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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貧、新自由主義與幸福
——黔東南H縣兩個少數(shù)民族貧困家庭的民族志案例分析*

2018-08-08 10:59:58
生態(tài)經濟評論 2018年1期
關鍵詞:戶主貧困家庭自由主義

卯 丹

內容提要:新自由主義是形塑當下世界經濟與社會秩序的最重要驅動力,其深刻地改變著人類的一切生活形態(tài)。本文以黔東南H縣兩個少數(shù)民族貧困家庭的民族志案例,從新自由主義宏大背景下的政府和市場對貧困者產業(yè)扶貧項目的 “幸福承諾”及其失敗對貧困家庭造成的苦難與影響,以及少數(shù)民族貧困家庭的務工遭遇和現(xiàn)狀,指出這類經濟、權力與不平等的狀況是人類學必須面對的 “黑暗面”。在解釋造成貧困原因的諸因素時,也須明了新自由主義中在宏大層面間接且更隱蔽和滲透性的影響。人類學在這場 “黑暗斗爭”中能夠倡導的,或許是一種對 “福祉”的關注,以及 “抗爭”“行動”的訴求。

一 導 言

盡管一些學者認為 “貧困者”乃是一種發(fā)展觀念下由國際開發(fā)組織與各類政府參與建構的強勢話語的產物①Escobar Arturo,Encountering Development: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Third World,State of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且當下中國國家政策導向的反貧困行動里,量化為經濟指數(shù)等技術方式的 “發(fā)展觀”,仍是評估反貧困效果的一個最重要的參考體系,甚至已經通過技術手段逐一量化為精確的數(shù)據(jù)指標體系①陸康強:《貧困指數(shù):構造與再造》,《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4期;王雨磊:《數(shù)字下鄉(xiāng):農村精準扶貧中的技術治理》,《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6期。,并由各省逐級分解相關指標,以作為各級黨委政府施政方略中的重要舉措和政績評估參考。但是,人們對形塑這種發(fā)展觀念的根本驅動力及其造成的后果的認知與評估,并不十分清晰。而造成此一驅動力的最重要原因,或許就是新自由主義社會經濟秩序的濫觴。而對新自由主義的理解,或許以大衛(wèi)·哈維 (David Harvey)最為精辟,他認為新自由主義是 “一種政治經濟實踐,即認為通過在一個制度框架內——此制度框架的特點是穩(wěn)固的個人財產權、自由市場、自由貿易——釋放個體企業(yè)的自由和技能,能夠最大程度地促進人的幸福。國家的角色是創(chuàng)造并維持一種適合此類實踐的制度框架”。②[美]大衛(wèi)·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王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近年來,新自由主義也漸成人類學界的興趣點,這特別體現(xiàn)在人類學家施堅雅 (Sherry Ortner)關于新自由主義 (2011)和 “黑暗人類學”(Dark anthropology)(2016a)及其相關回應文章中 (Appadurai 2016;Graeber 2016;Greenhouse 2016;Lambek 2016;Laidlaw 2016;Rutherford 2016;Ortner 2016b)。③Appadurai,Arjun,Moods Wings in the:Anthropology of the Emerging Future,Hau:Journal of Ethnographic Theory,6(2),2016.此外,涉足經濟學與人類學的大衛(wèi)·哈維對新自由主義的歷史與現(xiàn)實做了深刻的敘述與分析 (2010),而施堅雅極為欣賞的娜奧米·克萊恩 (Naomi Klein)的著作 《休克主義:災難資本主義的興起》(The Shock Doctrine: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詳細描繪了數(shù)十年來全球興起的以私人財團與政治勢力結盟,以新自由主義為思想旗幟,利用戰(zhàn)爭、政變,乃至自然災害造成的休克狀態(tài),實施激進徹底的自由市場與私有政策,致人民于悲慘境地,她稱之為 “災難資本主義”。④[美]娜奧米·克萊恩:《休克主義:災難資本主義的興起》,吳國卿、王柏鴻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這些論述,都從各自關注的層面,拓寬了人們理解新自由主義形塑當下經濟與社會文化秩序的諸重要面向。

新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歷史淵源和深刻形塑力的最好概略性敘述,可能是汪暉的杰出論文 《“新自由主義”的歷史根源及其批判:再論當代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問題》①汪暉:《“新自由主義”的歷史根源及其批判:再論當代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與現(xiàn)代性》,《臺灣社會研究季刊》2001年第42期。與大衛(wèi)·哈維的著作 《新自由主義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的第五章 《“有中國特色的”新自由主義》。②[美]大衛(wèi)·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王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24—158頁。盡管分析的脈絡略有差異,但上述兩文都指出當下中國的新自由主義具有隱蔽性和滲透性,對中國經濟和社會文化秩序具有強大的形塑能力,且這種形塑能力通過市場和政府扶貧行動中的金融及項目等資本形式,對各扶貧區(qū)域的貧困者產生著間接但強大的影響。

要真正理解新自由主義對貧困及其 “貧困者”的影響的微觀面向,較為重要的參照系是對貧困家庭做最直接的分析,以具象地呈現(xiàn)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之所以選擇貧困家庭做案例分析,主要是受著名人類學家劉易士研究貧困的著作 《貧窮文化:墨西哥五個家庭一日生活的實錄》③[美]奧斯卡·劉易士:《貧窮文化:墨西哥五個家庭一日生活的實錄》,邱延亮譯,巨流圖書公司2004年版。和《桑切斯的孩子們:一個墨西哥家庭的自傳》④[美]奧斯卡·劉易斯:《桑切斯的孩子們:一個墨西哥家庭的自傳》,李雪順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的啟示,盡管我并不贊同作者的 “貧困的文化”觀點,但從家庭的角度觀察貧困,是他在學界的獨特貢獻。

要了解家庭貧困的具體情況,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 (通常亦是被扶貧區(qū)域),需考量各少數(shù)民族的特性及其受新自由主義影響的程度。為了達到此目的,我選取了位于黔東南州中部人口20余萬的H縣作為背景地。作為民族地區(qū)的H縣,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較為集中的區(qū)域,其2016年生產總值達到41.5億元,年均增長15.6%,人均 GDP年均增長16.42%,達到2.3萬元,其產業(yè)結構的三次產業(yè)比重由2011年30.5∶16.3∶53.2調整為2016年的22.2∶18.8∶59,由傳統(tǒng)農業(yè)為主導的產業(yè)結構向以新型工貿業(yè)為主導的產業(yè)結構轉變,近年的扶貧舉措多以產業(yè)項目為主,特別是大量經濟作物的種植將自身裹入市場化的大環(huán)境里。無疑地,H縣的經濟結構和國家扶貧的產業(yè)化形式,都較為深入地卷入了市場的體系中,接受自由競爭的法則與資本的支配中。

<1),且各件產品是否為不合格品相互獨立.

這篇文章里,筆者選取了黔東南H縣兩個不同鄉(xiāng)鎮(zhèn)兩個村寨的兩個少數(shù)民族貧困家庭①本文的貧困家庭,主要是指政府部門通過一系列經濟數(shù)據(jù)等的指標體系的錄入計算出相應結果,以及其他熟悉內情村民的評判,綜合判斷村民是否能享受相關扶貧政策益處的 “貧困戶”。做個案分析,他們分別位于即GD鎮(zhèn)的A村B家戶苗族貧困家庭、NJ鄉(xiāng)的W村T家戶侗族貧困家庭,希望能夠通過他們的生活現(xiàn)狀的苦難,市場的資本支配對他們的間接影響與其承諾的幸?;孟?,來呈現(xiàn) “貧困”及新自由主義對他們到底意味著什么,然后顯現(xiàn)他們對此現(xiàn)狀做出的掙扎。這兩個貧困家庭的相關資料都是通過深度訪談獲得的,為保護報道人隱私,通篇以字母替代其姓名,再次感謝相關報道人能夠與筆者分享他們及其家庭成員的生命經歷和故事,這對筆者來說是一種特別的感動和力量。由于學力有限,不當之處敬請各方家不吝指正。

二 產業(yè)項目、市場和幸福承諾:A村B貧困家庭情況及分析

2016年伊始,黔省為完成2020年全面脫貧奔小康的政治任務和業(yè)績承諾,將產業(yè)扶貧和易地扶貧搬遷作為該省最重要的兩項扶貧手段。特別是產業(yè)扶貧,在黔省諸縣,無論其實際情況能否有效的對接市場,都上馬各類產業(yè)扶貧項目,并鼓勵各承接產業(yè)扶貧項目的鄉(xiāng)村及農戶形成合作社,且將產業(yè)項目的資源向村中有發(fā)展能力的集中,希望通過對 “大戶”或 “能人”的輔助,使之具有市場開拓與對接本領,讓其 “帶動”村中的貧困戶,擺脫貧困,共同富裕。但較為遺憾的事實是,盡管各種產業(yè)扶貧資源集中涌向鄉(xiāng)村,可產業(yè)項目投入后,由于技術、專業(yè)性及市場等因素,扶貧產業(yè)并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反而將較為之前裹入市場不深入的鄉(xiāng)村卷進自由競爭的經濟旋渦里,加速了倡導自由市場和自由競爭的新自由主義對黔省鄉(xiāng)村的滲透和支配,這是一個扶貧計劃之外的結果。而B家庭就是在這樣大背景里掙扎的貧困戶。

B戶是GD鎮(zhèn)A村的一個苗族貧困家庭。GD鎮(zhèn)位于H縣的東部,全鎮(zhèn)以山區(qū)地形為主,國土面積136平方公里,轄31個村,4個社區(qū),159個村民小組,11500余戶,44000余人,其中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94%,以苗族為多。該鎮(zhèn)是農業(yè)大鎮(zhèn),主要農作物和經濟作物為水稻、花生、辣椒、土豆、麥子、玉米、油菜等。近年引入經濟作物金秋梨獲得成功,產量和銷路在縣級區(qū)域內較不錯。當下全鎮(zhèn)貧困戶有1268戶5110人,涉及全鎮(zhèn)31個村。據(jù)J縣扶貧辦統(tǒng)計,GD鎮(zhèn)共發(fā)展林、藥、牧、游產業(yè)4個,覆蓋31個村293戶1180人;易地扶貧搬遷共160戶650人;民政低保保障兜底712戶2831人;醫(yī)療救助共覆蓋31個村共139戶173人;財政金融扶貧共計5億元,覆蓋全鎮(zhèn)的31個村1268戶5110人。此外,全鎮(zhèn)黨建扶貧共計178名干部,覆蓋所有村和貧困戶。A村是GD鎮(zhèn)典型的貧困村,位于半山腰,全寨皆是苗族,以種植玉米和稻米為主,近年來開始種植金秋梨和 “養(yǎng)土雞”的貧困項目。據(jù)2016年戶籍冊記錄和我在田野調查期間整理的家戶調查資料顯示,A村共有村民109戶,戶籍記錄人口437人,實際人口414人,其中男性201人,占48.7%;女性213人,占51.3%。該村貧困戶46戶,約占總戶數(shù)的42%;貧困人口136人,約占總人口的31%,村委會總結該村最大的致貧原因是 “缺資金”。外出務工人員158人,男86人,約占54%;女72人,約占46%;務工地點主要集中在東南沿海一帶,特別是廣東、福建和浙江。

在A村調查時,該村村干部和貧困戶反映最多 (或是 “怨聲載道”也不為過)的是政府扶持的 “土雞”項目。村民們認為該項目是政府強行施加給村中貧困戶的,不是貧困戶根據(jù)自身實際情況心儀的項目,所以貧困戶普遍認為他們只是幫政府養(yǎng)雞,而非自己的致富選擇。且很多養(yǎng)雞的貧困戶已經在養(yǎng)雞的項目中投入了較多的糧食和勞力,對資金和物質本就匱乏的他們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鑒于 “土雞”項目的突出性,我選擇了A村的貧困戶B家庭作為我的深度訪談對象,以了解他們家庭的具體情況,特別是 “土雞”項目對這個家庭的影響。之所以選擇B家庭作為分析案例,最大的理由是因為這個家庭的戶主YWS。在我對該村寨情況的訪談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的普通話表達較為流利,且對 “土雞”項目有極強的 “一吐為快”的表達欲,同時其也是留在村寨中為數(shù)不多的中年男子,也是缺資金致貧,故綜合觀之是較為典型的貧困戶。

在A村調查時,正值雨季,天氣時而陰沉,時而明朗。我坐在B戶木質的矮房前,與戶主YWS聊著他和他的家庭,他養(yǎng)雞的遭遇,以及養(yǎng)雞項目當下帶給他的苦難。戶主YWS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身著舊舊的迷彩裝,一雙綠色膠鞋,抽著煙的雙目在昏暗的天氣里,讓人心里產生一種莫名的苦悶和黯然。B家戶是一個典型的擴展家庭,由一對已婚夫婦及其子組成的核心家庭,以及父母與其未婚的妹妹居住在一起,如A村B家戶系譜圖所示。

A村B家戶 (苗族)系譜圖

戶主YWS 48歲,1968年出生,初中畢業(yè),其妻ZQL 49歲,1967年出生,小學畢業(yè),鄰村C村嫁來的,生育有一子一女。長者為子YYM,今年25歲,1991年出生,大專畢業(yè) (貴陽交通職業(yè)技術學院),其妻子是LLF,23歲,1993年出生,J縣城嫁入的,兩人育有一子YJQ,剛好1周歲,夫妻兩人及幼子都居住在縣城。另戶主YWS還有一個1994年出生的女兒YYH,今年22歲,高中畢業(yè)。B戶以種植玉米和稻米為主,全家僅有3畝旱地,0.5畝田地。當下3畝多的土地全部種玉米,玉米粒每年能收1500余斤,最多的時候,2000斤,稻米能收100多斤稻谷。

B戶的戶主YWS和ZQL兩人現(xiàn)主要的生計來源是在家務農和養(yǎng)殖土雞,長子YYM和其妻LLF都在縣城的電子產品商店務工,月薪是1200元底薪加提成,兩人每月人均收入在1800—2000元之間,除去房租、日常用度和育嬰費用后,幾乎沒有什么剩余,他們選擇在縣城務工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上過大專的長子不能在家務農,那樣會被村人譏笑的,這對他們家庭來說是不可能接受的局面。對于這種現(xiàn)狀,其長子極為無奈,盡管有大專學歷的他數(shù)次參加縣里召開的相關公職人員考試,但縣里逐年對招考學歷的限制,越來越將名額開放給本科學歷的畢業(yè)生,所以機會越來越渺茫,也越來越灰心。當下的一個愿望是待幼子長大一些后外出務工,以賺取更多的收入貼補家用。

戶主的女兒YYH現(xiàn)在福建的鞋廠務工,月薪是1200元底薪加出勤工資,通常能夠拿到月均2000元左右,由于工廠包吃、住,所以其開銷主要是日常用品、衣服和電子產品,一般年底約有5000—8000元左右的存款,但這些錢她都會存起來給自己做嫁妝錢,不會交給父母,因為她知道父母沒有相應的經濟能力給她準備豐厚的嫁妝,所以只能自己早做打算。

因此,B戶的家庭收入按當?shù)厝说挠嬎惴绞街魇菓糁鞣驄D的務農所得,盡管其長子兒媳也有微薄收入,但只夠其最低日常開銷,無法擠出收入的部分給父親貼補家用,而女兒是要嫁人的,最后是 “外人”,所以自己家的純收入只能計算戶主夫婦的收入,一般在3000元左右。鑒于此,B戶被識別為 “缺資金”的貧困戶。2015年末,相關部門召集全體貧困戶開會號召 “養(yǎng)雞脫貧”,承諾為貧困戶們配置養(yǎng)雞技術員提供技術指導,并由相關公司來收購雞蛋和成品雞,并承諾雞苗長大后,按照雞蛋2元/枚、成品雞20元/市斤收購,希望他們能夠通過養(yǎng)殖 “土雞”獲得經濟收益,擺脫貧困,早日過上幸福的 “小康”生活。但這些獲得的條件是,貧困戶需要自己解決飼料和預防雞瘟的藥品花銷。之后,相關部門給B戶送來220只雞苗,他們自己買了一包顆粒飼料和預防雞瘟的藥,藥是提供雞苗的公司配的,藥花了100余元,加上飼料共花了270余元。220只雞苗,存活了130只,其中母雞有60只,公雞70只。沒有存活的原因是發(fā)放雞苗時是冬天,天太冷了,雖然用了保溫燈,但很多雞苗都拉肚子死了。

養(yǎng)雞苗對B戶來說是一筆不菲的開銷。雞苗小的時候主要喂飼料,兩個月以后就喂玉米面,之后喂玉米顆粒,然后喂玉米粒和飼料。雞苗小的時候兩個月用了4包飼料,一個月2包還是混著玉米顆粒喂的,玉米每月約要50斤,所以買了將近10000斤玉米喂雞。至今為止6個月,花銷在純粹喂雞上的各類費用,加上電費、做雞棚的費用、防止雞逃竄的網,以及電費和日常用品等共計約有8500元。而B戶的60只母雞至今只撿了100多粒雞蛋,沒有賣出,大部分成品雞也沒有賣出。于是,他們今年的收入是一場賭博,賭的是能不能將雞與雞蛋順利賣出,然后獲得經濟收益。當下的B戶的情況是,之前還能夠靠務農賣糧食及養(yǎng)殖雞、鴨、豬并出售獲得一點收入,現(xiàn)在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來養(yǎng)殖土雞了,且將糧食都喂雞了。但現(xiàn)在糟糕的情況是,雞賣不出去,沒有其他收入,情況更糟糕了。

在聊到未來時,B家庭戶主YWS無奈且堅毅地說,“我現(xiàn)在只希望把政府的雞趕緊賣出去,我只希望過好日子,憑我自己的能力,而不是現(xiàn)在這種苦日子”。這就是我了解到的B貧困戶當下的狀況。顯然,這是一個被扶貧項目 “綁架”而陷入一場具有風險的市場游戲中的家庭案例,他們在強大的政策和倡導自由競爭的新自由主義推力面前,顯得如此被動而無力,單純而良好的致富愿望,被 “草草上馬”的扶貧項目引入殘酷的市場規(guī)則里,舉步維艱,甚至陷入生活的苦難泥沼里。

三 全球化、務工與脫貧:W村T貧困家庭情況及分析

近年來,位于西部的黔省GDP增速維持在10%以上,且一直在全國的增速中位居前三,這種全省經濟力的提升對鄉(xiāng)村的經濟狀況有較為顯著的改善,如各地鄉(xiāng)村的新房建造量的增加、家具電器等生活物資的廣泛應用等,以及扶貧資源對鄉(xiāng)村水、路等基礎設施的投入,都是扶貧效果的正面體現(xiàn)。但不得不面對的一個情況是當下許多鄉(xiāng)村的長效脫貧,更多靠村中青壯年的外出務工,在市場能力更為活躍、全球化程度更為深入的廣州、福建、浙江等東南諸省,在鞋廠、零件廠等低端工廠尋找工作機會,以賺取不穩(wěn)定的日薪或月薪。由于工作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這些務工者不得不隨時背上行囊,跟隨工作機會往返于各類工廠之間,一旦他們失去務工機會,就會失去收入來源,成為 “貧困者”,這是西部鄉(xiāng)村農民的生活常態(tài)之一。而T戶就是這樣背景中一個家庭。

T戶是NJ鎮(zhèn)W村的一個侗族貧困家庭。NJ鎮(zhèn)位于H縣的東部,全鎮(zhèn)國土面積168.2平方公里,地貌特征是典型的山地,山高、坡陡、溝深,相對交通不便。NJ鎮(zhèn)下轄30個村和1個居委會,居住著苗、侗、水、漢等民族,人口約22000人,全鎮(zhèn)耕地面積13000余畝,田地10000余畝,土地2500余畝,人均占有耕地約0.6畝。該鎮(zhèn)因自然環(huán)境優(yōu)勢,主要發(fā)展水產養(yǎng)殖業(yè),年產量在數(shù)百萬公斤,銷路較好。當下全鎮(zhèn)貧困戶有1652戶6672人,涉及全鄉(xiāng)31個村。據(jù)H縣扶貧辦統(tǒng)計,NJ鎮(zhèn)共發(fā)展林、藥、牧、漁產業(yè)4個,覆蓋31個村695戶2800人;易地扶貧搬遷共376戶1515人;民政低保保障兜底320戶1276人;醫(yī)療救助共覆蓋31個村共152戶193人;財政金融扶貧共計5億元,覆蓋全鎮(zhèn)的31個村1652戶6672人。此外,全鄉(xiāng)黨建扶貧共計182名干部,覆蓋所有村和貧困戶。據(jù)2016年戶籍冊記錄和我在田野期調查間整理的家戶調查資料顯示,W村共有村民220戶,戶籍記錄人口900人,實際居住人口850人。戶籍人口中,男性430人,占47.8%,女性470人,占52.2%。該村貧困戶96戶,占總戶數(shù)的43.6%,貧困人口293人,約占總人口的32.5%,村委會總結該村最大的致貧原因是 “缺資金”和 “缺勞力”。外出務工人員468人,占總人數(shù)的52%,其中男286人,約占61%,女182人,約占39%,務工地點主要集中在東南諸省,特別是廣東、福建和浙江。由于村里勞力多出去務工,所以村中的土地有不少拋荒的現(xiàn)象。

在W村,我選擇了T戶的戶主BQT,他是一個瘦瘦的青年男子,身著黑色體桖,藍色夾克外套,牛仔褲,一雙耐克鞋,一看就知道他在外面的世界闖蕩過?,F(xiàn)在的T戶是一個典型的核心家庭,由一對已婚夫婦及其子組成,如W村T戶 (侗族)系譜圖所示。

W村T戶 (侗族)系譜圖

戶主BQT27歲,1989年出生,初中畢業(yè);其父親BWG,62歲,1954年出生,小學輟學;母親YGH,60歲,1956年生,未上過學,是鄰村D村嫁來的。戶主BQT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大哥ZYG患病2015年才去世,其妻BXB在ZYG在世時便已經離婚,失去他是這個家庭最深的痛。二哥ZAB,32歲,7年前入贅鄰村E村,與妻子LCD育有一子ZFF,隨男方姓。兩個姐姐ZXX和ZXX都已經嫁出數(shù)年,分別嫁在鄰村和鄰縣。T家庭主要以種植玉米和稻米為主,全家僅有3畝多土地,田共有2畝。由于戶主的父母兩人年齡漸大,沒辦法把全部的土地種完,所以拋荒了一部分。當下3畝多的土地只有1畝左右用來種玉米,玉米粒每年能收500余斤,2畝田自己家種了1畝,另1畝送村人種,每年能收800多斤稻谷。

戶主BQT的父親BWG和母親YGH兩人現(xiàn)主要在家務農和養(yǎng)殖,每年約有3000左右的收入。戶主BQT每年在廣東、福建等地的服裝廠、電子工廠等地方務工,運氣好干得長久的時候,除去生活開銷,每年可以有8000元左右剩余帶回家;運氣不好的時候,回家就沒有錢了。典型的T家庭能不能被視為貧困,其情況與戶主BQT的務工狀況直接相關。為更好了解其務工的具體情況,我與他細細地回味了他16歲時就開始的他鄉(xiāng)務工之旅。

BQT18歲起就和同鄉(xiāng)的小伙伴們開始在東莞打工,由于漢話 (普通話)講得不好,許多機器也不懂,很難找到工作,曾經四五年都沒有給家里帶回一分錢。東莞打工是做零工,主要做玩具、電子、五金等,還有移印、開塑料機,有時候也做倉庫管理員。一天最多能賺100元左右,2004—2006年的時候,每月工資1000—1250元左右。到了2007年,當時先去的玩具廠,后來又去手袋廠的包裝部每月800元左右,包吃、住,干了6個月,過年回家后就放棄那份工作了。2008年去的廣東省中山市的工地干活,每月給600元。工地只包住不包吃,所以每月要花60元左右來解決吃的問題。工地的活干完后,不一定找到新工作,要歇一段時間才會找到新工作。2008年一年到頭才賺到1700元回家。2009年去了福建漳州,在市郊的山上干工地活,每月700元左右,干了8個月,對方包吃,住的地方是他們在山上建的。那時候,他一個月都花不到30元錢,主要是買糖吃,因為還小,每月都買糖吃,多的時候要花100多元。那時候買衣服大概會花300元錢左右,那年帶了8000元錢回家,是最多的一次,因為回家的車費老板包了。2010年的時候又去東莞,還是做零工,每天能賺40元的日薪,零工的日薪一天一發(fā),每日上班的話有1200元/月,如果不每天上班的話有1000元左右。那時吃飯每餐要5—6元,一天至少10元,一個月下來餐費大概要350元左右。住的地方大概有8平方米,6個上下鋪,12個人,每個人50元/月。通常桌子擺不了,行李放地下。BQT羞澀地笑著說,那時候東莞的 “小姑娘”①“小姑娘”:是對同在東莞打工的年輕女孩的昵稱。很 “好找”②“好找”:好交往,且容易成為暫時的性伴侶。。每個月大家都要去 “找小姑娘”,小伙伴們輪流付賬請客吃喝玩樂,通常要存3個月左右的工錢才可以一起去,每次付賬的人要花2000元左右,有時候每個月去2—5次。過生日的時候花銷最大,通常要6000—7000元左右。每次大家男女一起15個人左右在一起喝酒唱歌,“小姑娘”都是朋友,或是朋友的老鄉(xiāng)。大家都很少交女朋友,只是 “玩玩”而已。

2011年至2013年,因為BQT的家里出了一些狀況——父母生病了,沒辦法干農活,只能在家 “休息”,只是種種地,賺不到錢,每年年底最多2000元左右,一年到頭其實還不如去外面打工一個月。2014年,他由村里的小伙伴引薦去了深圳,在電子廠做手機配件。當時每月能夠賺到2500元左右,包吃包住。每月的錢差不多都花在買衣服、吃飯和玩上面,因為找到女朋友了。女朋友也是打工的,河南人。每年他們花在對方身上大概有3000元左右,相互給對方買衣服,相互請客吃飯等。那年過年回家的時候還剩600元錢,因為沒有干滿一年,所以工廠不包回家車費。這一年,BQT花1500元買了部手機。

這次回到家后,BQT一直到年底都沒有出去打工,因為哥哥的去世對這個家庭的打擊太大了,家里失去了最主要的勞動力,對他而言,他不得不擔起家庭的重任。用他的話說,不外出務工,是 “休息”而已。至于他曾經交往的女朋友,自回家后,聯(lián)系便漸漸少了,他對此的態(tài)度是“無所謂,反正我也不虧、她也不虧”。

2015年底,BQT終于無法忍受 “外面精彩世界”的誘惑,告別父母與村里的小伙伴去了東莞尋找工作機會。遺憾的是,這一次他沒有幸運女神的眷顧,東莞在大規(guī)模的 “掃黃”行動和世界經濟不景氣的背景下,難覓工作機會,所以他不得不默默地坐上回程的列車。他說,父親希望他好好打工賺錢,該娶個媳婦了。但當下農村的娶妻成本已經變得較高了,前提是得有新樓房,而建一所新樓房的造價至少也要10萬元以上,這對從沒有在外面干過一整年穩(wěn)定工作且年底只能夠剩下數(shù)千元錢的BQT來說,是一個遠不可及的目標。在談到未來時,我從BQT的眼神里看到了迷茫甚至恐懼,而他才27歲。

W村T戶的案例,在當下的H縣甚至西部農村都較為典型。外出務工是曾經以及當下的H縣農民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但能夠獲得穩(wěn)定工作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仍然像 “候鳥”一樣不斷流動在中國的大地上。而他們的機遇與成敗,深深地影響著眾多家庭的 “貧困識別”,也決定著他們生活的質量與幸福的體驗。而決定他們命運的,除了獲得工作的能力與運氣,還有給予他們工作機會的工廠的市場競爭力,而決定這個市場競爭力的,是殘酷無情的新自由主義競爭原則。

四 結 語

就在我夜以繼日地寫作這篇論文時,H縣的 “扶貧雞”產業(yè),以《當今 “扶貧雞”如今成了 “滯銷雞”》為題,成為新聞熱點上了中央電視臺13頻道的 《東方時空》,給當下所有扶貧工作中的行業(yè)扶貧亮起了“警示燈”。行業(yè)扶貧項目的落地最終需要依靠鄉(xiāng)鎮(zhèn)及村來完成,而在落地機制上,存在著行業(yè)特征與扶貧的內在要求在制度上難以契合的問題。村寨有無勞動力,農戶能否接受,市場是否有效,項目驗收是否合理等都存在著缺陷,這嚴重制約了行業(yè)扶貧項目效益的發(fā)揮。①孫兆霞、張建、曾蕓、王春光等:《黨建扶貧30年:基于貴州省X縣黨建扶貧體制機制的調查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153—178頁。形式上項目對農戶的幫扶力度越來越大,但農戶陷入到高成本高投入、市場服務和技術服務極差、風險巨大的 “旋渦”之中。通常項目實施驗收完成后,依然服務薄弱,項目的實施有時不但沒有帶來農戶的經濟收入增長,反而因此投入更多的資金,進一步加深了貧困的程度。遺憾的是,各種項目國家扶貧政策行動的聚焦點都是項目程序層面,特別是具體執(zhí)行者有沒有很好的承接和落實,但這僅僅是需要關注的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一個面向還應該是影響項目效果的宏大層面,即決定項目成敗的自由市場的資本支配力量。自由競爭、自由市場的新自由主義規(guī)則是一個殘酷的競爭場,弱勢、被動且毫無市場競爭力的貧困區(qū)域的貧困者,盡管有政府及其項目合作者的“承諾”,但這種承諾毫無保障,在自由競爭的市場環(huán)境中并無任何優(yōu)勢,只會在 “弱肉強食”的競爭中被吞噬,這也許就是斯科特 (Scott)所謂“隱匿的文本”形態(tài)。①Scott James C.,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Hidden Transcripts,New Editi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2.A村B家戶的案例就是相關影響結果的體現(xiàn)。

同樣重要的是,在新自由主義思維具有隱蔽性的市場環(huán)境里,持續(xù)的經濟發(fā)展需求和地域的活力不僅加快人們收入及階層的不平等,也加速了務工人口的流動,更快速地形塑著鄉(xiāng)村的社會文化轉型。盡管當下農村仍然是家庭單位的生產方式,但土地等生產資源已經被割裂為細碎的狀態(tài),勞力的流動造成了村莊的空殼化,這些都對行業(yè)部門的項目在村莊中的落地產生直接影響,也對反貧困的效果造成困難。而少數(shù)民族區(qū)域的貧困者在區(qū)域性的經濟自由競爭中本就處于弱勢,加之作為重要生產要素的人口的大量外流,更增加了區(qū)域性自由競爭的不利局面。這種局面反過來限制并塑造了區(qū)域性經濟和社會不均衡,甚至是不平等。這種不均衡和不平等反之影響著區(qū)域的各種社會政策和公共基礎的投入,特別是教育的不平等直接再生產著階層差異。如是循環(huán),形塑出一個難以接受但確是事實的不均衡經濟社會秩序。W村T戶的案例就是這樣一個代表殘酷現(xiàn)實的個案。

在新自由主義的愿景里,“釋放個體企業(yè)的自由和技能,能夠最大程度地促進人的幸?!薄"贒as,Veena,Engaging the Life of the Other:Love and Everyday Life,in Ordinary Ethics:Anthropology,Language and Action,Edited by Michael Lambek,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10.可事實并非如此,各種權力、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現(xiàn)狀正在塑造新的權力、不平等、統(tǒng)治和剝削的局面,且這些維度以近乎絕望的主觀體驗體現(xiàn)著,本文論述的兩個少數(shù)民族貧困家庭個案亦是如此。

在面對這樣的 “黑暗轉向”時,人們將何去何從?施堅雅 (Sherry Ortner)指出人類學不能僅傾向于 “良善的人類學”(anthropologies of the good)的 “美好生活”和 “幸?!钡年P懷,還應該開辟 “批判、抗爭和行動”(critique,resistance and activism)的人類學未來。這個方向的研究中Das(2010)與Robbins(2013)對 “福祉” (well-being)的關注,布迪厄 (Bourdieu,1998)和 Graeber(2009)所倡導的 “抗爭力量”(acts of resistance)與 “直接行動”(direct action),或許是開始改變世界的一個新基礎。

面對如此殘酷的世界和現(xiàn)實,面對曾經對我傾訴生命苦樂H縣兩個少數(shù)民族貧困家庭所遭遇的苦難與掙扎,我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一類強大的聲音認為學術研究應該是價值中立取向的所謂 “客觀”結果,我從來心向往之而不至。我認為新自由主義對當下世界經濟社會秩序的強大形塑力,已經影響到一切人類生活形態(tài),讓人無處可逃,權力、不平等更是滲透到日常生活各個環(huán)節(jié),原本弱勢的貧困者更是如此。如此狀況下,人類希望和福祉不僅需要政府在社會和經濟政策的制定中更多公平和平等的考量,還需要人們在 “黑暗”中抗爭和行動的持久力,更需要寄希望于人類不可捉摸的 “善良”人性,而這些都是人類必須面對的永恒的實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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