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寫小說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說得很有情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驚心動魄的事呢)。同樣一件事,一個人可以說得娓娓動聽,使人如同身臨其境;另一個人也許說得索然無味。
《董西廂》是用韻文寫的,但你簡直感覺不出是押了韻的。董解元把韻文運用得如此熟練,比用散文還要流暢自如,細(xì)致入微,神情畢肖。
寫張生問店二哥蒲州有什么可以散心處,店二哥介紹了普救寺:
“店都知,說一和,道:‘國家修造了數(shù)載余過,其間蓋造的非小可,想天宮上光景,賽他不過。說謊后,小人圖什么?普天之下,更沒兩座。張生當(dāng)時聽說后,道:‘譬如閑走,與你看去則個?!?/p>
張生與店二哥的對話,語氣與神情,都非常貼切。“說謊后,小人圖什么”,活脫是一個二哥的口吻。
寫張生游覽普救寺,前面鋪敘了許多景物,最后寫:
“張生覷了,失聲地道:‘果然好!頻頻地稽首。欲待問是何年建,見梁文上明寫著:‘垂拱二年修。”
這真是神來之筆?!按构岸晷蕖保靶蕖弊盅旱梅浅7€(wěn)。這一句把張生的思想活動、神情、動態(tài),全寫出來了。換一個寫法就可能很呆板。
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急于要告訴人一件什么事,還想告訴人這件事當(dāng)中包含的道理,面紅耳赤,是不會使人留下印象的。
張岱記柳敬亭說武松打虎,武松到酒店里,驀地一聲,店中的空酒壇都嗡嗡作響,說他“閑中著色,細(xì)微至此”。
唯悠閑才能精細(xì)。
不要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