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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路標

2018-08-10 10:31傅菲
安徽文學 2018年7期
關鍵詞:茅屋屋頂

傅菲

水 井

水井,作為我們另一個肉身而存在。在早晨在黃昏,井邊的人,用木桶和繩索朗誦生活。井通常在一個獨立的院子里,和月亮遙遙相望。我們在井院里,洗菜,洗衣服,洗頭,洗澡。我們在這里竊竊私語。我們在這里獨坐,目不轉(zhuǎn)睛地遙望星辰。我們在這里和相愛的人,親吻,緊緊地擁抱。我們把井水挑回家,煮飯煮茶,做豆腐。我們把井水裝進瓶子里,帶到異鄉(xiāng),也就是把井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的月亮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沉落的面影背在了身上。

在井院,我們架起一個兩米高的榪槎,一個長長的竹棍扎在榪槎上,竹棍的一頭固定著一根鐵索,鐵索有掛鉤,把水桶掛在掛鉤上,探入井里,打水。竹棍的另一頭,墜一個大石塊,竹棍成了杠桿,把水提上來。這就是打井水的桔槔。高高的桔槔,是異鄉(xiāng)人的記憶坐標。桔槔,高過了萬丈高樓,高過了靈山,高過了黃崗山,高過了腳下的任何一座山。我們仰起頭,桔槔聳入云端。桔槔是移動的,我們走到哪兒,它就移動到哪兒。月亮掛在桔槔上,搖晃,像一個水罐。水罐里,有蕩漾的水聲,似乎藏著一條地下河。

楓林鮮有水井,河邊人家,無須打井。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饒北河上游,建了華壇山螢石礦加工廠,廢水含有硫,污染了整條河,魚蝦不存,人下河洗澡,皮膚長出紅斑疹,更不能洗菜洗衣了。村里開始打井。打井師傅來了,四處勘探,都難以找到適合打井的地方——村里多焦土,焦土層太厚,水出不來。打井師傅說,打一口井,花費太大,不如在山邊打井,山邊是黃泥,山泡泉多,水源充足。石拱橋邊,有了第一口井。橋邊有一棵柳樹,碗口粗,夏季,把整個井院都遮了蔭,很是涼爽。井是雙眼井,一口打水喝,一口洗衣洗菜。還有一個大水池,池邊鋪了青石板,小孩可以坐在青石板上玩水。水是泡泉,冬暖夏涼。暑氣日盛,我們把絲瓜、冬瓜、金瓜、西瓜,扔進水池里,要吃的時候,撈上來。瓜,一個個地浮在水面上,綠綠的。浸水半天的西瓜,切開,有一股涼氣,吃幾口,身上暑氣全消。我們?nèi)ヌ锢锔苫睿瑤б粋€毛竹罐去裝水喝。毛竹罐相當于大茶杯,可以蓋起來,密封。淌足了汗,我們坐在田埂上,把毛竹罐打開,仰起脖子,咕嚕嚕,喝到肚子發(fā)脹。冬天,井口有綿綿不斷的熱氣,白白的。早晨,水池邊,圍了一圈的人,洗臉刷牙。尤其是有鄉(xiāng)鄰做喜事,藕、荸薺、芋頭、黃豆、蘿卜、海帶、冬筍、明筍、魚,用籮筐挑到水池去洗,七八個男男女女,蹲在水池邊,嘰嘰喳喳地說笑,暖陽照著,一家子的喜慶,便是整條巷子的喜慶。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蔽也孪耄瑒⒂礤a的陋室邊上,也有水井。水滋生苔蘚。井邊有青色苔蘚。苔蘚有絨毛,青黝色,若是有積水,絨毛浮起來,像綠水母。苔蘚是時間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苔蘚是不會死的,暴烈的太陽,把它曬得枯焦,曬出干燥的螺旋藻模樣,用腳踩,變成粉末,只要有水打濕,過一夜,苔蘚又綠了。山區(qū)多霧,多露水,又在井邊,苔蘚常年油綠。苔蘚有兩種,地面上的,像絨毛,如動物的皮毛,叫灰蘚;井里的,有枝莖,沿井石爬,印出花美圖案,叫水苔。“長風隱細草,深堂沒綺錢??M郁無人贈,葳蕤徒可憐。”(沈約《詠青苔詩》)苔蘚給人荒涼感,是故園破敗、故人凋敝的隱喻。水井邊的苔蘚,則有水意綿綿之感,人丁繁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一雙紅鯉魚,在水井里,恍若故人。魚始終不長,巴掌大,巧活靈便。魚是信號燈,水被投毒了,受重污了,紅鯉魚會死,或浮起來,腹部朝上。也有米蝦,針頭大,一群群,吸附在水下的青苔或地衣里。偶爾有青蛙,跳,跳,跳,不小心把井沿當作了跳臺,撲通一聲,落下了井,再也上不來。蛙便哇哇哇叫個不停。坐井觀天的蛙,是最孤單的蛙,沒有伴侶,也沒子嗣。把水桶扔下去,撲通,把水提上來。蛙見桶落下去,驚慌地亂跳,要么鉆入水里,要么躲在石縫里。桶七上八下,沒個消停。過了幾天,蛙習以為常,桶落下去,它也不躲閃,耷拉一下腦袋,眼睛睜大大的。桶搲水上來,也把蛙搲了上來。夏日溽熱晌午,蛇會盤在井圈,像一堆牛屎,烏黑黑。井邊多青蛙,多田鼠,蛇吐著信子,捕捉到了食物的腥味,嗦嗦嗦,從山邊草叢悄悄而來,捕食鼠蛙。吃飽了,蛇便盤成一團,似女人頭上高高的發(fā)髻。提水的人,以為是井繩,手一把抓下去,冰涼,連忙撒出去,才知道是一條烏梢蛇。井繩一般是棕布和苧麻編織的。彈棉花的師傅,有一個木輪子,會呼嚕嚕地轉(zhuǎn)。把棕布絲和苧麻擰緊,分成兩股,固定在一條板凳上,棉花匠兩只手,各拿一個木輪子,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棕布絲和苧麻轉(zhuǎn)成了兩根繩子,再把兩根繩子合起來轉(zhuǎn),呼呼呼,便成了井繩。井繩十幾年不爛。浸了水,井繩發(fā)脹,又粗又硬,像一根油茶樹。頑皮的小孩,不怕父母竹梢打,怎么打也不哭。但怕井繩打,無論多頑皮,看見父親手上拿著井繩,便老老實實。井繩打在皮肉上,一條條紅印,火辣辣地燒,三五鞭子打下去,皮開肉綻,衣服都沒辦法穿上身,也躺不下身睡。痛,火燒的痛,鹽腌的痛。井繩用了兩年,棕黃色和苧麻白,轉(zhuǎn)成了黑色,棕毛翻了出來。

小學時候讀李白《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闭Z文老師全初圓是個赤腳老師,解不來“床”字,說是睡覺的床鋪。到了我讀《唐詩三百首》的時候,才知道不是,“床”指代井上護欄,即井柵欄的意表。古詩中,井是一個常見的物象——有水井之處,便是故鄉(xiāng)。詩人愛游歷,背一個包袱便出門了,四處借宿,看見了水井,睹物思人,想起了家中老母,想起了妻兒,感懷萬千?!扒迩锬桓嗪毸藿窍灳鏆??!倍鸥憽端薷?,悲涼之氣油然而生。離亂的時候,水井便是一個傷口。

雨井煙垣,多么荒落,破敗,讓人痛徹。

背井離鄉(xiāng),從此流落江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在冷兵器時代,井,不但是村戶的水源,也是避難之所。井下,有一側窗,窗與地下室互通。1976年版《流星·蝴蝶·劍》電影,由楚原執(zhí)導,井莉、谷峰主演,對古井有細致的鏡頭描寫:谷峰主演的孫玉伯受律香川暗害,躲在井里療傷。井成了逃生暗道。

南方多水,多雨,掘井大多是方便生活,而非無地表水源去找地下水源。西北干燥,雨量不充沛,飲水是大事。1987年,導演吳天明攝制的《老井》,塑造了黃土高原人堅韌不拔的精神,感動千萬人家。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堪稱經(jīng)典:巧英和旺泉被土石封在井下,在生命隨時可能被奪走的情況下,他們酣暢淋漓地做了一次夫妻。這是出人意表的細節(jié),也是井的靈魂: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斷的生命力。每一口井,都是有生命的。井,和人,沒有區(qū)別。

一口老井,據(jù)說會有井鬼。井是陰性之物,以女鬼居多。鬼故事一般是這樣:一個女人去井里打水,看見井里晃動著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綻開了鬼魅的笑臉,女人扔下水桶,受驚而逃,從此一病不起。也有男人打水,把女鬼帶回家,媾和,或在井邊媾歡,自此冷落妻子,最后家散人亡。驅(qū)鬼的方法,便是請道士來做道場,畫符,貼在井圈,貼在桔槔上,讓鬼不再靠近。

鬼是沒有的,但井確有奇異之處。它有奇異的鏡像原理。我們俯身在井沿,面影會浮浪般搖晃,天空也在搖晃。我們俯身不動,長時間地看著井水,眼睛會慢慢昏花,腦袋開始缺氧,暈眩。落井的人,不是不小心踏空落下去,而是看井水時間太長,暈眩,失重,落了下去。這個時候,若有人投石下去,落井的人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還不知道誰在投石呢。井,成了圈套。陷阱,在生活之中,也無處不在。陷阱借用了井的鏡像原理,給眼睛設置了障礙。

事實上,水井處,是最有情調(diào)的地方。尤其在夏天。早起的堂客,夾一個飯箕,在井邊洗米。米白白的,飯箕黃黃的。飯箕浸在水里,慢慢晃,米灰在水里洇開,水也成了灰白色。米蝦浮上來,追著米灰吃。吃過早飯,堂客從各扇門里出來,拎一個大腳盆,腳盆里,是昨夜換下的衣裳,和一個棒槌,以及肥皂、竹板刷。有的堂客,一手拎腳盆,一手拎菜籃,菜籃里是剛采摘來的菜蔬,豆角,金瓜,茄子,辣椒,滿滿一菜籃子。堂客聚在水池邊,蹲下身子,捋起衣袖,洗衣洗菜,互相俏罵。也有不俏罵的,邊洗邊哼歌:

一日三餐三日九,三餐茶飯一壺酒。

男要勤來女要儉,三餐茶飯不求人。

日頭當空腹中饑,一粥一飯好充饑。

雞鵝臘肉不想要,歇下鋤頭擔畚箕。

哼唱的,都是一些鄉(xiāng)間小調(diào)。如《尺鞋底歌》:“看見嫂嫂尺鞋底,細針木線對起孔。一針一線放好樣,尺起花樣真好看?!边@都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唱的。姑娘時興唱鄧麗君的歌。如《甜蜜蜜》《小城故事》《夜來香》。歌唱了一半,被別的姑娘取笑,說貓叫春了,人也叫春。唱歌的姑娘臊得滿臉通紅,互相潑打起水花,抱在一起,落進了水池里。

晚邊,男人來了。男人端一條矮板凳,坐著池邊洗腳,洗鋤頭,洗兩齒鉗,待女人散了,到水池里洗澡。孩子無忌,一天到晚,隨時泡在水里,嘴巴咬著黃瓜咬著包皮瓜,褲頭掛在柳樹椏上。

楓林,屋舍密集,年輕人談戀愛,也沒一個適合的去處。吃了晚飯,男孩子沿山邊散步,轉(zhuǎn)了兩圈,到了井院里。女孩子已早早地等了,站在柳樹下,看螢火蟲隨風起舞。月光朗照,樹下有了卿卿我我,有了海誓山盟。我二姐找的男友,是本村的,天天去井院約會。那時我還在外地讀書。我父親不贊同我這個未來的姐夫,把姐姐關起來。我姐姐從閣樓窗戶跳下去約會。我姐姐在生活上,頗受折磨,幾次想離婚,我都勸解她,不要離婚了,小孩都成家了,離婚已經(jīng)沒有意義,在一個屋檐下,各自顧各自吧。中年以后,人會逐漸放棄很多東西,年輕時珍視的東西,會越來越輕視,輕視的東西,反而越來越珍視。人對生活的認識,和年齡,有很大的反向性。比如我,年輕時,特別喜歡說話,喜歡呼朋喚友,現(xiàn)在不愿說話了,即使朋友滿座,我也是一個人坐在旁邊,默默地看,偶爾露出假意的笑容。我知道,知心人,在一生之中,是極其有限的?,F(xiàn)在的人,自尊心都很強,一句話沒說好,便翻臉不認人。自己也是無謂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是生活的法則之一。

水井一直還在。自楓林通了自來水之后,去井院的人,少了很多。井院里,荒草長了出來,柳樹不知哪一年,被雷劈了一半。一半枯死,焦黑,另一半兀自婆娑。自來水不是水廠生產(chǎn)的,是引來的山泉水。在半山腰的山坳,建一個大水池,把山泉引入水池自然沉淀,把凈水排入另一個水池,接水管,通入各家各戶。楓林多山,多山泉,水質(zhì)清冽甘甜,煮茶煮飯,都有甘味。自來水免費,到了年底,一戶交十塊錢,給管理水路的人,算是一年辛苦費。山泉不如井水。沖澡,洗衣,冬暖夏涼,井水無比爽身。煮飯煮茶也好,甘冽。井水來自土層深處,經(jīng)過了沙的凈化,像母愛,來自心臟。井水有大地的元氣和精氣。井,是我們的神龕,也是離我們最近的宇宙,天空所擁有的,水井也擁有。

瓦屋頂

瓦屋頂是藍花布上的一塊塊黑格子。在河邊,密密麻麻的黑格子,讓人親切而傷感。瓦屋頂有兩個斜屋面,中間是一條瓦屋脊。石灰拌漿,把灰磚橫砌,壓住瓦椽,兩頭砌起飛檐角,一條蟒蛇一樣直直地趴著,這就是瓦屋脊。瓦壟一脈脈地順淌下來,雨水也順淌下來,陽光也順淌下來。

瓦壓著瓦,像魚的鱗片——這給我如此印象,每一間屋舍,就是一條深海魚,一眼望去,是一群烏黑黑的魚群,沉潛在海洋里。陽光有了飄蕩感。瓦屋頂?shù)纳厦媸翘炜?,下面是閣樓。閣樓上,有陳放多年的壽棺,有鎖在木箱里的族譜,有土甕。土甕里,有豆種。豆種有黃豆,白玉豆,豇豆,刀豆,扁豆,花豆。豆子在三月下地,鋪一層細沙和稻草,潑水,育苗。豆苗先是抽一根芽,黃黃的,再抽兩片葉,對生。兩片葉,看起來,是人世間最小的屋頂。我們把自己最愛的東西,留存下來,稱之為種子,使之不滅,深藏深種。當種子生根發(fā)芽,不僅僅是一種延續(xù)和再生,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再現(xiàn),消失的,逝去的,不被遺忘的,在另一個相同的季節(jié)里,在人世間最小的屋檐下,重逢。人的愛,不滅。人的愛在每一粒種子輾轉(zhuǎn),在每一片屋檐流徙。

而很多時候,我看到瓦屋頂,覺得它是父性的脊背。大多數(shù)男人,在夏季,裸露上身,下田耕種,或上山砍柴。熾熱的太陽,把上身烤得黝黑,光滑如瓦。汗水裹挾著肌膚的油脂,從毛孔爆出來?,摿恋暮怪?,有晶白的鹽漬,反射著陽光。兩塊突起的肩胛骨之間,形成了內(nèi)凹,和兩條山脈間的峽谷差不多。汗水匯成了溪流,在峽谷里蜿蜿蜒蜒奔流。裸露的脊背,寬大,結實,完全可以說是一個家的屋頂。

在沒有家園之前,人類是穴居動物。在山洞里,渾身長毛的始祖,席地而坐,燧木取火,烤肉烤魚,臥干草而眠。山洞烏黑潮濕,蛛網(wǎng)遍布,蟲蝥處處,洞頂?shù)蜗驴p隙冒出來的巖水。先祖從山洞里,得到了啟示,豎木樁,搭竹篷,把茅草蘆葦編成列,用藤條扎在竹篷上。茅屋是對洞穴的模仿,也是對洞穴的膜拜。先祖有了茅屋,有了茅屋有了家。家,從有了屋頂開始。屋頂是家最高的地方,和天接壤?,F(xiàn)在的饒北河邊,仍有茅屋。在魚塘邊,在西瓜地,在葡萄園,在橘園,都有茅屋,孤零零的。這是看守人夜居之所。茅屋呈“人”字形,圓杉木和竹棍搭茅屋架,蓋蘆葦。茅屋里,擺一張竹床??词厝怂诖采希粭l黃狗蹲在茅屋前。黃狗一陣狂吠,不是有人來了,就是茅屋有蛇了。河灘也有茅屋,是捕魚人臨時休息和躲雨的。饒北河在春季,魚從信江溯游而上,追逐著嘩啦啦的水花,捕魚人坐在一個圓木桶里,夜間下網(wǎng)。借蒙蒙的天光,捕魚人搖著圓木桶,在河里漂游一夜,到天麻麻亮了,收網(wǎng)。人累了,便在茅屋里睡一會兒,或喝一會兒茶。假如突然下雨,茅屋便是棲身擋雨的好地方。一個人坐在茅屋里,雨被風催促得一陣比一陣急,啪啪地打著洋槐,打著砂石,河面激蕩起白亮亮的水泡,茅屋的雨水沿蘆葦稈,滴滴答答地淌了半夜。坐在屋里的人,看著漆黑的野外,不自然地縮緊了身子,聽著雨聲,聽著魚躍水面的嘩啦聲,他空蕩蕩的心里,會亮起家中的燈盞,燈盞下,一張溫和的臉盛開了。

我母親曾多次談起她第一次看見傅家的情景。母親十八歲,父親二十歲,許下了婚約。母親有一次路過傅家,看見了傅家的屋舍,心有戚戚。母親對我說:“傅家的屋檐,我用手都可以摸到,房墻倒塌了半邊?!笨梢姰斈旮导业睦Э嘭汃ぁN蓍芏喟?,房墻還是倒塌的。破舊的祖屋,在我三十歲之前,還在,堆柴火,堆雜貨。瓦椽霉變開裂,柱子東倒西歪。我祖父舍不得拆,說是上祖?zhèn)飨聛淼臇|西,可作古記,要一代代傳下去。據(jù)說這片祖屋,是明朝中葉傳下來的。我祖父故去沒幾年,便拆除了,瓦礫無存?;胰杆募径茧x不開舊瓦屋頂?;胰搁L長的灰白尾羽,翹得高高,撲著身子,在瓦楞間跳來跳去。它吃落在屋頂上的干棗子,吃毛毛蟲,吃八腳蟲。屋舊蟲多。破屋頂是它的天堂。山麻雀也多,在瓦縫里,在屋檐下的泥墻裂縫里筑巢。山麻雀不怕人,飛進廳堂,機警地啄食地上的飯粒,有時候,還站在飯甑邊沿,直接啄飯吃。這時候,貓躲在石磨架后面,冷不丁地跳出來,把麻雀逮個正著。麻雀吱吱吱叫,撲棱著翅膀,落了一地的羽毛。冬天,無處覓食的野鴿,也來,從窗戶飛進來,覓食飯粒。我們把門窗一關,野鴿撲棱棱往有光的地方飛,撲通,撞在窗玻璃,掉下來。野鴿不單獨來,三五只,先來一只,站在窗臺上,東瞧瞧西瞧瞧,見沒人了,叫幾聲,飛到了灶臺上。邊吃飯粒,邊咕咕咕地叫,其他幾只跟著飛來。

冬雪傾至,是瓦屋頂?shù)闹撩馈Q┝66.敭數(shù)厍么蛑?,撲簌簌滾落的雪粒之聲伴隨著北風。我們靜靜地坐在屋里,或睡在木床上,雪粒敲打瓦的聲音,如磐如鐘。雪落了一夜,我們早起,打開門,四周的屋頂,全是厚厚的白雪。雪被封凍起來,毛絨絨的晶體有各種各樣的棱角。屋檐,有了一層冰糕般的積雪切面。我們看不見往日黑黑的屋頂,屋頂成了雪的原野。雪把屋頂還原成原野。屋頂上淡淡炊煙,已無法辨識。鴉雀落在屋頂上,如白紙上的墨點。過了兩日,南風送來和暖,雪慢慢融化。先是露出飛檐角,如羚羊角,屋脊也露出來了,屋檐開始滴滴答答,雪水不緊不慢地落下來,秒針一樣的頻率。上部的屋頂露了出來,夜又封凍了。屋檐無滴水聲,長了銼刀一樣的冰凌。鳥已無處覓食,烏壓壓地聚集在瓦屋頂上,吃凍死的蟲,風吹來的草籽。瓦壟露了出來,一片屋頂,半黑半白,似乎每片屋頂下,居住的人,都是隱者,藏于南山,聽雪消融,煮茶圍爐。有雪的屋頂,給鄉(xiāng)野澄明格物的境界。

事實上,我一直覺得,瓦屋頂不僅僅是屋舍的遮蔽部分,也是敞開的延伸。在霜降之后的深秋,屋頂上擺滿了笸籮,笸籮上,曬著紅辣椒,曬著黃豆,曬著南瓜圈,曬著冬瓜圈,也曬著豆醬、南瓜粿、豆豉,還曬著紅薯片、葛粉、山楂。瓦屋頂敞開了家中婦人做干糧菜的全部技藝,和家中男人的辛勤勞作。土甕中深藏的種子,在屋頂上,被時間和汗水催化,和我們的血肉完全融合。屋頂在略顯冷澀的陽光下,給了我們絢爛的美學:質(zhì)樸的,原色的,來自土層深處的,從來就伴隨我們一生。瓦屋頂,是父性和母性合為一體的教堂。他們在這里,永不分離。每年的這一季,都是生活中美好的重逢。

雨落瓦屋頂,許是思春的韻腳。在寒意料峭的初春,雨抱著雨的影子,從遠處的山梁飄斜而來。雨像一個醉酒的人,歪著步子,一腳重一腳輕,踩著瓦。沙沙沙,天空把傾瀉下來的雨聲,搬到了瓦屋頂上。年少貪玩,暴雨已至,便想著河溝上漲,魚和泥鰍要躲到草叢孵卵了,我們光著腳,拿著畚箕,去捉魚。瓦壟奔瀉著雨水,飛濺在石頭臺階上,飛濺在尚未發(fā)青的狗尾巴草上。屋檐成了瀑布,形成一道雨簾。不幾日,麥苗蔥蔥蘢蘢,桃花綰起了花鬢。秋雨則不一樣,纏纏綿綿,細細密密,像母親縫補衣裳的針腳。瓦屋頂濕漉漉,檐角結了白白的水珠,滴下來。一滴比一滴更快,相互追隨著,啪啦啦,成了一條檐水線珠。秋雨和一場慢性病相似,來去都如抽絲。瓦壟里的雨水,也是羸弱的,潺潺如咳嗽。在這樣的檐雨中,送別,會是肝腸寸斷。一個歸鄉(xiāng)人,望一望秋雨之中的瓦屋頂,也會是熱淚盈眶。他經(jīng)年未歸,突然從千里之外,輾轉(zhuǎn)多日,來到村口,秋雨中,瓦屋頂靜靜地肅穆在淡淡霧靄之下,油桐凋落下破爛的黃葉,草又一年枯黃,他癡癡地站在村口,不敢貿(mào)然進那條逼仄的巷子,黑色的屋頂像一頂頂舊年的草帽,變形的炊煙有些許的陌生,他會突然流下淚水。

很多人有過這樣的時刻,有過這樣的送別,也有過這樣的歸鄉(xiāng)。人也是在無數(shù)次地,走出屋檐,回到屋檐。

我父親年輕時,在上饒市讀書,沒有車,半個月來回一次,全靠走路。早上從學校出門,走一百多里路,翻山涉水,到了家里,已是晚上。路上沒東西吃,空腹,還舍不得穿鞋子,打赤腳,鞋子放在書包里。餓得受不了,他扒別人的紅薯地,掏紅薯吃。過了馬蹄嶺,可以看見饒北河對岸的村舍了,河邊連片的屋頂映在眼前,他便會不可控制地激動。我表哥老四,當兵四年,參加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復員回家,他站在村邊木橋上,看見我外婆在屋檐下剝豆子,他嚎啕大哭。對于一個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一片熟悉的屋檐,便是他思念的全部。

風聲也來自瓦縫。風從蔥油的田疇,漫溢而來,如細細的水波浪,漫過了屋頂。風從瓦縫,呼呼灌下來,掀動了瓦片,瓦片與瓦片,相互磕碰,發(fā)出當當當?shù)穆曧?。風摩擦著瓦,摩擦著瓦椽,嗚嗚地叫。春天,聽到風穿瓦縫的聲音,便知道梨花明天會白雪滿枝了。如是秋天,也能判斷,明早的白霜會厚了幾重。風來來回回,在瓦縫穿梭,形成聲音的回流。這樣的風聲,讓一個中年人悲愴。

瓦屋頂,與瓦屋頂,交錯相連,便有了小巷。小巷與小巷相接,便有了村莊。人在瓦屋頂下,吃飯,睡覺,生兒育女。人走出瓦屋頂,走向田疇,走向山梁,種菜插秧砍柴伐木,去河里捕魚,去深山燒炭。

人都是在街道上走散的,也都是在瓦屋頂下相聚的。

但相別總是多于相聚。人的一生,在瓦屋頂下的時間太短。

每年年關,我要張羅兩次飯。一次是請表兄弟,一次是請發(fā)小。表兄弟十來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在外做生意,沒有一個在老家。年關不見,又要來年再見。而來年,是誰都說不清楚的事。表兄弟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談談世道,會有很多感懷。到了我這個年齡,不是一年長一年,而是一年老一年。我大表哥生活困苦,獨身一人,表嫂十幾年前跟別人跑了,兒子三十出頭,還沒結婚。大表哥懶散,屋子破敗了,也不翻修,借住到別人老屋了。表侄子正月初一來我家里,我還在睡,他對我說:“我爸要把老屋賣了,想著法子變錢?!北碇蹲佣枷肟蘖?。我說,哪有這么回事,我去找你爸。我和我爸一起去。我對表哥說,房子你不能賣,你沒有錢給孩子,屋頂還是要留一塊,可以遮風擋雨,屋頂都沒了,那就什么也沒了。表哥說,沒有賣,沒有賣。我說,沒有賣就好,這是你父親留下的祖屋,你無權單獨處置,你有子有女,子女不簽字,誰也不敢買。我又到他老屋走走,看見墻體漏水了,部分屋頂坍塌了,緊鎖的門已經(jīng)霉爛。我姑姑才走了幾年,說不出的悲楚。小時候,父親懲罰我,不讓我吃飯,我就偷偷從屋后的山邊小路,到姑姑家里吃。姑姑還煎兩個荷包蛋,給我下飯。

現(xiàn)在,瓦屋頂也消失得差不多了。留下來的瓦屋頂,里面都無人居住。雨聲還在,冬雪還會來。檐雨曼妙的韻律,我們聽不到了。瓦縫里的風聲,嗚嗚嗚,成為遠去的哨聲。瓦壟,是歲月的河床,帶來的洪荒之流,被饒北河帶走。我生活過的地方,那么陌生。我?guī)状螌ξ夷赣H說,我要找一塊地,再建一棟房子,在溪澗邊,修一個四合院,蓋瓦房,種上柚子樹、橘子樹、棗樹,墻垣邊上,種野薔薇和忍冬花,還要種一片桂竹,屋子里有四角方天井,天井鋪鵝卵石,院子里引入山泉水,筑一個魚池,魚池里有荷花。我母親說,你做這個房子干什么用呢?我說,住呀。母親說,誰住呢?我說,我住呀,驄驄安安住呀。母親說,你一年能住幾天呢?我說,現(xiàn)在不知道,以后會知道。我母親笑了。母親又說,有人住的房子,才是房子。瓦屋多好,透風,冬暖夏涼。我多想有一片瓦屋。

我知道我會有的,外加三畝菜地。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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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美叫悲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教學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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