jī),會決定是不是中斷起身,去衛(wèi)生間接電話,我從來沒有搞清楚過他到底做什么,想來也就是和投資、金融、商業(yè)這些詞語有點關(guān)系,我也是第一次聽他說“龜兒子”,我們都長大了,一直有禮有節(jié),只說普通話。
“班長謙虛了噻。”大家都這么說,薛凌峰微微笑起來,又拿起一個草莓。
話就算這么聊開了。半個小時之后,我知道薛凌峰本來在基金公司,這兩年出來自己做私募,前幾年賺自然是賺的,去年股災(zāi)時幾個產(chǎn)品則虧了不少,“……跑贏了滬深300,當(dāng)然……但還是損失慘重啊……誰損失?客戶損失不就等于我損失,你們說是不是?……我給你們說,明年不要再買銀行這種大藍(lán)籌,國家不會再拉銀行股了……鋼鐵不錯,去年我見朋友開峰會,哪個不說鋼鐵去產(chǎn)能、業(yè)績提振?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他們都介入了唄,流通市值已經(jīng)鎖住了,這時候不進(jìn)場什么時候進(jìn)場?”薛凌峰的話一直有一種精妙平衡,既要說明自己的確掙了錢,又不能顯得掙太多,就像他那套我一直沒有真正見過、卻又知道確實存在的別墅。
說到股市大家都激動了,起碼有三個人打開手機(jī)錄音,我也拿出手機(jī)看了看,十二點四十,再不點消夜,廚房師傅就要下班,去年我們拖到一點半,面條硬心,抄手破了皮,蛋炒飯是我自己去廚房炒出來的,蛋炒得太老,飯汪在油里,最后我自己全部吃了下去。
我用手機(jī)把大家點的東西記下來,五碗排骨面,五碗牛肉面,三碗肥腸粉,七碗抄手,兩份涼皮,今年沒人點炒飯。薛凌峰點了牛肉面。我知道他喜歡牛肉,他帶我樓下吃日本菜,上來一份血紅生牛肉,用生雞蛋拌開,他吃了一口,點點頭。
“你也試試,”他說。
我只得夾了一塊最小的,說:“好嫩?!逼鋵嵞俏兜婪浅盒模H夂碗u蛋的腥氣久久不散,喝多少冰水也壓不下去。
我寫好備忘,薛凌峰突然說:“誒,我不要香菜,也不要蔥?!?/p>
其實我知道。我們在北京吃過一次川菜,薛凌峰吃紅燒牛肉不要香菜,家常鯽魚不要蔥,那頓飯吃得非常倉促,因為中途來了一個他的熟人,薛凌峰對他介紹說,“這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姓肖?!庇谑侨思铱涂蜌鈿獾亟形?,“肖小姐”。
“知道了?!蔽野戳私锈?,出門去等服務(wù)員。服務(wù)員還沒到,我就聽到薛凌峰問:“那是誰來著?”
“肖珉珉呀!你們以前同桌那么多年你不記得了?她不是也在北京?”
“哦,可能吧,我不知道,工作實在太忙了?!?/p>
服務(wù)員還是去年那個小姑娘,大概困得不行,臉上妝容花了一大半,頂頭燈光又劈頭蓋臉照下來,讓她看來更顯不耐。
“要啥子?肥腸沒得了,排骨還能做三碗面?!?/p>
我拿著手機(jī)愣了一會兒,刪掉那條備忘,說:“按錯鈴了?!?/p>
的確在下雨。剛出“大時代”時還只是細(xì)細(xì)雨點,沿著河走了一會兒,路燈下我驟然看見雨中帶雪,急急沖向黑暗水面。這條河上游原本有個紙廠,多少年我們都習(xí)慣了黑灰色的腥臭河水,紙廠放污水時河面堆滿泡沫,就這樣的河水中居然也有活物,盛夏時我陪爸爸在河邊釣魚,一個傍晚能釣起十幾條二指寬的小鯽魚。偶爾我們會遇到段雪飛,黢黑黢黑一個人,光著膀子,穿猜不出原本顏色的大褲衩,拿一個破網(wǎng)兜,探頭探腦看我們竹簍里的魚。
我大聲喝住他:“段雪飛,你又想偷魚!”
他照例臉紅:“嫑亂說……哪個偷魚……肖珉珉,龍蝦要不要?”
他把手里網(wǎng)兜遞過來,里頭是擠擠挨挨的龍蝦,剛從河里摳出來,糊滿污泥,河水里沒什么吃食,龍蝦比我的鯽魚還小。
我撇撇嘴:“哪個要你的龍蝦,咪咪兒大,剝半天還吃不到指甲大一塊肉?!?/p>
他的臉又白下來,氣呼呼把網(wǎng)兜收回去:“不要算球!老子拿回去讓我媽炒酸菜!”
雨雪下得更密,像千萬根錐心刺骨的針直直扎進(jìn)身體。
對岸是露天夜宵攤,塑料頂棚下半懸閃爍白熾燈,隔著滔滔水面我也聞到酸菜炒小龍蝦的濃烈味道。我本打算過橋去吃小龍蝦,但那座橋真長啊,像是永遠(yuǎn)不可能抵達(dá)對岸,直到我看見不遠(yuǎn)處紅紅藍(lán)藍(lán)的巨大霓虹燈招牌:“假日影城”。
保安室就在影城門口,單獨搭的一個小亭子,不知道有沒有五個平方,里面倒是擠下了一張床和一張小桌,桌前極為勉強(qiáng)地放下一張矮凳。段雪飛穿著保安服躺在床上,蓋一床起碼八斤重的棉被。我拎著兩飯盒酸菜炒小龍蝦進(jìn)去的時候,他正在聽一個還能拉出天線的收音機(jī),像是一個音樂節(jié)目,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找到的收音機(jī)。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我,猛地起身掀開被子,想站起來迎接我,但屋內(nèi)窄到無法承受如此劇烈動作,他膝蓋撞上桌腿,發(fā)出可疑聲響。
“我沒事我沒事……是這桌子不穩(wěn)當(dāng)……”段雪飛急得不行,“……你……你怎么來了?”
酸菜的味道在逼仄房間里更顯明確,我把飯盒打開,說:“不是你說要請我看電影。”
他又愣了一會兒,才說:“……哦……但今天沒有電影了……明天,明天我請你……”
我自顧自剝起了龍蝦?!澳愠圆怀??還是自貢的海椒辣得舒服,北京的小龍蝦八塊錢一個,放的都是辣椒素?!?/p>
他搖搖頭?!拔椰F(xiàn)在胃不好,在里面穿過一次孔。”
“里面”這個詞讓我不安,像有什么義務(wù)把對話引向那邊:“……你在里面……這么些年……到底怎么樣?”
他想了想,這才說:“開始不怎么好,后來……后來也就習(xí)慣了……十幾年其實過得挺快的,你說是不是?”
并不是這樣,我這十幾年像剛才走過的那座橋,怎么過也過不完,但我總不能和一個一直在監(jiān)獄里的人說,我過得比他還要緩慢艱難。
“沒想到你會做電影院保安?!痹捯怀隹谖揖透械胶蠡?,有什么必要反復(fù)提起那場大火,以及它所帶來的一切:死去的電影院保安,十六年的刑期,一場大火,大火后第二天突然去自首的少年。
他倒是好像不怎么在意,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個紙杯,給我倒上水?!啊也坏絼e的工作……我這種人……這是我舅舅介紹的?!?/p>
我猛地想起那兩張電影票:“對,你舅舅在文化局。”
他眼睛亮起來:“你還記得?”
“記得,他給你的《泰坦尼克》的票?!?/p>
他有點不好意思?!啊鋵嵤俏易约嘿I的。”
“買?怎么買得到,我早上七點過去都排不上?!?/p>
“七點是不行,我五點就去了?!?/p>
“……為什么?”
他笑一笑?!安粸槭裁?,想請你看電影?!?/p>
酸菜浸透汁液,辣得我一下說不出話,也無法問出另一個“為什么”。十六年之后,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為什么。在無數(shù)次羞辱、挫敗與不知所以的性交之后,我終于意識到當(dāng)年那個胖墩墩的少年做的一切,不可思議地,這是為了我。
我突然想給他一點慰藉,在這冰冷的小屋冰冷的冬天里,我坐到床上,握住他的手,試圖吻他干裂烏紫的嘴唇。
他嚇得再一次跳起來,又再一次撞到膝蓋,說:“……你不用這樣。”
“為什么?”
“你不用補償我?!?/p>
“什么?”
“我沒有后悔?!?/p>
“什么?”
“……真的,珉珉……我想過這件事,一開始我是后悔的,后來……也沒多久,大概兩三年后吧,我想明白了,我不后悔?!?/p>
“什么?”
“珉珉,你不用這樣……我都知道,我不怪你,真的,我后悔的時候也沒有怪你……那天我溜進(jìn)電影院了……我用你給我的錢,給保安買了包煙,他就放我進(jìn)去了,就是燒死的那個保安,你不知道吧,他人挺好的,一個老大爺,還問我要不要吃杏子,那年的杏子特別甜……我……我就想看看你和誰一起去看電影……我記得那張票的座位,不大好,倒數(shù)第二排……我就躲在后面,看到你們了……你和薛凌峰……我看到你們電影放了一會兒,就去了放映室……我看到……看到他親你……后來,后來就起火了……我不知道火是怎么起來的,我在監(jiān)獄里問過人,那人是個化學(xué)老師,他跟我說,可能是不小心把碳精棒頭和用過的油棉紗頭撞到一起了……我想,可能是你們踢到了什么垃圾筐……開始我以為燒了也就燒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個大爺死了……珉珉,我也沒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我總不能讓你坐牢……”
段雪飛不認(rèn)識林小云,他只認(rèn)識我。他只知道那兩個他五點排隊買到的位子上,坐著薛凌峰和我。他只知道我是一個穿著校服、扎高高馬尾的姑娘。漆黑影院中他看不清我的臉,他只知道那是他喜歡的姑娘,他愿意為之坐整整十六年牢、而且不后悔的姑娘。
收音機(jī)里一直一直放著同一支旋律,我聲音沙啞,問他:“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
“什么?”
“這個音樂,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哦……剛才主持人說,什么小夜曲。”
我點點頭,說:“957號,舒伯特?!?/p>
“什么?誰住在957號?”
“沒什么,一個外國人?!?/p>
從窗口望出去,雨已經(jīng)停了,真正的雪降落下來,覆蓋骯臟萬物。我伸出雙手,握住三十二歲的段雪飛,像隔空握住那個蹲在我家門前野花叢中的羞澀少年。
“我們出去跳支舞吧?!?/p>
“什么?”
“我說,我們出去跳舞,跟著957號上的舒伯特?!?/p>
選自《小說界》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