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1
陳森之和江悄是在地鐵三號線的出站口,看到那位額發(fā)垂落的馬路歌手的。懷中的吉他沉重地拖拽著他的身子,使他的整個上半身都低俯了下去。弦音凌亂,聲音啞沉,陳森之分辨了一下,才聽出他唱的是貳佰的《玫瑰》。
“你說你想在海邊買一棟房子,和你可愛的松獅一起住在那里。”熟悉的歌詞里,陳森之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拉了拉江悄的手臂,說:“走啦,走啦!”
可是江悄的腳步像是釘在了那里。她拿出錢包,將現(xiàn)鈔放進了地上的一個紙盒里。凌亂的紙鈔在風中抖索著,呈現(xiàn)出幾欲飄飛的狀態(tài)。陳森之覺得如果江悄聽完了整首歌,大約會將銀行卡掏出來放進他手里,順便將密碼奉上。
陳森之看到那位歌手抬起眼睛,透過額發(fā)縫隙,結結實實地看了江悄一眼。
陳森之和江悄離開時,身后仍舊傳來吉他的樂音。
盡管陳森之也很喜歡這首歌,但此刻在江悄扭頭回望的目光中,卻忍不住對她潑冷水:“浪漫的全不現(xiàn)實,水邊的房子會濕潮得讓人三十歲就風濕老寒腿,入住沒兩年家具上所有的金屬配件全部會生了紅銹、綠銹、黑銹?!?/p>
江悄白了他一眼,說:“和不浪漫的人在一起,就像是一場災難,因為他會將所有美好的設想全部推翻?!?/p>
陳森之笑著反問:“浪漫又何嘗不是災難?”
江悄皺眉瞪眼。陳森之絲毫不懷疑,如果他再繼續(xù)說下去,她幾乎會跳起來咬人。
陳森之見識過她的厲害。去年的國慶假期,他們和同學一起去張家界的路上,同行的妹子被掏了錢包,好在及時發(fā)覺,大聲疾呼時,那賊才跑出了十幾步。幾個人前前后后地沖了出去。小賊大約是個新手,又見人多勢眾,自亂陣腳時兩腿扭絆地撞在路人身上,繼而跌撲在地。還沒等他爬起來,陳森之已經(jīng)追了上來,小賊不肯放棄錢包,將它牢牢地護在身下。陳森之制服不了他,反被他踢中了小腿,隨后趕來的江悄來不及多想,俯下身重重一口咬在了小賊的上臂。那人“啊”聲長叫,自然而然地松了氣力,陳森之這才眼疾手快地取回了錢包。
街上的行人很多,江悄站起身時,才發(fā)覺圍觀群眾眼中的微笑大部分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故作鎮(zhèn)定地拉了拉外套的下擺,低聲對陳森之說:“快走!”
陳森之要笑瘋了。他被江悄拉著走出了很遠,終于忍不住問:“你說那小賊是不是該去注射狂犬疫苗?”
江悄扭過臉橫了他一眼,他卻不被恐嚇地繼續(xù)打趣著說:“你也真下得去嘴,他的藍T恤都泛黑了,足有一個月沒洗了吧?你說,你今天的鹽分攝取量應該足夠了吧?”
江悄停下腳步,蹲在地上干嘔起來。
那晚江悄不肯吃飯,漱口卻足足用掉了三瓶礦泉水。陳森之看著她的模樣開始內疚,他知道她當時的激烈反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己被小賊踢了一腳的關系。他的心底溫熱而感激,不知如何表達時,竟全部變成了玩笑和打趣。
陳森之俯下身,伸手想要拍一拍她的后背,卻沒想到她拽過了他的胳膊,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
陳森之避之不及,叫得竟比那小毛賊還要凄慘。
陳森之的襯衫上沒有汗液氣息,反倒有著清淡皂香。棉布熨帖的觸感摩擦在江悄的臉頰上,令她未明所以卻抑制不住地紅了臉。她扭過頭,掩飾著“呸”了一口,說:“怪不得連個小賊也打不過,肱二頭肌松弛得和老棉花差不多。”
陳森之手臂彎舉用力,另一只手將上臂捏了捏,皺眉說道:“也沒你說的那么差勁吧?”
2
江悄遇見陳森之,是在大一時的春天。她騎著單車去給另個校區(qū)的老鄉(xiāng)送資料,回程時春光普照,近午的陽光明媚溫暖卻毫無灼人之感。路上看到一間素樸雅致的小花店,便忍不住停下來走了進去。一大束滿天星只要幾十塊錢,這樣的性價比讓江悄瞬間失去了招架之力。她抱著那束滿天星出來,因為單車沒有置物籃,她只好將花束抱在懷里,用另一只手掌握著車把,繼續(xù)向前騎行。漸漸進入人流稠密的路段,單手騎行的緊張與吃力交集在一起,單車蛇行了一段路后,她好不容易才使它趨向平穩(wěn),可是后輪不知碾到了什么,一個顛簸,她想要騰出手穩(wěn)住單車,卻又著實舍不得懷里的滿天星。不過瞬間的權衡,單車已經(jīng)直直地沖了出去。眼看就要撞在前面的路人身上,旁邊伸出的一只手有力地替她穩(wěn)住了車把。她的身體慣性前傾,胸脯撞在車前把上,疼得她恨不能用齜牙咧嘴表達,兩只腳撐在地上,身體重心卻向一旁的男生撞了過去??偹闶掷锏幕ㄊ鴽]有扔在地上。
男生被她沖撞得一個趔趄,在江悄一連串的“謝謝”、“對不起”中,保持了明亮的微笑,她問:“沒有傷著你吧?”
“沒有?!蹦猩χ卮?,一只手替她扶住了單車。他看見女生抱花的手因為用力,關節(jié)處已然泛了青白,忍不住打趣:“放松些,不然你的滿天星沒有落地摔爛,反倒被你抓爛了?!?/p>
江悄笑起來時,覺得肋骨絲絲作疼,她極力克制住了想要去揉肋骨的想法,又說:“謝謝你。”
“別謝了,復讀機嗎?”他笑得明亮極了,如眼前的萬丈春光,仿佛從未有過陰霾與灰暗。與他同行的幾位男生已經(jīng)走出去了一段距離,回頭大聲叫他的名字:“陳森之!”
陳森之揚聲回應著他的同伴,眼睛卻仍舊亮晶晶地看著江悄,他掏出手機,說:“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好嗎?”
江悄尚未答言,他又接著說:“你不是想要逃逸吧?如果我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有跌打損傷之類的不適,要怎么找你?”
江悄飛快地吐出了一串數(shù)字。她才不害怕他會訛她,她目測他的身高應該在一米八左右,自己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高就算騎著單車狂飆,沖撞之下的反彈力估計也是她自己的體無完膚。因此她飛快地念叨了一遍那串數(shù)字之后,還補充問了一句:“記下了嗎?”
陳森之笑著點點頭,沖她揚了揚手機,而后快速地跑開了。
江悄扯了扯嘴角,忽然覺得就是這樣微小的動作都能扯得肋骨生疼。
3
那束滿天星盛開在江悄的床頭桌上,盡管莖葉留有了一些傷痕,卻絲毫沒有影響它在清水中的舒展和盛放。
第二天,江悄又遇見陳森之了。她拿著幾盒藥片從外面回來,剛一拐進寢室樓前長滿了刺槐樹的甬路就看見了他?!拔以诘纫晃慌笥选!彼χ蛘泻?,“你去哪兒了?”
江悄笑了起來,心想,這人,誰問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女生樓下呢。至于后面的提問,她總不能回答是因為昨夜前胸和后背連喘氣都疼,所以跑去透視胸脯和肋骨了吧?
江悄因此支吾了一下,而他像是有心事似的,不追問也不再搭話,便匆匆和她說了再見。江悄想問:“不等你的朋友了嗎?”可是他個高腿長,三五步便閃身到了刺槐樹背后,下垂的乳白色花串碰著了他的腦袋,顫顫抖動了許久,落了滿心滿肺的盈盈花香。
要到很久之后,江悄才恍然發(fā)覺,那天下午他等待著的人,根本是她自己啊。他站在樹下仰頭分辨著那些或開或關的玻璃窗,想著她的腦袋會不會出現(xiàn)在其中的一扇窗前。他觀望了半天,她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就在他暗嘲自己丟了智商的時候,一扭頭,卻看見她徑直走來。不過是白襯衫與休閑褲的簡單搭配,茂盛花樹與彎曲甬路,卻襯托出他眼中相得益彰的極致美感。前日的倏然心動于此時落入實處,令他歡喜又慌張。他不知道那時候的江悄,一顆心全然系在肖納身上。心有所屬的單純姑娘,眼中的其他朋友往往在某種意義上不分性別,他們的共性叫友情。
肖納什么人?江悄與肖納認識了十八年,從幼兒園小班開始手拉手,大約是牽手的時間過于長久,以至于合久必分,長大之后竟自然而然地分開了。但對江悄而言,多年的慣性難以改變,她遇到的所有事情和生出的心事仍想要第一時間與他分享,即便有時候他的臉上明顯地掛上了一層不耐煩。甚至他給她看過手機相冊中的女生,她也曾偶遇他們并肩垂首的模樣,但她仍舊可以將一切按下不表。他和她的十八年,在夢里縱向、橫向延伸著,她一度認為足夠鋪陳整整一生。她質疑過自己,是不是錯把年少時的陪伴當成了愛情眷戀,卻始終沒有找到答案。是的,不是所有的好年華,都會遇見對的人。而只有對的人出現(xiàn)時,才會開啟真正的好年華。
肖納在大二的中秋晚會上,唱著《玫瑰》追走了大他一屆的系花學姐。與此同時,臺下的江悄正抱著他上臺前脫下的外套站在那里,不由自主落下的淚水與學姐激動的淚水近乎同步。那一刻,不遠處的陳森之在明明暗暗的燈光中靜靜看著江悄。他想起嚴歌苓寫在《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一句話: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要命了。崇拜加上欣賞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兩者里再添出憐愛來。
那么男人對女人呢?陳森之之前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但這一刻他發(fā)現(xiàn),基本雷同。
兩個月后,肖納退學,隨學姐飛赴香港。過了幾天陳森之才聽說了機場里江悄對他有過的求證。她問肖納:“真的不會有遺憾嗎?”
肖納似乎想了想,卻仍舊回答:“沒有。”
江悄對陳森之說起這些時,臉上掛著貌似云淡風輕的笑容,一邊說,還一邊將火鍋中翻滾著的肉片送到了陳森之面前的碟子里。她做這些的時候自然而然,如他接受這些的神態(tài)一般無二。他們早已成為了時常見面并保持著極好默契的好友,卻唯有在感情一事上,陳森之始終保持著普通朋友應有的操守,不評判也不多作打聽,他愿意小心翼翼,相信細水長流,如果認定了生命里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役,總要保存體力,將一場進退攻守演繹到酣暢淋漓,直到尾聲。
4
陳森之覺得,江悄一定會再去看望那位歌手。因為他唱著肖納曾經(jīng)最喜歡的歌,以及抬頭時與肖納極其相似的眉眼。有那么一瞬,陳森之幾乎可以認定,他就是肖納。
而如果真的是肖納回來了,那么江悄呢,她會怎樣做?
這樣的揣測讓陳森之不安。三分鐘的靜默和無措之后,陳森之跳起身,飛快地撥打了江悄的電話,約她在常常碰面的杜梨樹下見面。
“干嘛?”江悄拖著明顯的鼻音,顯然還沒有從冗長午睡中完全清醒。
陳森之沒有想好理由,因此只是催促,“你來了就知道了。”
他并不是真的有事找她,只是想要見到她,切切實實的,以確定她沒有去到別的什么人身邊。如果可能,他甚至想要霸占她午睡時的那個夢。
江悄從門里走出來的一瞬,陳森之安心了。他用一個明亮的笑容來表達他的安心。江悄嘟噥了一句:“笑什么???像個傻子?!?/p>
他只是看著她笑。杜梨樹的純白色花瓣開得落了,微風不過輕輕一動,便將花瓣悠然洋灑了一地。有幾瓣就落在了陳森之的頭發(fā)上、襯衫上。
江悄在他面前站定,略略仰起頭,問:“干嘛這么急著叫我?”
彼時,下午兩點鐘的太陽略略偏西,光芒柔和中竟透出纏綿,在他的頭發(fā)上鍍了金色光圈,柔柔軟軟的模樣。風光暖煦得讓江悄想起了童年與少年,那些風中飄花的樹,樹下蹣跚跑過的小黃鴨,柔軟的、小小的、熱烘烘的,那時候,也是這樣的春天吧,花也開了,風也暖了。這個跳躍的聯(lián)想讓江悄笑了起來,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起舊時光時,肖納居然出現(xiàn)了少有的缺席。她說:“干嘛那么急著叫我?急躁得像是小雞小鴨啄不開蛋殼,篤篤篤!”
她一邊說,一邊弓起手指模仿了叩擊蛋殼的樣子在他的腦袋上比劃著。在他面前,她顯得任性而恣意。
“不干嘛。”他仍舊笑瞇瞇地看著她。
“到底什么事?”她笑著,卻不依不饒。
“真的沒什么?!彼f,卻又忽然有了想法似的,問道:“我們去西藏吧?現(xiàn)在林芝的桃花應該開得正好!”
江悄蹙起眉頭,不能置信地看著他,“沒事吧你?畢業(yè)前掛科的感覺很爽是不是?”
幾片梨花瓣悠悠飄落在她的發(fā)頂,他指了指她的頭發(fā),她意會,便伸手拂了拂,卻將一枚花瓣揉進了頭發(fā)里。陳森之見了,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將它拈了出來。
有人從身邊經(jīng)過,笑著抬眼望著他們。江悄才意識到兩人舉止的親昵,不由得紅了臉。林芝桃花的話題因此沒有再提,但陳森之明了自己潛意識里迸發(fā)出的想法,原本與桃花無關。不管那個歌手是不是肖納,于自己而言,仿佛都有著潛在危險,此刻他只想將江悄帶離那人的身邊、眼前。
陳森之愿意承認自己心眼小,他想她從此與過往永不相見。
他暗嘲著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
5
江悄的確又去聽過歌手唱歌。并在他面前的紙盒中投入了數(shù)量可觀的紙幣。后來那一次,在弦音顫顫停住時,她聽見自己脫口而出的問詢:“你叫什么名字?”
歌手口中輕緩吐出兩個陌生音節(jié),與“肖納”二字無關。
“是的,你不是他?!苯淖猿暗剌p笑,她抬起眼睛,看著那人相比于肖納,顯得更瘦削、粗礪的面頰,“你長得特別像我的一位朋友。聲音也像?!?/p>
“再見?!苯霓D過身,沒有再看他的臉。兩滴淚水卻還是在四月的清風中留給了面頰一片溫涼。
路上,她給陳森之打了個電話。在手機振鈴的時間段里,她想起他笑著說話時的模樣。她總是說他笑起來的時候兩邊翹起的嘴角不在同一水平線上,她問他:“在臨床上,這是什么癥狀?”
陳森之忍不住笑,便伸手捂嘴,她也咯咯地笑個沒完,伸手想要拉開他捂住嘴巴的那只手。
然而此刻,陳森之沒有接電話。他在實驗室穿著白大褂,手機裝在脫下的外套里,被鎖在柜子了。
江悄一個人往回走,不知不覺來到男寢樓下。剛好遇見陳森之的朋友,便托他幫忙看下陳森之在不在,沒一會兒那男生從窗口探出頭來,大力搖了搖手。
不知道為什么,江悄覺得失望極了。那種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寂寥,讓她不知所措,因此室友打電話約她一起去看電影時,她痛快地答應了。陳森之的回電鈴聲與那部災難片的聲效相比,顯得如同蚊蚋。過一會兒她才看到那串號碼,她沒有回復他,卻也沒有再看懂電影的后半段。她在那個時間段中,認真回想了一下路上與室友的對話。
提及肖納,室友說:“大家都只知道陳森之才是你的男朋友?!?/p>
江悄不覺腳步慢了一拍,“他沒有,”她小聲說:“我們沒有說過這個話題。”
室友笑起來,“那除了這個問題,是不是早就無話不談了呢?”她說著,伸手攬住江悄的肩膀,兩人并肩向前走去。
睡前陳森之又打了電話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室友說的話在她心中產(chǎn)生了酵解,江悄接電話時有了別樣情緒,她小聲說:“既然你不接我電話,那我以后都不會再打給你了?!?/p>
陳森之的聲音很輕,仿佛擎了微微笑意,“今天一整個下午都在做實驗?!彼nD了一下,問:“你怎么了?”
她沒有回答,卻問:“那明天呢,你也會在實驗室嗎?”
“是啊,”他說:“不過你要是有事找我的話,我可以跟教授請假?!?/p>
“你用什么理由請假?”
他思忖了一下,“我就說我腿斷了,或者胳膊脫臼了,畢竟如果我惹惱了你,結局也就和這個差不多?!?/p>
“陳森之!”江悄笑起來,提高了音量叫他的名字,惹得室友打趣了她好一陣子。
“你別請假。”她說:“其實,我也沒什么事。”
是的,沒什么事。只是想見你而已。然而總有那么一個時刻,他不曾問,她不肯答。
第二天下課后,江悄去了陳森之他們的實驗樓下。她沒有給他打電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棵很老的柳樹下,看著粗礪樹干,和微風中擺動的柔軟柳枝。有人認出了她,上樓后便悄悄地說給了陳森之。因此他下樓時,便看見抱著膝蓋坐在樹下的江悄。
陳森之大步走了過來。他沒有詢問她為什么一聲不吭地坐在這里,盡管他覺得那個矮小石凳很可能在春天里會帶著大地返潮的森冷氣息,他克制了想要拉她起身的想法,蹲下身,歪著腦袋看她的臉。
江悄聽到了腳步聲,卻故意沒有抬起頭來看他,因此當他歪著頭,讓陽光明亮的笑臉進入她的視線時,她一下子便笑了。她舒展雙腿,看著自己并攏著輕輕晃動的兩只腳尖。
樹下的石凳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在那里了,因為常有等待情侶完成實驗下樓的男生或者女生等在那里,所以竟成情侶等待專座。
“你怎么敢坐在這里?”陳森之聽見自己柔和的嗓音,呈現(xiàn)著一種在過去被自己瘋狂吐槽為肉麻的聲線。
“我為什么不敢坐在這里?”江悄反問,伸手替他拈起垂在地上的衣角。
“你不知道關于這個石凳的典故嗎?”陳森之笑著問。
“什么典故?”江悄看著他,問。陳森之從江悄的眼睛里,看見一抹湖水映照碧空時才有的凈藍。他知道,她只是被一葉障目,繞了一小段彎路,而自己其實一直伸著雙手,在等待她回來。
“石凳涼不涼?”陳森之站起身,朝江悄伸出一只手,“我先拉你起來?!?/p>
江悄沒有將手遞給他,只是仰頭望著他的臉,幾秒鐘之后,才輕聲說:“肖納回來了?!?/p>
陳森之忽然覺得后悔。他應該在她提起那個名字之前,便跟她講出那個典故。然后問她,下一次還愿不愿意繼續(xù)坐在這里等他下樓來。勇氣總是轉瞬便不再。伸出去的手仍舊停留在空氣中,他覺察出風從指縫中經(jīng)過的輕柔微涼,挫敗感讓他想要縮回那只手,最好是藏進衣袋里,可是,他固執(zhí)地說服了自己,任那只手在她面前保持著相同的角度和姿勢。大約半分鐘后,江悄將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她沒有馬上起身,“腳麻了。”她說,她翹起的唇角有著微笑的弧度,眼睛里卻是水光閃閃。
陳森之蹲下身,輕輕嘆了口氣。
“你知道我剛才等你的時候,在想什么嗎?”她望著一整排日漸豐茂的垂柳,輕聲問:“你說,蟬在蛻殼的時候會難過嗎?”
“會吧。”他看著密密垂搖的枝條,回答:“可是,這就是每個生命階段的意義啊,一邊收獲,一邊舍棄。就像小孩子長大了,就再穿不上過去的舊衣裳?!?/p>
他像對待孩童一樣耐心、循循善誘,接著說:“用不了多久,這里便會有一片蟬聲密集。蟬在地下幾年,才能飛上枝頭歡唱一個夏天?!?/p>
“如果你愿意,以后所有的收獲與舍棄,我都陪著你。”陳森之剛在心里醞釀好了這句有著重要意義的臺詞,還沒等開口,便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起哄的聲音。他轉過頭,看見樓上窗口正探出許多個腦袋。
“哎呀!”江悄捂住瞬間紅透的兩邊臉頰,指尖觸到的是一片滾燙。她隱約聽見了一聲初夏的蟬鳴,滯澀而小心,卻有著掩不住的脆亮。她從指縫里慢慢露出眼睛,卻剛好對視上了那道熟悉的、溢滿了笑意的目光。
6
陳森之去見了那位歌手。和江悄的小心翼翼不同,陳森之站在他面前,等著弦音落下,寥寥幾個圍觀的人走開之后,便輕聲而篤定地喊出了一個名字:“肖納?!?/p>
那人抬起頭來,是落魄卻又桀驁的神色,“我知道你會來?!彼f。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陳森之問:“發(fā)生了什么?”
“謀生。”他的回答顯得言簡意賅。
他是肖納。那晚他們在江堤上坐了很久。月亮仿佛一躍而升,像是不久前一晃而逝的時光,卻轉瞬便是新紀元。肖納給陳森之講述了在過去幾個月中發(fā)生的所有事情。
肖納和學姐去到香港之后,因為學姐忙于課程而少有會面,偶然一個機會,肖納認識了幾位做樂隊的朋友。那是一段狂熱而盡興的時光,他們有過幾場叫座的表演,這讓年輕的他們以為即將大紅大紫,那些心高氣傲很容易膨脹成無所畏懼的狂妄,以為全世界都應給予他們慷慨與順從。某一次他們在凌晨時結束演唱,拍開了街上掛著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牌子的餐廳,與拒絕營業(yè)的老板一言不合,便是任性妄為的大力的一拳。戰(zhàn)況升級時有人操起了啤酒瓶,炸開時酒水與血水四濺。肖納雖未動手,并及時報了警,可是這件事仍舊給他造成了很壞的影響。他賠了受害者家屬一些錢,并為此受到了來自家庭的失望的訓責。與此同時,女友也與他分了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熟悉的城市,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變,又似乎一切都生了巨變。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肖納講述完了之后,過了一會兒,陳森之才低聲問。
肖納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卻小聲說:“不要告訴江悄。我寧愿讓她以為我一直在香港,她所見到的人只是剛好與我相像而已?!?/p>
陳森之明知,江悄其實早已認出了肖納,幾個月而已,一個人容貌的變化能有多大?況且相熟并有過相惜的人身上,原本自帶辨識度的氣場和標簽。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輕聲應了。他不再擔憂江悄的選擇了,因為每個人都在成長,在過程中受傷、忘掉,而后重新接納新生。
夜里江岸起了風,與晚春白日里的輕柔相比,顯得不安而驚躁。他們站起身,握手說再見,一個向東,一個向南。陳森之的手機響,拿起來,竟果然是江悄。他一接通電話就笑,不說話。
“笑什么?”江悄的聲音脆亮地表達著詢問。
“我剛才和自己打了個賭,”陳森之說:“如果不是你的電話,就立刻把手機扔到江里去?!?/p>
不動聲色的寵溺和心有靈犀讓江悄覺得甜蜜,可是又聽出了一些不一樣,她小聲問:“你在江邊?和誰?夜景是不是很美?”
陳森之滿意于她語氣中透露出的意味,上了癮,又仿佛甜度和酸度不夠似的,故意打趣:“是啊,夜景很美,尤其是當身邊還有一位美麗姑娘的時候。”
江悄停頓了一會兒,就在陳森之笑起來想要解釋時,她忽然輕聲說:“你還記得去年國慶節(jié)時在張家界遇到的那個小賊嗎?”
陳森之不明所指,回答:“記得,怎么了?”
江悄說:“那你應該沒忘記我的手段吧?建議你先注射了破傷風疫苗再回來?!?/p>
陳森之大笑起來,他想要說句什么,江悄卻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他覺得這才是那個生龍活虎的江悄啊,有未來的好的情感,終究是溫暖向陽的,如一切春夏之花,遠非曇花之類的乍現(xiàn)之美可比。我們終其一生,心動過那么多美好的人與事物,但即便萬水千山走遍,看盡了千人千面,卻總會有那么一張臉,如燈塔、風帆,如歸途中所有的繁華與平淡,予人希望、溫暖和心安。
陳森之邁開了大步往回走。寢室里江悄捂著臉,她覺得剛才好像說漏了什么,同時戳破的卻是自己長久不肯自察的心事。她對他的依戀是有多久了呢?早在他握住她單車把手的那一刻?還是他從刺槐樹下慌張?zhí)幼叩囊豢??或者他從自己頭發(fā)上拈下花瓣的一刻?
那些時刻里,肖納其人,早已遙不可及,她念念不忘的,實則是自己心中不舍的萌動情懷。來自光陰深處。
風從窗子里灌入,在江悄燥熱的面頰上留下清涼舒適。搖搖晃晃的樹影映在白色墻壁上,樹葉沙沙響。江悄站在窗前向樹木張望著。將要入夏了,蟬聲又要響起了吧。它從土里鉆出來,脫掉蟬蛻,那一刻心中是充滿光明與歡悅的吧。會疼嗎?可是一想到嘹亮的夏天,便是無悔無怨、無所畏懼的吧?她又想起了陳森之說過的話:小孩子長大了,總要換掉過去的舊衣裳。
她這樣想著,便掩不住笑意地故意掛掉了陳森之的電話。不出所料,幾秒鐘后,她收到他的微信:“下來吧,我打好狂犬疫苗了?!?/p>
真好。晚春的夜風有著絲絲涼意,可是她只想穿那件有著柔軟蕾絲的飄逸長裙。沒關系,她想,陳森之身上,一定穿著件寬大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