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紅
摘 要:存在主義是在二十世紀西方社會影響最為廣泛的哲學(xué)思潮之一。與傳統(tǒng)哲學(xué)思想最大的不同是存在主義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強調(diào)以人為中心,尊重人的個性與自由。本文將從海德格爾和薩特的存在主義理論出發(fā),從人在世間的感受、“人性異化”、“自由選擇”三個哲學(xué)觀點切入,探究小說《軟埋》中的存在主義主題,挖掘作者方方的創(chuàng)作傾向,體會作者對人情人性的高揚。
關(guān)鍵詞:存在主義;人的存在;異化;自由選擇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8-0-02
存在主義作為二十世紀在西方社會流傳、影響最為廣泛的哲學(xué)思潮之一,對中國文學(xué)思想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存在主義將個人置于哲學(xué)的中心,將人的存在作為哲學(xué)的根本問題,關(guān)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探究人的存在的意義。本文將以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代表人物海德格爾和薩特的哲學(xué)理論為基礎(chǔ),對方方小說《軟埋》的存在主義主題進行挖掘,進而通過對歷史真實的不同態(tài)度的解析來探求人的存在的重要意義。
方方的《軟埋》以過去和現(xiàn)在為兩條時間線索講述了經(jīng)歷過土地革命的主人公丁子桃坎坷的命運。兩條線索交叉進行,通過母親的長長的夢境相連。兩條線索最終指向一個歷史真實,但是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面對如何選擇的問題,存在主義或許會給出一些啟示。
一、在世感受——荒誕世界中個體的孤獨恐懼
作為存在主義哲學(xué)的代表人物,薩特認為“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面對客觀世界的無序、沒有理性,人感覺處處受到限制與阻礙,感到孤獨與焦慮。方方小說《軟埋》中的主人公丁子桃就是這樣一個生命個體。五十年前的土地改革這一政治事件對她的家庭造成了傷害致使她流亡,因此獲救后的她抗拒回想往事,選擇失憶,在孤獨和恐懼中度過了后半生。
孤獨是人在世的基本感受,也是此在在世的普遍情緒,不僅指向這個世界、他人、也指向自身。丁子桃失憶后,在吳家名醫(yī)生的介紹下一直在劉晉源家里做保姆,本本分分,勤勤懇懇。后來與喪妻的吳家名再次遇見,經(jīng)劉晉源撮合兩人結(jié)了婚,過了一段幸福日子。丈夫吳家名車禍去世后,她再次出門給人當保姆,兒子吳青林也一天天長大,大學(xué)畢業(yè)后為了掙更多的錢去了南方,家里只留她一個人。她時常一天都說不了一句話,日子每天過的冷冷清清,吃飯時“自己咀嚼的聲音響得如同汽車轟轟開過”,起風時,她聽得到“窗戶啪啪的響”,半夜睡覺時,“隔壁的呼嚕和囈語穿墻而來”,連空氣都是寂寞的。而且丁子桃不喜與人交往,她從不參加跳舞,也拒絕鄰居大媽的親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著,仿佛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內(nèi)心空曠的也只有時間?!?除無人陪伴的寂寥外,她還有著難以言說的孤獨。丁子桃內(nèi)心有無數(shù)隱秘的故事使得她逃避回憶過去,也無法開口言說。在她被吳家名救起后,因害怕遭人陷害而隱瞞了她會讀書識字的事實,沒法也不敢坦誠,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容易生疑,身處這樣空寂而猜忌的世界,孤獨就成為一種常態(tài)。
除了孤獨,丁子桃還有著抹不掉的恐懼。她與吳家名結(jié)婚后,她的內(nèi)心始終是忐忑的,過去的某些記憶讓她經(jīng)常做兇惡的噩夢,并且很容易被嚇醒,她的恐懼讓她看任何事物時都覺得背后有東西,甚至四周寂然無聲更會讓她心驚,她時常感到自己的意識里有個魔鬼,覺得自己背后藏了一根細細的灌滿毒汁的刺。這種恐懼的感受與薩特所說的“惡心”有著某種聯(lián)系。薩特的“惡心”就是被顯露出來的存在,是自我意識到自在存在的表現(xiàn)。薩特從對“惡心”的分析中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虛無性與外部世界的無限性的矛盾,從而產(chǎn)生了對于內(nèi)在虛無的恐懼和對于外在世界的痛恨,于是幻想超越“可恨的”外在世界。雖然丁子桃抗拒這些恐懼,但正是這些恐懼的感受讓丁子桃感覺到自己還存在,如果沒有恐懼的感受,她的生存將失去意義,她這個生命個體的價值也將變成虛無。而魔鬼就是她幻想中的“可恨的”外在世界,是過去記憶復(fù)蘇可能性的具化形象,在生產(chǎn)時她把自己的丈夫吳家名當做了魔鬼,為了順利生產(chǎn),她沖著丈夫歇斯底里的尖叫,讓他滾開,正體現(xiàn)了她對外在世界的痛恨。
正是諸如孤獨、恐懼等情緒,才使得人區(qū)別于動物的存在而存在。丁子桃作為這個荒謬、沖突與殘酷的世界中的孤獨個體,人生充滿了苦悶、失望、痛苦。
二、人性異化——自我和他者的缺失
海德格爾認為日常生活中的“此在”,是無法獨立存在的,“此在”受“他人”的控制與擺布?!八恕币部梢苑Q作“人們”。“此在”總是迷失在“人們”中,在“人們”的統(tǒng)治之下,失去獨立的個性與自由,成為非本真的此在,轉(zhuǎn)化成“人們”。此在向“人們”的轉(zhuǎn)化就是“沉淪”。在沉淪之中,“此在”按照“人們”所固有的可能的在的方式來選擇自身,放棄了此在的本真性,從而使得此在與自己疏遠,“此在”異化了自己。
在《軟埋》這篇小說中,人性的異化無時無刻不在上演。當丁子桃還是胡黛云的時候,正是土地改革工作進行的如火如荼的時候。胡黛云出生地主家庭胡家,婆家陸家更是遠近有名的大地主。兩家都為革命做出過貢獻,因此縣里的領(lǐng)導(dǎo)決定不斗爭陸家??墒亲x者能夠從丁子桃淪入地獄的層層回憶中,看到胡陸兩家的慘狀。作為干部的胡凌云在返鄉(xiāng)救父母的路程中被冷槍打死;本來不在槍斃名單上的胡黛云的二娘和嫂子就是因為“鬧起來,沒人管得住”這樣荒唐的理由被點了天燈,扔進了河里;工作組本來已決定不批斗的陸家一家更是壯烈慘死,由于金點為報家仇,將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拋之腦后,致使陸家一家除胡黛云和富童外,齊齊喝下砒霜,一夜軟埋。他們都成為了迷失的他者。薩特在他的哲理劇《禁閉》中,向我們闡述了“他人是地獄”這個存在主義哲理。地獄里沒有刑具、烈火,唯一折磨和約束他們的是他們互相的關(guān)系。他者在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中也受到“他人”的影響而迷失自我,陷入沉淪,不念人與人之間的溫情關(guān)懷,喪失了最基本的底線。他者無視功過,只要是地主,就一定是欺壓百姓、殺人嗜血的魔王,必須打倒,這體現(xiàn)了他者判斷力的缺失。當然,這樣的做法不排除特定歷史時期的特殊問題須有特殊的解決方法這一原因,但矯枉必須過正的做法就一定對嗎?
丁子桃作為土地改革的親歷者,見證了胡家和陸家的支解,由于當時土地改革的局勢難以控制,貧農(nóng)們仇恨所有富人,才使得她不得不經(jīng)歷這樣的家庭悲劇。透過陸子樵口中敘述的坡南坡北大戶人家的命運,讀者顯然能夠發(fā)現(xiàn)類似的事件不在少數(shù)?!岸∽犹覀儭睔埓谑?,腦海中隱藏了太重的血淚記憶,出于自我保護他們不敢將其公之于眾,只能選擇隱藏甚至是遺忘。隱姓埋名的生活中,些微的風吹草動就能讓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丁子桃的丈夫吳家名曾多次對她進行安慰和提醒,讓她不要想起過去的事情,但丈夫的做法非但并沒有讓她安心,反而讓她感覺到更加恐懼,直到愛她的丈夫車禍而亡后,她才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丁子桃把丈夫的細心關(guān)愛當做迫害她的魔鬼,把丈夫的存在當做自己繼續(xù)生存的威脅,甚至她自己也無法回答丈夫去世后她內(nèi)心的安詳究竟是為什么?丁子桃缺失掉了人對他人的信任感以及對幸福的體驗感,既沒有正確對待自己、對待他人,也沒有正確對待“他人”對她的判斷,因此,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也無法面對未來的虛無的人,一個異化的人!
無論是他者還是自我,同樣都受到“他人”的統(tǒng)治,同時他者對于自我來說亦是“他人”。自我和他者的異化,實際上就是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個人與社會是相互對立的,當個人獲得了社會性的存在時,他就與自身分離,失去作為人的獨立人格。丁子桃、吳家名等受害者以及金點、工作組成員、土改熱情高漲的其他貧農(nóng)等都在此列。
三、自由選擇——忘記還是銘記
薩特為了讓人們擺脫由于生命的偶然性而帶來世界的荒誕感和靈魂的孤獨感,為了實現(xiàn)人的可能性存在,要求人們采取自由選擇的行動。即使由此帶來的是一種惡心感(上文提到的恐懼),卻也意味著己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軟埋》中的不同人物對于過去發(fā)生的不可磨滅的歷史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這種選擇體現(xiàn)了每個人的自由意志,是他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所在,充分驗證了“存在即自由選擇”的存在主義觀點。
丁子桃遭受精神和肉體上的重創(chuàng)后,下意識的選擇忘記過去的事情,而這種下意識的選擇也是一種自由選擇,身體和精神的本能的抗拒,恰恰說明了丁子桃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而她代表的一類歷史的親歷者們,例如吳家名,大都不愿意一生背負著沉重的枷鎖,活在陰暗冷僻的角落中任記憶折磨,因此,“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jīng)常是為了活著”,對于他們來說這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吳青林在歷史給他展露出也許是事實的一角時,他退卻了。母親丁子桃的無意識,老政委劉晉源的去世,陸家下人富童的發(fā)瘋亂語,都讓吳青林這個從未經(jīng)歷過那段歷史的后輩感覺到歷史真實的殘酷,于是他選擇讓時間風化掉過去的一切,讓時間軟埋真實的歷史。與此同時,丁子桃所走的一段漫長的地獄之路就永遠都將塵封于地下。事實上,忘記也不是一個容易的選擇,忘記帶來了新生活的重新開啟,但是也把一顆舊事的種子悄悄地深埋內(nèi)心,讓生活變得不總是那么輕松。
吳青林的同學(xué)龍忠勇在吳青林選擇忘記后,又來到川東繼續(xù)探索陸家三知堂的秘密,他要將南方大莊園里的人和事都做一個盡可能真實的記錄。筆者認為這與作者方方所持的態(tài)度一致:不要讓時間軟埋真相!薩特強調(diào)人在自由選擇的同時,必須為他人和世界負責。人在自由選擇時,是自身在選擇,也是為他人與世界作出選擇?!皩γ總€人來說,他每發(fā)生一事,都好像整個人類在用兩眼盯著他,要他用他的行為來指導(dǎo)自身?!盵1]因此,方方寫作《軟埋》,以獨特的視角記錄土地改革的歷史,是被她內(nèi)心的深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所驅(qū)使,這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催生了她的非寫不可的焦慮與不安。她相信歷史需要真相,她選擇銘記。
筆者認為,無論是忘記還是銘記,都是個體生命面對紛雜世界所做出的適合自己的自由選擇,不分高低,沒有對錯。一如海德格爾所言,每個人都必須通過自我選擇,以達到他們本真的存在。五四時期的文學(xué)思想家們關(guān)注人性以及人的生存價值的核心問題也是同樣,即必須把人放到一切問題的核心位置,自己根據(jù)主觀來成就自己的本質(zhì)。
《軟埋》體現(xiàn)了“人生來自由,注定焦慮”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通過丁子桃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向讀者展示了荒誕世界中個體孤獨、恐懼的在世生命體驗;同時把過去和現(xiàn)在兩條時間線索上自我和他者的非理性行為表現(xiàn)了出來,強調(diào)了人的異化和人的存在的虛無;最后通過不同角色所作出的不同選擇,體現(xiàn)了人的存在與自由、選擇是同一的,人在感受孤獨、恐懼、焦慮等情緒的同時也享受著人的存在與自由。
注釋:
[1]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存在主義哲學(xué)[M].商務(wù)印書館,1963:35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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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功勝.魯迅是一個存在主義者嗎——與存在主義視野中的魯迅研究者商榷[J].學(xué)術(shù)界,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