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茉莉朵朵

圖｜秦 蕾

一

小諾在寫字桌前喊：“媽媽，我們家有沙子嗎？”

“啥？沙子？什么沙子？”媽媽從廚房探身問，一臉的莫名其妙。

“咳，就是那種……”這問題，簡單到根本不需要問嘛?？僧斝≈Z向媽媽解釋時，卻一下不知該怎么說了。

“嗯……嗯……就是泥沙的沙啦！”憋了半天，小諾只好像上語文課一樣地組了個詞。

媽媽這才聽明白。只怪這話題太突然，媽媽的思維根本不搭界！

她眨眨眼，飛快在腦袋里“搜索”了一下說：“咱家哪有這種東西。肯定沒有。這是在城里，可不是鄉(xiāng)下。”

剛轉過身，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探出頭來：“對了，咱家還真有。陽臺上花盆里，有一個裝了半盆沙。去年我還在里面埋過生姜。”媽媽興奮地揮了揮手里的一根芹菜，好像那就是她種出的生姜苗。她為自己“才思敏捷”有些小得意。至于那沙子是什么時候為什么放進去的，她倒沒去想。

小諾剛剛才一臉失望，一聽又有點兒歡喜。他跑到陽臺上去瞧。

很快他又苦著臉回來了：“這也……太少了！”那花盆本就袖珍，淺淺地裝了點兒沙，啥也干不了。

媽媽抱歉地搖搖頭，又想起問：“兒子，你要沙子干什么呀？”

小諾嘆氣：“用它玩。要有很多很多才好。就兩把沙子，玩不帶勁兒?！眿寢専o奈，她可變不出沙子來。

小諾坐回書桌前。從書架上取出個錐形沙漏翻來倒去。那是以前一家人旅游時買的紀念品。那小玩意兒里沙子更少得可憐，當然就不值一提啦。

小諾想要一個沙堆，可以堆東西玩。有一個沙山就更好，“爬雪山”“過草地”，打滾……想怎么玩都行，那多棒啊。

正發(fā)呆，一聲門響，爸爸回來了。媽媽趕緊向爸爸作了報告。

說到玩沙子，爸爸一下子來了精神：“還真是，現(xiàn)在很少看見小孩子玩沙子呢。這可比成天在家看電視、玩手機有意思多了。我們小時候，玩沙子，和稀泥，捉麻雀，采蘑菇，割豬草。滿山跑！好玩的多了去了。對了，還有爬樹，爬樹！”

小諾著急道：“爸，別扯遠了。你就說說玩沙子就行了?！?/p>

爸爸正在興頭上，根本停不下來：“現(xiàn)在的孩子，成天要買玩具。我們那時候，給你錢都沒地方買去——嘻嘻，那時也沒錢。其實生活中哪樣不是玩具?。恳粋€紙箱子，一條長板凳，每樣東西都有它自己的特點，只要你會動腦筋，會玩，那就是玩具！”爸爸嗽嗽嗓子接上，“還有就是動手做。我們那時，用刀劈出木陀螺！用竹管削成竹槍！用樹杈、皮筋做彈弓……”

這些，小諾早聽爸爸說過。他現(xiàn)在只想聽沙子，微微噘起嘴。

爸爸注意到了，浮想聯(lián)翩的演說告一段落，趕緊回到沙子上：“那時候，我們成天在沙堆上玩，沙子松松的，手壓上去，就是手?。荒_踩上去，就是腳印。”

小諾狡黠地笑起來，問：“那人趴上去呢？就是人??？”爸爸也笑了：“對??！不過，這人印可不好隨便印。”

“為啥？”小諾好奇。

“因為衣服全貼臟了，回去準挨打啦！”媽媽笑著接過來。

哈哈哈，全家都笑起來。

爸爸又說：“我們爬到沙堆頂上向下跳。一個接一個，像滑滑梯一樣就下來了。有時候感覺自己像武俠高手，有輕功，能飛起來，跳的時候‘呀呀’吼著，威風著呢；有時候站不穩(wěn)，剎不住，連滾帶爬地下來。雖然挺狼狽，但好玩著呢！”

小諾湊到爸爸身邊，微微笑著，感覺自己也這樣飛騰起來，也連滾帶爬地滑下來，腳下也仿佛踩在軟軟的沙子上。

“我們用沙子修城堡。把沙子壓緊，塑形，摳挖，看誰修得結實又漂亮！小桶、小盒子、廢磚頭都用得上，幫助塑形。修好、壓實、雕好后，再用小棍子、草稈子做旗，插城上頭！是不是很有意思？”

小諾聽得連連點頭。覺得自己就是那插旗守城的大將軍。

“最有意思的，是挖陷阱?！闭f到這里，爸爸笑得詭異，“我們把沙堆選一塊兒壓緊實，趁沒人的時候，在上面挖坑。洞口折細棍和小樹枝橫豎架起來，比洞口寬一些，就能給擱住，然后我們把紙或者樹葉鋪在上面，形成一個蓋面，再在上頭撒上一層沙，要撒得把陷阱完全藏住，而且看起來要跟周圍其他地方一樣毫無破綻！”

爸爸停下來，笑著看向小諾。

“然后呢？”小諾問，他完全沉浸在爸爸的描述里，就只能有這么個反應程序啦。

“然后嘛，就等著別人一腳踩下去啦！”爸爸媽媽一起大笑起來。小諾頓悟，也和他們一起呵呵大笑起來。

“說完了？”這回是媽媽問。

“還沒呢?！卑职纸又f，“也有糟糕的，就是玩了下來身上總有泥沙，弄臟衣服不說，滿鞋子里都是沙子！硌腳！得脫出來倒干凈。頭發(fā)里、嘴里進了沙子，也是常事。哈哈！”爸爸剛覺得好笑，又立即板起臉嚴肅起來，“但是得特別小心，眼睛里是進不得沙子的，不然淚水直流，睜都睜不開，可難受了！要出大問題！”

小諾趕緊點頭。一副一定會遵守安全規(guī)則的樣子。

沙子多有趣啊！這簡直成了小諾的向往。鞋子里進沙子又有什么關系！

“哪里才有這樣的沙子呢？”小諾自言自語。

“現(xiàn)在的確很少看到。不過我們幫你找。到時候我們仨一起玩沙去。”爸爸可不是那種不許這樣、不許那樣的家長。只要是健康有益的活動，他都最支持。

二

很快，他們就從語言到行動，踏上了尋找沙子的征程。

周五晚上，全家召開座談會。會議主題：哪兒有大堆的沙子？

爸爸對小諾說：“兒子，我這幾天上班下班路上，都注意觀察了，我們家、單位附近的小區(qū)、花園、巷道，都沒有沙子堆放。看來，這里不需要用到它。”

媽媽發(fā)愁道：“是啊，在這城市里，還真是不好找沙子呢！”

爸爸故意打趣：“關鍵啊，咱們不是要一點兒！是要一大堆的沙子！”說著，還夸張地比畫了個一大堆的動作。

小諾不吱聲，心里打鼓。

爸爸想了想：“游樂場會不會有沙子？那是孩子們喜歡玩的地方，或許有這種好玩的東西？”

媽媽問小諾：“有嗎？你去游樂場的時候看到過嗎？有沙山，或者沙坑嗎？”

小諾搖頭：“不知道。以前去玩的時候，根本沒注意?！?/p>

最后的結論是，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于是決定第二天先去看看。

一早出門，先后考察了三個游樂場。每到一個游樂場，就看見人滿為患，各種游樂機械運轉著，旋轉木馬、小火車、摩天輪……孩子們玩得熱火朝天。為了省門票，他們每次只派一個人進去尋找。不能進的，就在外面仔細打聽了。但是沒有。

小諾曾看到一個四周圍起來的空地，里面鋪滿了褐色的沙子似的東西。他激動地飛跑過去一看，卻是些糧食一樣的小顆粒。

“小朋友，到里面玩嗎？”邊上收費的胖阿姨說。

“這是啥？”

“決明子??！好玩又干凈！還沒有泥沙?！?/p>

“決明子是啥？”小諾又問。阿姨大概覺得跟小孩子解釋起來比較麻煩，想了想，說：“嗯，你去問你爸爸媽媽吧。他們應該知道?！闭f著，撇開小諾忙著收費去了。

到里面去玩的小朋友還不少呢。就是年齡都偏小，幼兒級別。小諾可沒興趣。

回來問媽媽。媽媽說：“決明子啊，是一種豆科植物的種子。嗯，有點兒像麥子又有點兒像綠豆，有明亮眼睛的功用，所以叫決明子。算是一種中藥吧。”

跑得人仰馬翻，還是沒結果。

爸爸安慰道：“別著急，慢慢想辦法。我想，建筑工地總應該有。下午，我們再到建筑工地去看看。”

邊打聽，邊往建筑工地趕。

最先到達的，竟是一個已廢棄停工的工地。里面無人施工，也沒有聲音。四周鐵皮隔板攔著，隔板破舊掉漆而且有些翹七翹八。從大門柵欄往里看，里頭空曠寂靜，有一些銹鐵皮、灰桶、水泥板之類的廢棄物，中間倒也有矮矮一堆沙，因為堆得日子久了，倒更像一個灘坡。已經(jīng)板結，長出草來，淺淺的、零亂鋪著，像牛皮癬。鐵柵門上，一把生銹的“大將軍”拖著一小截鐵鏈緊鎖著。不用說，當然是失望而去。

又到了一個在建的花園小區(qū)，場地挺大，四周也全被隔板攔起來，里面機器轟隆響。爸爸在欄板外轉來轉去，使勁往高了蹦。但除了高出圍欄的鋼筋鐵架樓，也看不到里面究竟有什么。

大門忽然敞開，有車輛要駛進去。爸爸趕緊跟到門口往里瞄。果然，里面不止一個沙堆，其中一個還特別大，像座巍峨屹立的山，不，簡直是一個威武壯實的天神大將軍，在向他們招手。

爸爸正激動，門墻后邊鉆出個老大爺來。老大爺背略駝，上下打量爸爸：“哎哎，你是干什么的？找誰??？”爸爸正想回答“找沙子來的”，可是又想，這沙子既不是先生也不是老板啊，他可找不著誰去。到嘴邊，趕緊咽回去說：“不找誰。我隨便看看?！?/p>

老大爺生氣道：“這可不是隨便看看的地方，看到?jīng)]有？”他指著旁邊一塊安全警示標語牌說，“施——工——重——地，閑——人——免——進！”

爸爸賠上笑臉：“大爺，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怎么說呢？就是我那兒子太想玩沙子了，我們進來玩玩行嗎？你們這兒地這么寬，不會影響施工。我保證，不亂跑，我小心看著他！”爸爸太想實現(xiàn)兒子的愿望了，僥幸地想要求個情。

老大爺探頭一看，爸爸身后遠點兒的地方，果然還有一個孩子跟個女人等在那兒。不過，他可沒法同意，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又不是過家家。你們玩游戲玩到這里來了，也真是?；厝グ?，回去吧?！边呎f，邊揮手往外趕人。

爸爸還想說什么，可老大爺上了火，提高聲音道：“說不行，就不行！安全，知道不？安全！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你這大人怎么也不懂事，瞎摻和？”

爸爸被批評得一下醒悟過來，不由臉唰地紅了。唉，他自成為大人以來，還從沒這樣難為情地紅過臉呢。于是連連說對不起，逃也似的撤退了。

三

一走回來，爸爸就給小諾他們解釋：“不怪老爺爺。怪我。安全責任，重于泰山。是我考慮得太不周全。工地的主意，我們是不能再打啦。咱們另想轍吧。”

看到爸爸這么難堪，小諾心里挺不好受的。他咬著嘴唇。

爸爸卻一拍腦門，仿佛腦洞大開：“我知道了！我們?nèi)ムl(xiāng)下！干嗎非在城里找呢，明天，我們就去你外婆家！”

外婆家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泥土是到處有，可地里長沙子嗎？這是個疑問。

說去外婆家，媽媽最開心，她的心思早就飄遠了。沙子的疑問就只能由小諾提出來了。

爸爸說：“沙子的確不長在地里。那沙子長在哪里呢？”他看了小諾一眼，不等小諾回答，大聲道：“河里！外婆家村子就在江邊上嘛。長江疏浚會挖河沙，人們搞修建要用沙，沙廠就在河邊上嘛。這樣，我們跟蹤追擊，就能找到沙了，我想應該是大堆的、巨大堆的、超大堆的沙哦！”

爸爸從憧憬的狂熱又回到沉靜的回憶：“我小時候常見堆在江邊的沙，那是專門從江里挖上來的。它堆成了喜馬拉雅山脈，它堆成了青藏高原，它堆成了……”爸爸詞窮，笑起來，“它堆成的樣子，等著你去形容了！”

第二天周日，他們一早出發(fā)開往外婆家，順帶給外婆捎了些好東西。有小諾挑選的糖果，有媽媽帶回去的嶄新漂亮的花被套等。

一進院門，小諾就拉著外婆問：“外婆，你們這兒有河嗎，我怎么沒看見？”外婆嗔怪道：“你小時候還常和表哥去河邊玩呢，你忘了？”

小諾想了想，點頭：“我記得我們在水邊玩，但我記不清那是哪兒，那竟然是一條長長的河流嗎？”

爸爸插話說：“確切地說，是江。那時候你還小。這幾年，你表哥上高中、上大學去了，你也很久沒去那些地方玩了?！?/p>

小諾接著問：“江邊有沙堆？”

爸爸說：“有！來，我?guī)闳フ摇！边@時外婆卻說：“沙堆？以前有?，F(xiàn)在沒了！”

“啥？為啥？”這下，小諾傻了，爸爸更傻了。以前明明好多大沙堆，怎么現(xiàn)在說沒有就沒有了。

外婆娓娓道來：“我們這里屬長江的珍稀魚類保護河段，已經(jīng)不允許采沙了。采沙點撤了，原來那些好大的沙山幾個月前也全部清運了。這些年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到處青山綠水！現(xiàn)在江水比原來水質(zhì)好，那水啊，綠油油的，好看著呢。沒法渾水摸魚嘍！”

江水一年比一年清綠。爸爸也明顯覺得?？墒牵劭丛诎峨y逃的沙子，又跑掉了！

爸爸還是帶著媽媽和小諾去了江邊曾經(jīng)堆沙的河灘。

當然沒有了沙堆。但是有鮮嫩的綠草在平闊的沙岸上長得蓬勃茂盛。高的，聳如團團銀耳；低的，鋪似塊塊綠毯。密實俊美，高高低低，沿岸逶迤錯落，江風中搖曳。后面是矮矮的山坡，零星散布著菜花。灘涂部分，太陽下明晃晃地反光。長江水情意綿綿蜿蜒，四望開闊，兩望無盡，江上流水青碧，波光粼粼蕩漾。對岸，菜花更為密集，呈金黃的色塊，曲折的長堤后是城市高樓遠遠的淡灰的影子。江船因距離而變小，從江面偶爾劃過，如入畫的輕舟。菜花的甜香遠遠飄來，時濃時淡，若有若無。但他們?nèi)齻€都聞到了，甚至感覺到了它們陽光下盛開的溫暖和熱烈。

真美?。∠駚碜浴霸诤又蕖钡脑娊?jīng)，連經(jīng)過的風也吹得那么愜意。

媽媽牽著小諾的手，站在一塊石灘上。她既舒心又覺得有些遺憾。是啊，還沒找到沙堆呢，怎么辦呢？

小諾也被這廣闊的好風景給迷住了，他怔怔望向遠方，望向江心的航標和長江的盡頭，似乎暫時忘了沙子的事情。

爸爸也沒有提沙子。

他們心里現(xiàn)在住著另一個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