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戒
1998年,我還是貨運列車的司機,每周風雨無阻,從大連到蘇家屯跑兩個往返。
到蘇家屯后,一般要停留十幾個小時甚至一天。火車司機的工作很辛苦,要休息、洗澡、吃飯。蘇家屯有個鐵路公寓,主要是用來接待鐵路職工的,我們就在那里住宿。公寓有食堂,雖然飯菜不貴,但質量令人蹙眉,而且嚴禁飲酒。故而很多司機都不在公寓食堂就餐,而是到外面吃。
出公寓大門左轉走300米再左轉,就有一家拉面館,名字叫“四季拉面館”,司機們都愛去,一年四季都愛去。這家館子的門臉很寒酸,也不掛牌匾?!八募纠骛^”五個大字直接用紅油漆刷在墻上。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至少有六七間的樣子,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老式瓦房,幾乎沒有地基,門戶很小,木結構門窗,藍色的油漆斑駁得不成樣子。
推門進去,看得見正對門有一鋪火炕,屋里木頭家具都很老舊,四壁貼著舊報紙,報紙上貼著年畫??床灰娝^的吧臺、酒柜啥的,一點兒飯店的感覺都沒有。飯店的主人是個接近七十歲的老太太,矮胖,圓臉,大眼睛,穿青色老式大襟外衣,頭發(fā)在腦后盤一個發(fā)髻,用簪子簪住。她常坐在木椅上抽長桿的旱煙袋,客人進門,她也不起身,要是生客,甚至也不搭話。負責接待客人的是老太太的三女兒,精靈古怪,性格活潑,嘴皮子利索,雖然年過三十了,看起來只有二十歲,還沒婚配。老太太管三女兒叫“三兒”,后來食客們也都這么叫,再后來膽子大的就直接叫“小三兒”,當然要冒著被打一笤帚疙瘩的危險。老太太的二女兒叫蘭子,長得人高馬大,也在店里幫忙,主要是干些臟活兒累活兒,性格比較悶,老是繃著臉。廚師是雇的,手藝不錯。火炕上經常躺著一個漢子,躺著看武俠小說,一看半天不挪窩兒,是老太太的小兒子,小名叫東子,快三十了也沒個對象。他單位倒閉下崗后,靠老媽養(yǎng)活,整天在家里囚著,也不出去找工作,飯店里的活兒也從來不插手,橫草不拾,豎草不拿。老太太嬌慣著小兒子,兩個姐姐看不慣,也不能說啥。
客人點完菜,三兒就腳下生風,引導客人從進門那間屋子右側的小門側身出去,穿過一個有水井和花草的小院子,再鉆進一個小窄門,就到了吃飯的地兒。幾個小單間,飯桌放在火炕上,四壁依舊是舊報紙、年畫,柱子上掛著一串紅辣椒或者幾穂老玉米做裝點,地面鋪著紅磚。這一切,看著特舒心?;鹂皇呛脰|西,特別是冬天,酒足飯飽之后,躺一會兒,烙一烙腰眼,舒服死。
四季拉面館也不僅僅賣拉面,也有幾個炒菜和熗拌菜,為數不多,味道正,分量足,足可以下酒。店里最具特色的是秘制醬骨,味道美極了,至今想起來還直流口水。老太太的父親當年在奉天城開館子,就是靠秘制醬骨站住腳的。既然是秘制,那當然要有秘方,這秘方只有老太太知道,不傳外人。
去四季拉面館次數多了,我和店里人自然也就混熟了,尤其是和三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隨便。要是店里不忙,喊三兒一起喝點兒小酒,三兒就爽快地上桌,喝兩杯沒問題。三兒知道我是瓦房店人,有時真一半假一半地對我說:“鱉犢子,不能給三姐我搞點兒純正的閻店地瓜嗎?”我說:“那算啥!下一次我給你帶一紙殼箱子來?!焙髞聿坏虚惖甑牡毓?,還有北海的蝦皮、得利寺的蘋果,都給“三姐”帶過。三兒比我年齡大,她不讓我叫她三兒,讓我叫三姐。人家當然也不能白要我的東西,吃飯時就多送一盤醬骨。一次下大雪,我在火車上沒人接班,停在蘇家屯火車站,車上電爐子趕巧也壞了,餓得不行,就干吃方便面。三兒打來電話,問我怎么還沒到,我說了我這邊的情況。半小時后,三兒把熱騰騰的拉面和醬骨給我送到了車上。三兒說:“車站有個犢子不讓我進來,我說給司機送飯才讓我進來。媽的,過鐵道滑了一跤,還好面湯沒灑。”
三兒平生第一次進入火車的駕駛室,感覺特好奇。
“這個圓盤是方向盤吧?”她問。
我說:“不是的,火車有方向,但沒有方向盤……”
三兒說:“你們開火車一定很好玩兒吧,一路看看風景,誰也不敢阻攔,威風,工資還高?!?/p>
我說:“時間久了,干啥都沒意思,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的風光……”
“哎呀,面都快涼透了,快吃吧……”
后來就有關于我和三兒之間的一些閑話傳出來,我聽到一些,也沒在乎。一次,在蘇家屯鐵路公寓,一個和我關系不錯的老司機私下對我說:“小湯啊,別扯淡,你和三兒不合適。她年齡比你大,也沒正經工作,也沒文憑,就是性格好……”我說:“師傅你誤會了,我們不是搞對象。”“你認為不是人家以為是。小湯啊,我們關系不錯才對你說,破褲子纏腿,纏上你就不好辦了,我告訴你……”老司機的話觸動了我。當天到了吃飯的時間我也沒去四季拉面館,選擇在食堂對付一口,實在吃不下。
以后的日子里,也不能老不去四季拉面館,那樣也太突兀了。偶爾去了,老感覺不自然,醬骨也沒以前好吃了。三兒給我發(fā)短信說:“你變了。”終于,老太太出馬了。一次飯畢,老太太留住我,和我單獨談話,不繞彎子,開門見山。老太太問我:“你覺得俺家三兒怎么樣?”沒等我回答,老太太接著說:“我人老但是不糊涂,知道你們不合適。我和三兒說了,她也覺得配不上你。你以后不要覺得別扭,該來就來,來了就當家一樣。你要不嫌棄,大媽認你當干兒子,你愿意不?”
我沒法拒絕,心里的油鹽醬醋灑得稀里嘩啦,眼睛里也好像飛進了辣椒面兒。
1999年冬,我的工作有了變化,還是干火車司機的工作,但是不去蘇家屯了,跑短途。我去四季拉面館和干媽還有三姐告別。臨行前,干媽給了我一包東西,說:“這個是做醬骨的草藥包,怎么用,里面有,秘方都寫在紙上,以后饞了,不方便來,就自己做。”三姐送我一個手織的白毛線圍脖。出門時,她把圍脖給我圍在脖子上:“記住你有個三姐?!碧礻幚?,碎雪被北風裹著,或紛揚亂舞,或在地上打圈圈。蘭子二姐和東子哥也送我出門。蘭子二姐罕見地笑了。東子對我說:“俺有對象了,結婚時你必須來?!蔽艺f:“必須的?!?/p>
2001年春天,東子結婚,我去喝喜酒。沒見到三姐。干媽說:“你三姐坐月子呢,不能來。”三姐的對象是她嫁在陜北的大姐介紹的。三姐結婚沒人告訴我。三姐嫁到陜北后,干媽的四季拉面館就交給蘭子二姐管理了,她老人家宣布退休。二姐接手后,生意慘淡,顧客很少,就連火車司機們也去得很少,只好把店面兌給別人開狗肉館。東子也不能老躺著看武俠小說吃閑飯了,干出租車謀生。
“三姐沒來,三姐夫總該來了吧?”我問。干媽說:“喏,來了?!碧忠恢?。我順著手指方向看去,看見鄰桌坐著一位背對我的魁梧漢子,白毛巾纏頭,穿羊皮坎肩兒。不用再確認,那漢子就是三姐夫無疑。酒過三巡,有人慫恿三姐夫唱幾句,三姐夫也不怵,放下酒碗張口就來:“……正月里(那個)說媒,二月里訂,三月里交大錢,四月里迎三班子(那個)吹來,兩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進了周家……”
干媽給我的草藥包和制作醬骨頭的秘方,一直沒用上,后來不知道放哪兒了,找不到了。干媽早已過世。今年陰歷臘月二十四,收拾屋子時,在書柜的一角,發(fā)現了一包東西,打開后先是愣怔,然后歡喜。不是別的,正是干媽的草藥包和秘方。草藥還沒有被蟲蛀。忙去市場買來豬大梁骨,開始制作醬骨。忙乎小半天,醬骨算是整出來了。吃一口,就吐了,味道古怪。給三姐發(fā)信息,問是否少了一味藥,醬骨味道不對。三姐回信息說:“是少了一味藥?!薄吧端??”我問。三姐說:“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