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震宏
我小時候還沒有“旅游”這一說,只說“白相”,現(xiàn)在則是兩個說法都用,年輕的叫“旅游”,老輩人還是叫“白相”。所謂“白相”,與徑直地路過是兩回事,比如說坐飛機從北京到杭州,飛過的河北、山東、江蘇各地,不能說“我白相過”,一直要到了杭州下飛機,在三竺六橋盤桓一圈,才能稱得上“白相”,用現(xiàn)在的通用語,則可以說:“杭州,我旅游過了?!?/p>
我在初中以前,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杭州,那時候只有兩歲,在父親的懷抱里游了西湖。我當然毫不知情,后來當我偶爾說起“從來沒有到杭州白相過”的話,父親聽了,卻不以為然,說:“你兩歲的時候,我就抱著你去白相過的。”這時我才知道自己與杭州的淵源之深,然而對父親而言,那算是“旅游”,于我實在也不過如坐飛機飛過一個地方而已。我真正的旅游是在小學時候,老師組織的,第一次去了七里外的博陸鎮(zhèn),第二次去了三十里外的超山,看到了什么,現(xiàn)在毫無印象,只記得那時候有見多識廣的大人取笑說:“博陸?超山?三腳路近的地方,也算白相?”
中國人最厲害的地方,就是能把任何東西弄成攀比來攀比去的面子工程。鄉(xiāng)間人的旅游,開始恐怕也是為了多見識些祖國美好山川以陶冶情操吧,等我懂事以后,則早已變了味,完全成了攀比。你坐汽車去,我就坐飛機,因為飛機比汽車有面子;你去了蘇州,我就去北京,因為北京比蘇州遠;你去了韓國,我就去美國,因為美國比韓國富!為了在人前有炫耀的物證,就買一大堆東西回來,有用沒用不要緊,價格高更不要緊。我曾聽說一個土豪到日本,因為價格貴,光馬桶就買了兩只,回來沒幾天,就到處逢人說:“日本的馬桶用起來真好!”我沒有在日本的馬桶上蹲過,不知道這個所謂“好”,究竟是指什么。與他同行去日本卻沒有買馬桶的,背后就說:“飯盛在藍花碗里,或者盛在洋碗里,不還是飯的味道?”
我不敢坐飛機,連坐火車也膽戰(zhàn)心驚,因此帶家人旅游的地方大抵不出江浙,外國則從來沒有去過。當然,我不敢說“外國有什么好”這樣看似“愛國”的話,怕被人家聽了,說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然而周圍的朋友去外國的多了,回來總要說上一段時間。
村里的老人開始并不喜歡旅游,甚至看不起旅游,我常聽見他們說:“旅游旅游,無非是出銅鈿買個吃力,還不是在家里好!”然而,偶有老人跟著兒子媳婦出去旅游了一圈,回來就一天到晚奔東家上西家地說:“阿拉兒子媳婦真好!”言下之意,兒子媳婦不帶你出去旅游便等于不好,等于不孝。村里老人大抵樸素,聽了這樣的話,心里不免失落,于是也便會轉告給兒子們:“誰誰誰的兒子媳婦真好?!蹦贻p人之間本來好攀比,你帶老人出去旅游,我就去個比你還有面子的地方。如此一來,村里老人便多有出去旅游的,回來又是一陣攀比,你說看見的山高,他說他去的地方山還要高;你說看見的水大,他便說比你看見的水還要大。反正我去的地方總歸比你的好看,于是乎旅游也就成了面子。中國的小孩子亦然,從小就深知“旅游”的本質,去了外國,就到同學面前說上半年,弄到后來,在中國旅游,無論遠近,似乎都算不上旅游。
我喜歡就近白相,常為老人、孩子們所看不起。有次,我?guī)Ц改溉バ率墟?zhèn)白相,父母事先同熟悉的老人說了,老人都是“老江湖”,心里明白,嘴巴上卻不恥下問,見我便追上來請教:“聽說你要帶父母出去白相?”我說是的,他便又問:“去哪里白相呢?”我說新市,老人便笑著說:“新市?新市倒是近的,銅鈿也省。我兒子媳婦上次帶我去韓國白相,乘飛機去的!”到我們臨出門的時候,老人又跑過來問:“你們白相去了?”我說是的,他又問:“到哪里白相?”我說新市,老人聽了,笑著說:“新市?新市同阿拉這里差不多的!我兒子媳婦帶我去韓國旅游!”然后又是一陣滿意的笑聲。在這笑聲中,我仿佛看見了中國旅游的偉大前景,將來如果有誰到太陽、月亮、火星甚至更遠的地方去開發(fā)景點,只要做做中國人的生意,也應該能夠財源滾滾的!
(摘自《杭州日報》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