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董慶銘覺得氣快喘不上來了,好不容易撕開一條縫隙又被人堵得嚴(yán)實。但這有什么辦法。春節(jié)剛過,所有人過完年全部出發(fā),整個火車站人山人海,火車就是一張薄薄的餃子皮,餡兒多得要爆開了。這有什么辦法。
“讓一讓。我的包掉了?!倍瓚c銘大喊。
沒有人聽得見。
這個時候恐怕獅子吼也無用。
“讓一讓……”
還是沒有人理他。
幾乎絕望地抬起頭,被前后左右不知誰放的臭屁熏得高高揚起腦袋,也順勢看了看還有兩步遠的車廂門。
“快了快了?!彼椭宰?。
隊伍又被擠得炸開。董慶銘這才得以彎腰撿起帆布包,它已經(jīng)在地上被腳踢著走了兩步遠??删褪菑澭鼡彀倪@么個動作,讓好幾個人插了隊。現(xiàn)在他離車廂門五步遠了。
如果不是北方的工作難找,誰也不會擠到去南方的火車上,這會兒車廂爆滿——想不到上了車也是一個擠——連放腳的地方都找不到,董慶銘不知道自己的腳被誰踩著,而自己又踩在誰的腳上,就這么你踩我我踩你過了好一會兒,人群稍微松動,他作為“夾心餅干”的雙腳才得以解脫。
董慶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個晚上所有買了站票的人都是站著睡的。而買了座位的人屁股也坐痛了,到了后半夜,所有位置上都只放著半個屁股,另外半個就那么懸著掛在一邊,像得了什么隱疾或者難愈的痔瘡。董慶銘好幾次偷偷在心里量著自己屁股的尺寸,看看是否可以去坐那剩下的半邊位子,然而,他沒敢去。過年狠狠吃了半個月葷菜,平常也不怎么食素,恐怕整個位子讓出來也不夠擺放他的屁股。何況自己的個子與北方漢子高大威猛相悖,生得差一點像說書人講的“高一米五寬一米八”,這身材拿到任何一個位子上都討人嫌。
不過,經(jīng)歷先前一通狠擠,他感覺自己可能瘦了些,這會兒兩腳抖顫,營養(yǎng)不良似的。
熬到天光大亮,廣播里才喊著前方終點站的名,人們就已做好下車準(zhǔn)備,所有的行李都從貨架上拿下來,所有坐著的人也站了起來,通道全部堵住,座位也擺滿行李。董慶銘又被包圍了。他的矮小寬闊的身子也無法使他擠出多一點喘氣的空間,時間一長,他感覺自己正在熱化,正在變成烤箱中一根肥膩的熱狗。
“讓我透透氣?!倍瓚c銘自言自語,盡量伸長脖子,恨不得腳下踩高蹺。
“要透氣也得先擠下去呀,傻蛋?!?/p>
也不知是誰和他說話。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董慶銘總算像一顆蛋被火車生下來,看著無數(shù)個人的臉龐,全是漲紅的,仿佛經(jīng)歷了產(chǎn)道擠壓之苦,在陽光照射下好不容易有了生機。
然而這個細致的觀察使他一眼發(fā)覺,有幾乎一半的人竟然在陽光照射下沒有影子垂地。人不是應(yīng)該拖著自己的影子嗎?他驚恐地瞧瞧自己腳下,也沒有。嚇得兩腳發(fā)軟,差點跪下去。又仔細打量,生怕長途顛簸使眼睛出了毛病,可是毫無疑問,和那些人一樣,光禿禿地站在陽光下。他感到害怕,冷汗直冒,小的時候常聽人說,只有鬼沒有影子,人都是有影子的。他恍然地看著那些沒有影子的人笑容滿面毫無所謂地離開,覺得是在夢中,狠狠往臉上掐了一把。
“打擾一下……你好,你好兄弟,我想麻煩你一分鐘,問句話,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他終于忍不住,跑去攔住其中一位看上去清秀而且面相誠實的人,這人也沒有影子。
“你說什么?”那人停下來,起先以為遇到騙子,下意識捂住胸前橫挎的包,做出慌忙離開的準(zhǔn)備,直到聽完董慶銘的話,才用十足的耐心完全站住腳跟。
“你沒有影子,很多人沒有影子,我也沒有,你發(fā)現(xiàn)了嗎?”
“就說這個?。俊?/p>
“是的。你不奇怪嗎?”
“奇怪?嗐,早過了那個勁兒了?!?/p>
“沒有影子,沒有影子啊。”董慶銘攤開兩手,很無助的樣子。
“兄弟,快別廢話了,該走哪兒走哪兒,別浪費我的時間?!?/p>
“你不奇怪嗎?”
“沒有就沒有,有什么奇怪。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嗎。我說兄弟,你才進城吧?你不會今天才發(fā)覺吧?嗐,丟的是影子又不是你,緊張什么,不影響你找工作?!?/p>
那人挎包離去。走了兩步又回頭,笑說:“放心吧,剛開始都害怕,時間長了就習(xí)慣啦。歡迎您加入我們的隊伍?!?/p>
他把話說得十分輕松,后面那句尤其刺耳。
董慶銘又?jǐn)r下幾人,這幾人說話與先前那個意思差不多,丟個影子沒什么吃驚,反正很多人沒有影子,有影子和沒影子日子照樣過,何況這種事情早就不是秘密,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有董慶銘才后知后覺。他們勸他,有沒有影子根本不重要,一開始可能很難過,事情過了也就算了,它既不影響吃也不影響喝,照常賺錢養(yǎng)家,忙得不可開交。他們非常好心地用很神秘卻是開玩笑的語氣說,大家都很忙,誰知道那影子是不是忙丟的,丟就丟了,誰也不會去找。
可是董慶銘心里害怕不已。即使那幾人無比好心地安慰他,說丟影子的既然不是他一個,是很多個,那就算不得什么悲?。徊⑶艺l知道丟了影子是不是好事呢,自從發(fā)現(xiàn)失去影子后,他們感覺做事更輕松,走路更輕便,說不定有影子的人每天都在羨慕?jīng)]有影子的。但他堅持相信,只有鬼才沒有影子。
出了火車站,董慶銘一路低著頭,像掉光了葉子的樹,此刻心中滿是希望先前只是眼花,影子會突然出現(xiàn)在腳下。然而一路走到汽車站,上了車,又下了車,然后到達南方最鮮活的城市,按照去年的路線熟練地進了南城區(qū),在標(biāo)注了“東北巷子”的小區(qū)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了自己的出租屋,打開最里面那間十來平米的臥室的吊燈,依然沒有照出他企盼的影子。太陽照不出來的,燈光也照不出來。他的影子確確實實弄丟了。可能是一路上擠火車弄丟的,也或者別的什么時候。但又不可能是別的時候。他敢肯定從家鄉(xiāng)出門,直到踏上火車那一刻,他的影子都還在。當(dāng)時他伸手跟親友道別,那地上的影子還跟著晃晃悠悠。
董慶銘躺在床上,摸摸胸口,心跳怦怦的。他活著。腦子無比清醒。除了弄丟影子,其他一切完好。
可是丟了影子,能算一切完好嗎?
他睡不著了。以往像今天這樣趕一趟車,起碼睡到下午。
他出門去,走到街口對面那家叫“麥元方”的蛋糕店,在那位熟悉的店員跟前站住。他特意地偷偷看了看,店員的影子拖在腳下,頓時心里生出羨慕和傷感。
“董先生,您回來啦?好久不見您啦?!?/p>
那姑娘說話還和從前一樣好聽。
董慶銘點點頭,勉強微笑,說:“回了一趟老家?!?/p>
店員保持溫和的笑容,等他選取牛奶和老婆餅,他最愛的兩樣食物。
今天他多選了一份甜甜圈。希望這甜膩的味道能緩和一下情緒。
出了麥元方的門,董慶銘在榕樹下慢騰騰走了一程。越走越覺得無力。車子像蒼蠅在旁邊穿來穿去。他腦海里反復(fù)冒出丟失影子的各種疑問。這是他畢生遭遇的最恐怖的事件,而更恐怖的是,有一大群人同樣遭遇這個事件卻無動于衷,每日笑容光鮮,生活安好。
對面走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舉著手機春風(fēng)得意在和誰談生意。董慶銘往旁邊讓了讓,目送這個同類過去。
又來了一個沒影子的人,腳下踩著時尚的獨輪車,筆直而光禿禿,從董慶銘身前一閃而過。董慶銘注意到,有影子的人用的東西也有影子,沒有影子的人用的東西也沒有影子,比如剛剛過去這位,他的獨輪車下什么也沒有。而后面緊跟著的一位有影子的人,他踩的獨輪車拖著一個圓圓的豐滿的影子。
眼下恐怕只有他還在注意這些細節(jié),并時刻感到慌張。他丟掉空牛奶盒,在垃圾箱旁邊站了一會兒,發(fā)呆。
恍恍惚惚過了兩日,上班期限到了,走進廠子時,上司臉色還和從前一樣古板,似笑非笑,怪嚇人的。好在春節(jié)剛過,工友們臉上還掛著節(jié)日的喜氣,對上司那點壞臉子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一天時間很快混完。
夜間回來,董慶銘長時間站在燈光底下,企圖照出一個影子來。但這都無濟于事。
他胡思亂想:會不會有人賣影子呢?既然有人丟了影子,有這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那么在某個區(qū)域出現(xiàn)幾個影子商店也說得過去。這是天大的商機。搞不好所有人的影子都丟了,那些目前看著有影子的人,都是花錢買的。
他為這個想法吃驚,繼而為它高興。簡直一刻不愿等待,他披了件薄衫出門。果然在一條巷子的拐角,一家鋪面的頂上掛著一塊牌子:影子商店——七號分店。
意思是說,這已經(jīng)是第七個分店。董慶銘高興得要暈過去,果然想什么有什么,丟什么來什么,只是夜深了,影子商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唯獨鋪面左邊還亮著一盞小燈。
明晚早點來。他想。一路哼著小曲。這一夜睡眠很好,還做了個美夢。
第二天晚上,董慶銘下班回來,剛掏出鑰匙打開門,聽見內(nèi)間傳來呼嚕聲,心里非常生氣,狠狠將鑰匙扔到地上,砸出刺耳的響聲。
呼嚕聲立即停止。
“喲,回來啦?”
“王痞子,你就不能等我回來開門嗎?”
“別這么喊呀,我有名有姓的。門對我來說有鎖等于沒鎖,在我眼里看不見鎖不鎖的。職業(yè)習(xí)慣啦?!?/p>
“王大順,你沒救了。”
“誰叫我倆是朋友呢,對不對?”
王大順從床上起來,往后腰上一掏,掏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扔給董慶銘。真沒見過誰睡覺還背把菜刀。不過這種事在王大順身上發(fā)生倒也不奇怪。
董慶銘沒好氣地看了看,說:“我看你是越來越?jīng)]出息了,一把菜刀也看得上。”
“我是看不上你屋里那把鈍刀,該換了,瞧著不錯給你順了一把?!?/p>
“王大順,我這兒可不是你銷贓的地方?!?/p>
“得啦,這話我聽夠了?!?/p>
董慶銘也不好往下說,畢竟這又不是第一次接受王大順?biāo)蛠淼臇|西。說起來這屋子有大半的東西是王大順帶來的,新被子,新床單,新水壺,新電磁爐,新風(fēng)扇,還有現(xiàn)在這把亮閃閃的新菜刀。他這兒早已淪陷為王大順的銷贓窩點。這幾年他二人來往密切,成了最好的朋友。在這一點上,董慶銘也覺得奇怪,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是個小偷,真是不可思議。原先他有點害怕,萬一王大順被抓住,那就逃不掉被挖出老窩,可是王大順一次也沒失手,后來就不害怕了。這屋里的生活用品也就越來越多。
董慶銘突然想到影子的事?!拔业贸鋈ヒ惶?。”他說。
“什么事?”
董慶銘扭頭,想隨便找個借口,無意中發(fā)現(xiàn)王大順腳下也是光禿禿的。
“怎么你……”
“哎呀你說話不要一頓一頓的,有什么快說?!?/p>
“你也沒有影子。”
王大順哈哈大笑,“你今天才發(fā)現(xiàn)嗎?”
董慶銘點頭。暫時坐到椅子上。
“這又不是什么神奇的事情。”
這怎么就不神奇了?難道人類已經(jīng)進化到?jīng)]有影子了?
“我真搞不懂你們?yōu)槭裁催@么自然而然、興高采烈。我們失掉了與生俱來的東西。沒有人覺得可惜、可怕,甚至說很可憐?!?/p>
“我也搞不懂你,這有什么可惜可憐的?一個沒用的影子,你平時放在腳下拖來拖去像個累贅,丟了有什么關(guān)系?你照樣能吃能喝能玩,一切正常。拿我來說,我再也不用像從前有影子那會兒,站在某個窗前還得顧及腳下那該死的沒用的影子,擔(dān)心它把我暴露了。現(xiàn)在好極了,我干起事來利手利腳,月亮大好的晚上也可以出動,根本不用擔(dān)心被人看見窗戶后面的影子。”
“對你來說是件好事。”
“當(dāng)然。再好不過?!?/p>
“那看來你是不需要找回影子了?!?/p>
“我可沒聽說誰丟了影子還能找回來。別天真啦。好好習(xí)慣習(xí)慣,以后你會覺得自己像個幸運兒?!?/p>
“我只會覺得自己像只禿尾巴豬。”
王大順又哈哈大笑,拍了拍董慶銘的肩膀,意思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習(xí)慣的。
“你去哪兒?”
“影子商店?!?/p>
董慶銘一把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他不愿意就這么丟失影子,不管用怎樣的代價也要找回。即便它只不過是在腳下拖來拖去,毫無用處。但一個人沒有影子,怎么能算完整?
昨夜那條巷子。昨夜那個影子商店。門前一盞小燈昏黃地努力發(fā)出光芒。店鋪的卷簾門只開了一半,剛好夠一個人稍微彎著腰進去。
外間已經(jīng)灑著小雨了。董慶銘兩步踏上臺階,稍稍低頭,走進影子商店。
店里只有一個人站在前臺。前臺上燃著一根細小的蠟燭。往里面瞧了瞧,什么也看不清。
“你們店才開的嗎?連個電燈都沒有?!?/p>
“您好先生,歡迎光臨影子商店。我是小七?!?/p>
“什么年代了,你們不用電燈嗎?”昏暗的空間讓董慶銘的心情更糟,又重復(fù)問了一遍。好像他來這兒純粹是為了看電燈一樣。
“不用。我們這個店開的時候還沒電燈呢。”
“開了這么久啦?我怎么從來沒見過?!?/p>
“您好先生,這和您的需求有關(guān)。就像吸毒的總能找到賣白粉的,混黑社會的總能找到賣砍刀的。您以前有影子,只需要工作,所以您只能看到工廠、超市和賣車票的地方。現(xiàn)在您沒了影子,我們的影子商店自然會落入您的視野。”
“好吧,看看你們影子商店都有些什么影子賣?!?/p>
“我們什么樣的影子都有?!?/p>
“有我的影子嗎?”
“啊,這個嘛,”小七微笑著,露出略微抱歉的神色說,“完全原裝的沒有?!?/p>
原裝?董慶銘扁扁嘴,感覺自己進了汽車修理店。
“但是可以按照您的喜好隨便選。我們什么樣的影子都有?!?/p>
沒有我的影子,能叫什么影子都有?董慶銘又扁扁嘴,心里發(fā)著牢騷,腳步卻緊跟著這個叫小七的店員進了里面的屋子。如果這兒不是明顯地標(biāo)注著“影子商店”,他簡直以為自己正在被帶進四川的豐都鬼城,那細小的蠟燭在小七的手里晃晃蕩蕩地燃著,一陣小風(fēng)扯著火舌一閃一閃,忽明忽滅,讓人感覺后背一陣悚然。
董慶銘不由自主握緊拳頭,隨時防備著暗處可能冒出來的搶劫犯。他懷疑這是黑店。萬一是黑店呢?南方這座城市就這樣,越繁華越蕪雜,什么事都要先預(yù)想和防范。
“到了,董先生?!?/p>
小七站住腳,高高舉起蠟燭。
等到那可憐的燭光勉強照亮周圍,董慶銘看到,四周都是貨架,像超市那樣一路排開,每個貨架有五層,每層的邊緣都掛著小小的標(biāo)簽,上面簡略地標(biāo)示了貨品名稱,比如:獅影、虎影、猴影、豹影、狗影、貓影,等等等等。然后是,胖的、偏胖的、瘦的、偏瘦的。標(biāo)簽的最下方,靠右角,有一條非常貼心的建議,用紅色字體標(biāo)注了適合高矮胖瘦佩戴的大約尺寸。
董慶銘看傻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發(fā)生在眼前的事情。
“董先生,您看中了哪一個影子,沒關(guān)系,您可以跟我說,我會完全按照您的身材為您挑選最適合的尺寸,保證不會有差錯?!?/p>
小七將蠟燭舉近自己,使他的笑臉在昏黃的燭光中顯得更溫和,更親切。
“您放心,我們的價格也是公正的?!?/p>
董慶銘睜大眼睛挨個看去,每一個影子的價錢都很昂貴,以他目前兜里的錢,半個影子也買不起。
“可以打折嗎?便宜點?!?/p>
“先生,我們影子商店不講價?!?/p>
“太貴了!”
“先生,我們給您提供的是您失去的東西。這可以說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但現(xiàn)在我們影子商店可以買到,價錢雖說貴一些,卻也說得過去。”
小七的話說進了董慶銘的心里。他向來是講道理的。既然可以再次買到失去的影子,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運。價錢方面可以想辦法解決。一個人一生可以掙很多錢。不怕。
他走出門,盤算著用一個月努力加班的薪水換取店里稍微便宜些的影子。那影子試了試,反復(fù)用燈光照了好幾次,跟從前的差不多,幾乎看不出破綻。想到一個月后就會有影子,心里非常高興。
王大順已經(jīng)離開了出租屋,這個時辰正好出去活動,如今沒了影子,對他們那種人倒是好上加好。董慶銘收拾了一會兒家務(wù),上床睡覺。
半個月之后。
一個漂亮的姑娘掏出鑰匙打開了董慶銘的出租房。他正在房間里看電視。直到這個姑娘出現(xiàn),董慶銘才一拍腦袋,跑上去抱住姑娘的腰,連聲道歉。
這姑娘是董慶銘談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在另一個城區(qū)工作。兩人從前大約一個月見三次面。原本說好回去過完年第一時間聯(lián)系,誰知道弄丟影子之后,董慶銘把這件事情給忘了。他甚至差點忘記有這么一個女朋友。當(dāng)她打開門站在眼前時,他還覺得恍惚。
“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回了一趟老家變得怪怪的。愛上別的姑娘啦?”
“不是,不是這樣的,小云,我敢賭咒,我心里除了你連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我是蒼蠅嗎?”
“你是我的神?!?/p>
兩人和好。一陣嬉笑。
董慶銘還是偷偷看了看小云的腳下。她是有影子的。這倒讓他心里七上八下了。萬一她發(fā)覺自己的男朋友沒有影子,會是什么反應(yīng)?
“你咋啦?”
董慶銘趕緊回神,坐到黑漆漆的椅子上。這樣可以避免被看出破綻。一個丟了影子的人,無比恐慌的內(nèi)心,咚咚咚,打鼓一樣難受??上н@份心情她體會不到,而他也不敢聲張。
現(xiàn)在他很希望女友趕緊離去。這次見面完全可以延遲到下個月,到那時他就有影子了。誰知道她能不能接受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誰知道她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樣早就發(fā)現(xiàn)一部分人丟了影子,并且不覺得奇怪和吃驚,還坦然與沒有影子的人交往。
他腦子轉(zhuǎn)得飛快,又害怕又緊張。
“要不你先回去吧?”他想這么說。但只是張了張嘴。害怕這話一出口,先前她的猜疑就落實了。他不想失去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在農(nóng)村年輕人當(dāng)中,沒車沒房,可以排上找對象的“困難戶”,好在城里有個女朋友,她家在這座城市的邊緣,難得姑娘一心喜歡,不嫌棄家庭條件的懸殊。他還指望與她早日成婚呢?,F(xiàn)在村里人都等著他什么時候帶著女友一起回家,與親友見面。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一點差錯也不敢出。
“你臉色這么差,身體不舒服嗎?”小云說。
董慶銘急忙摸摸臉。
小云伸手過來摸了摸董慶銘的額頭。
“我沒生病?!彼s緊說。
“這椅子黑漆漆的,也快破了,扔掉吧。你怎么老坐著它不動?”
董慶銘輕微地晃了晃,想起身,卻還是坐著。
“那你坐著吧。我睡了。”
這一夜,董慶銘躺在床上一直不敢閉上眼睛。以往女友伸手過來摟住他的腰,他會急忙也伸手將她摟住??山裢韰s不行了,渾身上下都覺得像漏風(fēng)了,一陣一陣地感覺冷,一陣一陣地心里發(fā)抖。
女友次日離去,看得出來,她很不高興。以往他們見面從來不會這樣。以往的董慶銘一看見女友恨不得一秒撲上去,摟著她喊“我的小妖精”。這次見面竟然一夜安然平靜,甚至董慶銘鬼鬼祟祟的眼神幾次讓小云也跟著精神緊張,半夜突然坐起來,想說什么又說不出。
“你肯定有事瞞著我。”臨走前,女友跟他說。看那神色是在等待董慶銘自己招認(rèn)。她有點期待,也很埋怨,充滿懷疑和怒火。
可是董慶銘只是笑笑,連起床送她都沒有做到,像得了什么傳染病,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著被子,一雙整夜失眠的眼睛,眼角沾著四粒芝麻大的眼屎,一邊忍不住打哈欠一邊跟她保證,下次見面一定表現(xiàn)好,一定帶她去吃好吃的,這次回家擠火車太累,到現(xiàn)在還沒有緩過來。
女友懷著一肚子氣走了。下次見面恐怕要自己主動去找她。至于費多少錢和多少口水,無法預(yù)計。
終于,到了發(fā)薪水的時間。
董慶銘拿了錢,當(dāng)晚就去了影子商店。
這次接待他的還是小七。
“你們店里就你一個人干活兒嗎?”他一邊輕松說話,一邊跟著小七進去。這是第二次走進來,已經(jīng)沒有前次那種害怕的心情。
“您確定要這個嗎?”
“就這個。我確定?!彼f。又期待似的問:“還有更便宜的?”
小七搖頭。
董慶銘看到腳下被蠟燭照出的影子,心里激動得想掉淚,舉著蠟燭來回走動,每走一步就低頭看一眼。
“放心吧董先生,我們影子商店從來不賣假貨??纯此c您多貼合,多靈活,耳朵鼻子頭發(fā)、手腳,多么好,簡直像您親身的影子,沒有比它更合適的了。給您挑選的都是按照標(biāo)準(zhǔn)尺寸,保證沒有差錯的。”
他付了錢,走出店門。
第二天陽光明媚。他正需要這樣一個天氣。在沒有影子的時候他非常害怕大晴天,害怕見到陽光,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他有了影子。他故意放慢腳步,在那些沒有影子的人面前放慢腳步,希望引起他們注意,聽到哪怕半句羨慕的話。可是沒人注意他。又故意在有影子的人面前放慢腳步。也沒人理會。
到了廠里,在那些沒有影子的工友面前,他特別靠近他們站著,然后有意把自己的影子晃到他們腳前??蛇@些舉動被一陣哄笑,說他是不是同性戀,如果是,就別晃影子了,可以晃點別的。
董慶銘氣得暴跳。
“你們沒有影子!”他火爆地說。
工友們聽完,才知道董慶銘搖晃半天是為了顯擺自己的影子,一個個都覺得無趣,簡直是聽到的最無聊的笑話,懶聲懶氣地說:“有又怎么樣。沒有又怎么樣。”
他們說完就散開了。
那些有影子的工友只是扭頭看看,笑笑,臉上也是對這件事感到十分無趣的神態(tài)。
雖然所有人對他有沒有影子不關(guān)心,但是自從腳下有了影子,董慶銘心里就很充實,覺得自己是個完整的人了。不管別人怎么想,反正在他這兒,人沒有影子是很可悲的,人丟了影子還那么快活,就更可悲。
到了晚上,他下班之后會沿著榕樹下靠路燈的一邊慢慢走。他可以隨便騎一輛旁邊停放的共享單車,但是他沒有騎,寧愿這么慢悠悠一步一步走回去。他低著頭走路,眼睛時刻關(guān)注腳下的影子,看它是否與自己保持相似的步調(diào)。還好,他邁左腳影子就邁左腳,他邁右腳影子就邁右腳,沒有他左它右,反著來??磥碛白由痰甏_實沒有坑人。一分錢一分貨,即使最便宜的,也比別的任何東西貴,所以它不可能出現(xiàn)什么差錯。說不定比原裝的還好,就像嬰兒奶粉,各種配方,完全可以和母乳的營養(yǎng)抗衡。
他像個孩子一樣,走一步,看看左右,偶爾輕輕地偷偷跳一跳,觀察影子是不是也能跳起來,可別少了這項功能。影子也跟著跳了。很好。他又抓了抓頭發(fā)。影子也抓了抓頭發(fā)。
就這么磨磨蹭蹭的,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出租屋。進了小房間后,在燈光下又反復(fù)走動,影子也緊跟著,寸步未離。董慶銘推開黑漆漆的椅子,坐在紅色凳子上。他感覺這是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
接下來可以去找小云了。
他心情大好,用了十二分的誠意和一只不算很便宜的手鐲,成功換取了小云的歡心。他們一起去了森林公園玩耍,在水上劃船,去了“蝴蝶谷”“仙女山”“望峰塔”,還有另外一些景點。這次的表現(xiàn)小云十分滿意。因此她主動提起是否應(yīng)該去看看她的父母。畢竟就住在不遠的城郊,花上半天時間,與二老吃一頓飯,把該談的事情談一談。他們認(rèn)識已經(jīng)一年多,雙方年齡也不小了。
董慶銘聽了之后心里好一陣高興,早日成家一直是父母的心愿也是自己所想,但目前他正遭遇困境,所有家底都用來置辦了影子,實在拿不出閑錢去拜訪女朋友的雙親。并且這影子用得也提心吊膽,害怕哪個時候突然失靈了,出點兒意外毛病,正好被女友或者她的父母發(fā)覺,那要怎么解釋和應(yīng)對?他還沒有做好這個準(zhǔn)備。
然而,如果不去拜訪他們,事情恐怕更糟。思考一番,滿口答應(yīng)。先答應(yīng)再說。
董慶銘想不到有了影子之后心理負(fù)擔(dān)更重,甚至和女友見面的次數(shù)都減少了,以往一月三次,如今一月一次,就這一次見面他也十分慌張,生怕被識破,被嘲笑,被突然拋棄。
該面對的依然要面對。去拜訪女友家人的事情終于無法拖延下去。周六的晚上,董慶銘做足了準(zhǔn)備。其實,也就是長久地開著燈,上半夜搖搖晃晃堅持在房間里走動,保證影子不會出什么毛病,就像摩托車上路之前,先試一試油門、離合器、剎車之類。下半夜才躺到床上休息——避免黑眼圈太明顯。
周日,天氣晴好。
春天的陽光不冷不熱。董慶銘牽著女友,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子上穩(wěn)穩(wěn)地保持著微笑。一路上他都注意著腳下。
到了女友家,二位老人已準(zhǔn)備了飯菜,院子的一角,花盆里的植物開著各種小花。這是典型的郊區(qū)小院,溫馨,平靜。董慶銘一眼看到桌上擺著的酒瓶。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沾酒了。
為了壯膽,飯前喝了兩大口酒。女友在他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低聲提醒他別忘了談?wù)隆?/p>
可是,怎么開口呢。他這次帶來的禮物過于簡單,何況這種事情哪里輪得到自己開口。還在考察期呢。董慶銘閉口不提,連多說一句話都怕出錯。
飯吃到一半,他還拿不準(zhǔn)自己在女友父母眼中是個什么印象。尤其是這位老當(dāng)家,他皮膚又黑,笑起來也怪,突然哈哈兩聲,以為要繼續(xù)多笑幾聲,卻突然就剎住了。
好在飯后,大概酒喝多了,老人才借著酒勁兒談起了正事。
“你們自己愿意的話,我們也不能反對。反對無效。這是個開明的社會了,不和我們從前一樣。現(xiàn)在你們說了算?!?/p>
董慶銘趕緊賠上笑容。這一晚他覺得把今生所有的笑容都擺出來了。導(dǎo)致面頰發(fā)酸,好幾次笑得不夠自然,肌肉有些發(fā)抖。
“伯父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p>
“這個是后話?,F(xiàn)在我們說點正經(jīng)的?!毙≡颇赣H搶了話。女主人忍不住發(fā)話了。整頓飯吃下來,她幾次沒有搶到說話的機會。但可以看出來,這個家還是女人做主的。想把小云娶走,還得過真正大當(dāng)家的這一關(guān)。
他立刻轉(zhuǎn)身,將笑容投給女友的母親。
“一切請伯母您做主。”
“那就好。那就好?!迸魅艘贿吙粗畠?,一邊轉(zhuǎn)動眼珠子,在盤算什么。
“媽,他現(xiàn)在很努力地工作,是個上進的青年呢?!毙≡期s緊替董慶銘說話。她應(yīng)該是看出母親思考什么了。
“上進歸上進。我們也看得出來,是個好青年。”她眨了眨眼睛,笑望著自己的丈夫,像是期待他說點什么,卻自己急忙開了口,或許是擔(dān)心這個喝了酒的人說些糊涂話,“你看啊,小董,我們可是只有一個女兒,手心里捧著養(yǎng)大的,你要帶她走,我們也不好反對,但是要帶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任何一個做父母的都會心疼?,F(xiàn)在即使到銀行去貸款,是吧,銀行也會害怕,也會心疼那些錢會不會打了水漂,要求人家用房子或者別的靠譜的東西抵押和擔(dān)保。人當(dāng)然是不能與錢相提并論,我就是打個比方?!?/p>
“是的,伯母,我理解?!?/p>
“那就好啊,你是個好孩子?!彼煌5攸c頭,贊揚他懂事。
最后,二老一陣東拉西扯地商議,將南方的娶親習(xí)俗和北方的習(xí)俗綜合對比,萬分開明地表示,既然女兒執(zhí)意要與他好,也無所謂彩禮厚薄,就完全按照北方的習(xí)俗來辦。他們早已打聽過了,目前北方的彩禮是“三金”以及“三斤一響”——房子之外的必備條件?!叭稹本褪桥降慕疸y飾品:耳環(huán)、項鏈、手鐲;然后是三斤百元大鈔;“一響”,當(dāng)然是一輛小轎車。這些條件具備之后才能定下娶親的時日。
董慶銘差點吐血?!叭稹保缓筮€“三斤一響”。如果他有這個財力,也犯不著混到三十好幾了。
可惜女兒是人家的,要嫁的地方也確實路途遙遠。他賠著笑臉。一副很慘的笑臉。
酒勁兒上來了,胃里幾次翻滾,差點當(dāng)場吐出來。
董慶銘不知道怎么回復(fù)才好,是一口回絕,還是先答應(yīng),拿不定主意。獨自坐在一根長條凳子上,低頭望著腳跟,心里覺得卑微極了。這些年他的錢怎么攢也攢不起來,不是花在這里就是花在那里,如今又遇上更倒霉的事,把影子弄丟了,好不容易攢的錢全部貼出去。眼下,他的整個人生就仿佛處于不斷陷落的地帶,兩腳不僅無法移動,還必須面對隨時跌入谷底的危險,他只能像狗熊那樣不停地刨土,把周圍的土刨來墊在腳下,已經(jīng)顧不得了,這樣做的后果是擴大陷落的范圍,使自己直接處于大坑之中。
他低著身子搖了搖頭。
“難道你是一個窮鬼嗎?”他似乎聽到女友母親的嘲諷。
“可憐蟲!”他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嘲諷。
“你喝多了嗎?就這么兩口酒?!毙≡谱邅碛脙筛种盖们盟亩?。
董慶銘原本是閉著眼睛的,睜開眼睛正準(zhǔn)備抬頭,忽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影子出了問題。它缺了一個口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或者是被一把勺子挖走一塊。正好在那圓圓的腦袋上,缺個拳頭大的半圓,由于是靠著左耳的一方,耳朵尖子沒有了。他嚇得半死,坐在凳子上的屁股都感覺在顫抖了。
“要死了我!”他慌慌張張?zhí)饋怼?/p>
“什么?你說什么?”小云搞不懂他這是什么反應(yīng)。
“小董啊,你不高興也不用這個態(tài)度。你回去慢慢想,想清楚了再說?!毙≡频哪赣H臉掛著笑容說話。她看上去是巴不得董慶銘作這種反應(yīng)。
“哼,最看不慣你這樣的人,一點小事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不能把女兒交給這樣的人。我現(xiàn)在做主,你馬上和我的女兒分手!”男主人醉醺醺的,暴跳如雷。他把董慶銘送去的幾樣簡單的禮物三兩下就扔出院門了。
董慶銘以為自己殘破的影子被發(fā)現(xiàn)了,底氣崩塌,說起話來語氣萬分軟弱:“對不起伯父,對不起伯母……”一個勁兒道歉,卻還是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用了假影子。開不了這個口。
“沒關(guān)系,小董,你回去想清楚了再說?!?/p>
女主人發(fā)了話,董慶銘只能告辭。
回來的路上,小云一句話也不說。后來說的是:“你父母總會給你攢下一點娶親的錢吧?一點也沒有嗎?”
董慶銘根本沒有聽到小云說什么,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句“那我先回去休息”,急匆匆轉(zhuǎn)身跑了。小云在后面可能說了什么狠話,語氣挺重的,她從未用這么重的語氣說話,董慶銘還是只模模糊糊聽到一丁點兒,好像是說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他們之間徹底玩完了之類的話。
回到出租屋,董慶銘進臥室開了燈,照了又照,那個拳頭大的破口還在。影子確實出毛病了。
王大順就坐在臥室那把黑漆漆的椅子上,他吃驚地望著這個瘋子般的董慶銘走進屋,居然瞎了一樣看不見他,直接進了臥室,照了照那個缺邊的破影子就沖出門去。還來不及笑他那個狗啃的破影子,王大順正想問是在哪兒買的水貨。
董慶銘風(fēng)一樣地進了影子商店。
小七站在前臺。
“你說的,”他指著小七的臉,“你說不會出差錯的,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
他氣得無法將后面的話一口氣說完。
小七低頭瞧了瞧,也很吃驚。
“先生,按道理講應(yīng)該不會出這種狀況,我們影子商店從未賣過假貨,品質(zhì)經(jīng)得起考驗。我們的顧客還沒有誰遇到您這種狀況呀。先生,我也是第一次見您……哦不,是見它……變成這個樣子?!?/p>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出了問題就得給我想辦法。別道歉。道歉是沒有用的?!?/p>
“是的,先生,道歉沒有用?!?/p>
“廢話就不多說了。我這個影子用了沒多長時間,應(yīng)該還在保修期內(nèi)。你們給我維修好。一定不能出差錯了。它這次可把我害慘了?!?/p>
董慶銘想起了和女友分別的那一幕,她的臉色特別難看,心情糟透了。這份一年多的感情肯定完蛋了。啊天哪!命不好啊!他心里一陣一陣地怪叫,像蜈蚣爬墻,所有的腳都在努力往上蹬,卻還是在最后關(guān)頭掉下來了。影子出了這么大個窟窿,實在把他嚇壞了。
“對不起先生。我們影子商店的每一款影子都有說明書,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特殊商品,無法保修?!?/p>
“什么,無法保修?”
“對。沒有任何配件可以更換。”
董慶銘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我的錢?!彼到幸宦?,眼前出現(xiàn)一大扎鈔票遞到小七手里的情景。
小七垂著雙手,臉上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
這明顯是推卸責(zé)任。董慶銘心想。但是掏出說明書看完之后,他也不能再說一句影子商店的不是。上面清晰標(biāo)注過了,特殊商品,聽天由命,無法保修。
“董先生,您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糟心的事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實在想不到什么事情可以刺激到您的影子,使它平白無故缺了那么一塊。”
“難道糟心的事情還能影響它?”
“當(dāng)然啦。它是脆弱的,和您心氣相通。如果您遭遇了不痛快,氣憤過頭,那么它就會受到影響,比如氣球,氣兒太足它就沖出一個洞爆開。眼下這個樣子,一看就是您今天受了什么刺激,才會在影子上出現(xiàn)缺口。”
董慶銘將信將疑。
“您得心平氣和,看淡所有的事?!?/p>
“照你這樣說,我花錢買個影子,還得學(xué)會養(yǎng)生,還得像爺一樣供著它?!?/p>
“差不多?!?/p>
“那么,不保修的話,至少可以免費更換吧?說到底這也是你們的質(zhì)量問題。這種服務(wù)市面上都在用。你們影子商店聲稱服務(wù)一流,應(yīng)該少不了這項保障?!?/p>
“先生,我們影子商店不更換任何已出售的影子。既然您已經(jīng)選中它,那就是您的影子了,就好比是您原先那個影子,沒有誰有權(quán)利或者能力將它取下來,除非它自己不想跟著您,或者出了眼下您遇到的這種狀況。我們影子商店的影子雖然不是原裝,可一旦佩在身上,我點了‘確定使用’的按鈕之后,那就有了和原裝影子一樣的功能,神仙也拿不下來了,直到使用期限滿了為止?!?/p>
董慶銘這才知道影子還有使用期限。短暫的一年。誰要是想一直保持腳下的影子,就必須一年更換一次。這昂貴的費用已經(jīng)超出他的能力了??墒侨藳]有影子怎么辦?至少他不能接受。誰不能接受誰就得付出代價。這說起來也很公平。可是他的影子還沒有使用一年呢。非常不甘心。
“我總不能每天拖著這個狗啃的影子吧?還怎么出去見人?”
“那就換個新影子。等一會兒,很快了,再等一會兒就可以換了?!?/p>
“你說什么?等一會兒是什么意思?”
小七沒有回話。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董慶銘腳下。
這個舉動引起了董慶銘的不安,急忙低頭。發(fā)現(xiàn)影子從那個豁口處一點一點破碎,扯成蜘蛛網(wǎng)一樣,顏色變淡,濃厚的黑影變成薄薄的黑影,直到完全散裂,互相糾扯的線條松開,然后消失了。
“好了。董先生,您可以再選用新的影子了?!毙∑呶⑿χ?/p>
董慶銘終于搞明白為何不能更換了。
“為什么它只是破了一個口子就不能將就用了呢?這么快就散架了。”
“不能將就的,先生。有人覺得將就使用缺口的影子就像將就一所漏雨的老房子,會看著凄涼,會影響使用心情。所以我們的影子一旦出現(xiàn)破洞就不能再用。您只能保證它一開始就是完好的,出不得一點差錯,否則出了任何漏洞都沒有辦法補救。只能是徹底毀壞?!?/p>
“它只是破了拳頭大的洞?!?/p>
“是啊,可它已經(jīng)壞掉了。我們沒有為任何一款影子設(shè)計修護的補丁。您可以再選一個新的影子,我會按照您先前使用的尺寸給出建議?!?/p>
董慶銘恨不得一腳踹在小七的臉上。
他一腳踹在了前臺的柜子上。
他哪里還有錢買影子。起碼兩個月之內(nèi)湊不齊。這個該死的東西竟然這么脆弱,越想越不值。要是他沒有弄丟原來的影子該多好。
生了一通氣,最終垂頭喪氣出了影子商店。在門口那盞小燈下故意放慢步子。腳下連一點影子渣都看不見了。
真影子弄丟,連假影子也丟了,董慶銘說不出地難過。他原本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卻控制不了怒火殺了個回馬槍,走進影子商店的前臺,照著小七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對方低頭捂住鼻子。他氣也出了,拔腿就跑。
想不到假影子和人的肉身一樣嬌氣,人需要偶爾熬點肉湯喝,吃水果補充維生素,鍛煉筋骨保持身材,讀書識字培養(yǎng)內(nèi)涵,假影子也是,人喝湯它吃味兒,氣色與人完全粘合了。想來想去還是不如原裝的好。
可是原裝的丟了。他如今只不過是個被影子拋棄的可憐蟲。
王大順還沒有離開出租屋。
“你來了?你要是打算在這兒過夜,自己到衣柜里找被子和毯子在沙發(fā)上將就。只有一點要求:別和我說話。我不想說話。”他一進門就給王大順撂了這些話,哭喪著臉,然后長久地站在燈下,兩眼盯著雙腳。
“我一定是受了詛咒。”他想。
“稀罕啊,我早就來了,你看不見嗎?我說董大兄弟,我真沒聽說誰丟了影子還費死力去找,瀟灑一點吧,沒有影子一樣過。過得還無拘無束呢?!蓖醮箜樖掷锵髦粋€蘋果,蹺著二郎腿。
董慶銘還是沒有說話。他在心里排斥王大順的道理。但是第二天他走在路上,看著那么多沒有影子的人理直氣壯地走在有影子的人當(dāng)中時,也跟著混進人群。反正在鬧市誰也不認(rèn)識誰。心里不停地用王大順的那句話來鼓氣:瀟灑一點,瀟灑一點,大家都是一樣的。
這樣過了五個月。這五個月他完全遵從王大順的言論,做個沒有影子的快樂人。他和有影子的人做朋友,并且隨時關(guān)注他們的影子。這些影子有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影子商店的貨品。因為他們居然毫無心理壓力,為自己選的都是大一號的影子。不僅如此。有人佩戴的完全不是人類的影子。他們戴著猛虎的影子,或者狗的影子,有的為了顯示獨特,戴著蟒蛇的影子,這些獨特的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研究下一次要挑選的樣式。董慶銘好幾次被拉入群體,他們用過來人的經(jīng)驗說,既然失去了影子,那就是有了再造一個影子的機會,丟失的未必是最好的,如今這個升級版難道很差嗎?最好使用期限越短越好,方便人們挑戰(zhàn)各種各樣的影子。他們邊說邊晃動猛虎的影子、狗的影子、蟒蛇的影子……那些兇惡的動物在地上蹦來跳去。董慶銘下意識地讓開它們。
他新交了一個女朋友。也是有影子的。一看就是原裝的影子。不過她不如前女友漂亮,個子也矮,人也胖,說話的嗓門兒也粗。
“可她也是個有影子的人?!倍瓚c銘每次這么一想,就覺得她不比前女友差。
與前女友的事情已經(jīng)徹底無法挽回。他盡力了。對方說什么也不原諒。不原諒就算了,娶不起。眼下他就像丐幫的九袋長老,九個袋子都是空的。
現(xiàn)在的女朋友叫小美。每次陪她逛街都覺得是和一個韓國女人走在一起。她喜歡各種韓貨,韓版衣服,韓版的頭發(fā)夾子,韓版的董慶銘。
董慶銘如今渾身上下的穿著都是韓版的,小美親自幫他挑選。其中一件灰卡其中長大衣,薄款,南方氣溫偏高,秋日和冬日通用,眼下正趕上穿它的季節(jié)。穿出門回頭率太高,簡直是一次一次的噩夢。從小到大從未受過如此關(guān)注。他婉轉(zhuǎn)地提出請求,還將這件大衣藏到箱子底,可是每次出門,她總有辦法找出來給他穿上。
“這衣服你穿起來特別帥,帥死了?!毙∶蕾潛P的、癡迷的樣子令人無法拒絕。
他嚴(yán)重懷疑這個女人的審美有問題。
只能說一切都是命,上天沒有給他一個高個子身材就算了,還給他一件中長大衣,鐵了心要他出丑,別人穿起來是中長,他穿起來像是直接掉井里了。
在很多方面,小美的眼光和她的身高一樣短。如果退回去十年,他不會選擇這樣的女人,可如今他有成熟的思維和頭腦,知道自己的條件。而且,小美說過的一句話讓他非常感動:“沒有影子怕什么,我不嫌棄你?!?/p>
這句話猶如沙漠中突然出現(xiàn)的水,能解救他,能給他生存下去的勇氣和動力。
唯一覺得不足的,是小美花錢沒有節(jié)制,自己的工資很快不見蹤跡,還總是三天兩頭問他要錢。在這個發(fā)達的城市,每個月將工錢花得一毛不剩的月光族不算稀罕,小美這樣的姑娘一抓一大把。作為男朋友,沒有理由拒絕給錢。一旦他說,你買的東西又貴又沒用,這個女人明天就會被別人追走。怪就怪現(xiàn)在女孩子太少,走俏,眼看著一條一條的光棍男塞滿大街小巷。
他咬著牙交往了七八個月,覺得身心疲累。錢和感情都掏空了。主要是錢。談感情說錢很不厚道,但是不說錢的感情更難支撐。以往幾個月下來起碼能落一點存款,自從和小美在一起,一分錢也沒有存住。馬上又到了回家探親的時節(jié),口袋卻空空蕩蕩,家,肯定又是回不成了。
為了這件事幾日來連續(xù)做了怪夢,夢里看見一張一張鄉(xiāng)親的臉,他們指著他嘲笑。醒來覺得腰酸難忍,也不知道是夢里被戳了脊梁骨,還是白天工作太累。好幾次想和小美談一談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到底是個什么關(guān)系,是金錢關(guān)系還是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他有點恍惚不清,想追個答案,卻幾日見不到她的人。
她現(xiàn)在越來越過分,如果不是來拿錢,根本不會主動出現(xiàn)。
董慶銘想想也心寒?!澳憔褪莻€取款機!”他偶爾狠狠地在心里嘲諷自己。
不咸不淡的愛情將他的心弄得很憋屈,為一件小事與工友打了一架,就在上個星期,或者上上個星期,他已經(jīng)連時日都不太記得清了。一拳將工友的影子打出一個豁口。那是影子商店最好的一款,小七說過,越好的東西越脆弱,可火氣上來,誰也想不了那么多,就這么一拳下去,壞了個洞,很快那影子就在他和工友的眼皮底下逐漸碎裂,消失了。打壞了只能賠錢。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東拼西湊,還借了一些,才把這個事了結(jié)。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窮得連內(nèi)褲也買不起了。兩腿上掛著的內(nèi)褲全賴王大順幫忙。假如王大順此時出點婁子,那么他將會被帶到大庭廣眾之下,扒開長褲,露出這條內(nèi)褲,被全城的人錄下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鬧得全天下皆知。搞不好他們村里的青年也恰好看到這條新聞,那么他董慶銘此生再也歸不了故鄉(xiāng)了。
一開始他認(rèn)為這全是小美的錯,這個虛榮的女人將他害慘了。到了后面,翻來覆去想通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我沒有影子?!碑?dāng)他這么和王大順說的時候,對方恨不得一拳將他的鼻子打歪。
“傻逼!”王大順破口大罵,“那是個騙子。她就是吃準(zhǔn)了你看中她是有影子的,可她那影子有什么用?有和沒有差不多。也只有你把這玩意兒當(dāng)寶。”
董慶銘深深想了想,心里念著朋友說的這句話:有和沒有差不多。
王大順還說些什么,他想不起來了。不管怎么樣,在這個困苦的節(jié)骨眼兒上,這位朋友給予了他很大的幫助。他屋里的冰箱中不花一分錢就會隨時填滿各種蔬果。即便有人知道他正過著“嗟來之食”的日子,也無所謂了,一毛錢逼死英雄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由于生活困難,他已經(jīng)取消了回去探親的計劃。
連續(xù)兩個月,他沒有和小美通電話。甚至她主動發(fā)來的短信也沒有回。
又過了幾個月,攤開賬本一算,除去開支,手里居然落下一點微薄的存款。好歹看到了成效。也開始關(guān)注工友們?nèi)ビ白由痰険Q來的那些形狀各異的影子。
王大順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澳阋钦娣挪幌履瞧仆嬉鈨?,就趕緊下手買吧,別到時候想買又沒錢了,又被女人騙光了。”
董慶銘一陣臉紅。長這么大就受過一次欺騙,還是被一個長相一般的女人欺騙,想他當(dāng)年在村中也是心高氣傲,如今虎落平陽,不免羞慚。
他決定換一個影子商店購買。既然是分店,別處肯定還有。反正不能再去找小七了。
就在董慶銘終于存夠了一筆錢,準(zhǔn)備去操辦的時候,小美來了。
是個周六下午,她很激動,也很委屈,眼皮紅腫哭了一晚上的樣子。
“我這幾個月去了父母所在的廠子。所以沒來找你。你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董慶銘沒有說話。
“我與他們說了我倆的關(guān)系?!?/p>
董慶銘還是沒有說話。
“他們要見你。未來的女婿?!?/p>
董慶銘一聽“未來的女婿”,心里泛起一陣漣漪。他想做別人的女婿已經(jīng)很久了。他現(xiàn)在不僅缺個影子,也缺個老丈人。
他看了小美一眼。
“你也該去見見他們了。我們交往了這么久,許多事情該拿出來說一說。他們都盼著子女早點成家呢?!毙∶赖拖骂^,有點害羞。
既然是這種好事,她為什么眼皮腫腫的呢?說是吃芒果過敏了。誰信。搞不好這段時間她交了新男友,剛剛受了氣,一想還是前男友好——畢竟像他這種掏心掏肺掏錢包的男人已差不多絕種——所以才會急匆匆跑來見面。
可是他顧不了這些,恨不得一秒鐘跑去和小美的父母見面。她的家鄉(xiāng)在另一個省,偏南方,山區(qū),她的父母也在外做工,彩禮可能不會太貴。
但想到先前王大順的話,心里不免猶豫。
“你在想什么?不想去嗎?”
“不。不是的?!?/p>
小美橫他一眼說:“我看你就是不想去?!?/p>
“我只是這幾個月花錢太厲害了。你清楚的,和你在一起的那幾個月,我?guī)缀跻幻X都沒存下?!?/p>
“你是怪我花了你的錢?董慶銘,你也太小氣了吧。這種話怎么好意思拿出來說!”
小美一甩手里的包,想轉(zhuǎn)身走。董慶銘趕緊抓住她的手。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敢賭咒我不是這個意思?!?/p>
“是又怎么樣?既然你和我談朋友,還準(zhǔn)備和我結(jié)婚,那你的錢就是給老婆花的,既然和你結(jié)婚的人就是我,那么你的錢給我花一點也不冤枉。我不過是預(yù)支著提前花這筆錢而已?!?/p>
董慶銘被她說得頭昏腦漲。
“我就跟你直說吧,免得你還在叮咬那點小錢。我父母說,雖然我們家都很開明,可眼下都是這么些風(fēng)俗,再怎么明白的人多少也要隨一點大流。他們通過我了解你的情況后,不說二十萬十八萬,也不說十六萬十五萬,就說個小小的整數(shù),十萬,你得出。這已經(jīng)是看你平日待我好,跟父母求來的數(shù)字。為了這段感情,我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董慶銘,你知足吧,別動不動就擺出這副樣子給人看?!?/p>
董慶銘一通話聽完,腦子已經(jīng)糊了。
一談到錢,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手里這點兒錢離那小小的整數(shù)還有好幾步遠呢。
他退后兩步,坐在臺階上。
“我不去了?!彼K于抱頭想清楚了,放下做“未來女婿”的夢想說出這句話。
“董慶銘,你就是個騙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這種人……呸!”
小美沖過來,一腳踩在董慶銘的腳背上。
他苦叫一聲,抬眼望著這個已經(jīng)面目猙獰的女人。他從未見她發(fā)過火。這一見,心里倒慶幸自己不去見她的父母了。感覺這任性的做法,歪打誤撞挽救了今后數(shù)十年可悲的日子。
只是他太小看了這個女人。
她撿起地上一塊殘磚,往他腦門兒上不輕不重地一扔,然后轉(zhuǎn)身跑走。
他沒有被砸暈,只是腦門兒受傷淌血,十分狼狽地跑回出租屋。
他發(fā)誓傷口好了立即去影子商店。小美的磚頭沒有傷他,最后那句話才傷他。什么叫“你這種人”?董慶銘想起來渾身顫抖。
“我是哪種人?不就是沒有影子的人嗎?”他自言自語,簡直想哭。
周六,天黑后。影子商店——三號分店。
門口一盞昏黃的燈亮著,走進去依然是黑漆漆的屋子,前臺燃著一根蠟燭。
“您好董先生,歡迎您來到影子商店三號分店。我是小三?!?/p>
董慶銘努力睜大眼睛??匆娺@個自稱小三的人和小七長得一模一樣。笑容,神情,說話的聲調(diào),走路姿勢,都像。如果他沒有理解錯的話,影子商店是按照分店號來給店員取名字,一店一人,五號分店就叫小五,六號叫小六,如今這個倒霉三號,只能叫小三。他忍著沒有笑出聲。
“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姓董?”突然想到這個。
“是這樣的先生,我們影子商店都是聯(lián)網(wǎng)的,您來這兒買過一次東西就算是我們的會員,基本信息都有記錄。您一開口說話我們就能識別?!?/p>
董慶銘點點頭,心里想:“好厲害。難怪王大順從不來這里。”
跟在小三后面,走進影子商店最里面的儲存室。
這次他猶豫著要個什么樣的影子,在“動物類影子”的貨架前停留。
“您想換一種影子嗎,先生?”
董慶銘不說話。
“不用擔(dān)心,這類影子已經(jīng)不是動物專用,以前多是寵物店的老板來為他們的寵物們買,現(xiàn)在人們都自己買去佩戴?!?/p>
難道動物也會弄丟影子嗎?董慶銘心里嘀咕。
“是的。動物也會弄丟影子。尤其是寵物店和動物園里,多數(shù)的動物都沒有自己的影子,都是佩戴我們影子商店的產(chǎn)品?!?/p>
董慶銘邊聽邊點頭??墒撬麤]有將心里的話說出來呀。難道他說出來了嗎?他搖了搖頭。覺得自從丟了影子之后,記憶變得差勁,精神也衰弱,夜間雨聲打在窗戶上本來是很美好的事情,卻覺得嘈雜難忍,嚴(yán)重影響睡眠。
佩戴猛虎的影子會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先生,做人做了這么久,身上戴個老虎的影子也不過分。目前大街上新潮的虎影都出自我們這里。品質(zhì)可以放心的。并且它耐打。當(dāng)然,我是說,它有一定的抗打功能和受威嚇功能。既然是虎影,設(shè)計它的時候我們消減了它接受人類情感的功能,因此您如果受了什么刺激的話,壞情緒不會全部傳輸給影子,它會很漠然地保持完好的影像。我們盡量提升了老虎的一些性格元素,只可惜,目前還沒有研究出佩戴動物影子給人帶來的性格影響——當(dāng)然您放心,是很低微的影響,如果加以控制,幾乎不被人察覺。”
“這么說來,選了老虎影子的話,我會有一些從前沒有的性格,幾乎變成另外一種人?”
“大概是這個意思。您不用害怕,使用期限滿了之后完全可以換成別的。影子商店的作用就是讓人們體驗做不同的人?!?/p>
董慶銘很動心了。
他要嘗試做不同的人?!澳蔷徒o我選個合適的尺寸?!?/p>
小三替他選了合適的尺寸。
“不。給我選偏大兩號的?!?/p>
“大一號可以,看上去威猛、美觀。大兩號您無法駕馭,它會脫離身體,跟您不貼近?!?/p>
董慶銘聽取建議。披上虎影之后心里無比暢快,看著腳下久違的影子,而且是老虎的影子,激動得聳聳肩膀,抿緊嘴巴,用鼻子長長出了一口氣。
回到出租屋,王大順又來了。近日他可能做事不順手,隔三岔五往這兒跑。桌上的水果已被他吃完。
董慶銘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痛快,想到以往受的恩惠,終于忍住想說的話。
可是第三天,他倆吵架了。
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爭吵。
按照與外人鬧矛盾的慣例,董慶銘會首先認(rèn)錯,可這次,他越吵越難消氣,拳頭捏得死緊,兩眼冒火。之前他覺得王大順給他帶來的是幫助,可潛意識中,一直隱藏著另外一種感覺,先前他搞不清是什么感覺,現(xiàn)在知道了,那是恥辱。如今這份恥辱感爆發(fā)。每次吃著那些來路不明的食物和穿著來路不明的衣服,董慶銘一邊慶幸一邊愁悶。一開始找不到愁悶的原因,經(jīng)過眼下這番爭吵,他弄明白了?!拔液湍悴皇且环N人?!彼@樣跟王大順說的時候,兩眼掉著淚。
王大順砸了他屋里所有的碗和杯子,撕爛他的新床單,踩壞電風(fēng)扇,還把黑色椅子的一只腳給掰掉。他罵董慶銘是忘恩負(fù)義的雜種。他跟這樣的雜種做朋友是眼瞎了。
雙方還是不解氣。歇了一會兒之后,直接動手打架。
王大順的力氣原本是比董慶銘大,身手也靈巧,可這次怎么都不管用。他被打得鼻青臉腫,牙齦出血,張著血紅的嘴。
董慶銘看到這種狀況,也就停手不打了?!澳阕甙??!彼f。
“披張虎皮就不得了啦?看好一點,別他媽又弄丟了。”
王大順?biāo)らT而去。
打架后的這天晚上,董慶銘整夜沒有睡著。躺在床上,情緒也平穩(wěn)了。他想起白天自己說話太沖動,不管怎么樣,王大順畢竟幫助過他。而這么沖動的行為他也是第一次。也許是老虎影子的緣故?小三說過,佩戴者的性格多少會受到一點影響。
他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燈下,低頭看看,虎影完整。他又重新躺回床上。
董慶銘意識到,這也許就是他正在經(jīng)歷的另一種人生。一個完全和以往的自己不同的人。只是做這樣的人到底是好是壞,還說不清楚。
可能不算壞吧。他想。
人偶爾發(fā)個脾氣是好的。他想。
又想起王大順最后的話,別把影子再丟了,一陣緊張,趕緊爬起來再照照影子。
回到床上閉著眼,滿耳朵,滿心里,都是王大順的那句話——別把影子再丟了。
董慶銘怎么也睡不著,所有的睡眠像被人捉進一只口袋,高高懸掛起來,腦門兒上仿佛橫著一根竹竿,那睡眠的口袋就搖晃在這根竹竿上。
要死了。他罵道。
起身坐到唯一完好的那把紅色椅子上。
王大順可能是故意要這么說,他吃準(zhǔn)了這句話對于董慶銘的危害。一個人在乎什么東西必然會被這樣?xùn)|西牽連。他如今死死盯著腳下的老虎影子,害怕它變得模糊,變得無影無蹤。其實更害怕的是——他不敢細想——王大順把影子偷走。
一個身手敏捷的小偷,對這個房屋又是如此熟悉。
王大順曾無意中說過,如果他需要影子的話,根本不用花錢買。隨便在哪個人身上一扒拉,影子就是他的了。只不過他們那樣的人,根本不需要影子。
可是小七又說,除非影子自己不想跟著主人,否則誰也取不下來。
或許王大順能取下來。誰敢說他不能。
從始至終,王大順都希望董慶銘可以放下影子,成為他那樣的人。有一次還提出建議,如果董慶銘想體驗另一種人生,完全可以和他一道“出山”,他敢保證,董慶銘肯定是這座城市混得最好的人。
然而,他們鬧了矛盾。
“怎么辦?”董慶銘想到前面一系列事情,心里很慌亂。以往的“一個朋友”,恢復(fù)成“一個小偷”,兩人的友情從此改變,不能不使人著急。
過了一周,董慶銘想跟王大順道歉,可是再也見不到對方人影。
就這么膽戰(zhàn)心驚,再到忘記此事,時間也就過去了差不多半年。他的老虎影子沒有之前那么濃厚清晰,變得有些模糊。夜間也時常做夢。夢見自己總是處于荒原之中,淺黃色的草一望無際,天色昏暗,像是白天又像是晚上,那茫茫的圓圈看著是太陽也像月亮,但更像是一個掛在天上的漏洞,奔跑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是向著這個漏洞投靠,又驚怕又無法停住腳步。
時常在夢中驚醒,汗流浹背。
噩夢中的奔跑已經(jīng)影響了生活。白天時常覺得口渴,需要大量補充水分。杯子從原先的中號換成特大號,后來恨不得直接用盆子。異樣的變化令他很著急也很好奇。他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夢里的自己已經(jīng)脫殼而出,成了真實的老虎(雖然他從未見過自己變成老虎的樣子),天空下的奔跑肯定是自己長期禁足——跟禁足差不多——于南方城市的沖動。夜里的一切都是潛意識的行為。他喜歡這樣的行為。
從第一個晚上夢見原野,之后的每個晚上都夢見。只是天空那個黑洞似的圓圈看著逐漸下落,很快要將他吞掉。不過好在兩個月過去,他始終還處于荒原上,聽見自己的腳步在風(fēng)中“踢踏踢踏”響。
他看見了王大順。不。不是王大順。是很多人。他的鄉(xiāng)親。
他們始終站成兩排,立在他奔跑路線的兩邊。
他們在風(fēng)中縮成一團,互相牽著手,抬頭看看天上那個月非月、日非日的圓圈,無比惆悵的樣貌,垂下目光的時候他們緊緊盯著董慶銘。
他們在流眼淚。
他們在微笑著,但是在流眼淚。
董慶銘好幾次想停下來和親朋打招呼,可是風(fēng)中傳出這些人催促的話音:走吧走吧。
腳步更加快了,聽見“踢踏踢踏踢踏”——那孤獨的、蒼茫的響聲。
后來的幾個晚上,就是老虎影子變得更淡的那幾天,夜間的奔跑更快,他幾乎看不見荒草的樣子,也看不見什么人,只是天空那個圓圈完全下落,挨近地面,在他前方不遠。有一天晚上他入夢,跑了一小會兒,直接撞進那個黑洞里去了。次日醒來,老虎影子已經(jīng)消失。
小三說得不錯,這件影子的品質(zhì)相當(dāng)好。如果每個影子都能不出意外地熬到使用期限,那這筆開銷說起來也不算太大。南方物價飛漲,好在影子商店還保持原先的價位。
董慶銘又找了二號影子商店,看準(zhǔn)了花豹的影子。他心里揮之不去在荒野中狂跑的感覺,即使墜入黑洞的剎那使人體會到無比的恐懼和生命結(jié)束似的悲哀,可他愛上之前的那一切荒涼,甚至?xí)肫鹇啡恕荒苁锹啡?,如今已不能肯定那些影像是否真的是自己的鄉(xiāng)親——想起他們的眼淚時,心里很感動。從未有人與他的心和情感如此貼近,如此讓他溫暖。
花豹同樣生活在原野。平日在電視中看見過它狂奔的模樣。那細長的身形,強壯的四肢,圓圓的大腦袋和敏銳的眼睛,尤其是眼睛,透露出驕傲、漠然、孤僻。他要他的人生多一些這樣的元素。
花豹的影子是小二給他挑選的尺寸,也是大一號。這回他沒有在蠟燭底下反復(fù)照看。“我相信影子商店的品質(zhì)?!彼f。
佩戴老虎影子的時候,前半年,他努力克制自己,盡量保持原有的性格,直到后來與王大順發(fā)生爭吵,才知道性格起了變化,后半年完全失去控制,在夢境中狂奔。而這狂奔像魔力一樣吸引人。
這一次,順其自然。
佩戴花豹影子十天后。董慶銘感到特別孤單,卻不愿與人來往。他連出租屋都不想回。以前下了晚班,會和三五個工友一起走出大門,在哪個巷子吃點東西再獨自走回出租屋?,F(xiàn)在下了晚班,想方設(shè)法獨自一人,不吃東西也不去人多的場合看熱鬧,只環(huán)抱雙臂,萬分落寞,從榕樹底下路過時不時抬頭望著樹上的枝椏,覺得心中裝滿苦悶。他很想爬到樹上去,待一小會兒??墒撬?,自己爬樹能力奇差,路燈也太亮了,任何一個小動作都會引起旁人的關(guān)注。他不需要這樣的關(guān)注了。他害怕受到關(guān)注。
隨著時日加深,他更感到愁悶。想起失敗的兩段感情,想起傷他心的兩個女人,想起久未回去的故鄉(xiāng)、年邁的父母。他想哭但是比任何時候都倔強地忍住眼淚。
他心里十分明白,這是佩戴了花豹影子的緣故。這可能是一只多愁善感的花豹,也或者僅僅是它某個時候低落的情緒被人為地放大。如果下一個情緒的出口遲遲找不到,他將繼續(xù)沉湎,分不清自己是花豹還是人。
然而,壞情緒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如今在濕地公園的假山背后,一個圓形拱門旁邊的長椅子上,董慶銘時常躺在那兒。已是秋天了,南方的秋天雖然和北方不同,隨便一個身體差不多的人一件短袖便可以過秋,但是夜間會很冷。董慶銘極少回到出租屋。夜里躺在椅子上睡覺,裹著從北方帶來的一件厚袍子。他喜歡野外的氣味,蟲子就在附近的草叢中叫喚,鳥雀時常飛出林子,在他頭頂上空的電線桿上站一會兒又飛回去。這一切平常的事物時刻吸引他的注意力。
人們只當(dāng)他是無處可去的流浪漢。好幾次有人想解救他,卻被他頭頭是道的話說得退走。
如今他更是自由了。全城的人都在屋子里睡覺,只有他在濕地公園的長椅上,要么醒著,面對廣闊的天空,要么睡著了,夢里面對應(yīng)的也是整個廣闊天空下更廣闊的原野。
爬樹原本是弱項,如今很容易就躥到一棵芒果樹上。他的性格和往日沒有的能力,都受了花豹影子的緣故在改變。后來,花豹影子開始變淡,他知道,使用期限快到了。夢境中的原野一開始草色青嫩,后來逐漸枯黃,最近的幾日,董慶銘一到夢中,看見的是更加枯黃的草,天空那個黑洞似的圓圈逐漸墜向大地。有一次他跑去問影子商店的小二,是不是他們在夢里設(shè)定了這樣的場景,凡是動物,比如老虎和花豹,相近的動物都會面對相似的景物。小二說是的,也可以說不是?;ū屠匣⑸钤谠?,記憶類似是可以理解的。就像人類大部分群體有著相同的人生軌跡。但花豹有細節(jié)上的不同?!澳莻€敏感的人,先生,您會察覺到的。我敢打包票?!毙《f。
可這樣設(shè)定了走向,還有什么意義?
“細節(jié)不一樣的,先生。”小二還是用這句話來跟他解釋。
他越發(fā)不愿與人來往。從前每隔一小段時間,會和工友趕車到江邊,在那兒游泳一個小時,然后躺在沙灘上喝下一杯椰子奶,再一路說笑著回來。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待著。他厭惡見到水,以往仰躺在水上的愜意模樣如今在他看來像一條死魚。誰也別想拉他下水,求他也不行,不讓他出一分錢,倒請他吃飯也不行。每次聽到“江邊”“游泳館”之類的話便怕得汗毛都會豎起來。
“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怪???”工友們實在想不通,一個熟悉水性、無比好游泳的人現(xiàn)在犟得像頭驢子。
“我討厭水?!彼笥颜f。
“你以前不討厭?!?/p>
“我討厭水?!彼f。
現(xiàn)在他和工友們的相處變得緊張,幾乎不閑聊了。
他也討厭雨天。雨天的城市都像泡在水里。董慶銘去不成濕地公園,只能窩在出租屋睡懶覺。還是夢里好過。他在跳躍,四肢強勁。有一天晚上他剛閉上眼睛就掉進黑洞里去了。次日花豹影子也徹底消失。
這是他穩(wěn)妥地用滿使用期限的第二個影子。
然而這次他沒有像上回那樣急忙找到影子商店,購買下一個。他遲遲沒有去找小一或者小四、小五,光禿禿地走在大街上,失魂落魄地去上班,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追想往事。他想起王大順,想起從前要好的同事,甚至想起兩個女朋友?,F(xiàn)在他孤零零的,像剛剛從荒原上歸來,身上透出蒼茫的涼意。兩只膝蓋因為佩戴花豹影子的時候睡在濕地公園,引起至今未消的病痛,感冒在這段時間根本沒有痊愈過。
他流著清鼻涕,歪著腦袋讓鼻涕流在脖子下方墊著的紙巾上。
“人還是不能像動物那樣活著?!彼?。
“你是人,不是花豹,不是老虎。”他想。
可是感冒痊愈后,他就不這么愁悶,也不這么想了。
他找到六號影子商店。
門前依然是一盞小燈。店鋪里黑漆漆的。小六在前臺站著。
“您好,董先生,歡迎光臨影子商店。我是小六。”小六邊說邊點亮蠟燭。
“真是奇了怪,如果沒有客人你們就不點亮嗎?”
“是的先生,如果沒有客人我們不需要點亮?!?/p>
“啊對了,我才進門,你怎么知道我姓董?不是說,我開口說話才能識別嗎?”
“先生,我們的系統(tǒng)升級了,您一進門我們就能識別?!毙×钢鴫γ妗?/p>
董慶銘瞪大了眼睛也沒看見墻壁上印著什么信息。但這不是他想關(guān)心的事情。
不等小六帶領(lǐng),董慶銘已經(jīng)朝著貨架的方向邁出腳步。
“先生是老顧客了。這次看中了什么影子呢?”
“蛇。我要蛇?!彼f。
小六笑了笑。沒說話。
“為什么你不說‘很好’‘很有眼光’之類的話呢?”董慶銘覺得奇怪。
“先生,我只是擔(dān)心您一直佩戴動物的影子,會無法自拔。擔(dān)心您會一直陷在那種蠻荒的野路上。雖然那也是一種絕佳的體驗。我害怕您會完全受它影響,戴了老虎的影子像老虎一樣活著,戴了花豹的影子像花豹一樣活著。這樣的確不錯,人需要強硬的一面??墒俏覀兛偛荒芤恢边@樣?!?/p>
董慶銘點點頭,抬眼看看小六。發(fā)覺這個店員長得和小二、小三、小七一模一樣。
“你不會只是個影子吧?怎么都一個樣子?”董慶銘脫口說出。
小六笑了笑,不吱聲。
“好吧。還是給我挑一款影子吧。我要蛇。我要蟒蛇。”他不想管別人的閑事。即使對方是影子又怎么樣,說不定有的影子之所以脫離主人,就是要去過它自己的日子。不停地有人丟失影子,影子隊伍就會不停壯大起來,它們在暗處生存,并將天才的發(fā)明賣給這些丟了影子的可憐人。這算是一種回報或者彌補。不論怎樣,目前他確實感受到來自影子商店的好處,體驗了兩種不同的人生。
董慶銘還是堅持要佩戴一條蟒蛇的影子。為了表示自己不是那種不聽勸告的人,他愿意下一次佩戴人類的影子。
于是,他披著蟒蛇的影子出去了。
一個晴天的傍晚,董慶銘下班回到出租屋,看見王大順坐在沙發(fā)上。董慶銘非常高興,乘機跟他道歉。二人又和好了。
董慶銘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老朋友。
“快過年了。”喝了幾杯酒,王大順敲著桌子說。
“是啊,我好幾年沒回老家了?!倍瓚c銘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
“你趕緊把這破影子扔了吧,盤一大串在腳下看得人頭皮發(fā)麻。”
二人喝了一頓酒,王大順又去忙他的事情了。對他來說,越接近過年,收獲越好。
董慶銘主動與工友說話,漸漸地,又和他們混在一起。偶爾去一趟游泳館也是主動買單。
只是,他后悔佩戴蟒蛇的影子了??偸菈粢娮约涸诘厣吓溃愀獾脑谟?,他視力減弱,幾乎看不清周圍的東西,遠處的更是一片黑暗。聽覺也差。每天晚上都在黑暗中挪動,有時感覺在濕地里,有時感覺就在城市的水泥地上,幾次想從夢中醒來都失敗了。這樣的狀況使他白天精神不佳,恍恍惚惚,夜里膽戰(zhàn)心驚不敢入眠,甚至不能肯定這種爬行只是一場夢,懷疑事情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中,早晨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臉,而是抖開衣服仔細觀察肚皮有沒有破個洞。
現(xiàn)在,他真希望使用期限早點來臨。
幾個月過后,董慶銘身體消瘦,用王大順嘲笑的話說:越來越像一條蛇了。
周五的晚上董慶銘請了假,工作這么久他還是頭一次請假。上司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說:“董慶銘,你怎么這么走路?”
董慶銘嚇了一跳。他覺得自己走路與往常沒有區(qū)別。但是經(jīng)上司這么一說,頓時停了腳步不敢向前。
“我看你確實需要去休息休息,不行的話到醫(yī)院檢查一下。人怎么能這樣走路呢?”上司的臉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語氣還算平和。
董慶銘拿了被批準(zhǔn)的五天請假條出來,門外的保安看見他,先是一驚,后來哈哈大笑。他走近保安,湊到他身旁惱火地大聲問道:“我走路有問題嗎?”
那保安猛點頭,笑得無法說話。
回到出租屋,董慶銘在鏡子前照了照,前前后后走幾步,沒看出什么問題。
其實,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什么都看不清。離他五尺開外的東西都像蒙了霧。他也正是因為視力出了故障才請假,準(zhǔn)備就醫(yī)。
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用藥物或者別的方式恢復(fù)視力。他知道這是佩戴蟒蛇影子的緣故。小二早就提醒過,不能長期佩戴動物影子,不然,它不僅僅影響人的性格,可能還有害健康。既然人家已經(jīng)最先做了說明,那此刻出了問題再去討說法,就太過分了。只能安慰自己:熬到使用期限,一切又會如前。
他多么渴望誰能一拳將他的影子打個洞。
照完鏡子準(zhǔn)備去沙發(fā)上休息一會兒,卻差點被王大順的一只腳絆倒。
王大順早就坐在沙發(fā)上了。他很奇怪董慶銘怎么像個瞎子,越來越像個瞎子,走路步子邁得非常小,簡直比女人的步伐還細碎,又慢。由于身體消瘦,兩只腳看著和面條差不多,走著走著要盤成一堆癱下去。
“你看不見我坐在這兒嗎?”
王大順突然說話。董慶銘嚇出一身冷汗。雖然他早就熟悉王大順的聲音,可還是被嚇了一跳。
“我眼睛出問題了??赡苓@段時間手機看得太多?!?/p>
“視頻看得太多?”
“啊,對?!倍瓚c銘心不在焉。
“依我看,是破影子戴得太多。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p>
“我不能沒有影子。”
“那就繼續(xù)當(dāng)一只老蝦米吧。走路像只蝦米,知道吧,像只蝦米。”
董慶銘立即知道了上司和保安為何是那種態(tài)度。
“怎么辦?”
“沒救了?!?/p>
“我不是問你啊?!倍瓚c銘著急萬分。他是在問自己??偟孟雮€法子。如果一直這么下去,上司會毫不留情立刻讓他滾蛋。
“別怪做朋友的沒提醒你,像你們這樣的人早晚會被影子牽扯,被它像老房子一樣占據(jù),被它傷害,被它吞噬,直到你自己成了一道影子。誰敢說我的擔(dān)心沒有道理?”
“我得找醫(yī)生看看。”董慶銘沒有心情聽王大順嘮叨。穿了那件原先合身如今像斗篷一樣的大衣出門去。
到了醫(yī)院。眼科醫(yī)生檢查半天沒發(fā)現(xiàn)什么病變。
董慶銘氣急敗壞地出了醫(yī)院門,途中幾次走到馬路中間,差點被車撞到,喇叭聲都是為他響的。有時他被交警扯住衣服推到人行道上,一通逼問才知道他的眼睛出了問題。人行道上并不安全,自從有了共享單車后,人行道也很堵。他的腳后跟不知被哪個騎自行車的人刮破了皮,可能還流血了,鞋里潮濕,腳底板黏糊糊的。他咬著牙,沒有低頭看一看或者脫了鞋子擦掉血跡。
“找死啊!”短短一路下來,這樣的話已經(jīng)聽了不下十次。
王大順還在出租屋,親手做好了一頓飯菜。他很少下廚呢。
“我就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蓖醮箜樋戳丝纯嘀樆貋淼亩瓚c銘,也懶得安慰,實話實說?!耙贿@樣吧?!彼终f。
董慶銘立即抬起頭,雖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王大順熟悉的影子在那兒站著,晃動著,手里到底拿的是鍋鏟還是碗也搞不清,但他就這么盯著這個影子,就像他能明白地看到對方的一舉一動,滿心期待地等著接下來的話。
“你去配一副眼鏡。”
這個提議不錯。董慶銘臉色立馬舒緩,嘴角起了一絲笑意,“還是你們這種人腦子靈活啊。我早該想到的?!?/p>
“當(dāng)然了,治標(biāo)不治本?!?/p>
“那倒沒關(guān)系。起碼救了我的急。”
“難道你以后還要繼續(xù)佩戴影子嗎?不要執(zhí)迷不悟啦。我跟你說,興許我們?nèi)祟惛揪蜎]有影子……”
“不可能。我們有影子。”
“我說沒有。我說那影子即使有,也是祖先們利用比如今更先進的技術(shù)制造的,只不過那影子的有效期造得更久,更逼真,簡直像胎中帶來的,直到最近的幾年才從我們中間淡化和消失。人們都以為它是與生俱來的,你也這樣堅持,可是,它不是真的。你由此深想一下,你可能每天懷念的、想保留的只是個虛造的玩意兒,會不會失望和難過,繼而放下這件事,干點有意義的?”
“不可能。我們是有影子的?!?/p>
“沒有。我們自古以來就沒有真正的影子。我們根本就應(yīng)該是獨立的、利索的、干凈的,腳下永遠不會踩著一個來自黑暗中的自己。說到這個,我現(xiàn)在懷疑那個最初制造影子的人,他自己肯定不會佩戴這樣的影子,他的腳下干干凈凈,無牽無絆。但他鬼使神差或者早有預(yù)謀地給我們制造了這樣一個暗影。這個暗影就是我們自己。我們有了這個暗影由此變得膽小懦弱,牽腸掛肚,許多事情不能一心一意,很多事情我們決定了但是在心底深處還有另外一個自己的聲音跟自己反駁。這樣的暗影使我們從單純的一個人變得復(fù)雜?,F(xiàn)在你還懷念它,居然會懷念它!肯定還有很多人在懷念??茨氵@副委屈的樣子。你干脆大哭一場吧,喊什么口號都可以,比如喊一句‘我的魂啊我失落的魂’,這就是那個人希望看到的。他幾乎不費一點力氣就把你這樣的人套牢了。你是心甘情愿,執(zhí)迷不悟地自己套牢自己,好比醉鬼的兩只腳,一邊歪歪扭扭走路一邊左腳打右腳,反正,你現(xiàn)在就是這副樣子。”
“我不是。”
“不管你信不信,那個制造影子的人把我們集體削弱,便于掌控了。比如我,影子還沒有從我身上失掉的那段日子,幾乎每日提心吊膽,月光太好的晚上根本不敢出門。影子會給我?guī)碓S多麻煩。那個制造影子的人,他不想我成為自主的人,他要我所做的一切變得艱難。”
“以你這種口才真不像是高中輟學(xué)。不過在你們那一行,也算是很有文化水平的了。你怎么不去搞點別的事情?弄那個太屈才?!?/p>
“我在和你說正事?!?/p>
“你剛才說的那些我聽不懂呢?!倍瓚c銘雖然這樣說,心里還是希望王大順講下去,不要因為中間打岔的幾句胡話而就此終止。于是又牽回先前的話頭:“不過你的說法還挺新鮮?!?/p>
“我的意思是,丟了那個影子,也許是一個大幸運。你逃出了牢籠?!?/p>
“是你逃出了牢籠。只有你才會把它看成牢籠?!?/p>
“怎么說都行。反正,沒有影子只會讓我感到輕松。根本不需要出現(xiàn)這么個沒必要的玩意兒?!?/p>
王大順說完喝了滿滿一碗湯。
飯后,他和董慶銘一起去了眼鏡店,配了一副688元的眼鏡。
董慶銘的假期過完之后,也按時上了班。戴眼鏡的他多了幾分斯文氣。上司也忍不住對他說:“不錯不錯,要是佩戴一個別的影子就更好看了,蟒蛇這東西,總是在地上爬啊爬的,爬不出頭,也不美觀,你覺得美觀嗎?”
董慶銘搖頭又點頭。嘴里倒是一個勁兒說,下次再也不選蟒蛇影子。
影子變淡的那幾日,董慶銘精神恍惚,覺得自己始終處于深洞里,四周一片黑暗。更恐怖的是夜間,他總是夢見自己的頭被人砍掉,或者被石頭砸掉。夢里的自己已經(jīng)是一條蛇。他能感覺到身體在地上艱苦爬行的觸痛。作為一條蛇,沒有鼻梁,也沒有耳朵,眼鏡早已滑落,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它甩掉。他也無法像老虎和花豹那樣在地上飛跑和跳躍。很多時候他都在爛泥灘上挪動,渾身沉重,渾身疼痛。
夜里盡量睜大眼睛熬著,不敢入眠。可不知怎么了,瞌睡突然多起來。一閉上眼睛直接就跳到夢境里。做不完的夢。爬不完的路。
有兩個晚上他都在夢里喊救命。有時醒來還感覺到“救命”兩個字剛剛從嘴唇上滾過去。
“我應(yīng)該怎么辦?”他幾乎是帶著哭腔自問。
影子使他疲憊。
為了保持腳下不光禿,好幾年了,加上沒有佩戴影子的那些時日,大概是三年或者四年,他沒有回過一次老家。父母的電話打了無數(shù)個,他可以聽出來,母親始終忍著想哭的情緒在和他說話?!笆裁磿r候回來啊,我兒,你身體可好,吃得可好?”母親的話他每一句都是帶著笑聲回答,但是眼睛里各含著一顆淚。好幾回他想親口跟母親說,媽媽,我很倒霉,我把影子弄丟了。又怕嚇著她。
出門的時候影子還好好的。
想起離開老家那會兒,月光多好啊,他和親朋坐在棗樹下,一邊吃茶一邊說話。那晚的月光多好啊,照著他的影子。
又快過年了。
臘月十八那天早上,蟒蛇影子從董慶銘身上消失了。散步途中,陽光照著他光禿的身軀,他不像從前那樣感到悲傷,這時候心情非常好,手里提著一瓶喝了一半的低度黃酒。
“今天什么日子啊,走路也要喝酒?!币粋€有影子的陌生人跑來笑嘻嘻地說。
“兄弟,喝酒不能走路啊,和開車一樣危險。小心我告你醉駕……噢不……醉走?!币粋€沒有影子的陌生人也來開玩笑。
今天日子真好。陽光好暖和。董慶銘咧嘴一笑,瘦巴巴的臉皮扯得更薄。他望著前方與他說話的兩個人,騎著共享單車,一輛有影子,一輛沒有影子,速度倒是一樣,那兩人的風(fēng)衣鼓起來,把他們鼓成了駝背。
低度酒不會醉人,但今天他肯定喝太多了。等他抬起腦袋的時候才發(fā)覺雙腳立在影子商店的門口。那上面寫著,七號分店。
小七已經(jīng)走出門來,老早就知道董慶銘要來似的。
“董先生,歡迎您再次光臨影子商店。我是小七。我等您很久了?!?/p>
“等我?等我做什么?我說過要來嗎?”
“是的。您說過。上個月您哭著來這兒預(yù)定了一款影子,是按照您目前的身材定制的?!?/p>
上個月?還哭著?他沒有印象。但這種事情他是干得出來的。尤其是在思鄉(xiāng)心切的時候。這陣子他總是想起與老家相關(guān)的事物。
“您不用猶疑,我說的都是實情。那天您喝得比這醉多了。您跟我說,今年無論如何要回一趟老家,即使沒有自己的影子,買也要買一個戴回去?!?/p>
董慶銘這才徹底相信。自從戴了蟒蛇影子,他幾乎隔幾天喝一回。看來他內(nèi)心深處依然對影子懷有期待,或者說,他害怕沒有影子的事情被親朋知曉,并且潛意識中已經(jīng)不想沾惹人之外的任何影子——猛虎的,花豹的,蟒蛇的,等等之類——才會醉醺醺跑來訂下一款合適的人影。
小七領(lǐng)他進店,燃起了蠟燭。他盯著火光。第一次覺得這樣的光線剛剛好,溫暖,像縮小的灶火?;秀敝?,他以為自己看見的是母親,舉著一支小蠟燭,往廚房的方向走,手里很快就端著一碗面條回來了,“吃吧。兒子,趁熱吃?!彼匆娔赣H年輕的臉??匆娮约喊〉膫€兒,三十碼的短鞋,學(xué)生頭,破了洞的衣服,晚自習(xí)回家后還未從身上摘下來的書包橫挎在肩上。
他慌忙伸手去接碗。
“董先生,小心蠟燭燙到手?!毙∑呲s緊繞開。
董慶銘清醒過來,十分抱歉地說:“我上次不該打你。兄弟,你不要生氣?!?/p>
他們到了貨架的位置。定制款的影子在身上試了試,很合身。只是,太瘦了。是第一次戴的那款影子的縮小版。如果不是有手有腳,真以為又是一條蟒蛇。
“這樣吧,我暫時還不需要它,至少這幾天不需要。過幾日來取?!倍瓚c銘說。
小七收起影子放到貨架上,“您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取走。反正錢已經(jīng)付完了?!?/p>
難怪這幾天有一筆錢想來想去不知道花在哪里。
他決定回家的時候再來戴影子。而這段時間,他只想這么光禿禿地過。
還有大約五天,工廠就放假了。
人們已經(jīng)提早感覺到了春節(jié)帶來的喜悅,而作為外來務(wù)工者,感受最深的還是熬夜搶火車票。車站里大多坐票已經(jīng)賣光,全是站票。路途遙遠,一路站著回去實在吃不消。董慶銘已經(jīng)連續(xù)三個晚上熬夜搶票。如果在回家那天還買不到,只能另想辦法。
好在第四天,董慶銘搶到一張坐票。
當(dāng)天夜里,他去了影子商店。
次日踏上火車,車?yán)锿瑯訐頂D。整個旅途中他不敢多喝一口水多吃一口飯。廁所始終排著長隊。他注意到那些排隊的人,大部分并緊雙腳,夾緊屁股,樣子相當(dāng)滑稽。“這些人絕不敢在這個時候放屁?!彼睦镞@樣一說,嘴上露出笑意。想起上次被屁熏的經(jīng)歷了。好在這次是回鄉(xiāng)過年,一路上帶的吃食多??傆行┤司椭那橛淇?,忍不住嘴。一波接一波的人都站起來排隊了,全都夾緊屁股,全都不敢放屁。車廂里空氣還算過得去。
天亮?xí)r,董慶銘下了車。出站。這是他家鄉(xiāng)的站臺。外面就是他家鄉(xiāng)的土地。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踩在這片土地上了。他恨不得大吼一聲。
久違的冬風(fēng)吹在臉上,感覺臉上的汗毛都被風(fēng)剃光了,眼睫毛冷冰冰的,手塞進衣兜里不敢抽出來。他隨意往四周看看,白撲撲的楊樹,白撲撲的樓房,空氣中飄來地面上結(jié)冰的味道。他知道沒有人來接。從車站到車站外,他一個人走著。沒有人來接。他也沒有帶回一個親友們盼望見到的女朋友。他只是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拖著買來的假影子。
想到這是個假的影子,他心虛不已。但還是鼓足了勇氣走到村口,又一路擺出輕松笑臉,和遇見的每一個熟人打招呼,然后像前幾年那樣走到家門口,一邊回頭和人說笑一邊趁著空子大喊一聲:“爸,媽,我回來了。”
這次也不例外,父母都在忙著過年的飯菜。系著花圍裙,搟著餃子皮。灶膛里燃著火,炊煙從屋頂上飄出去。他喊了一聲之后,母親就從廚房里跑出來,父親也跟在后面,他們一臉笑著說:回來就好啊,回來就好,先休息休息,馬上可以吃到餃子啦。
他以為父母會追問自己身體瘦弱的原因,但是沒有。他們只顧著高興,非常高興。
一切還和從前一樣,親人的歡笑足以解凍寒冰,然而不知為何,這次他提不起高興勁兒。與父親喝酒,與親人朋友喝酒,都不是節(jié)日的味道,越喝越愁悶。謊話和借口說了一堆,心生厭倦,只想早點過完年重新回到南方。在那兒的所有人都沒有影子,有影子也是假的,是假的大家也接受,甚至根本不需要佩戴假影子,沒有誰關(guān)注這個。
在很多次親友聚會場中,董慶銘小心翼翼,時不時假裝系鞋帶,低頭看看影子還在不在,生怕假影子被察覺。他每半小時跑一趟茅房,在燈光底下照一照,保證影子完好無損。
幾日下來他簡直害怕與外人喝酒。短短幾天時間,總覺得有人在背后說著什么閑話,總覺得一出門就被很多雙眼睛打量。他要瘋了,如果一直這么提心吊膽下去,他很快要瘋掉的。
所幸這種低落情緒很快就被酒精沖淡。戴著假影子的事不再使他感覺悲傷和心虛。王大順的話時不時飄在腦海:我們根本就應(yīng)該是獨立的、利索的、干凈的,腳下永遠不會踩著一個來自黑暗中的自己。
在某個瞬間,他懷疑這些親朋的影子也是假的。最使他堅信這個想法的是母親。他發(fā)覺母親的影子不是從前的樣子,并且不是人的影子,是一大把扎起來的麥穗,她每走一步麥穗就隨之晃動,像處于亂風(fēng)之中,如果是在城市一點也不奇怪,各種各樣的影子都可以從影子商店購買。但這是鄉(xiāng)下。難道鄉(xiāng)下也開了很多影子商店的分號嗎?他差點開口問母親。實際上他已經(jīng)問過了,因為喝得太多,說過的話很快忘記。母親一再笑著說:“這傻孩子,一直問一直問?!碑?dāng)然這是她忍了又忍的態(tài)度,其實她很不高興。
之后,有那么一小段時刻,他記起來了,除夕夜的飯桌上,母親跟他說過,她確實戴著假影子,這兒所有人都戴著假影子。自從這兒的第一個人丟失影子后,就像傳染病似的,所有人都跟著丟了影子。有幾個村更悲劇,連樹的影子也丟了,雞和狗的影子也丟了,所以那幾個村現(xiàn)在的樹影子雞影子狗影子都是假的。而且她發(fā)現(xiàn)人的影子過于脆弱,容易受到傷害,容易被摧毀,因此她和其余幾個老太太都選擇了戴這種麥穗的影子。但他頭腦清醒的某個時刻,又清楚地記得母親沖他發(fā)火,否認(rèn)自己佩戴假影子的事,更否認(rèn)他復(fù)述的、原本是她說過的話。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很生氣地說:“亂講!沒有這樣的事。”
他敢肯定自己沒有記錯。但無論如何得不到母親承認(rèn)。她很委屈,只要一被問到這件事,她就渾身發(fā)抖,氣得說不出話,像誰要拆她的老房子。
正月初十,董慶銘放下酒杯,開始打點行李。
等不及過完元宵,正月十二,他又回到南方。
人的影子確實脆弱,只不過是在一次工作途中出點差錯,就被上司叫去訓(xùn)話,生了一通悶氣,第二天便發(fā)覺自己的影子從心窩子那個位置破開一個小孔,之后像病毒擴散,整個影子徹底消失。這之后,董慶銘就不再佩戴影子了。
王大順看他終于接受現(xiàn)實,表示很高興。偶爾他們一起出門散步,走在榕樹底下,燈光照下來,兩個人腳下都一無所有。“這才好?!蓖醮箜樥f。
董慶銘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沒有影子的生活。反正也沒有人過問。也許以后,假如還有這種幸運的話,希望找到一個女朋友,可以做彼此的影子。
他決定以后只在回老家的時候佩戴影子。就像人們到了過節(jié)才穿新衣服。不管鄉(xiāng)下人是否還有自己原裝的影子,但起碼他看到的時候,他們腳下都不是光禿禿的。他們一起坐在棗樹下吃茶,舉起左手,影子也舉起左手,舉起右手,影子也舉起右手。冬天的月光白花花地照在地上,照在雪地上,照出他們潔凈的影子。
選自《作家》201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