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農(nóng)歷七月,經(jīng)常微微雨,這季節(jié),早晚我都去走荷花湖。荷花湖是園子圖書館前的一個人工湖,里面有兩個噴泉,荷花占據(jù)湖的大半格局,有一小部分睡蓮,故取大舍小,叫作荷花湖。當(dāng)然,這是我的叫法。
湖邊長滿了菖蒲和紙草,一面是水竹,一面為橋,另兩面一面垂柳,一面則比較豐盛,有桃樹、柳樹、大白楊、美人蕉等,重要的是有好幾塊可靠可躺的大石頭。橋的那一面,與一些景觀樹共分景色,還有一只常年??康男〈?,不過很少有人到這邊的深林處去看湖,人們只會在美人蕉的這邊靠著大石頭觀賞湖上風(fēng)光。經(jīng)常有人在這一片湖前走走停停,四圍有木頭長凳,也有不規(guī)則的可以坐的水泥臺階。
立秋之后,我對這個地方開始有股依戀,樓下的半塘對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別的吸引力,與它晨昏相對,早晨第一眼醒來就可以看見它。夕陽西下,落日熔金,塘面飛鳥來去,依舊讓我微醉,然而真的是家人了,已經(jīng)與它過了蜜月期。學(xué)校的后山是我入夏以來常常去的地方,但是立秋之后聚集了一群野狗。一個傍晚,我去那里散步,被圍追堵截,嚇得驚魂,扔了手里準(zhǔn)備第二天吃的肉松面包,它們停了下來,短暫的空當(dāng),我往后退,拖鞋跑掉了,真是狼狽。不過我瞬間就撿起了拖鞋,做著要丟出去打它們的動作,然后一邊往路后面退,最后取道下山。自那以后我就不去后山了。
荷花湖里荷花開得濃烈的時候,我沒有太過激烈地喜歡過。立秋之后,天氣漸漸從大地下往上冷,荷葉荷花都開始走向殘衰,一部分卻還未感受到死期,仍然明媚著。最是這生死參半的景象,讓我迷戀。我出生在秋天,故鄉(xiāng)并不是實體意義上的一個地方,我的故鄉(xiāng)在秋天,我的生活里積累了太多的死亡,所以,我喜歡一半衰敗一半明麗,仿佛回到故地。一個人從小被拋棄,扔在戰(zhàn)場或者扔在異鄉(xiāng),多年之后返回家園,殘胳膊少腿,尋找最初的傷痛,也還是會有濃烈的愛意。我的情懷就是如此。
荷花湖邊生態(tài)很好,經(jīng)常可以看見青蛙停在腳下,它們仿佛故意跳出來嚇你,然后再飛走。有時,貼著湖邊的臺階,會發(fā)現(xiàn)大片的荷葉中心臥著一只青蛙,仿佛它沒有任何分量。當(dāng)然,大多時候,我在荷花和蓮子上,見到天藍(lán)的蜻蜓和五顏六色的蝴蝶;也有蜜蜂,蜜蜂較之其他昆蟲會很專注,然而它長得實在沒有蜻蜓、蝴蝶好看。
我見青蛙已驚魂,因為它總是忽然出現(xiàn)在腳下,但它更是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還猛然發(fā)出一聲大叫,我氣極了,有時會追著它跑幾步。它和貓一樣,會目瞪口呆,停下來,也會忽然之間鉆入荷葉,消失不見。過一會兒,出現(xiàn)在我視線之內(nèi)的湖面上,載沉載浮,與我各安其所。
我在這個湖邊的大石頭上見過一條水蛇,墨綠色的,進(jìn)入水中閃著熒光。我其實到現(xiàn)在都不能確定它是不是一條蛇。它長得是蛇的樣子,長條紋,爬行的時候,卻像一條頗大的蟲子。它盤在水旁美人蕉圍攏的大石頭上,也許在沐浴陽光,欣賞岸上的景色和頭頂?shù)奶炜?,也許在等待飛鳥,我不知道。我看見它之前,它已經(jīng)受到驚嚇,扭動著身子往水里游去,一半已經(jīng)落進(jìn)水中。我停下來,準(zhǔn)備掏出相機(jī),可是又怕驚動它,所以一動不動,直到它在水里蠕動身子,將自己埋在一團(tuán)團(tuán)碧綠的水草間,我才忙喘口氣。我用岸上的棍子挑動水草,但是并沒有觸碰到它的身子。后來它不知滑到哪里去了。也是這樣的湖,在園子外面,這個時節(jié),我經(jīng)常約了人拿根棍子去挑菱角和蓮子吃,有時直接用手抓,我從來沒有想到這樣的湖里會有蛇。這次的相遇讓我害怕,卻也成了我的一個秘密。
季節(jié)開往秋天,總是可以看到落羽,我在湖邊還看到被吸吮過的半個鳥殼,白色橢圓狀,在草叢里發(fā)著光。這些東西再平常不過,湖邊的一面,有成片的田螺以及落地的蝸牛,我?guī)缀醪荒芮宄胤直娉鏊鼈?,但是它們的肉身都已?jīng)遠(yuǎn)去了,殼在草地上擁擠地堆積著,一片又一片墳?zāi)?,它們也許是初夏時的一場洪水留下的遺跡。
時光開往秋天,鳥兒們換掉羽毛準(zhǔn)備遠(yuǎn)飛了,有些鳥兒會在這個季節(jié)死亡。我在去往湖邊的途中,就被一只掉下來的鳥兒砸中過,忽然之間,就掉落了,在草叢之中眨著眼,不再飛起,隔不久低下頭顱。
我見過這樣的蝴蝶,總是這樣,如果你仔細(xì)觀察,會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是殘缺的,尤其秋天,荷葉也開始斑駁起來,明媚里生長著腐爛。一只金黃帶黑斑的蝴蝶,在岸邊閃著翅膀,我走過去,拍攝和駐足,發(fā)現(xiàn)幾只螞蟻已經(jīng)在襲擊它了,它顫動著身子,半截右翼是空的。我看了好一會兒,不忍心它就此死掉,就用手去撥弄它的脊背,它掙扎了幾下,飛了起來。
我不知道它還會活多久,但我為自己鼓舞了它生存的意志高興了好久。寫來仍然高興,也許它已經(jīng)死掉了。
其實短距離下到湖邊的路,是立秋以來才通的,以前長滿了雜草,腳步放不進(jìn)去。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改觀,是因為一年一度的秋季,又有一批新面孔進(jìn)入園子。我沾了他們的光,湖邊樹下的草被割草機(jī)全部割掉,爛成一截一截,枯干,或者拾走,就可以下腳了。
前幾年我不會在這里,一到七八月,我就跑到北方去了;而今年,我強(qiáng)迫自己一直留在這個地方,從春到冬。有時候,你不得不留在一些地方,其實也可以發(fā)現(xiàn)驚喜。
陰天,停雨的時候,天空的云有時候會突然亮起來,水也會亮起來。只有傍晚稍稍過后,水面合起光隱去,你能看見一幅淡墨畫。
有一天早上,我在湖邊的一堆枯葉上偶遇了一只烏龜,它正伸出頭看天。我把它抓到岸上來,很顯然,它猝不及防,像是被嚇壞了,縮進(jìn)殼里,一會兒嘶嘶地吐出肺里的空氣,伸著爪子,張著口。它的頭部有一縷令人不安的粉紅,像是殘疾,另外就是成條的褐綠,不遠(yuǎn)處的水鴨子在撲打著翅膀戲水,紅綠蜻蜓在飛,腳下的各種小蟲子在行走,螺殼在腐爛,各種事情都在進(jìn)行著。蚱蜢吃著草,遠(yuǎn)處是那條我又怕又喜歡的水綠色的蛇在游,頭頂?shù)陌樀褂吃谒?,目光所及,那么平常,卻那么無法理解。
其實這并沒有什么,生長于北方山間的我過早地明白了殘疾和死亡,綜我生命有涯歲月,前三分之二在北方小山村度過,后三分之一在南方,這些殘缺簡直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北方,一直和一坡羊群,幾條狗,一只貓,兩三頭牛等住在一起,殘疾的羊,無法再生育、斷了角的牛,生了孩子不得不吃掉的母貓……你經(jīng)常會看到,它們癱瘓在陰暗的角落里,呻吟,等待著最后的死亡,或者等待奇跡。有時,不經(jīng)過這樣的等待,它們會被直接殺掉。當(dāng)然,大多時候,主人們在這個時候會遺棄它們。也并不是多么冷血,這是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一只狗,黑而瘦,外面跑來的,待了兩年,奄奄一息,最后,被送給吃狗肉的人家殺了。我的叔叔喂養(yǎng)著一群羊,也喂這條狗,他很少吃動物肉,他說會覺得惡心,但是他親自把這條狗送走,讓別人殺了。他怕我難過,我問起時吞吞吐吐,但還是告訴了我實情,仿佛故意以一條生命鍛煉我的堅強(qiáng)。我性格的一部分為他所厭惡,我的懦弱,對萬物的那種哀傷,為他所唾棄,他認(rèn)為這不該是沙漠賦予的性格;我馬不停蹄地奔往南方,也被他看作是一種殘弱的象征,欣賞不了大漠孤煙。我寫下這些,一切都遲了,小狗已經(jīng)死去了。我曾經(jīng)見過它,抱過它。它什么都沒有了。我并不能做些什么,就如同對這個荷花湖,對這只烏龜一樣。
我不知該怎樣處置它,它不斷地伸出嘴巴,嘶嘶地朝我發(fā)怒,可是當(dāng)它緩慢地欲往水里爬動的時候,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它抓得離水遠(yuǎn)一點,然后木然地看它艱難地小心翼翼地爬行,不知道拿它怎么辦。我想帶回房間去,養(yǎng)一段時間,然而又覺得殘忍,可是我不忍心放掉它,我也許需要它和我待一小會兒。我很確定,我不會傷害它,但誰又能命令我不讓它陪我玩一會兒呢?一只手掌大的烏龜,腹底的殼上是甲骨文的圖案,自帶房車漂游天下,怎么也是有吸引力的,也許它為我背了河圖洛書,誰能說這不是一場奇遇?
烏龜再度準(zhǔn)備避開我下潛到水里,我又一次捉定了它,它的四個爪子朝著天空揮舞,嘴張得老大,像是害羞。平日里它吃昆蟲青蛙太多了,我得讓它感受下被捉住的恐怖。我的促狹心理一起,就開始環(huán)著湖邊四顧,但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它并不害羞,也不總是藏起來,它甚至試圖用它的嘴吸食我。真叫人害怕,如果它的嘴足夠大,誰能保證它不會憤怒之極吞下我?電視上常常有這樣的鏡頭,惹惱了的鱷魚囫圇吞下半個人。太可怕了。它不再害羞地躲進(jìn)殼里,我也不再覺得自己強(qiáng)大,不遠(yuǎn)處一只小黑鴨子游過來,然后又咚咚拍著水聲走遠(yuǎn)了,還不斷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像是詛咒我玩弄它們的水生兄弟。在前一天,雨大的時候,荷葉不承其重,有時會嘩啦嘩啦甩掉水,像是一把大傘。那時候這些水生動物就向我發(fā)出過怪叫,嫌棄我打擾了它們的生活。
大概有一個多小時,烏龜發(fā)現(xiàn)我對它沒有惡意,它也不再努力,但是拿頭歪著看我;我拿草戲弄它,它也安詳至極,碰一下縮一下,然后再伸出頭和四爪。我想象一些人煮著吃烏龜?shù)那樾?。在我曾?jīng)待過的一個城市,經(jīng)??梢钥吹酱┲r(nóng)人衣服的賣龜者,手里提著用繩索吊著的兩三只大烏龜,鬼鬼祟祟地和主婦們討價還價。我對主婦又敬又怕,她們看起來會因為一條小毛蟲一只蟑螂驚慌失措,但是殺起一條五六斤的魚或者一只四五斤的雞鴨來毫不在乎。她們很明白哪些東西很補(bǔ),在她們的切菜板上,曾經(jīng)有多少只動物低下了頭,可是她們永遠(yuǎn)會一身光潔,一臉的慈祥。由此我想到母親這個職業(yè),但凡做了母親的人,客觀上都是嗜血的,因為她要護(hù)犢。
荷花湖里的鴨子,我和朋友經(jīng)過的時候,他們會欣賞它的剪影,我會說也許烹來吃味道很好,烏龜應(yīng)該比鴨子更補(bǔ),更新鮮。也許我真會這么做,做一道土豆燒鴨子,或者醬鴨,也可以燉烏龜湯。誰都不能否認(rèn)我有做優(yōu)秀主婦的天資,然而如果我有一天真這樣做了,我絕對不要再寫下這些文字。
烏龜看向我,不斷做出吞咽的動作,像是呼吸,它的殼如此堅硬,肚子并不怎么大,可是它張開的嘴讓我害怕,里面好像有一個非常空的空間,怎么都填不滿。
烏龜和人一樣,食草也食肉,滿嘴鮮血,都是蜻蜓和蝲蛄的尸體。我做過這樣的夢,在恐懼里醒來,而夢里自己渾然是一只水生動物。一直以來,我對水生的東西總是既羨慕又恐怖,大約與我從小生長在沙漠邊有關(guān)系,那樣的干涸我總忘不了。
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沒有做,看著它笨笨的樣子,我覺得自己一個上午和一只偶遇的烏龜玩真沒有意思。雖然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強(qiáng)烈的樂趣,不管是什么時候,不管經(jīng)不經(jīng)過這片湖,只要想起這只烏龜,我就擁有一片海,但當(dāng)時我真覺得沒意思了。我伸出手,將它謹(jǐn)慎地放到我捉它的那片淤泥圍成的草堆上,翻轉(zhuǎn)它的身子,拍了幾張照片。上面好看的甲骨文,像是遠(yuǎn)方來信,我讀不出。然后,我舉臂揮舞:走吧。當(dāng)然,這種對話發(fā)生在我將它翻回正身之后。
烏龜吸拉著湖水,又停了一會兒,與我告別。我確定,它已經(jīng)不再怕我了,所以它一點都不忙著潛回水里,倒是催促我趕快離開。
最后,它慢慢地滑向荷葉,穿過一片枯萎的枝干后,在一朵生有蓮子的荷花前停住,頻頻回首。我揚著手,慢步離開,往前面的湖邊去。忽然撲通一聲,細(xì)看,水面波蕩,暗灘影動,回響如鐘,應(yīng)該是青蛙跳進(jìn)水里。經(jīng)常會碰上這種情況,青蛙上岸吃足了蜻蜓、蜜蜂甚至小鳥,曬夠了肚皮,它們聽見足音走到近前,就會跳入湖里嚇人,或者與人捉迷藏。但我認(rèn)為這只青蛙是故意的,它一定觀看了我和烏龜?shù)挠螒颍踔猎诎道锲矶\,讓我把這只手掌大的烏龜帶走。我?guī)缀趼牭靡娝穆曇?。它跳入水中的角落,離我捉住烏龜?shù)牡胤?,不到三步遠(yuǎn),僅僅隔著一棵野生的小柳樹,它一定觀看了全部,最后失望于烏龜?shù)幕貧w,所以才跑出來嚇我。
可是因為與烏龜?shù)陌胩焱嫠?,那快樂還在我心中彌漫,所以我一點都沒有生這只青蛙的氣,繞過它所在的區(qū)域,我走了很久,還聽得見它一路跟隨,撲通撲通,似是道歉。可我還是沒有回頭,我要懲罰它,決定一分鐘都不要與它玩,半秒鐘都不可能,我要無視它。
后來,我還好幾次碰見那只烏龜。它已經(jīng)與我熟識了,有時在我的手心里伸出爪子,摸索我;我還是會對它頭邊那一縷紅絲帶產(chǎn)生不安,但已經(jīng)決定徹底原諒它了。誰能決定自己天生的長相呢?我和它最后成了朋友,到秋深冬來之前,還會有好多個時日,我還可以見到它。
這樣的驚喜也讓我不安過,因為我已經(jīng)把很多時光浪費在湖邊了,晨昏都去,回來房間想的也只是這片湖,因此忘記去做很多事情。我知道這樣意味著什么。就如戀人出現(xiàn)一樣,那段時間真是太快樂了,我什么都不做。他呢?才離開我,打車遠(yuǎn)去,我還沒有回到房間,他就又來電話說到樓下了。我們每天這樣依依不舍地告別。那段日子真是甜蜜,大風(fēng)大雨,他都是如此。日子長得很,他卻等不及,要見我。每次,到不得不離開,他看我的表情就像臨終告別一樣,我一次次又欣喜又悲傷地感受著這樣痛苦的甜蜜。就如這只突然出現(xiàn)的烏龜一樣,我經(jīng)常看到它,到了開始為它擔(dān)心的地步,因為它這樣頻繁地出現(xiàn),是會死掉的,誰知道岸邊會不會有比我更促狹的人,岸邊會不會有善于烹飪?yōu)觚斎獾膹N娘,會不會有那種喜歡肢解小動物的殘忍小孩?每次我都把它往湖深處趕,可是每一次又會相見,像是重新上演我的戀人給我的離別災(zāi)難。
然而,無論怎么說,與一只烏龜如此隱秘的親密,都該是令人滿足的。
——我寫下這些,都是因為失戀。一段感情結(jié)束之后,讓我長久地耽溺于自然,借以退出自己的內(nèi)心,退出自己的哀傷。
失戀之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有一種脅迫的感覺,可是我得摁住自己,摁住一切。園子的后山,開始有一只流浪貓,全身黑色,鼻子到眼圈則是夸張的白;那群流浪狗進(jìn)駐后山之后,它就開始瘦如死亡,每天被追趕。逼迫的生活并沒有讓它屈服,它一直高居于山中的樹干上。我的失戀生活也是如此,情感逼迫我坐在一座湖邊,吞咽下世界的一切,也吞咽下自己,我必須給自己裝一個強(qiáng)大的胃,必須向包羅萬物的湖學(xué)習(xí),向一朵陰云或者一朵干凈的云學(xué)習(xí),像一片銹跡斑斑的葉子學(xué)習(xí),向一只斷翅的蝴蝶學(xué)習(xí),向一堆死亡學(xué)習(xí)……
站在湖邊望水,望荷花,魚的肚腹與藍(lán)天,都在一面鏡子里,如展開的一本本天書。除了下暴雨,野鴨子總是歡愉的,烏龜則不然,它在水里沉郁地爬來爬去,不斷伸縮那令人驚異的條紋脖子。
每一次,我離開這只烏龜,都有一種隱秘的愿望,希望下一次,它還停駐在我的視線里,還會愿意出現(xiàn)在我眼前。生活里,我們對于自己愛的人,大約什么都不敢奢求,唯一渺小且謙卑的愿望,就是想他給你多一點點時間,一點點,幾分幾秒,停留在你的視線,哪怕你清晰地知道,這是一種緩慢艱難的死,你也渴望持續(xù)而不是中斷。而所有的離別,都是一場沒有結(jié)束的歡愉的中斷,你被孤獨地拋棄在岸上,你所喜歡的人,游向了你無法到達(dá)的地方。
這只烏龜,有時會一動不動地躲在大片睡蓮葉子下望著我,望著一種死亡或者絕望,就好像告訴我,一些觸碰與撫摸,一些人一生一世都不可能遇到,而你已經(jīng)遇到過了,還有什么不滿足?
后來的很多次,它看向我,都不再爬上岸,而是找一個地方,看著我,然后,轉(zhuǎn)變方向,消失在長滿蘆葦?shù)牟輩怖铩?/p>
我很明白,它并不情愿成為我長久的觀察對象。它也許是對我有所防備,才不斷出現(xiàn),而我把這當(dāng)成了友情。我祝福它在暗灘里好好暢游,祝福它能安詳?shù)乜邢螺牌迅J葦葉,祝福它能經(jīng)常有幸吃到一只肥肥的蝲蛄或者一大堆蜻蜓和草蜻蛉……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能對它做什么。
在湖邊,我有時是一只斷翅的蝴蝶,有時是一片被棄的羽毛,有時則是一塊石頭,當(dāng)然我也會蹲在一堆廢棄的螺螄殼里,直到自己也成為一只在腐化的螺螄殼。
我不斷地命令自己安靜、后退,拋棄一切,放手一切,成為風(fēng)和雨,成為你所看到的一切。我不求退回自己的內(nèi)心,我求退出自己的內(nèi)心,退出一切,清空一切。
我模仿青蛙隱沒自己,也模仿烏龜,自然的一切都喜歡把自己掩蓋起來,蝴蝶消失在一片草叢里,烏龜消失在一片荷葉下,青蛙與荷葉長成一體,漣漪獨自在水里孤單地轉(zhuǎn)圈,散開,閃動著微弱的憂郁的光,然后完全平息。我隱沒我的孤獨,隱沒我的一切,仿佛我從來沒有存在,仿佛這些都是草地的玄想,湖的玄想。我沒有我。
我所看到的一切殘缺的背后,是恩賜和豐饒,是曾經(jīng)的健全和滿足。
秋蟬在我身邊的高柳上突然發(fā)出鳴叫,我見過它,也吃過它,可我還是會驚訝它小小的身體,那尖利悠長的急響是怎么發(fā)出的。對它們而言,我真是一堆麻煩,一棵移動的樹或者一顆滾動的石頭,它們比地上的青草更厭倦我。走過湖邊,我在想是不是該帶根棍子,以后上園子的后山而不是到達(dá)湖邊。很快,湖里枯枝敗葉會堆積更多,我將不喜歡那種死勝于生的頹敗。然而,這似乎是我的園子,我的文化所在地,湖邊不遠(yuǎn),層層臺階跨上去,是我的圖書館,幾乎是這個園子全部的世界,是我來這里的理由,我怎么可以逃避?
這個時候的蟬聲已經(jīng)染上了絕望的色彩,如湖里的荷葉一樣,自殺般的悲慘已經(jīng)顯示出它的征兆,然而太陽和云彩還是像平日那么美妙,甚至更加天高云淡。
從盛夏到初秋,蜘蛛網(wǎng)隨時都可能突然襲擊你的臂膀和面龐,蜘蛛?yún)s渾然不見,這見過世面的東西并不期待我的朝圣,它們把織好的盛了晨露的水寶塔修建在我經(jīng)過的路上,它們也會偶爾送我一只撕裂的蝴蝶,吞噬空了的鳥殼,有時則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昆蟲的尾巴,一團(tuán)烏黑物……
在湖邊,我還見過一只母貓。這所園子的大多數(shù)人都見過,因為他們一定會經(jīng)過湖邊的這條竹林小徑去往圖書館,那只貓就在這條竹林小徑上等著要食。那時候它已經(jīng)懷孕一段時間了,是春天,好心的人在竹林里給它買了一個漂亮的貓窩。它懂得向哪些人祈求,而且謝天謝地,它總能如愿以償。它似乎很喜歡袒露它那逐漸伸長的乳房,因此即使最彪悍的男生,走過它身邊,也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它。它永遠(yuǎn)都是一副謙卑的模樣,和別的貓不一樣,它比它們更懂得低眉和低頭。春盡之后它就不見了,我以為是那場大暴雨讓它消失的,大暴雨曾經(jīng)帶走了好幾只貓兒的生命,它們在后來的烈日下攤開肚皮,生著蛆。
大暑之后,有一天,我忽然被一群貓兒擋住道路,它們喵喵地叫著。我真是驚奇。這時候在下雨,緊接著我就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的椅子上擱著一把撐開的藍(lán)傘,一只大貓在那里伏著。幾乎不用懷疑,我就認(rèn)出了它,認(rèn)出了它春天的樣子。數(shù)了一數(shù),五只,不同顏色,都活得健康,而且看起來差不多可以出窩了,離開了大貓,也會活下去。
它的表情不再卑微,它很清楚園子里人的脾氣,只是看著小貓們擋住我的道路,并不吆喝它們趕快逃跑。它像是自持一般的,俯身拱了拱腰,晃悠悠到左邊一叢灌木底下躺下來。
在此之前我還有過一所園子,也有一個半自然的野湖,叫“聽松湖”,那湖比我所見過的園子里的湖都野,從早到晚呈現(xiàn)一種徹底的野趣。湖很大,早晚光線變化急劇,讓湖總顯得像是文學(xué)作品里發(fā)生災(zāi)難的場地,尤其下雨,會十分黯淡。湖邊植物很多,一條窄窄的道路圍著湖,湖里面除了魚,鳥,失足的其他陸生動物,一株荷花都沒有,整整四年,一棵水草都沒有。湖邊有一座山,經(jīng)常會起霧,大白天都一片霧靄,像湖坐起來,畫出的一幅山水畫。
那湖邊的石頭也大,只是不比這荷花湖的石頭多。那湖不出名,卻被人書了“聽松湖”三個字在大石頭上。我曾經(jīng)在這座半野的湖邊生活了四年。我從沒想到我會想起它,寫下這個名字,因為對于這個園子,我記得最多的是花草和大風(fēng)。風(fēng)把大樹折斷,倒在我們必經(jīng)的路上,十幾株,曾經(jīng)有松鼠在樹枝上跳來跳去;那里的花一年四季不斷開,蜜蜂和蜘蛛一年到頭忙著生子,筑網(wǎng)。也許花并不是不斷開,但那時候我初到南方,被吸引了,震驚了,所以幾乎沒有留意那湖,以至我現(xiàn)在想起來,過了五年多之后想起來,真真抱愧。
我在這世上浪費了很多時間,浪費了很多情感,我固執(zhí)地愛著一個不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固執(zhí)地堅持獨處,固執(zhí)地逃避大多數(shù)交往,逃避可能的溫情,但是我承諾過自己,盡量不要去浪費一些我見過的活物,一些村莊,一些樹,一些湖,一些昆蟲,一些植物和動物,一些味道,一些感覺……
這是一個饑渴的世界,這世界很老也很年輕,就如每個秋天一樣。一切東西都在努力爭取體體面面地死去,或者體體面面地活著,沒有蝴蝶希望斷掉一只翅膀,沒有烏龜渴望被捉在手心,沒有一座湖不希望被關(guān)注,所有的打破都是一種渴望,一樁準(zhǔn)備已久的意外事件。
我失戀了,經(jīng)月又經(jīng)年,我不知道這種相對孤寂的奢華會讓我享受多久,我已經(jīng)苦不堪言,但何嘗沒有樂趣,我期待著改變,但并不去有所作為。
被咬過的荷葉向我飄過來,我鼓勵自己去喜歡這些衣衫襤褸的碎片,鼓勵自己接受一種來自生命的殘缺。我在這湖邊獨自呼吸,艱難、斑駁、奢華……一些詞不絕如縷,襲擊我,如同電流在我的脈搏里奔馳。
我告訴自己去愛這些支離破碎的殘缺,去愛秋天,去愛自己的故鄉(xiāng)。這時候,鳥躲進(jìn)落葉里,安靜地?fù)Q毛;我躲在湖邊,安靜地舔舐自己。
我是一個身上著火的人,我需要這湖里的水汽。
一只大鴨子帶領(lǐng)一群小黑鴨出現(xiàn)了,一字排開在湖里荷葉上,荷花上面也臥著幾只,如青蛙跳上荷蓮一樣沒有任何重量。滴滴答答如時鐘,那只大鴨子朝我?guī)缀蹩梢哉f是走過來,昂首闊步,目不斜視,一堆蜻蜓在我的視野里飛起又落下,它走近的是它們。
那些小鴨子和小小的絨黃的雞一樣,只是顏色墨黑,如深夜遠(yuǎn)山浮云,令我驚異。白云劃過天空,一片云像突然被拉響點亮一樣,它脫離開別的云朵,明晰清麗地出現(xiàn)在湖水中,鑲著金邊。
我不管鴨子們,不管它們?nèi)绾务氲貙ξ遥夜虉?zhí)地對自己說,我要待在這里,無論你們怎么叫,我都要待在這里。我踩著的腐葉,全都是大白楊的落葉,最近落的,這些葉子顯得非常有意志,無論怎么踩,它們都不發(fā)聲,不喘氣。
我對自己說,待下去,再待一會,一切你都帶不走,你無法要光就是光,你只能站在光線射到的地方去。我像個亡命之徒在這里尋找生命的征兆,尋找生活的光,我并不認(rèn)為這是一個平庸的湖,雖然它的歷史至多不過十年,可我還是發(fā)出詢問,渴望答案:人要怎樣過,才可以安然地擺放自己,擺放愛?
在這一片目光所及的湖上,我感到自己意外地觸摸到了生活的貧困,我指的不是物質(zhì),而是那種一直以來為我所熟悉卻無法具體說出的貧困,這種生活有著長長的根系,一直延伸到我北方的土地以下。我在這湖邊,最熟悉的是白楊、麻雀,以及蝸牛,這些是我老早認(rèn)識的老鄉(xiāng),而我更認(rèn)識的,是秋天,那種萬物蕭瑟感,讓我覺得甜蜜到想死。
只有成年之后,一個人才能把自己統(tǒng)一起來,感受到這種統(tǒng)一的殘缺和憂郁。
我深夜醒來,遙遠(yuǎn)山村似有雞鳴,星星一動不動地鋪在陽臺,月亮在斜上方的天空,風(fēng)在樹葉間細(xì)細(xì)地寒暄,仿佛并不打算驚醒黎明,一只鳥在睡眠外不斷叫喊。
我做了夢,坐在這湖邊,湖面上黃葉飄積,一畝又一畝,多到你看不見湖水,我沿著湖邊走,有睡蓮的地方已經(jīng)全部凋謝。有人說睡蓮才是水上的天使,才是大地的星星,凋謝的睡蓮像是沒有存在過一樣,荷花占了一大塊湖面,是荷的殘骸,星星低垂,搖曳不定,青蛙們坐成一排排,在唱歌。
湖面撲通撲通,是湖的心跳,仿佛在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寫下這些文字,就這樣吧,我對自己說,繼續(xù)做夢,繼續(xù)深睡,有一個湖,在等著我,夢。
責(zé)任編輯 鹿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