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林
一
雄田健二,鬼子兵的狙擊手。
我爺爺劉先旺記不住這個名字,不過他有辦法來記。在我們蘇北里下河平原一帶的方言中,“健”與“賤”、“二”與“啊”差不多同音。這下我爺爺就省事了,他把“雄田”兩字省略,把“健二”記成“賤啊”,瞧,這多省事。當然,我爺爺背后稱他“賤啊”,當面當然不能這樣叫,得后綴上“太君”二字,合起來就是“賤啊太君”。
“賤啊太君”不喜歡說話,黢黑的馬臉又瘦又長,臉上布滿溝壑縱橫的皺紋,既深且密,像用一根根細繩橫著豎著勒綁住一張臉,臉上的肉從繩子的網(wǎng)格間漏了出來,這使得他的面部表情極其生硬僵化,活像我爺爺老屋后老榆樹上長得皺巴巴的極其丑陋的樹皮?!百v啊”這名字真有意思,我爺爺每當?shù)轿莺蟮牟穸馍先グ岵?,抬頭看到那棵老榆樹,他就會想到“賤啊太君”,他就不由得想笑?!百v啊太君”的眼皮總是耷拉著,似乎有什么寶貝掉到了地上,一輩子都在認真尋找的樣子。
這“賤啊”的眼睛能殺人哩。我爺爺?shù)挠∠笾?,只看到他抬睜開過一次眼睛,就這一次,我爺爺就一輩子也忘不了。怎么形容呢?我爺爺不停地撓著頭皮,想跟我打一個恰當?shù)谋确剑上У氖?,他不善于打比方,頭皮撓了半天,花白的頭發(fā)和雪花樣的頭皮屑倒被他撓下來不少,斷斷續(xù)續(xù)地落到了他的黑布棉襖上,像落了一層霜。等那層“霜”漸漸地稠密了后,我爺爺從板凳上站了起來,精神十足地抖了抖身子,“白霜”變得稀薄了,這一抖,我爺爺也找到了一個自以為是的比方。他跟我說,劉頌,你看過毒蛇的眼睛吧,就是“草上飛”的眼睛,這“賤啊”的眼睛就跟“草上飛”的眼睛一樣。
我怕蛇,不要說看到蛇,就是聽誰提到蛇,我就渾身哆嗦。“草上飛”是我們這一帶所能見到的最毒的土蛇,頭扁尾巴禿,喜歡躲在陰暗的墳堆草中,只要稍稍驚動它,它就會飛起來發(fā)起攻擊。對,是飛起來,它沒有翅膀,但它攻擊的時候,整個身子就會從草叢里蹦出來,那速度跟飛一樣,無論是人還是牲畜,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往往來不及搶救,命就沒了。
誰能看到“草上飛”的眼睛啊,我爺爺劉先旺肯定也沒看到過!不過,通過他的比方,已經(jīng)足夠我展開豐富的想象力肆意地聯(lián)想了。據(jù)我爺爺回憶,他看到“賤啊”睜開的那雙“蛇眼”,是在大縱湖岸邊的蘆葦叢中,沒錯,就是在那兒,那時天已黃昏,暮色四合,夕陽最后的余暉籠罩在大縱湖上。大縱湖像快要熄滅的爐火,隨著夕陽的收工,水面從金黃色逐漸變成暗青色、淡黑色、濃黑色……我爺爺剛剛完成了他的本職工作,放著他的鸕鶿,也就是俗稱的水老鴉,從大縱湖取了些魚回來,上岸的時候,我爺爺突然看到水碼頭西邊不遠處的蘆葦叢中,像有個什么東西影影綽綽地戳在水中。我爺爺感覺不對勁兒,這水碼頭他每天都要上上下下好幾回,這么多年下來,說他熟悉水碼頭的一草一木一點兒也不為過。我爺爺剛開始是逆著光向西平視,沒看得清楚,待他沿著水碼頭的土臺階往岸上走了走,站到了稍高處,從上往下俯瞰,這下看清爽了,他看到了一個人。其實說他看到一個人是不太準確的,因為那個人的大半個身子都浸在水中,我爺爺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他沒被水浸的胸口以上的背影部分。
那個人的頭上遮蓋著大縱湖常見的水草——挖耳草,手中還平端著一個長家伙,一動不動,像木樁一樣站在從岸邊瘋長到湖水里的蘆葦叢中,我爺爺也不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在那兒站了多久,總之看上去已經(jīng)很久了。這是誰呀?站水里干嗎?我爺爺很好奇,他俯下身去撿了塊土疙瘩,準備對著那人扔過去。結(jié)果他在瞄準時吃了一驚,他看到有一個細長的黑影在那個人的脖子上蠕動,我爺爺抻長脖子細一看,是一條無毒的水蛇,也是我們這一帶常見的赤鏈蛇。那條赤鏈蛇已經(jīng)在那人的脖子上繞了一圈,它昂著頭,吐著信子,正在細細端詳那人的臉龐,似乎隨時想吻上一口。
那個人還是沒動。
他沒動,我爺爺?shù)故鞘芰梭@嚇,扔出去的土疙瘩失了準頭,沒打中那人的腦袋,土疙瘩扔到了那人的身邊,“撲通”一聲,土疙瘩入水了,在水中激起了幾朵浪花。那人的頭這才稍稍動了動,將臉轉(zhuǎn)向了我爺爺。也就在土疙瘩入水的那一瞬間,赤鏈蛇受了驚,它沒有“吻”那人的臉龐,果斷地給那人的脖子解了套,哧溜一下,鉆進了水里。
那人的臉偏轉(zhuǎn)向我爺爺,抬起眼皮從低處向上看,我爺爺驚叫了起來——賤啊太君!
我爺爺驚叫的時候,他離雄田健二并不遠。雄田健二身子沒動,那雙完全睜開的眼睛,就像“草上飛”的眼睛一樣,黑暗、陰冷、兇殘,狠狠地瞪了我爺爺一眼。那一眼,就讓我爺爺那一輩子都忘不掉了。我爺爺受了驚嚇,連爬帶滾地上了堤岸。他本來是走在水老鴉隊伍的后面,這是他慣常的做法,他豢養(yǎng)的十一只水老鴉不太聽話,我爺爺?shù)门e著長長的木櫓在后面督陣,它們才會老實。結(jié)果我爺爺被雄田健二一嚇,他竄到了水老鴉隊伍的前面,那些水老鴉也不知道我爺爺咋了,也“呼啦”一下,隊形散亂,跟著我爺爺狼奔豕突而去。
二
這太上老君啊,用金剛?cè)μ鬃×藢O猴子,把他往煉丹爐里一扔,想用三昧真火燒死他,煉丹爐里的火勢大呀,太上老君站在爐子邊也被烤渴了,隨手拿起一只葫蘆瓢,到水缸里舀水喝,正喝著,丹爐里“轟”的一聲巨響,孫猴子蹦出來了,太上老君一慌,“咣當”一聲,水瓢從天上掉到了大縱湖,就成了天瓢島。
我爺爺劉先旺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正在水缸邊拿著水瓢舀水喝。那個時候正是改革開放初期,咱們西大倉還沒通自來水,家家戶戶都在廚房的灶臺邊擺放著一個大水缸,這是廚房里的標配。從大縱湖里擔(dān)上水來,把水缸盛滿,再往缸里扔幾塊明礬沉淀凈化一下,一家人的吃喝用水就全靠它了。那天,我爺爺劉先旺說到緊要處時,他手中的水瓢也“咣當”一聲,從高處扔進了水缸,水缸的水是滿的,那時我大概十歲吧,個子剛好比水缸高了半個頭,我爺爺扔下的水瓢砸起的水花濺了我一臉,我躲不開。我盯著水缸里的水瓢出神,那水瓢從高處往下墜落時,受重力的影響在空中翻了個身,口朝下,背朝上,浮在寬口緊腹的水缸中央,隨著水波晃動著。
我對我爺爺心悅誠服,那前寬后窄的葫蘆瓢,可不就是濃縮版的天瓢島嘛。
天瓢島是大縱湖的一個離岸島。大縱湖名冠了一個“大”字,顧名思義,自然是一個極大的湖泊,湖面面積近四十平方公里,湖形略近橢圓形,地勢由東北向西南微傾,像極了一個盛滿了水但沒能端平的臉盆,水似乎要隨時從盆里傾漫出來。大縱湖生長著茂盛的野蘆葦,這野蘆葦從不按規(guī)則和套路生長,岸上、水邊、湖中,它們想長哪兒就長哪兒,很任性。這蘆葦,也向來被大縱湖沿岸的居民視為寶貝。生火做飯,用曬干的蘆葦。蓋土墻茅草“丁頭府”,用蘆葦作龍骨。睡覺的炕上,自然少不了蘆葦編織出的蘆席。蘆葦穗,被摘下來做成掃帚。就連四處飄飛的蘆葦花絮,也可以收集起來填枕頭。解放前,我爺爺沒有棉被蓋,他自己用蘆葦花絮縫了一床被子,很暖和。
蘆葦籠蓋了整個大縱湖,你別以為我夸張,真的是籠蓋。我在描述大縱湖時,你可以在頭腦中把它想象成亞馬孫熱帶雨林的樣子,只不過,茂密的不是雨林中的樹木,而是蘆葦罷了。我查過官方的統(tǒng)計資料,大縱湖的蘆葦面積達到了十四萬平方米,成片鋪展在湖岸、湖中,先民們在秋季收割蘆葦時,才久而久之地在湖中形成了水道。這被墻一樣的蘆葦夾出的水道,很怪異,好像有高人指點了似的,如果你從高空俯瞰下去,蘆葦墻與水道組成的形狀就是一個八卦陣形,內(nèi)中有三十三個岔口,六十六條水道,如果沒有我們這兒熟悉的人指引帶路,你進得去肯定出不來。不信,你來大縱湖試試,或者,你百度一下看看,你就明白我所言不虛了。如今這兒建起的大縱湖景區(qū),最著名的景點就是“蘆葦迷宮”,還被英國《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收為世界之最呢!
天瓢島就處在大縱湖“蘆葦迷宮”的正中央,島略高于水面一米多,方圓有一百多畝地,自然,茂密豐盛的蘆葦將天瓢島掩蓋得嚴嚴實實。隔岸望去,只看到風(fēng)中飄蕩的蘆葦,就像一個潛水的人,臉都悶進水中了,只剩下亂蓬蓬的頭發(fā)浮在水面上??繊u的水面,時常浮著一層白霜,那是被風(fēng)吹落的蘆葦花,飛了一陣后,累了,掉在水中隨波逐流。
說實話,我一開始是對當年新四軍三師九旅獨立營在天瓢島開創(chuàng)抗日根據(jù)地極不理解的,獨立營孤軍深入天瓢島,盡管有“蘆葦迷宮”掩護,可仍是一個四戰(zhàn)之地呀。他們憑什么守得住孤島?所以我一直以為我爺爺劉先旺是在跟我講故事,他姑且講之,我姑且聽之,如此而已。直到后來我參加了工作,查到了史料,新四軍獨立營的確在天瓢島創(chuàng)建過袖珍型的抗日根據(jù)地,盡管時間不長,從上島到離島大約據(jù)守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但事實是存在的。
一九四一年一月,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發(fā)生后,新四軍在蘇北里下河平原的鹽阜地區(qū)重建軍部,開辟華中抗日根據(jù)地。重建軍部的基干力量是從魯南南下的八路軍和從江南北上的新四軍。兩支隊伍的先頭部隊在鹽阜地區(qū)的白駒獅子口勝利會師后,鬼子兵的屁股立即被燒著了,心急火燎地從各地調(diào)集兵力,為新四軍后續(xù)部隊的會師設(shè)置了重重障礙。為打破敵人的“圍剿”,三師九旅制訂了一個“釘子計劃”,即讓丁晟率領(lǐng)獨立營挺進天瓢島牽制日軍。九旅首長是這么給獨立營丁晟營長下的命令:“你們要像釘子一樣釘進天瓢島,至少死守兩個月,牽制日偽軍主力部隊,給后續(xù)部隊的會師和整編騰出時間?!?/p>
就這樣,丁晟率部突進,從鬼子兵和汪偽軍的夾縫中“釘”進了天瓢島。這枚“釘子”一下子刺進了鬼子兵的腹部,成為他們的心腹大患,他們果然從四面八方調(diào)集了大部隊,沿著大縱湖四周湖岸圍攏起來,準備殲滅這股“釘子”部隊。
可是鬼子兵的牙口不好,丁晟所率的獨立營是一個極其難啃的骨頭。首先是鬼子兵的小汽艇進不來,大縱湖南部和西部的鯉魚河、中引河和大溪河是它主要的進水河道,東北部的蟒蛇河是它主要的出水河道,為配合丁晟的獨立營守住天瓢島,新四軍三師九旅調(diào)集了參戰(zhàn)部隊與當?shù)乜谷沼螕絷犚坏?,在河道沿岸設(shè)伏,并且在河道中設(shè)置了多處暗樁,小汽艇進不了大縱湖。鬼子兵急了,從淮安機場調(diào)來了飛機前來轟炸,但一方面三師九旅進行了嚴防,另一方面,即使有飛機沖過防線,飛臨到天瓢島的上空,獨立營的戰(zhàn)士依托“蘆葦迷宮”做掩護,敵機找不到具體目標,只能在島上來回盤旋,對著荒葦叢亂扔炸彈,炸彈炸得很熱鬧,但傷不了獨立營的筋骨。當然,鬼子兵也投扔過汽油燃燒彈,但丁晟他們上島時正值春夏之交,蘆葦青青、水汁飽滿,燃燒彈的效果不明顯,況且大縱湖不缺水,前面剛?cè)贾鹈绾竺婢捅粨錅缌?,大火哪能燒得起來?/p>
沒有小汽艇,也沒有飛機,等于捆住了鬼子兵的手腳,他們急得哇哇叫,也派出過多批水鬼兵來騷擾過,可是水鬼兵派出一撥被干掉一撥,派出兩撥被干掉兩撥,就是近不了丁晟他們的身。鬼子兵還準備用炮轟,同樣因為水路過不了大炮,只能用輕便的迫擊炮瞎轟,炮彈落在島上,雖然薅掉點蘆葦,就像從密發(fā)中揪下一小綹頭發(fā),影響不了大局。鬼子兵沒辦法,只得困守。為切斷丁晟他們與外線部隊的聯(lián)絡(luò),鬼子兵將蒼田中佐的情報大隊推上了火線,情報大隊就駐扎在大縱湖南岸的西大倉,對了,西大倉就是我爺爺劉先旺住的那個莊子。敵我雙方對峙僵持中,守島的獨立營很是悠哉游哉,他們就在鬼子兵的眼皮底下,下湖捉魚、生火做飯,這哪像打仗啊,跟到馬爾代夫的小島上度假似的,鬼子兵看著他們,卻毫無辦法。
直到蒼田中佐祭出了“法寶”——請來了鬼子兵的王牌狙擊手雄田健二,他的到來,給新四軍獨立營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三
我奶奶田荷花碰上了一樁麻煩事。當然,田荷花碰上麻煩事的時候,她還沒有成為我的奶奶,我爺爺劉先旺那會兒正荷爾蒙四濺地狂追著田荷花。
在我們西大倉,誰都明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說的就是我爺爺劉先旺追田荷花的那么一檔子事。這是明擺著的門不當戶不對——我爺爺?shù)母改杆赖迷?,他是孤兒一個,除了擁有十一只水老鴉和四處漏風(fēng)的兩間土墻茅草“丁頭府”外,別無任何值錢的家當;而田荷花則不同了,田家豆腐坊在西大倉苦心經(jīng)營多年,家底厚實,田荷花的父親田家豆腐坊的掌柜田大茂就看不上我爺爺,這符合他的價值觀。況且,田荷花自小就與西大倉頭號大地主陳茂財?shù)膬鹤雨惔蟾欢ㄏ铝送尥抻H,人家陳大富現(xiàn)在是“和平軍”電臺中隊的中隊長,鬼子蒼田中佐跟前的紅人,我爺爺拿什么去跟他爭?
但我爺爺不死心,他從來就沒把陳大富看在眼里。那個鳥人,遲早會吃槍子兒。我爺爺經(jīng)常在心里這么念叨,沒想到的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他的念叨成為一個極為精準的預(yù)言,在鬼子兵投降的一九四五年,陳大富還真的被國民政府以漢奸罪給槍斃了。這也許是我爺爺一生中唯一一次準確的預(yù)言,被他津津樂道了一輩子。我不知道我們西大倉究竟有多少人聽我爺爺劉先旺講過這神奇的預(yù)言故事,反正我自小就是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一點兒也不夸張。
唯一讓我爺爺感到不安的是那個叫老克的人。老克瘦高個兒,立式板寸發(fā)型,眼睛特別明亮,人看起來很精神。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身上不管穿什么衣服總是那么干凈得體。這讓我爺爺看得很不爽,但有什么辦法呢?人家是田荷花的遠房表哥,大老遠跑來給田家豆腐坊打長工,田家豆腐坊原先是有一個大青騾的,那是田大茂花了二十塊大洋從城里牲口市場買回來的,在田家豆腐坊已經(jīng)服役了好幾年。當鬼子兵追著丁晟率領(lǐng)的新四軍獨立營進駐到西大倉后,田大茂擔(dān)心大青騾會成為鬼子兵的美餐,他聞得鬼子兵要來西大倉的風(fēng)聲后,趕緊將大青騾趕到了興化的一個親戚家寄養(yǎng)起來。沒了大青騾,豆腐還得照做,大青騾的工作就由老克給頂上了。如此一來,老克推磨磨豆?jié){,田荷花往磨孔里倒黃豆、生火煮豆?jié){,兩人終日廝守在一塊,我爺爺能不著急嗎!
著急也沒有用,我爺爺除了送魚去換點豆腐,或者撈點熱豆?jié){喝外,沒機會在田荷花面前表現(xiàn)哪,我爺爺急得團團轉(zhuǎn)。但老天還是沒辜負我爺爺這么個有心人,那天,他得知田荷花害了疽背,那是個要命的皮膚病,不及時看的話,能把皮肉給穿透。西大倉原先有一個行醫(yī)的老中醫(yī),人們叫他劉老先生。這劉老先生脾氣很怪,心情好的時候,和善可親,窮人們?nèi)タ床∽ニ?,他能分文不取;脾氣一壞起來,誰也不待見,就是鹽城縣的縣長老婆生病了,請他去出診,他都不去。鬼子兵來了后,劉老先生索性不再行醫(yī),把醫(yī)書都給燒了,把家中無毒性的中藥全扔到了大縱湖喂了魚,有毒性的中藥則深埋到了地下。
如此一來,我奶奶所害的疽背除了去外地治外,在西大倉是沒人給治了。不過這正好給我爺爺提供了在田荷花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我爺爺當然不會治病,他除了放水老鴉拿魚外,我并不知道他還有別的什么特殊技能。但我爺爺會整合資源哪,駐守在西大倉的鬼子兵中有一個女軍醫(yī)叫中村良子,又瘦又高,皮膚白得嚇人,偏又喜歡涂脂抹粉,嘴唇畫得跟血盆似的,我爺爺暗中叫她“畫皮女鬼”,她是蒼田中佐的手下。我爺爺有信心能請出“畫皮女鬼”給我奶奶治病,這倒不是他與“畫皮女鬼”有啥交情,而是蒼田中佐把我爺爺看成了他的朋友。這要命了,我把我爺爺?shù)倪@個秘密和盤托出時,你們一定認為我爺爺是個漢奸是吧?不過你們誤會我爺爺了,他不是漢奸,他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這點我可以保證。
準確地說,不是我爺爺劉先旺跟蒼田中佐交朋友,他也交不上,而是倒過來了,是蒼田中佐把我爺爺視為朋友。記得那年鬼子兵進駐西大倉時,就有兩名鬼子兵端著刺刀要去扎我爺爺豢養(yǎng)的水老鴉。水老鴉倒是很有血性,它們沒一個懼怕刺刀,竟然用它們尖利的喙跟鬼子兵的刺刀干上了,那兩個鬼子兵很年輕,好奇心很強,一瞧水老鴉跟他們干仗,這兩個家伙興奮起來了,索性就逗起了水老鴉。人鴉大戰(zhàn)正斗得起勁兒,蒼田中佐過來了,兩個鬼子兵見蒼田來了,不敢再逗下去了,準備玩真的,估摸著他們想把這水老鴉干掉孝敬蒼田呢。豈料他們正舉槍準備射殺水老鴉時,蒼田中佐暴跳如雷,沖過來就給這兩個稚氣未脫的鬼子兵各甩了兩個響亮的耳刮子,然后嘰里呱啦對這兩個鬼子兵一通臭罵。罵得兩個鬼子兵面面相覷,不知道犯了啥條令。罵完后,蒼田中佐走到愣怔在當場的我爺爺面前,用熟練的中國話問:“這是你的?”
我爺爺連連點頭:“是,是我的?!?/p>
蒼田中佐拍了拍我爺爺?shù)募绨?,肥碩得像個小冬瓜的胖臉上擠出了笑容,他一笑,鼻子下面的仁丹胡上升了有一公分的高度,他很親昵地問我爺爺:“你的,什么名字?”
“我叫……劉先旺?!?/p>
蒼田中佐把“劉先旺”反復(fù)念叨了好幾遍,算是記住了。然后他走到還筆直站在他身后的兩個鬼子兵面前,說道:“劉桑,我的朋友,你們誰也不許傷害?!鄙n田中佐是用中國話說的,他是故意說給我爺爺聽,估計那兩個小鬼子兵聽不懂中國話,但他們從蒼田中佐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這劉先旺惹不得了,包括他的水老鴉也惹不得了。
我爺爺后來才知道,這蒼田中佐并不是因為他是劉先旺才放過他一馬,而是因為他豢養(yǎng)的十一只水老鴉起了作用,蒼田中佐是看在水老鴉的面子上,與我爺爺劉先旺交上了“朋友”。
大縱湖盛產(chǎn)湖鮮,尤其是那頭大身子粗的大頭鰱,蒼田中佐就好這個,鰱魚頭燉豆腐,多鮮美呀。蒼田中佐還有一個怪癖好,這大頭鰱叉上來的不吃,網(wǎng)上來的不吃,他就愛吃水老鴉拿上來的。水老鴉活捉大頭鰱時,大頭鰱哪服氣被它們拿呀,就在它們嘴里玩命地直蹦,發(fā)起了拼死抵抗,這一蹦,就把它們所有的活力都蹦出來了。所以被水老鴉拿上來的大頭鰱,比網(wǎng)住的、叉住的大頭鰱都兇,而將這活蹦亂跳的大頭鰱魚頭一剁,往鍋里一放,大火燒沸、細火慢燉,那味道就一個字——美。我爺爺記得蒼田中佐第一次吃他的水老鴉拿上來的大頭鰱時,竟然流淚了,沒錯,他是流淚了。蒼田中佐說我爺爺用水老鴉拿上來的魚,讓他想起了他的老家奈良川,他父親就是奈良川上放水老鴉的人。
仗著“朋友”這層關(guān)系,我爺爺把田荷花的病情一說,這蒼田中佐挺爽快,立即把“畫皮女鬼”給叫了過來,吩咐她去給田荷花治病。這蒼田中佐還拍著我爺爺?shù)募绨蛐Φ溃骸皠⑸?,你不用?dān)心,良子的醫(yī)術(shù)一流,田荷花的,一定會大大的感謝你。”蒼田中佐的中國話怎么說得這么順溜,我爺爺很納悶,除此而外,他還納悶另一件事,他從沒在蒼田中佐面前表露過他喜歡田荷花的事,因為陳大富是蒼田面前的紅人,他哪敢提這檔事。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有讀心術(shù)?想到這兒,我爺爺嚇出了一身冷汗,這蒼田不可等閑視之,這家伙鬼精得很哩。
我爺爺領(lǐng)著“畫皮女鬼”往田家豆腐坊走時,正碰上來找蒼田的陳大富,陳大富一看他們倆在一塊兒,愣了一下。隨即,他明白了,我爺爺這是領(lǐng)著女軍醫(yī)去給田荷花看病呢。他不冷不熱地說了句:“劉先旺,你可別找麻煩上身哪?!?/p>
我爺爺白了陳大富一眼,悶聲道:“我不領(lǐng)她去給荷花看病,才麻煩呢?!?/p>
陳大富看了一眼“畫皮女鬼”,搖了搖頭,走開了。
不幸的是,還真被陳大富言中了,“畫皮女鬼”的到來,引起了田荷花的極度不滿,她先是繃著臉推說自己的病不打緊,有祖?zhèn)髌娇梢灾?,不勞這軍醫(yī)費心,“畫皮女鬼”咧著猩紅的嘴笑,就是不走,田荷花后又抗拒治療,找各種借口要把“畫皮女鬼”給支走??蛇@“畫皮女鬼”卻像個狗皮膏藥,黏上了田荷花,撕也撕不開,這么說吧,田荷花就是上個茅房,她也在茅房外守著。
治疽背一天哪成呢,每天都要換藥,這“畫皮女鬼”就每天登門,換好了藥也不走,就在田荷花家看著老克和田荷花磨豆腐,有時還搶著往磨眼里塞黃豆,還不時找話題跟老克聊天?!爱嬈づ怼钡闹袊捯舱f得很順溜,跟老克他們交流一點兒也沒有障礙。我爺爺那些天像打了雞血,像個功臣似的也天天往田家豆腐坊跑,田荷花見到我爺爺來就頭疼,倒是老克見到我爺爺仍是笑嘻嘻的。那天,我爺爺從老克的笑中,仿佛覺察出一絲嘲弄,就一臉傲慢地跟老克說:“這軍醫(yī)可是我請來的?!?/p>
“是,是你請來的?!崩峡艘贿呁颇ヒ贿呅χ?。
“沒我把軍醫(yī)請來,荷花的病就沒法治?!?/p>
“是,你不請軍醫(yī)來,荷花的病就沒法治。”
“你看,軍醫(yī)來治了幾天,荷花的臉色就好多了。”
“是,軍醫(yī)來治了幾天,荷花的臉色就好多了?!?/p>
這老克推磨的手腳不停,臉上的笑容不變,他一直重復(fù)著我爺爺?shù)脑挕?/p>
我爺爺有點惱,惱過了又樂了。他轉(zhuǎn)而對“畫皮女鬼”說:“傻子才學(xué)舌呢,這小子就跟傻子差不多?!?/p>
“畫皮女鬼”看了老克一眼,似笑非笑著說:“是,傻子才學(xué)舌呢?!?/p>
“畫皮女鬼”也在學(xué)舌,我爺爺一愣,沒法往下說了。
我爺爺尷尬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想跟正在灶間添火煮豆?jié){的田荷花搭訕兩句,田荷花頭往別處一扭,沒理他。我爺爺討了個沒趣,他掀開鍋蓋,拿碗舀了碗還沒燒開的豆?jié){,“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下去,喝完豆?jié){,他掀開衣襟抹了抹嘴,然后從漁簍里取出兩條大頭鰱,往灶旁的水缸里一扔,無趣地走了。
田荷花在后面跳著腳罵:“劉先旺,你個狗日的,你弄兩條臟魚,把我一缸水都給攪渾了?!?/p>
我爺爺在前面邊走邊咧著嘴笑,這閑人的氣多,病人的氣也多,田荷花這么一發(fā)火,病毒就發(fā)出來了,嗯,病肯定好得快。我爺爺就是這么想的,所以他不在乎田荷花叫罵,田荷花罵得越兇越好。沒辦法,我爺爺就是這么個欠罵的人。
我爺爺跟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我一直不明白,他好心給我奶奶田荷花請來了醫(yī)生,我奶奶咋就不領(lǐng)情呢?我拿這個問題問過我奶奶,我奶奶跟我說,你爺爺是好心辦壞事,這“畫皮女鬼”哪是來給我治病的呀,實際上是來暗中監(jiān)視老克的,想從老克這兒刺探情報。我奶奶還說,這鬼子蒼田中佐號稱有“四大金剛”,第一個就是王牌狙擊手雄田健二,第二個是這女特務(wù)“畫皮女鬼”,再一個就是負責(zé)電臺的陳大富。我奶奶說到這兒停住了,我爺爺正從外面晃蕩著向屋里走來,我沒管我爺爺。我急著問,奶奶,還有一個呢?
就是他。我奶奶指著我爺爺,悄聲說。就是你爺爺。
我張大了嘴巴,表示震驚,非常震驚。前面的三個都說得通??砂盐覡敔斦f成蒼田中佐的“四大金剛”之一,我怎么也不能接受。這確實難以接受,一接受,那我爺爺不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漢奸了?如果這被坐實了,那我還怎么在我的同學(xué)陳平安面前抬起頭來呢?
四
陳平安跩起來了。跩是我爺爺經(jīng)常用的一個字,他說他豢養(yǎng)的水老鴉,在岸上走路跟鴨子一樣,兩條腿一跩一跩的,趾高氣揚,除了把我爺爺放在眼里外,其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包括曾經(jīng)拿槍跟它們斗狠的鬼子兵。好牛掰,是不是?
跩,在我們這一帶,也常用于形容一個人。比如,這個人好跩呀,那意思就是說這個人很狂,目中無人。陳平安的跩,無處不在。可以從話音中流淌出來,可以從眼神里噴射出來,也可以從走路的姿勢里飛奔出來。我有點不適應(yīng)了,很不適應(yīng)。什么人哪這是,從前他在我面前總是唯唯諾諾、恭恭敬敬的,這才幾天哪,就跩成這樣了,我不適應(yīng)。
陳平安是我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同學(xué),他跟我一般大,我們兩家挨得近,上學(xué)放學(xué)幾乎形影不離,在外人眼里,我們當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發(fā)小。但在我們內(nèi)部,卻是階級立場極其分明的,這么說吧,我一直自視我為“紅三代”,陳平安是我眼里的“黑三代”。因為陳平安的伯爺爺也就是被鬼子蒼田中佐視為“四大金剛”之一的陳大富的緣故,我給他安了個“小漢奸”綽號,而且我還買一贈一,額外贈給他一個“小金剛”綽號。至于叫他“小漢奸”好呢,還是叫他“小金剛”好呢,那要看我的心情,也要看陳平安的表現(xiàn)。
當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爺爺劉先旺也是蒼田中佐的“四大金剛”之一,這是個秘密。抗戰(zhàn)勝利后,我們西大倉就沒人提及這事兒了。因為我們西大倉所有的人都認定,西大倉只出了一個漢奸,那就是陳大富。
陳平安開始跩起來,是從他聽了他爺爺陳二富講的一段往事后開始的。
我們西大倉北面依傍著大縱湖,莊子的中間有一條大路,拿現(xiàn)在的眼光看,其實并不大,也就能容納兩輛汽車勉強擦肩而過罷了。這條路南北通貫,南面通向出村的大路,北面通向大縱湖最大的一個水碼頭。這條路有個仙風(fēng)道骨的名字——逍遙路。據(jù)說西大倉在道教鼎盛的明代,出過一個莊主,是個道教中人,開路時就取了這么個名字。這條逍遙路成了西大倉的中軸線,隨著西大倉的人丁興盛,路兩側(cè)就陸陸續(xù)續(xù)地蓋起了房子,日子過得好的人家,把房子蓋在路邊,一溜兒的青磚黑瓦房,墻的山頭砌起了高大的徽派馬頭墻,靠路的一面破墻開起了搭子店,有布莊、藥房、肉鋪,還有個小錢莊。
西大倉是個講究秩序的地方,你從莊名就可以看得出來。我們這地方東邊靠著黃海,先民們曾靠海吃海,在此升起大灶煎煮海鹽,于是我們這兒就出現(xiàn)了許多以“灶”命名的地方,比如頭灶、二灶、三灶等等,我們西大倉就屬過去的七灶鄉(xiāng)管轄。這灶的順序是由北往南排的,秩序感很明顯是不是?先民們煎煮出的海鹽,得有倉庫來放,過去海鹽是官營,官府就把存放海鹽的倉庫按東南西北來命名,我們西大倉過去就是一個大鹽倉,處在西邊,直接就被命名為西大倉。這個村莊名一直延用了好幾百年,現(xiàn)在村組合并了,沒有這個莊名了,但在我們這個莊的人們還是習(xí)慣對外面宣稱,我是西大倉的。
逍遙路的東側(cè),是富戶集中的地方,一字排開西大倉頭號大地主陳茂財家開的錢莊、布莊,接下來依次是田家豆腐坊、柏家大麥酒坊,還有劉老先生的中藥房。路西側(cè)則是平民的住家和開的店,西側(cè)中段有個類似于現(xiàn)在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我爺爺就經(jīng)常把魚擺到那兒去賣。他的茅草土屋蓋不到路邊上,要沿著路西的一條東西逼仄長巷走上老遠,走到靠近最偏遠的曬麥場的地方,那才是我爺爺?shù)募摇?/p>
十多年前,逍遙路修建成水泥路。而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逍遙路是用麻石鋪成的路。那可是極有講究的,你想啊,蘇北里下河平原一馬平川,看不到一塊石頭,物以稀為貴,我們這兒能用麻石鋪路,能算不上講究嗎?你肯定要問,這麻石從哪兒來的。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們這兒產(chǎn)海鹽的那陣子,鹽商從西大倉將白花花的海鹽用船運出去,回來的時候,船空了,為了壓住風(fēng)浪,鹽商就會沿路采購些石頭作為壓艙石。這石頭運來后,鹽商讓苦力將石頭抬上岸,以騰空船再運鹽,而抬上岸的石頭,有的鋪了路,有的蓋了房子,還有的被石匠雕成石獅子,擺放在大戶人家的門口。聽我爺爺說,陳大富的老宅,就有一對近一人高的石獅子,高大威武,我爺爺曾試圖舉過,但別說舉,就是撬它,也紋絲不動。
話題好像扯遠了,那就收回來吧,再說回這條逍遙路。我小的時候,這麻石路在中間一段有百十米的地方中斷了,泥土裸露了出來,一下雨,這段泥水路就特別難走,不讓你踩一腳泥絕不罷休。長長的一條路,為什么就這塊地方?jīng)]鋪麻石,我曾經(jīng)就這個問題問過我爺爺,我爺爺就長嘆一聲,喃喃地說:“這都是陳大富老子陳茂財作的孽呀?!?/p>
恕我贅言,要說起這段“斷頭路”,我還得啰嗦一陣子。還是從水碼頭說起吧,我爺爺劉先旺下湖放水老鴉捕魚時,都是從那個水碼頭上下的,他的小劃子船,也常系在水碼頭上。水碼頭從岸邊挖了土臺階,一直下斜到大縱湖里,用伸出的跳板延伸進湖面,約有五六米的樣子。水碼頭東側(cè)不遠處的河坡里有一塊平地,莊里的人稱它叫“鶴落侖”,據(jù)說過去有仙鶴在此棲息過,地名也就這么叫起來了。鶴落侖原先長滿了茂盛的蘆葦和荒草,鬼子兵進駐西大倉后,蒼田中佐指揮人砍掉了鶴落侖上的蘆葦和荒草,別出心裁地蓋了個小木屋,小木屋里搞了個桑拿房,你沒看錯,的確是一個桑拿房,據(jù)說這個點子是陳大富出的。鬼子兵沿大縱湖岸邊團團圍住天瓢島后,敵我雙方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這鬼子兵倒挺會享受的,自打這個桑拿房建起后,他們就經(jīng)常在過來蒸桑拿,蒸好了,冒著熱氣的身子往大縱湖里一跳,真暢快。蒼田中佐幾乎每天都來蒸,他還拉著我爺爺蒸過,我爺爺不識好歹,蒸了一會兒就感覺出不來氣了,說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畫皮女鬼”也愛蒸桑拿,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男人們脫得光溜溜的還說得過去,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是光溜溜地下湖游泳、洗澡,西大倉的男人也大多是這樣。但“畫皮女鬼”也脫,而且不避嫌地脫,脫得只剩下兩根遮羞帶(我爺爺?shù)脑挘?,白花花的肉體就露出來了,更要命的是,這白花花的肉體與眾多鬼子兵或黑或黃的肉體混在一塊,特別醒目,有忍不住的鬼子就到那白花花的肉體上亂摸亂揉,“畫皮女鬼”不以為意,任他們又摸又揉去。可他們后來不敢亂摸亂揉了,不是鬼子兵自覺了,也不是他們荷爾蒙下降了,而是誰敢摸揉那白花花的肉體,雄田健二就會教訓(xùn)他一通。別看雄田健二瘦弱,拳頭的勁兒卻大得很,教訓(xùn)了幾個鬼子兵后,他們就老實了,只能對著“畫皮女鬼”白花花的肉體直咽口水,再也不敢放肆地摸揉那白花花的肉體了。
好了,有了桑拿房,得有燃料和滋生蒸汽的石頭對不對?燃料現(xiàn)成的,鬼子兵拆的西大倉人的門板、船板唄,石頭呢,就是撬了逍遙路上的一段麻石,砸碎了,桑拿房的設(shè)施就齊全了。據(jù)我爺爺說,撬麻石也是陳大富出的鬼點子。對這一點,我不是太認同,鬼子兵又不傻,現(xiàn)成的石頭踩在腳下,還要陳大富多此一舉出點子?好吧,既然我爺爺劉先旺喜歡把一切壞事都往陳大富身上記,那就讓他記去吧。誰讓陳大富是漢奸來著。
事情就發(fā)生在小暑節(jié)氣的那天下午。那個下午暑陽高照,陽光燦爛,大縱湖的水清碧澄澈,蒼田中佐又來蒸桑拿了。坐在桑拿房里他可能覺得無聊,就讓我爺爺放水老鴉下水拿魚,他那雙死魚般凸起的眼睛,從桑拿房的木頭縫里往外看。不知怎的,下水的水老鴉表現(xiàn)并不出色,拿了一個多時辰,才拿了幾條大頭鰱上來,我爺爺用一根楊柳枝將這幾條大頭鰱從鰓里往嘴里串出來,大頭鰱還在蹦跳,我爺爺就站著小劃子船上甩了兩甩,想讓它們安穩(wěn)下來。這一甩不打緊,突然“噗”的一聲,勾連成圈的楊柳枝竟然斷了,大頭鰱從楊柳枝上逃脫了,趁機躍進了水里,不見了蹤影。幾乎與此同時,小劃子船的后面不遠處傳來“啊”的一聲輕叫,我爺爺一嚇,回頭看,卻沒看到人,但看到離小劃子船幾米遠的地方,往上泛起血泡,殷紅的鮮血把一小片湖水都染紅了。奇了怪了,咋回事?我爺爺愣怔著看著手中空蕩蕩的楊柳枝,不知所措,臉上寫滿了沮喪的神情,大頭鰱溜了,空著兩手,怎么向蒼田中佐交代?
好在蒼田并沒有追究我爺爺,相反,我爺爺沮喪地上岸后,他還主動過來拍了拍我爺爺?shù)募绨?,臉上堆滿了笑容:“劉桑,大大的精彩?!蔽覡敔斈涿睿粗饬锪锏纳碜?,聯(lián)想到了大縱湖里又短又胖的羅漢魚。我爺爺愣怔的當兒,感覺到身后有股冷氣襲來,接著,一個人影從他身邊晃了過去,“賤啊太君……”我爺爺輕呼一聲。雄田健二扛著他那桿長得不能再長的槍,照例在地上尋寶貝似的,沒理會我爺爺,與我爺爺擦肩而過。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我爺爺從來沒對我講過,要不是聽陳平安復(fù)述他爺爺陳二富的話,我壓根不知道這回事。陳平安講完后,我怔怔地看著他:“這……這算啥事?”陳平安詭異地一笑:“劉頌,你是真裝糊涂還是假裝糊涂,這你還看不出來呀,鬼子在桑拿房里蒸是一個詭計,你爺爺當了釣餌,天瓢島上的新四軍中了計,派了個人來以你爺爺?shù)男澴哟餮谧o,想悄悄潛過來端掉這個桑拿房,干掉蒼田,沒想到被潛伏在暗處的鬼子狙擊手雄田健二一槍給打死了?!?/p>
我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我知道陳平安的分析有道理,甚至是無懈可擊。但我哪能就這么承認呢,要是承認了,陳平安還不跩上天哪!我說我不相信鬼子有百步穿楊的功夫。陳平安說你不信也得信,事后蒼田還給雄田健二慶了功。我問陳平安,你爺爺陳二富是怎么知道的?陳平安答,我伯爺爺陳大富就在場,這事是陳大富講給我爺爺聽的。
我還是不能相信。回去后,我將這事問起我爺爺。我爺爺臉色變了,他背著兩只手,微仰著頭,在院子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我聽到他嘴里喃喃地說:“還有這事呀,我記不得了,記不得了?!?/p>
完了!從我爺爺?shù)膭幼骱捅砬閬砜矗@事肯定是有的。這可咋辦?
過了幾天,見我不再說這件事,貌似回避,陳平安就得意地說:“劉頌,從今天開始,你不許再叫我‘小漢奸,也不許再叫我‘小金剛,你要是敢叫,我就把你爺爺?shù)倪@事抖出去,看你這個自稱根正苗紅的‘紅三代怎么在同學(xué)們面前抬起頭。”
陳平安就從這開始徹底跩了,我拿他沒辦法,只能由著他跩。唉!
五
“哐,叮叮,咚咚咚,叮叮,咚咚咚……”
“哐哐哐,叮叮咚,咚咚叮,咚咚咚……”
這是在干嗎呢?這是王家班的木工師傅在為我爺爺?shù)拇髣澴哟蚺鸥亍?/p>
什么是排斧?不要說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不過我爺爺在世那會兒,倒是津津樂道,樂此不疲地跟我描述打排斧的場面。他經(jīng)常用這句話作開場白:“嗬,那場面,熱鬧哇,真是熱鬧,比我娶你奶奶還熱鬧。”
其實,打排斧就是蘇北里下河水鄉(xiāng)俗稱的“捻船”。也就是在一艘木船的船體完工后,需在船體各木板的板縫之間打上膩子,膩子是用桐油、石灰、麻絲搗制而成,船縫打上這種膩子,既不漏水,又黏結(jié)牢靠。為把膩子膩緊膩實,就需要在打膩子時使其受力均勻,這樣才能打得實在,經(jīng)久耐用。
打排斧的場面是激動人心的,一條木船往往由數(shù)十人一手持鑿,一手持斧,一致動作,把膩子打入木板縫中。為了保證動作的統(tǒng)一,節(jié)奏的整齊,用力的平衡,又由一人手執(zhí)大鑼指揮。打排斧時根據(jù)鑼點的節(jié)奏,或快或慢、或強或弱地協(xié)同動作,其轟鳴聲震耳欲聾,能傳到數(shù)里開外,聽起來很是威武雄壯。
王家班打的排斧威震大縱湖這一帶。大縱湖一帶水網(wǎng)密布、溝河縱橫,稍為像樣的人家都有一艘或大或小的木船,王家班的木工師傅們也就忙得很,小木船幾乎就不接,只干大船的活兒。一旦王家班的排斧聲傳來,工地周圍的四鄉(xiāng)八鄰都會像看大戲似的涌來觀賞。據(jù)說解放前,王家班的人有一次在大縱湖西岸邊上修船,排斧聲吸引來數(shù)百人圍觀,造成擁擠,堤壩塌陷,落水好幾十人,有兩人被湖水淹死了。
我爺爺做夢都想不到王家班會給他造船打排斧,這全仰仗了蒼田中佐的“恩賜”。鬼子兵圍住大縱湖后,實行了禁船令,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不自己拖上岸的木船,無論大小,無論是誰家的,鬼子兵不講任何情面,澆上汽油一把火就給燒掉,甚至還有幾個偷偷下湖打魚的漁民,被岸上的鬼子兵一槍給崩掉,很恐怖。而在大縱湖的南岸,只有我爺爺?shù)男澴哟?,因為蒼田要吃他豢養(yǎng)的水老鴉拿上來的魚,鬼子兵橫行大縱湖時,我爺爺?shù)拇闪宋ㄒ荒芟滤拇?。我時常在想,對于這段往事,我爺爺會不會驕傲呢?應(yīng)該不會的,因為我爺爺提及這段往事時,他臉上沒有驕傲的神采,我爺爺是個喜歡驕傲的人,這說明這件事不值得他驕傲。
你們都知道了,我爺爺原先是有一個小劃子船的,這個小劃子船是我爺爺?shù)臓敔攤飨聛淼?,到我爺爺手中,已是第三代了。在大縱湖岸邊居住的人,對船可是有感情很講究的,這么說吧,你就是燒了他的屋也不能燒了他的船,要不然他會跟你拼命,燒屋自然也會拼命,不過比起燒船來,拼命的指數(shù)要低一些。
鬼子兵來了后,他們可不管大縱湖這一套講究,他們說燒就燒,不光將沒按要求拖上岸的船點火就燒,就是拖上了岸的船,他們也是想燒就燒,比如蒼田中佐心血來潮建起來的那個桑拿房,就拆了好幾條船來當木柴給燒了,鄉(xiāng)親們想拼命,可是在鬼子兵明晃晃的刺刀、黑洞洞的槍口下,誰敢撲上去真拼命呢。跟鬼子兵還有什么道理好講?
我爺爺?shù)男澴哟脖粺耍褪悄莻€鬼子兵的狙擊手雄田健二給燒的。
那天傍晚,我爺爺照例驅(qū)使著他的水老鴉下湖拿魚,我爺爺?shù)男澴哟嫌兄获R燈,高掛在豎在小劃子船艄的竹竿上。鬼子兵沒來之前,我爺爺是舍不得點這馬燈的,因為點馬燈的煤油難找。鬼子兵來了后,蒼田中佐大手一揮,送了一鐵桶的煤油給我爺爺,而且一再叮囑我爺爺,傍晚下湖后一定要點馬燈,他說這“縱湖漁火”會讓他想起奈良川,想起他老爹。點就點吧,反正不用自己的煤油。
但不久就出事了,那天我爺爺正返航,突然“噗”的一聲輕響,馬燈底部儲油的部分被一枚子彈打穿了一個洞,煤油就從馬燈里流了出來,流進了船艙。我爺爺還沒有回過神來,又是“噗”的一聲輕響,掛馬燈的繩子又被一枚子彈打斷了,馬燈“啪”的一聲摔進船艙,外面的玻璃罩摔碎了,罩子里的火苗像剛被釋放的囚犯,“呼”的一下,與流進船艙的煤油干柴烈火般相遇,船艙瞬間燃起了大火。大火剛起時,在船舷上各就各位的水老鴉還不知道咋回事,它們還挺興奮,我們的主人大方了,點了這么大的一團火照著我們哪。后來火勢洶涌起來,它們一瞧,不對勁了,船著火了。你別看這些水老鴉捕起魚來在水中似兇狼惡虎,但嗜水的家伙都怕火,水火不相容嘛。它們驚慌起來,有的撲著翅膀躍入水中,有的就在船舷上撲翅膀,那翅膀掀起了風(fēng),火借風(fēng)勢,越燃越大,我爺爺手忙腳亂,不知道是舀水澆火好,還是整頓水老鴉隊伍好,總之,他好一陣忙碌,總算把著了火的小劃子船劃到了岸邊,把那十一只水老鴉趕上了岸后,再看小劃子船,已經(jīng)被燒得沒用了,成了一具殘骸,船板散了架,橫七豎八地漂浮地大縱湖上。
我爺爺?shù)拇饡r,被炮樓上值班的鬼子兵看到了,趕緊將這一異常情況報告給蒼田中佐,我爺爺失魂落魄地上了岸后,蒼田中佐也帶人來到了岸邊。
我爺爺跳著腳罵:“哪個龜兒子把老子的船給打了!”我爺爺?shù)难劬Χ技奔t了,我爺爺已經(jīng)顧不得什么蒼田不蒼田,小劃子船毀了,我爺爺?shù)陌霔l命也差不多沒了。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我爺爺?shù)纳砗髠鱽恚骸笆俏掖虻?。?/p>
我爺爺一怔,他聽出這異常陰冷的聲音,是雄田健二發(fā)出的。
說著話,雄田健二從一片蘆葦叢的水中鉆了出來,身上水淋淋的,簡直跟水鬼一樣。我爺爺嚇得一激靈,雖已進入了盛夏,但還是感到了陣陣寒意。
“賤啊太君,你……怎么燒我的船?”
“叫我健二太君,我再也不想聽到你叫我賤啊太君?!毙厶锝《谷粚⒅袊捯舱f得挺順溜。我爺爺想,這狗日的鬼子兵,怎么個個都會說中國話!
以前我爺爺總是“賤啊賤啊”地叫著雄田健二,那是欺負他聽不懂中國話,沒想到這小子竟然聽得懂,只不過沒跟我爺爺計較而已。
“你憑啥燒我的船?”我爺爺怒氣沖沖地問。
“我的,需要理由嗎?”雄田健二冷冷地回了一句。說完,他不再理會我爺爺,扛著槍,大搖大擺地上岸走了。我爺爺更生氣了,什么人哪這是,什么人哪這是,燒了老子的船,連聲招呼都不打。我爺爺要沖上去拖住雄田健二辯理,準確地說是要干上一架。蒼田中佐見狀,一把扯住我爺爺:“劉桑,你不要命了!你的船被燒了,我再給你造一條大大的船。”
“不,我就要我原來的小劃子船。”我爺爺挺固執(zhí)。
“劉桑,不給我面子?”蒼田中佐也生氣了,聲音有點高了,透出了殺氣。
陳大富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勸我爺爺:“劉先旺,你別給臉不要臉哪,太君給足你面子了,太君燒了西大倉多少條船,哪條船賠過?”
“你死開去,哪輪到你說話!”我爺爺沖了陳大富一句,不過,他覺得陳大富這話說得有點像人話。
“劉桑,給不給我面子?”蒼田中佐又催問我爺爺。
一只上了岸的水老鴉,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竟然又回過頭來大搖大擺地走到我爺爺面前。我爺爺一腳踢到了它肥碩的屁股上,水老鴉被踢飛出去好幾米,我爺爺還不罷休,又撿了塊土疙瘩扔過去,又打中了那只倒霉的水老鴉,水老鴉慘叫一聲,撲扇著翅膀慌忙歸了隊。水老鴉聚在一起開會去了,你們?nèi)祟惒缓猛?,不可理喻,不陪你們玩了。水老鴉安定下來后,我爺爺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轉(zhuǎn)頭看了看大縱湖,借著暮色,發(fā)覺小劃子船那燒殘的木頭已經(jīng)漂遠了,我爺爺咬著牙,從牙齒縫里迸出了一句話:“我就要王家班給我打的船?!?/p>
“可以,你的要求我可以滿足。”蒼田見我爺爺就范,他露出了一絲狡黠的微笑。其實,我爺爺心里還是不滿意的,大船放到他面前,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小劃子船好??捎惺裁崔k法呢?陳大富說得沒錯,別人的船被燒了,沒見鬼子兵賠過一寸木板,對他已經(jīng)算不錯了,燒了一條小劃子船,賠上一條大劃子船,從經(jīng)濟價值來講已經(jīng)很劃算了,我爺爺如果不答應(yīng),那他真不要命啦!
六
那個老克,哦,不對,是那個“娘娘腔”,別看他老實巴交的,沒想到他也做了漢奸。我爺爺跟我講起老克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講話的聲音也不如以往講故事時那么洪亮,好像在跟我說悄悄話。但他的話還是被我奶奶聽到了。
我奶奶當時正在廚房做飯,鍋里剛放了油和生姜,正噼噼啪啪地?zé)狒[著,不知她的耳朵怎么那么精,她竟然越過這噼噼啪啪的聲音,聽到我爺爺講起了老克,她一陣風(fēng)般奔進了院子。我和我爺爺正對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銀杏樹下,我爺爺一邊抽著水煙一邊給我講著他經(jīng)歷的往事。我奶奶從廚房間奔出來時,手中舉著鐵鍋鏟。我奶奶的臉色很不好看,我吃了一驚。我爺爺?shù)购軝C警,轉(zhuǎn)過頭見是我奶奶,他就笑笑:“荷花,咋啦?誰惹你生氣啦?”我爺爺對我奶奶很溫柔,這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
“劉先旺,你剛才說啥了?”
“我說什么了……噢,我正跟咱孫子講故事呢?!?/p>
“你剛剛是不是說了老克是漢奸的話?”我奶奶咬著牙問,臉上烏云一片,是刮點風(fēng)就能下雨的那種烏云。
“我……我說了嗎?沒有哇……劉頌,你給爺爺做個證,我剛才真沒有提到老克吧?!?/p>
“爺爺,你忘了,你正說到老克,你說老克是個大漢奸?!蹦莻€時候我才九歲,我盡管看到奶奶的臉色不對,但是我要做個誠實的孩子,我爺爺撒謊可以,因為他不是孩子了,我還是個孩子,我就不能撒謊。
我奶奶聽了我的話后,用鍋鏟指著我爺爺,斥罵道:“劉先旺,我可告訴你,當著孩子的面,你要是再瞎放屁,我就把你趕出去,你信不信?”我爺爺看著我奶奶手中的鍋鏟,那是一把生鐵鍋鏟,用的年代久了,鏟子的端口已經(jīng)磨出了鋒刃,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我爺爺看來有點害怕,他還沒開口說話,我奶奶又加了一句,“劉先旺,你聽好了,不光當著孩子的面不許講,你當著誰的面都不許講,不許講,就不許講,聽到?jīng)]有?”
我奶奶氣勢洶洶,我爺爺只有點頭的份兒。他一邊點頭還一邊笑:“聽到了,我記住了,還不行嗎?你快去炒菜,鍋子都快炸了?!?/p>
可不,奶奶在灶房里添的是曬干了的蘆柴,易燃,火大,鐵鍋里真冒出了黑煙,我奶奶一看不妙,提著鍋鏟又進了廚房。我爺爺這才掉過頭,似對我說又似在對他自己說:“好男不跟女斗哇,好男不跟女斗。”
我爺爺為什么會說老克是個漢奸?我奶奶又為什么會跳將出來強烈反對?
這兩個問題折磨了我好多年。我多次問過我爺爺,我爺爺不肯說了,他知道我嘴里藏不住話,傳到我奶奶耳中那可是兇多吉少。我也問過我奶奶,我奶奶也是沒說,她只是反復(fù)跟我說了這么一句話:老克是個英雄,不是漢奸,絕不是!
這個謎團就一直存在我心底,就那么一直存著。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地方上的報社工作。一天,我接到陳平安給我打來的一個電話,陳平安那個時候還沒有評上教授,還只是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的一個青年講師。那天,陳平安很興奮地跟我說,劉頌,我最近對新四軍在大縱湖與日寇的戰(zhàn)斗做了研究,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
“啥發(fā)現(xiàn)?該不是又找到了證據(jù),證明你伯爺爺不是漢奸了?”我故意調(diào)侃著陳平安。陳平安的確是因他伯爺爺陳大富的事而對歷史特別是近代史感興趣的,這也難怪,自從陳大富是漢奸形成公論后,他弟弟陳二富可沒少吃苦,吃的那些苦我就不說了,你們可以想象得出來。陳二富被批斗的事,陳平安沒見過,但他聽他爺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過,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說是留下了一個沉重的陰影,所以那個時候,他對我給他起的“小漢奸”“小金剛”的綽號敏感得一塌糊涂。
“劉頌,你有沒有點正經(jīng)啊。我說的不是陳大富的事,是老克的事?!?/p>
陳平安提到老克,我興奮起來,忙問:“什么情況?”
“是這么回事,你聽說過鶴落侖大戰(zhàn)的事嗎?”
“當然聽說過呀,據(jù)守天瓢島的新四軍獨立營向大縱湖南岸的鬼子發(fā)起攻擊,想突圍而出,結(jié)果遭到鬼子兵的重兵伏擊,突圍慘敗,傷了好幾個人呢。”
鶴落侖戰(zhàn)斗我聽我爺爺說過,他替新四軍感到可惜。那天槍炮聲響起時,他好奇地趴在岸邊的蘆葦叢中看,看到獨立營的幾十號人嘴里含著蘆葦管,從天瓢島出發(fā),潛水越過“蘆葦迷宮”。快到鶴落侖時,埋伏在蘆葦叢中的鬼子兵突然槍炮齊響,雙方發(fā)生了激戰(zhàn),戰(zhàn)斗持續(xù)了約莫半個多小時,獨立營的戰(zhàn)士沒突圍成功,又撤回去了。我爺爺看到水中有血水泛了起來,知道獨立營有戰(zhàn)士受了傷。
“劉頌,我告訴你,那天的突圍,鬼子兵為什么有充足的準備?那是因為有人誘導(dǎo)了獨立營,發(fā)出了假情報,讓獨立營上了當?!?/p>
“誰?誰出賣了獨立營?”
“說出來也許你不信,就是被你奶奶當作英雄崇拜的老克,正是他出賣了獨立營?!?/p>
“老克在南岸上,鬼子兵的眼皮底下,他怎么出賣的?”
“老克是新四軍的指人譯,你曉得吧?就是新四軍的情報員,軍事情報按秘密等級分為四個等級,秘密、機密、絕密,最高等次就是指人譯。指人譯是沒有密碼本的,密碼都記在頭腦中,這密碼發(fā)出去,只有指定的專人才能翻譯,老克就是新四軍派出支援獨立營的,他在鬼子眼皮底下搜集情報,然后想方設(shè)法傳遞給獨立營,獨立營的營長丁晟原先也是搞情報出身,我查過他的資料,他曾在上海的譯電員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過。正是老克傳出了假情報,讓丁晟上了當?!?/p>
“平安,你等等,老克的情報是怎么傳遞出去的?”
“你爺爺?shù)男澴哟皇潜粺藛??鬼子給他賠了一條大劃子船,不是王家班幫助做排斧的嗎?那排斧的節(jié)奏就是傳遞的情報。我報一組數(shù)字給你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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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的這組數(shù)字是陳平安報給我的。雖然我對譯電不了解,但我看得出來,這組數(shù)字就是摩斯密碼。陳平安說:“翻譯出來就是:明日下午三時攻南岸突圍?!?/p>
“不是指人譯嗎?沒密碼本,你怎么翻譯出來的?”我很奇怪。
“我查了很多密碼本,終于查到了一本跟這組數(shù)字對應(yīng)的。指人譯是用頭腦記密碼,但不等于就沒有密碼本。我查到的可是一個孤本噢,很難見到的?!?/p>
“你這組數(shù)據(jù)是怎么得到的?”我問陳平安。
“嗨,這還不簡單,我?guī)W(xué)生去看了一場排斧表演,那節(jié)奏讓我頓起靈感唄。”
“可是,排斧的節(jié)奏怎么會碰巧跟這組摩斯密碼對應(yīng)起來呢?”
“劉頌,這點得說到我伯爺爺陳大富,你別打岔呀。”陳平安停頓了一下,見我沒打岔,他接著說,“我伯爺爺陳大富也參與了這次行動,他回來告訴過我爺爺陳二富。我跟你說過的,我伯爺爺陳大富精通音律,對音樂很是癡迷,要不是那場討厭的戰(zhàn)爭,我伯爺爺肯定是個出色的音樂家?!?/p>
陳平安越說越離題萬里了,我急得不行,急忙打斷:“陳平安,你就別往海里說了,還是往老克身上說吧?!?/p>
“那天晚上,陳大富回到家后,就把當天他聽到的排斧用音律給記了下來,取名《王家班排斧曲》,這個《王家班排斧曲》后來被我爺爺陳二富給藏了起來,恰好又被我翻了出來。在帶學(xué)生觀看排斧表演前,我特地帶著我伯爺爺陳大富記下的《王家班排斧曲》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符合,難不成是我伯爺爺記錯了,我一琢磨,就出現(xiàn)了這組數(shù)字?!?/p>
接了陳平安的電話,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推開窗戶,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幾口氣后,回到辦公桌前,找出一張白紙劃了劃,把大體的脈絡(luò)搞清了:我爺爺給我奶奶介紹“畫皮女鬼”去治病時,我奶奶不是跟我說過“畫皮女鬼”是個特務(wù)嗎,估計被“畫皮女鬼”給策反了,這老克就投敵了。蒼田中佐就指使狙擊手雄田健二對著我爺爺船上的馬燈開槍,故意放火燒了我爺爺?shù)男澴哟缓笳垇硗跫野啾浦麄儼蠢峡司幣藕玫摹芭鸥弊鍪?,獨立營營長丁晟正豎著耳朵聽對面的動靜呢,一聽這傳遞過來的情報,以為上級下達了突圍的命令,于是就組織突圍,結(jié)果卻中了蒼田這家伙的奸計……
如此一來,那老克成了漢奸無疑是坐實了??晌夷嵌髟狗置鞯哪棠虨槭裁雌岩粋€漢奸當成英雄來敬仰呢?我已經(jīng)問不到我奶奶了,因為在接到陳平安這個電話的幾年前,我奶奶就病故了。
七
二〇〇五年,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新四軍抗戰(zhàn)紀念館收到了社會各界捐贈的一批實物,都是新四軍當年在蘇北里下河地區(qū)抗戰(zhàn)時用過的,有新四軍當年使用過的馬刀,也有新四軍用過的軍旗,有新四軍頒發(fā)的勛章,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一天下午,紀念館的陳館長打電話給我,他讓我趕快過去一趟,說是他們收到了上海寄來的一批捐贈物品,其中有一個日記本,從中有可能解開當年鬼子兵王牌狙擊手雄田健二的死亡真相。那些年,我為了解開老克、雄田健二的謎可沒少麻煩陳館長,囿于紀念館所收集的資料有限,我去了多次,那些物品幾乎都認識我了,但還是沒解開這道謎。難得陳館長還把我拜托的事放在心里,我很感激他。
那本日記竟然是獨立營營長丁晟所寫的,捐贈者是他的兒子丁建國。丁晟在蘇北里下河參加抗戰(zhàn)后,又在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屢立戰(zhàn)功,在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大校軍銜,后長期在上海警備區(qū)工作,直至離休。丁晟一九九二年辭世,享年八十五歲。我爺爺也是在那一年去世的,他比丁晟小了五歲。這本日記本是丁建國在整理父親的回憶錄時發(fā)現(xiàn)的,日記是用圓珠筆寫在一本糙紙本上的,糙紙本的紙質(zhì)已發(fā)黃發(fā)脆了,我在陳館長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日記本。
日記本的前十多頁,記錄了丁晟率部征戰(zhàn)魯南,后揮師南下轉(zhuǎn)戰(zhàn)蘇北里下河平原,參與新四軍在鹽城重建軍部的大略經(jīng)過。戰(zhàn)爭年代,也不可能每天都記日記,也沒有那么從容的時間給他記日記,因此很多事,都是一筆帶過。在丁晟日記本的第十七頁至第二十二頁,記錄了他創(chuàng)建天瓢島根據(jù)地與日軍作戰(zhàn)的過程。在第十九頁上,我看到了這么一段內(nèi)容:
六月二十二日,傍晚。炊事班長老伍在生火做飯時,中了敵人的黑槍,第一槍打穿了老伍的肩胛骨,第二槍劃傷了戰(zhàn)士小孫的脖子。打傷老伍的子彈是貫通的,從前面穿進,從后面穿出,老伍竟然沒感覺到自己被子彈打穿了,他也沒感到疼,要不是有戰(zhàn)士看到他后背上滲出血跡,提醒了他,他還不知自己被子彈給打了。子彈是從南岸打來的,隔了兩千多米的距離呀,還隔著兩道蘆葦墻,敵人是怎么精確地打到老伍和小孫的?我很震驚,當即召開會議分析敵情,二連長孫國躍說鬼子兵可能有狙擊手。鬼子兵的狙擊手我在魯南戰(zhàn)場上見過,他們使用的是三八式改裝的狙擊步槍,一次只能裝填一發(fā)子彈,而且我也知道狙擊手有一個鐵律,絕不能在一個狙擊點開兩槍,可是從黑槍射來的角度分析,這兩槍都是從同一個狙擊點射出來的,難道鬼子有兩個狙擊手?鑒于敵情緊急,我作了三點布置:一是加強戒備,要求通知到每一個戰(zhàn)士做好隱蔽,再也不許生火做飯;二是加強觀察,盡快發(fā)現(xiàn)鬼子狙擊手的位置;三是伺機干掉那個狙擊手。
在同一頁,又記了一個簡短的日記:
六月二十三日,偵察班長向我報告,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觀察,沒有發(fā)現(xiàn)鬼子的狙擊手。
翻開去,背面連記著三個簡短的日記。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負責(zé)放哨的戰(zhàn)士小吳,在撥開蘆葦移動位置時,不幸中槍,右腿被一枚子彈貫穿。
六月二十五日,中午。戰(zhàn)士小劉換崗時,又中了一槍,右胳膊被打穿。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二連三排長在巡崗時,被南岸射來的一枚子彈打飛了軍帽。好險哪,再往下移一點,三排長就沒命了。偵察班長報告,他們?nèi)嗳思性趰u的南沿觀察,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鬼子的狙擊點。這倒奇怪了,我在魯南見過的鬼子兵狙擊手,開槍時都有火光啊,這鬼子兵開的槍咋一點兒火光都沒有,這到底是啥槍?不管他用的啥槍,一定要把這家伙除掉!
從以上數(shù)則日記來看,鬼子兵的狙擊手雄田健二對天瓢島上獨立營造成了很大的威脅。由于他的存在,島上的獨立營戰(zhàn)士不敢生火做飯,怕升起的煙引來黑槍;也不敢公然下湖捕魚了,那更加會暴露目標中黑槍;甚至不敢撥動蘆葦,蘆葦稍一動,同樣會遭到黑槍!
接下來的一頁,記錄了這么一段內(nèi)容:
六月二十八日:鬼子在南岸建起桑拿房,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我們觀察到蒼田每天下午必來蒸桑拿,二連長孫國躍幾次請戰(zhàn),要過去炸掉這幫王八蛋。我考慮到安全問題,一直沒有同意。今天二連長孫國躍又來請戰(zhàn),我還是沒同意,孫國躍急了,說我被鬼子的黑槍打怕了,當起了縮頭烏龜。我被他一激,同意了他可以去試試,正好對面西大倉有一個漁民,每天都放水老鴉下湖捕魚,孫國躍就捆了幾個手榴彈在身上,用塑料紙封好,他借著船體在前方的掩護,悄悄潛到南岸的近處,不料卻被鬼子狙擊手的黑槍給打了,孫國躍同志沉身湖底!這鬼子兵,你不管躲在哪兒,老子一定要把你找出來干掉!
從這頁翻過去,下面的一則日記,則記著干掉雄田健二的內(nèi)容:
七月十二日,傍晚。我們得到指人譯的情報,里應(yīng)外合,終于干掉了那個混蛋狙擊手。
干掉鬼子的狙擊手,丁晟就記了兩行字。到底怎么干掉鬼子狙擊手也就是雄田健二的?我著急起來,從頭翻到尾,再也沒見到與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在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用鉛筆寫了一行字:
九七式狙擊步槍,內(nèi)置式彈倉,可連發(fā)五發(fā)子彈。
我和陳館長面面相覷,陳館長說,劉記者,你看我也沒用,答案不會寫在我的臉上,這樣吧,我們不妨打電話問問丁建國,也許他知道些內(nèi)情,上面留著他的號碼呢。
只好如此了。電話很快打通了,丁建國聽我說明情況后,他在電話那端想了想說道:我想起來了,在我小的時候,家父曾帶我去看過一次槍展,看到過繳獲的日軍對華作戰(zhàn)時所用的武器,其中就有這種你們所說的九七式狙擊步槍,我父親對此很感興趣,詳細問過這種狙擊步槍的性能,這段文字很可能是他回來后補記上去的。
從紀念館回來后,我查過日軍狙擊步槍的資料。在二戰(zhàn)期間,日軍共用過三種狙擊步槍:第一種是三八式改裝的狙擊步槍,也就是丁晟日記中所寫的他在魯南戰(zhàn)場見過的那種步槍,這是一種手動方式的非自動步槍,加裝二點五倍率的光學(xué)瞄準鏡,一次只能填充一發(fā)子彈;第二種就是丁晟日記中補記的九七式狙擊步槍,內(nèi)置式五發(fā)彈倉供彈,加裝四點一倍率的光學(xué)瞄準鏡,其精確射程為六百米,最大射程可達三千米;第三種是九九式狙擊步槍,與九七式相比,使用時會產(chǎn)生火點,暴露目標。
我查到的這些資料,證實了丁晟的判斷。我也可以斷定,雄田健二使用的是九七式狙擊步槍。我查到的資料中顯示,鬼子兵的狙擊手在實施狙擊時,一般都由兩人組成,其中一個是觀察手。而我回憶我爺爺跟我講過的往事,他說雄田健二平常都是一個人活動,從來沒見過他的助手。這說明,雄田健二不光是一個出色的狙擊手,而且極端自負、作戰(zhàn)能力極強。細思極恐。
八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二日,雄田健二莫名其妙地死了。他的死,不僅很蹊蹺,而且很窩囊。
雄田健二是在那個桑拿房里被一炮轟死的,與他一同被轟死的還有那個被我爺爺稱為“畫皮女鬼”的女軍醫(yī)中村良子。蒼田中佐趕到時,中了炮被火燒著的桑拿房已經(jīng)被搶先一步趕到的陳大富帶人給澆滅了。桑拿房被燒得一片狼藉,兩具焦尸纏到了一塊兒,蒼田中佐想分開他們,但是兩人抱得太緊,費了好大的勁兒都沒分開。蒼田中佐氣得直跺腳,干脆讓人把兩具焦尸架上火,繼續(xù)燒,燒成了骨灰。然后找來兩只青花瓷壇子,也分不清誰是誰的骨灰,就那么簡單地撿分了一下,分別貼上雄田健二、中村良子的標簽,托回日本的鬼子兵捎回了日本。
讓雄田健二死于非命的那一炮是從哪兒打來的?我爺爺生前沒跟我說過這件事。我后來專程到上海采訪原新四軍獨立營營長丁晟的兒子丁建國時,他告訴我,他聽他父親說過,鬼子兵的那個狙擊手,是被鬼子兵的迫擊炮給轟死的,那個迫擊炮就架在大縱湖南岸邊的蘆葦叢中。
鬼子兵為何自擺烏龍,自己人炸死自己人?對于這個問題,丁建國沒辦法解釋。據(jù)說這么大的一件事發(fā)生后,蒼田中佐處理得十分隱秘,他把陳大富帶去的幾個參與救火的汪偽軍士兵都給殺了滅口了。對留下一條命的陳大富,蒼田中佐冷笑道:“陳桑,這事你知我知,如傳出去,你的,死啦死啦的。”
結(jié)果,這件事真沒有傳開。要不是前段時間陳平安清明回老家祭祖時,偶然從他爺爺陳二富的老式木床底下翻出了陳大富寫的日記,陳平安不知道,我也不會知道。陳大富的日記中詳細地記述了這件事,末了,陳大富寫了一個“劉”字,善于畫畫的陳大富還在“劉”字的后面畫了一個豎起的大拇指。
“劉頌,我伯爺爺陳大富寫下的這個‘劉字,我估摸著是你爺爺干的這件事,他在給你爺爺點贊呢?!标惼桨膊聹y道。
我差點跳將起來,我當然希望我爺爺劉先旺能成為抗日英雄,可是這怎么可能呢!我爺爺那個性,干出這么大的事,他能不整天掛在嘴上跟我說?我一下子否定了陳平安的猜想,盡管他的猜想充滿了誘惑力,但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我一直就實事求是,這是我堅持的風(fēng)格,你別笑!
“劉頌,你別以為我是瞎猜測,我可是有依據(jù)的,當時跟鬼子兵要好的,就只有你爺爺了?!?/p>
“陳平安,你可別話中有話呀,什么是我爺爺和鬼子兵要好?是那個蒼田中佐喜歡吃我爺爺給他捉的魚好不好,我爺爺那也是為了活命。還有,你伯爺爺陳大富不也跟鬼子兵要好嗎?!”
“劉頌,你激動個啥!”陳平安笑看著我,笑容里有點不懷好意。
“好,我不激動,你說說你的分析吧?!?/p>
“我的分析是這樣的?!标惼桨操┵┒劊路鹚旧狭酥v臺,而我則成了聽他講課的學(xué)生。他說,雄田健二為什么會去那個桑拿房?肯定是有人將他給引誘去了,那個女軍醫(yī),也就是被你爺爺劉先旺稱為“畫皮女鬼”的女特務(wù)中村良子,也是被人引誘過去的。之所以把他們引誘過去,就是想制造兩人偷情被燒死的假象。
他們倆偷情,有這種可能。我爺爺不是說過那“畫皮女鬼”去蒸桑拿時,鬼子兵喜歡抓揉她那白花花的肉體,而雄田健二總是跳將起來教訓(xùn)那些心懷邪念的鬼子兵嗎?這個舉動當然證明雄田健二暗中喜歡“畫皮女鬼”,要不然,他憑啥這么激動,這么愛吃醋?
“可這與我爺爺有什么關(guān)系?”
“這也正在我苦思冥想的問題,劉頌,你再想想,你爺爺和你奶奶有沒有跟你說過什么話?”
我爺爺和我奶奶跟我說的話多著呢,我腦子里飛快地旋轉(zhuǎn)著,你還別說,我還真想起來了。我奶奶當年在世的時候,有一次因為我爺爺說的一句話提到了老克,且有大不敬的意味,我奶奶就跳將出來跟他吵,吵得沒完沒了。我爺爺急了,就說:“當年,你跟我打賭,說只要我敢偷‘賤啊太君的長槍,你就嫁給我,我做到了。你怎么還沒完沒了地跟我吵?”
“這就對了,劉頌?!碑斘一貞浧疬@段往事,陳平安的眼睛亮了起來,“槍就是雄田健二的命根子,被你爺爺偷走了,雄田健二就一路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桑拿房,結(jié)果就被迫擊炮給轟死了?!?/p>
“槍既然是雄田健二的命根子,我爺爺怎么偷得到?”
“劉頌,你爺爺不是經(jīng)常往蒼田中佐那兒去嗎?雄田健二就住在我伯爺爺家的陳家大院,深夜里雄田健二睡著了,你爺爺偷了槍跑出來唄。”
我想起來了,我爺爺確實是經(jīng)常往蒼田中佐的住處跑,蒼田中佐也住在陳大富的祖屋里。我爺爺捕魚后,上了岸,就會將活蹦亂跳的魚送到蒼田的住處,蒼田規(guī)定過,這魚從湖里弄上來后,就得立即送到陳家大院天井里的一個荷花池養(yǎng)起來。俗話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呢,我爺爺趁雄田健二睡著了,把槍用布條一包偷出來也很合理??墒牵厶锝《趺磿罂v湖岸邊的那個桑拿房去追?他怎么又知道偷槍的人跑到了桑拿房呢?
“這雄田健二特立獨行,狙擊手都這樣,仗著自己有天賦,不把別人放在眼里,雄田健二的槍不見了,當然會起身自己去找,至于為什么追到桑拿房,雄田健二肯定會想,偷槍的人會往哪兒跑呢,肯定是往天瓢島上跑哇,他當然往水碼頭方向追。”
“平安,你這個推論太牽強了,有不少要事先設(shè)定好,哪一步錯了,都不行,不帶這樣推論的?!蔽矣X得陳平安的推論里漏洞太多,會產(chǎn)生N個結(jié)果。
陳平安笑問:“我記得我們小時候看你爺爺下湖拿魚,他到哪兒都拿著那個木櫓,有這么長吧?!闭f著,陳平安比畫了起來,那個木櫓是有這么長,一米四五的樣子。我爺爺?shù)拇嫌兄窀?,也有木櫓。竹篙是在淺水處用的,到了湖水深處,竹篙探不到底,只能改用木櫓搖船。我爺爺說過,以前有人專偷木櫓,于是我爺爺只要離了船,就把木櫓給拆下來扛上,一方面防偷,另一方面也是他管理水老鴉的武器,誰不聽話,就會來上一櫓子。
陳平安見我沉思,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然后又用不慌不忙的腔調(diào)說:“木櫓跟狙擊步槍差不多長,你爺爺偷了雄田健二的狙擊步槍,應(yīng)該是出于緊張,把木櫓給扔到現(xiàn)場了,雄田健二一看這木櫓就明白了,肯定是你爺爺偷走了他的槍。而且,你爺爺不是用黑布把槍給裹著了嗎,這一裹,他大搖大擺地往前走,鬼子兵的哨兵見慣了你爺爺扛木櫓的樣子,就以為你爺爺扛的依舊是木櫓,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你爺爺敢偷雄田健二的狙擊步槍?!?/p>
陳平安的話刺激了我的靈感,我也從陳平安手中的煙盒里取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將煙霧重重地噴了出來,煙霧在我面前舒展開來,像極了籠罩在大縱湖上的薄霧。等到面前的煙霧散了后,我對陳平安說:“我明白了,我爺爺用的是貍貓換太子之計,他偷出了槍,雄田健二當然會緊追不放,也不會輕饒了他。我爺爺想好了退路,就是當雄田健二追上他時,他就會借口說自己烏燈黑火的,將狙擊步槍當成木櫓給拿了,再說還有蒼田那小子給我爺爺撐腰呢,所以他認為雄田健二不會拿他怎樣,算好了這一步,他才有膽子偷槍。”
“對了,劉頌,應(yīng)該就是這么回事?!?/p>
“那個女軍醫(yī)又是怎么去的呢?”
“女軍醫(yī)不是幫你奶奶治過病嗎?”
“是的,她治病是假,監(jiān)視來我奶奶家?guī)凸さ睦峡耸钦?。?/p>
“這就對了?!?/p>
“又對什么呀?”
“雄田健二死的那天,女軍醫(yī)不是幫你奶奶治病嗎,你奶奶肯定會把她往那兒引,假如她來個借口,就說要到桑拿房嘗個鮮,她白天不好意思去,就晚上去,那女軍醫(yī)正收買人心呢,肯定會帶著你奶奶去?!?/p>
“去了,又能咋辦哪?我奶奶也動不了手哇。”
“這很簡單,不是還有那個老克嗎?老克肯定守在桑拿房里,待女軍醫(yī)領(lǐng)著你奶奶到了桑拿房,早就潛伏此處的老克弄昏了她。等你爺爺把雄田健二引到水碼頭后,老克他們故意在桑拿房里弄出點動靜,雄田健二肯定要去查看,一進門,就被早有防備的老克弄昏了,然后把兩人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既然要弄死他們,直接殺死就算了,為何還要先弄昏再用迫擊炮轟呢?”
“劉頌,你不動動腦筋想想,他們一死,蒼田中佐肯定要驗傷,無論是拿刀扎死還是拿槍打死他們,蒼田能驗不出來?這雄田健二與中村良子都是蒼田的心肝寶貝,他們倆被人弄死了,他能不暴跳如雷?到時,遭殃的是咱西大倉的鄉(xiāng)親哪。這個局設(shè)計得很高明,讓鬼子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陳平安的分析,雖然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但確實很符合邏輯。這么說,我爺爺與我奶奶,還有老克設(shè)了一個局,弄死了雄田健二與中村良子。
我突然又冒出了一個問題:“陳平安,我記得你說過老克不是投敵了嗎?怎么又成了你這次推理中的英雄了?”
“我低估了老克?!标惼桨舱f,“老克不是被中村良子策反了,他是故意投敵,就像三國時的黃蓋一樣。鬼子對他的突然來投,起初應(yīng)該是不放心的,后來老克搞了一出排斧號聲傳遞情報的戲,讓收到情報的丁晟率部攻打南岸,為的就是輔助老克贏得鬼子兵的信任,而他之所以要打進鬼子的內(nèi)部,首要的任務(wù)就是除掉鬼子兵的狙擊手雄田健二,你想啊,你奶奶為什么打賭讓你爺爺去偷槍,一定是老克預(yù)先布好了局?!?/p>
我不得不佩服陳平安的推理能力。陳平安還從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個本子,他翻開,一組數(shù)字躍入我的眼簾。陳平安指著這組數(shù)字道:“這組數(shù)字我曾經(jīng)在電話里念給你聽過,我后來對照那個密碼孤本驗證過,我發(fā)現(xiàn)我原來的破譯應(yīng)該有點問題,我原來給你破譯的是:明日下午三時攻南岸突圍。但經(jīng)過驗證,還有‘34這兩個數(shù)字漏譯了,如果把這兩個數(shù)字代入進去,全文應(yīng)是:明日下午三時佯攻南岸突圍?!?/p>
“這么說,新四軍獨立營起了外合的作用,而老克、我奶奶、我爺爺則起了里應(yīng)的作用,是這樣的吧?”
“不,還有一個人?!?/p>
“誰呀?不會是你爺爺陳二富吧?”我故意調(diào)侃陳平安。
陳平安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笑道:“不是我爺爺陳二富,是我伯爺爺陳大富?!?/p>
“去你的,又想著給陳大富翻案?!?/p>
“劉頌,我不是翻案,事實應(yīng)當就是如此,你想啊,鬼子兵的迫擊炮為什么會轟到那個桑拿房?我伯爺爺陳大富當天晚上不是值班巡邏嗎?當然會走到沿岸的那個迫擊炮的位置,守迫擊炮的只有一個鬼子兵,據(jù)陳大富私底下跟我爺爺陳二富講,那個守迫擊炮的鬼子兵因為對中村良子非禮過,被雄田健二教訓(xùn)了一通,他一直懷恨在心。那天晚上,他看到雄田健二與中村良子進了桑拿房,恨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開了一炮,轟死了這對偷情的男女,而后自己開槍自殺了。”
我又抽了一根煙,沉思起來,陳平安的推理的確絲絲入扣,如果把這些推理羅列起來,整個就是一張網(wǎng),一張網(wǎng)住雄田健二順便干掉中村良子的懲罰大網(wǎng)!
順著陳平安的思路,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這張網(wǎng),而且浮現(xiàn)了實施整個行動計劃的路線圖:為了除掉雄田健二,老克假裝被中村良子策反,并且通過傳遞所謂的情報,在丁晟率部佯攻的配合下,取得了蒼田的信任。而我奶奶則通過我爺爺?shù)谋憷麠l件,把雄田健二引到了桑拿房,因為雄田健二平時特立獨行,設(shè)伏的狙擊點也不為外人所知,要在鬼子的眼皮子底下干掉他,必須把他引到預(yù)設(shè)的地點。而陳大富則配合著老克的行動,他利用巡邏的機會預(yù)先干掉了那個守著迫擊炮的鬼子兵,偽裝成他自殺的樣子。他要干掉這鬼子很容易,他有很特殊的身份,鬼子不會對他設(shè)防。干掉鬼子后,陳大富算準目標,朝桑拿房開炮,并將開炮現(xiàn)場偽裝成鬼子兵自己干的,干了后又因害怕而自殺了。如此一來,自己人干掉了自己人,蒼田還有什么話說,當然只得打落門牙往肚里咽了。
我將路線圖從頭腦中扯了出來,陳平安邊聽邊點頭。聽到最后,他補充了一句:“桑拿房是我伯爺爺建議建起來的,他應(yīng)該事先算好了炮彈的落點位置,要不然,哪能打得那么準?!?/p>
陳平安補充的這句話,突然提醒了我。他言下之意,自打陳大富提議在鶴落侖建這個桑拿房時,就是布這個局的開始。但我轉(zhuǎn)念一想,我會不會落進陳平安設(shè)下的思維陷阱啊,如果這路線圖是正解,那陳大富不成了抗日英雄了?那他陳平安不就徹底給陳大富翻案了。想到這兒,我突然冒出一句:“陳大富既然有功,怎么還會以漢奸罪給槍斃了呢?”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眼真小,多少年過去了,我一直壓制著不想陳平安給他的伯爺爺陳大富翻案,過去是,現(xiàn)在還是。
劉頌啊,陳平安將飄向遠方的目光回投到我的身上。人都是有千面的,誰也不會把誰徹底看透,我跟你在一塊兒,別以為就我們倆,其實有“四個人”在場呢,你別朝我瞪眼睛,我說出來你就明白了,這“四個人”就是:你以為的你,你以為的我,我以為的我,還有,我以為的你。這“四個人”交錯起來,你說你能看透我,我能看透你嗎?
我被陳平安繞來繞去的話給繞暈了。想想,覺得很有道理??磥?,這小子不光精通歷史,還精通起哲學(xué)了。幾句話,就把陳大富送進了哲學(xué)的境界。
我正準備說什么,陳平安一擺手,接著長嘆了一口氣,道:“槍斃我伯爺爺?shù)氖菄裾?,你想啊,我伯爺爺暗中給共產(chǎn)黨干事,國民黨能開心嗎?”
這話又有道理,我竟然無話可說了。
九
二〇一五年九月,中國舉行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盛大閱兵活動。這一年,也是我在報社工作的第二十個年頭,我所供職的這家報社,創(chuàng)辦于新四軍在鹽城重建軍部的這一年,當年是新四軍創(chuàng)辦的一張軍報,后來改為地方黨報。報社設(shè)立了報史館,珍藏了一批創(chuàng)辦初期的報紙原件,在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日這天報紙的頭版,發(fā)布了一則《大縱湖南岸大捷》的消息:
七月十五日,在蘇北大縱湖天瓢島建立抗日根據(jù)地的我九旅直屬獨立營,在營長丁晟的率領(lǐng)下,與我九旅二團、四團、九團里應(yīng)外合,對駐扎在大縱湖南岸的日偽據(jù)點進行分縱合擊。一舉擊潰日軍小野聯(lián)隊,擊斃日寇一百三十五人,殲滅汪偽軍三百六十人,取得了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的“大縱湖南岸大捷”,打通了蘇北里下河地區(qū)的水上通道,使新四軍鹽東縣根據(jù)地、興化根據(jù)地、淮安縣根據(jù)地連成一片,根據(jù)地面積擴大至三百七十平方公里。
這是一則簡訊,可以看得出來,“大縱湖南岸大捷”是新四軍對日寇進行全面大反攻的一個縮影,對新四軍的整個戰(zhàn)略布局有著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重大意義。報道里也提到了“里應(yīng)外合”,到底是怎樣的“里應(yīng)外合”?報道內(nèi)容不詳,新四軍軍史資料里記載也不詳,不過經(jīng)過我和陳平安歷經(jīng)兩年的求證和推理,我們終于搞明白了,這“里應(yīng)外合”中的“里應(yīng)”已經(jīng)證明了,那就是指人譯老克。
我們經(jīng)過不懈努力,終于找到了佐證,還是出自丁晟的。丁晟曾經(jīng)寫過一份報告,是向組織上證明老克身份的。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許多在隱蔽戰(zhàn)線上做諜報工作的英雄,在革命取得勝利后,因他們的身份過于隱蔽和特殊,需要有人加以證明其身份,才能獲得組織的信任。丁晟在給組織上寫的報告中有這么一段話:
老克,也叫約克,是我們九旅的“指人譯”。獨立營奉命建立天瓢島抗日根據(jù)地時,由于日寇的封鎖,情報往來非常艱難。老克同志奉命到了大縱湖南岸,他打進日寇內(nèi)部,為取信敵人,他利用“排斧”傳遞了讓我們佯攻南岸的計劃,我們予以配合,老克同志得到了敵人的信任,后又協(xié)助我們除掉了敵人的狙擊手,在取得“大縱湖大捷”時,我們也得到了老克同志傳遞的情報,如果沒有老克同志的幫助,就不易取得勝利。我以黨性擔(dān)保,老克同志不是傳聞中投敵的特務(wù),而是我黨優(yōu)秀的地下情報工作者。特此證明。
我和陳平安查找了好多資料,一直沒有找到老克的資料,自從“大縱湖大捷”后,老克這個名字就好像消失了。難怪我爺爺認為老克是漢奸特務(wù),這不能怪他,丁晟雖然證明過老克的身份,但他的證明是孤證,組織開展過調(diào)查,因老克的不知所蹤而不了了之。雖然我奶奶堅決不相信老克是漢奸,但她沒有給老克做證明的證據(jù)和資格,所以她才諱莫如深。
陳平安也看到了“大縱湖大捷”的這個老報道,是我從微信里轉(zhuǎn)給他看的,他回了我一句:“大縱湖大捷”是在干掉鬼子兵狙擊手雄田健二后行動的,也就是說不干掉這個雄田健二,獨立營是不能貿(mào)然行動的。
而雄田健二被干掉的消息,蒼田已經(jīng)封鎖了,我記得我爺爺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說那個“賤啊太君”不見了后,蒼田安排了好些鬼子兵在岸邊朝天瓢島上放黑槍,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F(xiàn)在結(jié)合我和陳平安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我知道了,這是蒼田放的煙幕彈,讓島上的新四軍以為,雄田健二還活著。那么,丁晟是怎樣知道雄田健二已死的消息的呢?
對于陳平安提出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我沒法回答他。
今年清明節(jié),我從城里回到西大倉給我爺爺奶奶上墳。他們的老屋還在,一直關(guān)著,沒人居住。那天上墳回來后,我推開老屋的門進去看了看,在落滿灰塵的床頭柜上,我看到鏡框里,壓著我爺爺跟我奶奶合影的一張黑白照片,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那是他們生了我父親后,公社的攝像員到農(nóng)村來服務(wù)時,給他們拍的。這張照片我以前當然看過,我今天細看,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以前沒注意的細節(jié),我奶奶手上捧了一朵花,不是別的花,是荷花,我奶奶叫田荷花,她就喜歡荷花。我的思緒突然一下打開,對了,我奶奶生前跟我說過這么一件往事,她說你爺爺跟我求婚的時候,我讓他到大縱湖里采荷花。她還說,盡管鬼子兵占領(lǐng)了西大倉,但湖里的荷花還是開得很多。荷花可不怕鬼子兵哩!
我奶奶說到這兒時,我爺爺聽到了,他走過來說,你那個時候讓我采荷花,可花了我不少腦子,什么左邊采三枝右邊采四枝,然后左邊再采四枝,右邊采兩枝的,一定要這樣采才行,我好在腦子靈光,要不然真記不住。我奶奶聽了我爺爺嘮叨,她就笑。
回憶到這兒,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我爺爺采摘荷花的一舉一動,會不會被丁晟派出的偵察人員記住?我爺爺采摘荷花的數(shù)字,會不會就是經(jīng)老克授意向丁晟傳遞的摩斯密碼?而這個密碼的譯意就是——狙擊手已死?
我把這個猜想發(fā)給了陳平安。陳平安在微信里回了一個大大的“贊”。
我心里有底了。我爺爺不知不覺中就成了新四軍的情報員,他做這件事時渾然不知自己所承擔(dān)的使命,所以沒有心理負擔(dān),而他本真的出演,讓警覺的鬼子也察覺不到,一個隱秘的軍事情報,就這樣被鬼子眼睜睜地看著傳遞出去了。真是這樣的話,估計那個后來在日軍投降前自殺的蒼田地下有知,一定會捶胸頓足,痛恨自己認了這個中國“朋友”吧。
不過,我和陳平安還有一個謎至今沒解開,那就是老克去哪兒了?
陳平安分析老克可能是犧牲了。但我始終不信,老克就這么犧牲了,太可惜!
我更愿意相信,老克只是新四軍這個指人譯的一個化名而已,他在大縱湖完成使命后,又用別的化名為黨工作了。如果套用陳平安所稱的“四個人”的哲學(xué)思維來揣度,也就是說我們以為的那個老克從此不在了,另一個老克以為的老克又在另一個隱蔽戰(zhàn)線重生了。
這不是沒有可能!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