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儒”志存高遠(yuǎn),只要有利于天下蒼生,在學(xué)問上不會畫地為牢。大儒之所以為大,乃因其無門戶、學(xué)派之見。
王語行:作家、中國文化研習(xí)者。生長于魯南,現(xiàn)居重慶。撰有《胡蘭成:人如亂世》《吳芳吉年譜》《閑情與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義》《李延平集》,編有中外詩選《絕妙好詩二百首》。
古人不愛下定義,《論語》也如此,“君子”一詞出現(xiàn)了107次,但到底何為“君子”卻語焉不詳。這樣也好,有了精確的定義,反倒容易成為教條。當(dāng)真理變成尺子,拿著它度長絜大,那么,“以理殺人”也就不可避免了。
孔子談“君子”,更著重描述某種人格狀態(tài),從不給出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他的教誨是有門檻的,需要學(xué)生有相應(yīng)的悟性。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保ā墩撜Z·雍也》)
對子夏來說,這是劈頭蓋臉的一句,既是期許,又暗含告誡,直見性命,不容閃避。這句話看似沒頭沒腦,實則有深意存焉。
孔子之學(xué),后世號稱“儒學(xué)”,實是儒、道未分之時的雜學(xué)。換言之,孔子不是“純?nèi)濉?,試看其“無可無不可”“無適無莫”的圓融,顯是受到道家的深刻影響。他固然繼承了西周以來的禮樂之學(xué),也不廢上古以來的古圣之學(xué)。
孔子的學(xué)問是開放的,絕無狹隘的門戶之見??鬃託{后,儒分八派,各執(zhí)一端,爭稱正統(tǒng),孔門博大的氣象遂日漸萎縮,以至出現(xiàn)了“腐儒”這樣的書呆子儒家?!案濉辈徽强鬃铀f的“小人儒”嗎?這些滿腹經(jīng)綸的儒者可以就“堯典”二字寫下十萬余字的注解,洋洋灑灑,漫無所歸,為考據(jù)而考據(jù),自欺欺人,自誤誤人。
“君子儒”絕非如此,近世的李炳南老先生說得好,“君子儒者,為治國平天下而學(xué),以利天下人為己任”?!熬尤濉敝敬娓哌h(yuǎn),只要有利于天下蒼生,在學(xué)問上不會畫地為牢。大儒之所以為大,乃因其無門戶、學(xué)派之見。后世所謂的“純?nèi)濉币詫W(xué)他家之學(xué)為恥,謂之“駁雜之術(shù)”,其識見之卑屑、迂執(zhí),不啻坐井觀天。
孔子當(dāng)年教學(xué),尚有四科,各科都有杰出的弟子,“德行”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有宰我、子貢,“政事”有冉有、季路,“文學(xué)”有子游、子夏。孔門之內(nèi),一時人才濟濟,生龍活虎,這是學(xué)問的元氣淋漓,令人向往追慕。
細(xì)味“孔門四科”,可知孔子之學(xué)高遠(yuǎn)篤實,以“德行”“文學(xué)”教化之,以“言語”“政事”充實之,一虛一實,有道有術(shù),哪里只局限于研習(xí)詩書、考訂章句?四科之學(xué)涵養(yǎng)心性,經(jīng)世致用,造就了孔門的“七十二賢者”,他們“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傳承經(jīng)典,或教授實學(xué),或隱居不仕,至戰(zhàn)國,七十子之學(xué)衍變?yōu)橹T子百家,匯成東方文化的洪流,浩浩蕩蕩,奔騰不息,后世至今受其益。
孔子從未自命為“儒者”,他以大宗師的氣魄,融古會今,返本開新,不拘一家之學(xué)、一派之言,金聲玉振,集于大成??鬃由砗螅寮页蔀樽杂凶谥嫉膶W(xué)術(shù)派別,但如孔子這般縱橫開闔的學(xué)問氣象卻越來越罕見。后世儒者,惟有荀子追步孔子,在學(xué)問上有“大成”氣象,卻遭到后世儒者的非難和訾議。蓋因荀子不是純?nèi)?,還教出了李斯、韓非這兩個法家弟子,有人便從《荀子》書中聞出了異端的氣味,韓愈說他“大醇而小疵”,朱熹更為嚴(yán)厲,直斥其 “全是申、韓”“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
韓愈非難荀子,其來有自,無非自命“純?nèi)濉保艺J(rèn)為儒家有一純而又純的“道統(tǒng)”:“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比缇腿寮覂?nèi)部傳承而言,韓愈之說,雖有偏見,尚有幾分道理,但若就中國文化而言,此種“道統(tǒng)”之說無疑見木不見林,見流不見源。
如孔子再世,他也難以同意:華夏文化僅僅窄化為儒學(xué),儒學(xué)又僅僅窄化為以孟子為代表的“心性之學(xué)”。
遺憾的是,繼韓愈而起的兩宋“理學(xué)”更加窄化了儒家?!傲T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已然排斥了諸子之學(xué),華夏學(xué)問奄奄一息,宋代理學(xué)家又在儒學(xué)內(nèi)部排定次序,貶斥荀子,抬高孟子,至此,儒學(xué)可謂“純而又純”也!
理學(xué)大興之后,一反孔子的罕言性命與天道,儒生們開始大談 “道體”“理”“氣”“心”“性”“陰陽”“鬼神”,其術(shù)語之繁雜,與佛教名相不相上下。概念的世界拯救不了現(xiàn)實的世界,理學(xué)興起之后,漢民族反而兩次亡于異族,文脈不興,武德不振,直到了殘山剩水的境地,不禁令人唏噓長嘆。
理學(xué)家的迂闊也到了讓人發(fā)笑的地步。李自成大軍逼近北京之時,崇禎皇帝召集百官問策,理學(xué)家劉蕺山上奏說:“陛下心安,則天下安矣。”放在平時,此言堪稱至理,而今日何日兮,國難當(dāng)頭,存亡未定,最需要的是拿出辦法和計策,什么“心安則天下安”,全是正確的廢話,以此貌似機鋒的話敷衍帝王,真可謂山窮水盡了!后人譏嘲理學(xué)家的無用,說“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不為誣枉。
當(dāng)儒家墮落為文字上的考據(jù)者,心性上的修煉者,道德上的裁判者,這意味著“小人儒”的時代到來了。由此想見,孔子當(dāng)年對子夏的告誡,絕非空發(fā),而是切切實實打到了儒者的七寸之處。
任憑“小人儒”如何蠱惑,儒家的有志之士自有其天地,自有其懷抱。諸葛亮于大亂之世奉行法家申韓之術(shù),曾國藩精通理學(xué)卻又深體妙用老子之教,周恩來早年對道家亦情有獨鐘,拈出了“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道家精義……縱觀歷史,凡能成事者,哪有什么“純而又純”的儒家?
“道”如大海,諸子如河流,百川終將歸海,終將激蕩起華夏文化壯闊無邊的波瀾。在今日,我們須有更廣闊的心胸,去吸納諸子、佛法乃至西學(xué),這是“有朋自遠(yuǎn)方來”的喜悅,這也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博大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