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二
第一個瞬間
陸夏云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談戀愛的,因為她太窮了。而且她認為馮丘銘也是一樣,因為他比她更窮。
他有多窮呢,吃的是泡面,住的是地下室,生活來源是靠在A大北門的地鐵口賣盜版CD,唯一值錢家當大概是那輛威風凜凜的黑色摩托車。
但他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騎過了,“加不起油?!彼噶酥杆舯诘財偵腺u多肉的老陳,“他竟然還能賺出油錢來,要不我也賣多肉?”
老陳有輛面包車,選擇在陸夏云打工的快餐店門口賣多肉的最大原因是這里有殘疾人車位,于他而言十分方便。
馮丘銘問老陳:“賣這個開花的仙人掌真的賺錢嗎?”
老陳覷了他一眼:“這叫招財手,買一盆吧,叔叔包你能發(fā)大財。”
那時陸夏云剛好換班,她背著洗得發(fā)黃的帆布包走出來,馮丘銘叫住她:“高材生,你來跟這個迷信的普及普及科學唄?”
陸夏云說:“天道酬勤,財這種事,大概是招不來的,得靠努力才能掙來?!?/p>
那時馮丘銘有點可笑,他嗤笑一聲說:“努力能發(fā)什么財,這個社會還不是萬惡的資本說了算。”
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個世故的大人,明明比她還小半歲,卻活得像多過了半輩子似的。
老陳不耐煩揮手:“你倆小毛頭沒半點用,就別堵這兒阻礙我招財了?!?/p>
陸夏云第一怕別人覺得她沒用,第二怕自己真的沒用而拖了別人后腿。她偏頭一想,對老陳說:“我覺得你可以改個名字,A大的學生說不定會買賬。”
招財手在陸夏云這里變成了“彌達斯的祝?!?。
她蹲在馬路牙子邊,給兩位未來的富翁講了一個點石成金的故事。
“酒神為了報答國王彌達斯,允了他一個愿望。彌達斯很貪心,他選擇了點石成金的手指,很快他發(fā)現(xiàn)他觸摸到的一切都會變成金子,他只開心了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這項本事是個巨大的災難,于是他又祈求酒神收回這個本領(lǐng)。到了后來,彌達斯之手被稱為了點金之手。”
“一夜暴富看來也不是什么好事?!崩详愓f起來頗有感觸,末了又問馮丘銘,“還想發(fā)財嗎大兄弟?”
馮丘銘笑得有點詭異:“我不想發(fā)財?!?/p>
陸夏云則覺得好笑,窮人都想發(fā)財,畢竟發(fā)財這個事有點像拜佛求神,因為求無可求了,只能寄托些不確定的,有可能的事件。
老陳遞了一盆“彌達斯的祝福”說要送給陸夏云:“祝你發(fā)財,陸夏云。”
陸夏云沒接,老陳總說她像他女兒,有幾次她下夜班遲了,發(fā)現(xiàn)老陳和馮丘銘還沒收攤,后來她才知道,那是他們守著看她走進A大。
陸夏云看見馮丘銘盯著她看,她給了老陳十塊錢,堅持買下這盆多肉,然后把這祝福遞給馮丘銘:“祝你發(fā)財,馮丘銘?!?/p>
三個人一起笑了,馮丘銘拿起招財手:“這算是彌達斯的祝福么?你們倆是在暗示自己貪心?”
彌達斯多好,貪心就貪心,畢竟除了心,在別的事物上也無處可貪。
但馮丘銘比想象中更大方,他把“彌達斯的祝?!狈旁谝贿叄D(zhuǎn)身從背包里抽出一盒碟片遞給陸夏云:“回禮?!?/p>
灰色的封面上有個鵝黃的阿拉伯數(shù)字17,上面有一行中文——《春天的十七個瞬間》,陸夏云問他:“你還賣盜版的DVD???”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顧左右而言他:“感謝是真的?!?/p>
他笑起來可真好看,仿佛世界一瞬變成了春天,明媚的、清透的、慵懶的,春天。
第二個瞬間
陸夏云覺得自己是別扭的人,因為她有太多無處安放的自尊。同樣,她認為馮丘銘也很別扭,因為他自尊比她更甚。
他跟她本來是不太可能認識的,她端她的盤子,他賣他的CD,隔著玻璃櫥窗,像兩顆貧窮的星,存在于自己的星系,各自運行。
那天馮丘銘很仗義,他幫老陳把多肉運上車之后,自己卻來不及跑。毫不意外,這次城管大叔沒收了CD。
他神情郁郁坐在路邊抽煙,陸夏云覺得他太落寞了,頗有種同病相憐的想象。
這是可怕的,當一個女性開始共情的時候,危險的故事就要發(fā)生了,陸夏云很危險,因此那天她砸碎了一個盤子。
還好,她只是被批了一頓,經(jīng)理一貫對她很是容忍,大抵是看她身世可憐,從不為難她。敦促了她以后要集中精力之后,給了她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讓她早點回去休息。
在此之前,其實她觀察過馮丘銘很久,他賣出一張CD的時候會吃一碗泡面,賣出更多時會酌情挺高生活水平,而那一晚,他還沒來得及開張東西就被收走,陸夏云斷定,他一定還餓著。
她一定是撞了鬼,所以才會把那裝著漢堡和可樂的紙袋放在他身邊。
放下之后陸夏云就后悔了,她飛快起身小跑起來,馮丘銘卻叫她:“站住?!?/p>
他盯著她,像是在考究她的用意,然后他說:“這位女士,你當我是叫花子嗎?”
陸夏云臉騰出紅云,喏喏說不出話,他又嘆了口氣:“算了,你求我吧?!?/p>
咦?
“你求我吧?!瘪T丘銘給她解釋,“求我我就勉強吃一口?!?/p>
陸夏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的世界又單調(diào)又偏遠,里面的人和事都循規(guī)蹈矩地貧瘠,她也跟著有點無趣。
她說:“求你吃一口吧?!?/p>
馮丘銘很認真地點點頭,站了起來:“投桃報李,我送你回去?!?/p>
陸夏云想,他還知道“投桃報李”啊。
事實證明她太小看他了,多聊幾次陸夏云發(fā)現(xiàn)他知道得比她多得多,她問他:“你為什么在那里賣CD。”
“地理位置不錯?!彼路鸸室獗荛_她的探究,“A大北口,又是地鐵站,人流量大?!?/p>
陸夏云這回沒有開口了。
馮丘銘不太愿意談論他的事,他說那關(guān)乎他的自尊。說這段話時他吊兒郎當伸頭過來:“這是什么書?”
陸夏云手上拿的是一本《寂靜的春天》,自從上次他送了她《春天的十七個瞬間》開始,她莫名對這個季節(jié)充滿了好感。
馮丘銘拿過去翻了兩頁,問她怎么會看這樣一本書。
陸夏云說之前在《三體》里看過書名,后頭忽然想起就去找來看:“這本書發(fā)行的時候正是殺蟲劑被大肆推廣的時候,這本書呢,就是在講殺蟲劑的危害?!度w》里說葉文潔看到這本書的時候開始思考,我們有多少看起來正常甚至正義的行為,其實放在整個宇宙來講,是巨大的危害呢?”
她說完發(fā)現(xiàn)馮丘銘定定看著她,他問她借走了這本書,后來又托她替他借了《三體》。一來二去兩人熟了許多,連帶著還有他隔壁賣多肉的老陳。
馮丘銘知道了她來自西南某個邊陲小鎮(zhèn),是那里第二個考上大學的女孩兒;知道她從小跟外婆住在一起,屋后的山上有許多螢火蟲。
陸夏云則知道他離家出走已經(jīng)兩年了,知道他除了賣CD以外,有時還會去賽車。
他給她看了那輛看起來十分英俊的摩托,叫大黑,和陸夏云從前在鎮(zhèn)上見到那些紅紅黑黑的摩托不一樣,她問他:“賽車要錢嗎?”
他掏了根煙出來:“或許要命?!?/p>
馮丘銘不知從哪兒掙了錢,又給摩托加了油,他半倚在大黑上,遞了一個略顯凹扁的頭盔給她:“走,哥哥帶你去兜風?!?/p>
陸夏云失笑,他算什么哥哥,比她還小半歲,但話到嘴邊卻是:“你的頭盔呢?”
馮丘銘已經(jīng)騎了上去,背對著她:“你的腦袋比較珍貴?!?/p>
陸夏云才發(fā)現(xiàn),這頭盔拿在手上,真重。
她說:“你和我一樣珍貴。”
有一陣風吹來,他恰好轉(zhuǎn)頭,風卷起的粉白花朵有一枚落在他皺起的眉頭,他說:“小老太婆。”
不是“這位女士”,不是“高材生”,不是“陸夏云”,是“小老太婆”。
人世間的相逢就如同四季的輪轉(zhuǎn),總以為愛人如三月遙遠,但象征著春日來的新芽,往往只在一瞬間就出現(xiàn)。
陸夏云想,雖然被叫得暮靄沉沉,但她卻墮入了春天的某個瞬間,充滿生機的;芬芳馥郁的;綠意盎然的,春天。
第三個瞬間
陸夏云認為她是一個有秘密的人,可惜的是沒有人想聽;同樣,她認為馮丘銘也有秘密,但他比較幸運,因為她想傾聽。
他領(lǐng)著她去兜風的盡頭是條老舊胡同,胡同深處有個四合院,他推開那扇紅漆大門,里面有一樹開得正好的紫荊。
馮丘銘說陸夏云你要認真看,上面每一朵綻放的紫紅里,都記錄著我的故事和歌聲。
他領(lǐng)著她往深處去,有間經(jīng)久失修的屋子,他推開門,陸夏云看見滿屋的墻上都掛著破舊的棉絮,馮丘銘解釋說這是他排練的場地,棉絮是用來隔音的。說完又自嘲:“隔什么音呢,畢竟這里也只有我一個人會來。”
他從櫥柜里倒騰出一把木吉他,邊調(diào)音邊問她:“想聽什么歌?!?/p>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因為他已經(jīng)唱了起來:“美是初見,燃起愛情火焰,燃燒在茫茫東海邊緣,隨著風飛翻,卷睫盼,明眸璀璨我捉不住,你若即若離的手指間?!?/p>
他聲音沙啞滄桑得同他的年紀和外表不符,陸夏云無端想起高中課堂上說過的季風,他的聲音,就像是吹拂過撒哈拉的哈麥丹季風,吹冷了冬天,吹熄了夜晚,裹挾這干燥的沙粒,摩挲著她的心。
陸夏云問他怎么不繼續(xù)唱了,他說,我們這種朋克青年,是很有儀式感的,比如我,幸運數(shù)字是七,唱歌就只唱七句。
他又問陸夏云:“好聽嗎?”
陸夏云點頭,她問他這是什么歌,馮丘銘反問她:“你小時候沒看過《春光燦爛豬八戒》嗎?這是它的片尾曲?!?/p>
她想笑又沉默,這種違和的感覺就像朋克少年遇到豬八戒。
陸夏云說:“我小時候,沒看過電視?!?/p>
她跟著外婆住,大山里能粗茶淡飯已經(jīng)夠不容易了,村里唯一一臺黑白電視放在張叔家的小賣部里,圍了一圈買得起零食的小孩。
窮是真的窮,她看了看自己腳上那雙發(fā)黃的白球鞋,還是高一她拿到第一名時,外婆帶著她在縣城里挑的,五折的鞋缺了碼,但她喜歡就買了小一號,穿著穿著磨出幾回血也漸漸合腳了。
馮丘銘大概看出了她的窘迫,放下了吉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外頭的紫荊樹下坐一會兒吧?!?/p>
那樹紫荊開得很急,枝椏綻開如盛大煙花,樹下有把搖椅,陸夏云伸手一摸,還挺干凈的,她問馮丘銘:“你常悄悄回來嗎?”
他疑惑看她,她掏出一張紙巾用力往上面一擦再給他看,他登時臉色不太好看。
馮丘銘拉著她要走,四合院大門卻被推開了,有個女人扶在門邊眼睛紅紅地看著他,見他要走亟亟過來要拉他。
陸夏云還在猜測兩人的關(guān)系,那個女人已經(jīng)哭了出來:“讓媽媽好好看看你,媽媽已經(jīng)兩年沒有見過你了?!?/p>
馮丘銘攥得陸夏云的手腕生疼,拉著她沖出去,胡同外還站了個男人,十分威嚴:“你就是這么跟父母說話的?!?/p>
劍拔弩張,陸夏云不敢說話,馮丘銘睥睨著兩人:“我說過的,不要來找我?!?/p>
他母親說:“兩年了,你到底要鬧到幾時?”
是啊,他說過他離家出走了兩年,陸夏云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卻微微一抖,復而又說:“不過兩年而已,你們就當我死了吧?!?/p>
他的聲音里有濕意,明明是陽光正好的日子,陸夏云卻像是躲進了苦澀的春天,清明時節(jié),梅雨纏綿,惻惻輕寒的,春天。
第四個瞬間
陸夏云覺得自己獨立的原因有太多種,總結(jié)起來不外乎三個字“不得不”。同樣,馮丘銘也很獨立,但他的原因大概是“他愿意”。
馮丘銘消失的第三天,陸夏云去找老陳。老陳看起來憔悴許多,陸夏云問他怎么了,他笑得很勉強:“沒什么?!?/p>
一棟破舊的家屬樓里,五十多平米的房間住了七八號人,馮丘銘躺在下鋪,胳膊上打了石膏,屋里還有幾個人,看見陸夏云進來,沖她吹了個口哨。
馮丘銘吊兒郎當問她:“上次還跟我吵架,幾天不見又舍不得我了?”
“不。”陸夏云搖頭,“我來找你要你的雪塊?!?/p>
從四合院離開之后,馮丘銘送她回學校,走之前她問他:“你為什么不回家?”
他扭頭就要走,陸夏云又說:“我從來沒見過我的父母,如果他們還在,我恨不得天天待在他們身邊?!彼浇缌?,踩過了他們之間那條看不分明的線。
馮丘銘說:“你讀過夏宇的《交談》嗎?”
陸夏云搖頭,他又繼續(xù)說:“我們是住在北極的人,誰也聽不到誰?!币驗槁炻匮瓦^來的風雪,他們只好把彼此凍成雪塊的聲音帶回去,開一盆爐火,慢慢地烤來聽。
這次陸夏云明白他想說什么了:“我知道這個故事,但是是來自林清玄的《煮雪》。”
他搖頭:“所以歸根到底我們是不同,我的事情你不用管,你的想法我不想聽?!?/p>
后來陸夏云找到了《交談》這篇文章,她在想,如果馮丘銘不肯把他的雪塊交給她,她又如何有機會聽懂他。
馮丘銘舉著打了石膏的右臂:“大概最近我是給不了你了?!?/p>
他說他又去賽車了,這次倒是拿到不少錢,不過之前有人要他假賽,他拒絕了,結(jié)果嘛,他指著自己的手臂:“你放心,我雖然賤命一條,但好歹還有骨氣撐著,只是陸夏云,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陸夏云其實想說馮丘銘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那么珍貴,你就像四合院里的紫荊樹,被我捧在胸口的招財手,還像你送我那盤盜版DVD,是春天的每一個瞬間。
但她沒說出口,她點了點頭。
馮丘銘的要求挺簡單,陸夏云只用把錢替他匯到一個賬號上,五萬塊,對他們倆來說都不是小數(shù)目。
她緊緊抱著他給她那個包,去了最近一家銀行,柜員問她要對方的身份號碼,她才打開馮丘銘給她的紙條:陳萬盛。
別人可能不知道這是誰,但陸夏云知道。
老陳告訴她馮丘銘的地址時本來是要送她過去的。陸夏云笑著謝謝又拒絕了,老陳腿腳不方便,她說她舍不得讓他折騰。
那時老陳紅了眼,末了點頭說:“我陳萬盛的閨女兒要是活著,一定像你這樣懂事?!?/p>
陸夏云折回去問馮丘銘,他讓她給她點了根煙,抽了一口之后說:“這是我欠他的?!?/p>
他說,陸夏云,你還記得我?guī)闳タ催^的紫荊嗎?
記得啊,盛放的紫荊提醒著陸夏云,這也是春天,艾略特說過的四月,丁香從死了的土地里滋生,聲音是骨骼在斷裂,這春天殘忍的瞬間。
第五個瞬間
陸夏云覺得自己是個無趣的人,可能因為她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但和她不同,馮丘銘的有趣,在于他有太多太跌宕起伏的故事。
馮丘銘說紫荊花在過去,又被叫做“窮人的蘭花”。
他指間的煙頭明明滅滅,襯得他的眼睛紅紅如血,他自嘲:“窮人養(yǎng)蘭,紈绔有情,如同冬花夏雪,都是不合時宜的東西。”
就像他,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他是家里的老二,那個年代父母的身份決定他們不允許再多一個孩子,所以他出生之后被放寄在外婆的四合院里。
待他大一點時,父母騰地出手來接他回去了,心肝似地疼他,他像暴富的點金之手彌達斯,富余的開心之后便是無盡的空虛。
高三那一年他開著哥哥的跑車同好友們出去飆車,半夜的公路上他輕飄飄飛起,如同斷線的氫氣球,越升越高,高空氣壓讓他一瞬轟鳴,再一回神,他沖上了馬路邊的人行道,剎車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撞了人。
他已經(jīng)很冷靜了,冷靜聯(lián)系了父親的秘書,冷靜撥打了120,但他得知那個人失去一條腿的時候,他再也做不到冷靜。
車有哥哥替他處理,事故有父親母親給他處理,那個失去一條腿的人也默默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畢竟是一大筆錢,足夠一家子的后半生。
本來故事該在這里結(jié)束,但那個紈绔偏偏有情。
為了他即將邁入康莊大道的璀璨人生,從事故一開始,故事被安排得和他沒有半點關(guān)系,但他愧疚,他悄悄關(guān)注著那個家庭。
有再多錢又怎樣,那個人就像當初被接回家的他,就像獲得點石成金能力的彌達斯,失去了腿的抑郁,撞上了一夜暴富的驚喜,空虛,所以迅速染上惡習。
在馮丘銘去A大報到的前一天,他聽到了故事的結(jié)局。
那個叫老陳的男人添了新房買了豪車,他開著新車帶著即將上大學的女兒兜風,但他還沒習慣自己腿上的義肢,出車禍的時候他被安全氣囊保護得很好,副駕駛座上的女兒沒有這種幸運。
那一年,本來他的女兒也要去A大報到。
有人說他醒來之后就瘋了,到處找女兒,哪兒都找不到,他就去A大門口守著,后來他老婆受不了了,卷了錢就跑了,他開始去A大門口擺地攤,期望從那大門里,終有一天能走出他的女兒。
馮丘銘站在A大的北門外,絲絡(luò)猩紅層巒疊加,如川如流匯入天際,那昏黃的光如海浪沿襲,一層層裹上了悲傷的麥芒。
風吹干的眼眶里,是那個男人在艱難地搬運多肉。夕陽像他,也像他,都是盛大悲劇里的一出哀艷序幕。
馮丘銘很清醒,他想過去問老陳,時間再撥回去,他還會選擇接受他父母和解的安排,幫自己瞞天過海嗎?
而我,馮丘銘問自己,我還能心安理得享受著這所謂的璀璨人生嗎?
可是他懦弱啊,他回家只能要求父母再對老陳補償一次,父親問他:“你覺得自己很正常?甚至很正義?錢他拿得心甘情愿,這次你幫他,如果還有下一次呢?”
真是冷漠啊,他終于說出這么多年一直想對父母說過的話。童年被拋棄的痛苦,再一次撕開了他的胸腔,再把里面猩紅跳動的心,擲入極北的冰湖里,他說:“那我就去自首?!?/p>
父親一巴掌打到他臉上:“是,我冷漠,你倒是冰清玉潔一腔熱血,沒有眼前你指著鼻子的我,你以為你現(xiàn)在的生活是誰給你的?”
所以那天晚上馮丘銘走了,騎著他割舍不下的摩托車,背著他最愛的一盒DVD,留給母親一張紙條,只有四個字:“別找我了?!?/p>
馮丘銘問陸夏云,還記得我送你的那盒DVD嗎?
那是他最喜歡的一部電視劇,每一個看過這部電視劇的男生,都渴望變成施季里茨這樣的男人。
而他,不像個男人,想自首沒勇氣,想平靜卻又過不去。
他選擇潛伏在老陳身邊,在老陳每一次需要錢的時候,他就騎著大黑去賽車,那個故事,從賽車開始,終有一天,也能在賽車的時候結(jié)束吧。
馮丘銘最后對陸夏云說:“我的世界沒有春天,只有一個殘忍的季節(jié)。”
陸夏云靠在他肩膀上,她想,真巧啊,我的世界也沒有春天,只有一個寒冷的季節(jié),可是啊,在遇見你的那一年,我恍惚覷見的春天的瞬間。
第六個瞬間
陸夏云說愛和資格沒有半點關(guān)系,因為她遇見了馮丘銘。而馮丘銘說他不想再活在這個季節(jié),因為他遇見了陸夏云。
那五萬塊錢是馮丘銘匯給老陳換義肢的:“本來該前兩天就給他,但我當時還在醫(yī)院,又不想直接給老陳?!彼€是害怕,害怕自己像個站在陽光下,赤裸裸的罪人。
他吊著手臂,堅持送陸夏云回去,到北門的時候兩人都下意識朝快餐店門口看了看,面包車還在,但老陳不在。
經(jīng)理推門出來看見陸夏云一愣:“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陸夏云問經(jīng)理老陳去哪兒了?經(jīng)理問她,你不知道嗎?
也就剛才一會兒,開來一輛車下來了四五個大漢,拉著老陳就往車上順,經(jīng)理指了指面包車車尾,“他沒怎么掙扎,還讓我?guī)退讯嗳馐掌饋?,說是招財手,珍貴得很。”
馮丘銘比她有門道,打了幾個電話之后,問出了老陳的去向,他捏緊了手上的老人機,跟陸夏云說:“他借了高利貸。”
老陳又染上了賭癮,從前是一夜暴富,后來是每個月總有陌生的賬號給他匯來數(shù)額不小的款項,他被錢給喂廢了。
馮丘銘和陸夏云找到他時,他說:“那天你說起彌達斯的貪心時,我忽然想起我女兒,好像已經(jīng)不在了,就這么下子,我的日子好像就到頭了?!?/p>
老陳問馮丘銘哪來的錢替他還債,馮丘銘說:“我賣了大黑?!蹦禽v跟他相依為命的天價摩托。
那輛車對馮丘銘有多重要誰都知道。老陳沉默半晌,最后說:“我會賺錢給你贖回來?!?/p>
贖不回來了,車也是,他過去的罪孽也是。
如他的父親所言,馮丘銘一直認為自己潛伏在老陳身邊,搏命賽車掙錢,是支撐著老陳過上更好的生活,他是正義的,至少正常。
直到那本《寂靜的春天》,直到老陳再一次借貸賭博,他知道他錯了。
只是陸夏云啊,他那美麗的故事來得這樣晚。
馮丘銘問陸夏云,明天你有空嗎?
陸夏云問他怎么了,他說,你能跟我約會嗎?
“你能給我再唱一次歌嗎?”陸夏云看了看自己腳上發(fā)黃的白球鞋,她那么喜歡它,或許不合腳,或許讓她自卑,但它屬于她,屬于她年少真摯的愛。
馮丘銘說好,明天唱給你聽。
他像A大每個戀愛的小男孩那樣,早早就等在她的宿舍樓下,手里拎著面包和牛奶,就像拎著新一天的希望。
他們?nèi)缤胀▽W生情侶,一起去圖書館,一起看書,有煦暖的光爬滿書架時,他說我們走吧。然后是食堂,然后是操場,然后是校門外的地鐵站。他們又一次去了那條胡同。
四合院還是靜謐,紫荊還未開謝,這次馮丘銘背著吉他站在院中,讓陸夏云躺在搖椅上,有風吹落了朵枚紫色的花綴在她眉間,他想伸手拂下,卻只是唱:“愛是因為你,美麗被還原,我知道有一千種可能,是與你相戀,睜開眼,閉上眼難得難棄的緣,天賜的永不變。”
他真是任性,來回只唱這七句,唱累了他又帶她去他的排練室,搬出了投影儀,給她放電影。
馮丘銘說他太窮了,只能這樣請她看電影,電影叫《開往春天的地鐵》,有些輕微的壓抑和細碎的沉重,片尾曲響起來的時候,陸夏云問他:“開往春天的地鐵,可是春天究竟在哪里?”
“春天啊?!瘪T丘銘噙著笑卻不看她,“在你的眼睛里。”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變成貪心的彌達斯,怕自己沉浸在那溫柔的渴慕里,就真的沉入了春天寂靜。
不敢看你的眼睛啊陸夏云,因為那是春天的陷阱。
他說,今天我就二十歲了,你看,我是比你大的。
他說,從兩年前那一天開始,他以為他的生命將永遠停留在十八歲,停留在北極那樣殘忍又寒冷的季節(jié)。
他說,陸夏云啊,你把那紙袋放在我腳邊那一天,就像是給雪地里的我送來炭火。
他說,弱冠之年,我得成人了。明天是我擔負責任的第一天,我要去自首了。
陸夏云啊,還記得剛剛《開往春天的地鐵》最后一句嗎,別等我了,好嗎。
好嗎?不好啊,陸夏云想,即使我們居住的北極,也是有春天的,因為就在我們手牽著手這一瞬間,我看見了春天,風嘯軼失,冰雪融傾的,春天。
第七個瞬間
陸夏云從前覺得時間是可以沖淡很多東西的,沖淡她沒有父母的事實,沖淡她外婆最終也離她而去的痛楚。
但馮丘銘除外,他讓她固執(zhí)。
她有多固執(zhí)呢,別人養(yǎng)多肉總是千奇百怪許多種,她只肯養(yǎng)招財手。那盆她送給馮丘銘的招財手,最后又回到她手上。
老陳問她:“畢業(yè)了你總不能還天天來幫我搬多肉吧?!?/p>
陸夏云笑:“你就跟我爸一樣,不給你干點活我沒辦法心安理得?!?/p>
每次這樣老陳就不說話,他不賭也不貪了,逢人來買多肉也不拿出“祝你發(fā)財”那一套理論了,他會說,“這是彌達斯的祝福,祝福我們每天都生機勃勃,頑強堅固地活下去?!?/p>
老陳說他早就原諒了馮丘銘,他甚至托陸夏云去見馮丘銘的時候,替他帶去一盆招財手。
但馮丘銘總不肯見她,陸夏云去了無數(shù)次,總會得到那天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別等我了,好嗎。”
2017年有個音樂節(jié)目上,有個女歌手翻唱那首《開往春天的地鐵》,陸夏云聽到最后哭了,原來那年她和馮丘銘都聽錯了,歌詞的最后一句“別等我了,好嗎?”
而是“別躲我了,好嗎?”
我已經(jīng)等你找你追你用盡所有方法,所以馮丘銘,別躲我了,好嗎?
但陸夏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和馮丘銘一樣,成為了一個有儀式感的人。翻過年來的春天,她用自己的第一筆工資買了一身漂亮的衣裙,但腳上還穿著那雙發(fā)黃白球鞋。她去那個四合院的庭院里,撿了一玻璃瓶的紫荊,再抱著一盆招財手,在那扇鐵門外等一個人。
馮丘銘是一個春天的清晨從那扇門里走出來的,他穿著兩年前跟她約會那天穿的衣服,平頭熠熠,在陽光下像顆英俊的獼猴桃。
他看見了陸夏云時,愣得停住了腳,她對他笑,還對他說:
“馮丘銘,你看見了嗎,這是我春天的第七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