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良駿
爸爸媽媽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jié)婚。爸爸7歲訂親時,祖父與外公兩家旗鼓相當。按舊俗,訂親后兩家互不來往,兩個孩子也從不見面。十年后要結(jié)親了,外公得知爸爸已家道中落,猶豫了。媽媽請人去爸爸讀書的中學“偷”來作文本,外公看后贊道“這后生有才氣”,讓媽媽自己決定。媽媽說:“嫁!”他們攜手走過了80年。漫長的歲月里,媽媽跟著爸爸吃苦受累倒霉,從未后悔。
那年,媽媽還是個幸福的新娘。一天清晨,鄰居駭叫:“日本兵來了!”混亂中,爸爸把媽媽藏進花園的夾墻里。媽媽叫爸爸一起躲起來,爸爸要說把墻偽裝好,還說沒人應付日本兵不行,沒有答應。鬼子用刺刀逼爸爸交出花姑娘,因為爸爸的拒絕而把他打得慘不忍睹。因為愛,爸爸舍命救了媽媽。
1960年,爸爸得了病,危在旦夕。媽媽帶著賒來、借來和從黑市買來的糕餅,搜集了家里所有的食物,肩扛手提去了大西北。爸爸除了眼珠會轉(zhuǎn),其他無一處能動。體重不滿90斤的媽媽硬是拽著、抱著、拖著爸爸,在火車硬座上挨了兩天兩夜,把爸爸帶回上海。
爸爸媽媽能以命換命,除了愛,更多的是理解。
媽媽婚后生活安逸,但一直想出去工作,苦于沒機會。上海剛解放,爸爸四處為媽媽找工作,為此,家里除了有老保姆外,還請了小保姆來照顧年幼的我們。媽媽在虹口區(qū)政府當婦女調(diào)解員,干得歡天喜地,后來才知道沒編制,也沒有工資。爸爸勸媽媽,說這是參加革命。媽媽一直干到1956年,才被正式分配去當教師。因為未入編,她非但不算離休,工齡還特別短。大家說爸爸讓媽媽吃了大虧,媽媽卻說她是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自豪還來不及,有何不合算?
1956年,爸爸離開企業(yè)去大學工作,工資減少一半。家里老小共有八口人要養(yǎng)活,但媽媽二話沒說,支持爸爸回歸書生本色。小康之家忽然拮據(jù)起來。爸爸只顧講課、著文,媽媽獨挑重擔。她的嫁妝一件件地被賣掉,從不做家務的媽媽學起了裁衣、燒飯。幾年后爸爸因詩文獲罪,有人說媽媽讓爸爸走錯了路,爸爸卻說他遂了多年的心愿,不后悔。
從爸爸去大西北起,他們對對方的稱呼改成“哎”。我起先以為是打招呼的“哎”,后來才知道是“愛”。分居的27年中,他們寫了無數(shù)信。信的開頭是“愛”,結(jié)尾是“吻你”,是真正的情書。
不管是大家庭還是兩人世界,幾十年里爸爸是甩手掌柜,樣樣依賴媽媽。近十年,媽媽日漸衰老,從不懂柴米油鹽的爸爸學會了當家。像以往一樣,他們上哪兒都牽著手,如果看不見對方,就會大聲喊:“愛!”今年媽媽臥床不起,她的眼睛時刻隨著爸爸而轉(zhuǎn)動,一分鐘都不愿離開。爸爸整天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臉,說著無盡的悄悄話。偶爾在客廳寫東西,爸爸會時不時地喊“愛”,媽媽立刻回應“愛”。
爸爸媽媽兩個人平均99歲。在爸爸的百歲壽筵上,全家聚在媽媽的床前。爸爸切蛋糕,高喊:“愛!”媽媽大聲答:“愛!”大家一起喊:“愛!愛!愛!”(摘自《新民晚報》 圖/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