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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奶奶的存在,我是必定要懷疑父親是不是我的生身父親、母親是不是我的生身母親。好在,奶奶不會是假的,自然她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也不會是假的了。但是,即便這樣,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路邊撿來的孩子依然占據(jù)了我不多的童年記憶。
帶著這個困惑了許久的問題,我從很早就開始了“偷窺”父親的行徑。
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這個習慣大約從他讀高中開始,他喜歡記日賬的習慣則是他成家后開始的。我第一次偷看到父親的日記那年六歲,那時候家里訂有《小說月報》《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對了,還有《知音》《海外文摘》和《故事會》,當然,還有報紙,從上到下的各種日報。父親看報很快,一沓報紙很快就可掃完。他的閱讀習慣很好,看書也很快。但凡訂回來的雜志他也都會看,看完就借給人家,而且不需要歸還。我對文字充滿好奇,大約是從偷看他的日記和偷看一封寫給他的標著“內(nèi)詳”字樣的信開始的。
父親年輕的時候,很帥。帥得像某電影明星。他的眼睛深邃,雙眼皮有好幾層,鼻梁很高,右邊臉上還有很深的酒窩。在父親的日記里,寫得最多的是他的母親,還有關(guān)于他生命里的除了我奶奶和我母親之外的另一個女人。當然,我在厚厚的幾本日記里,也看到了他寫的話,更多的是抱怨生活和我的母親,以及希望我長大了能做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他希望我是一個才女,一個獨立的、不嘮叨的、可以在思想上伴隨丈夫走很遠,生活上又可以對自己照顧得很好的女人。
在父親看來,有這樣一個賢淑的完美中國女性出現(xiàn)在他的生命里,哪怕不是眷侶,也是他的夢??墒牵液孟駴]有一件事情能不讓他失望。在看父親的信的時候,我常如芒刺在背。
父親在我們?nèi)说拿稚匣撕芏嗟男乃?。我的詩云就不說了,姐姐的名字叫婧,這個字在字典里是女子有才品的意思。弟弟的名字叫鑫,父親說弟弟五行缺金。其實我認為父親是希望兩個女兒有詩情有才品就夠了,兒子是必須有錢的。從他給我們?nèi)〉拿稚峡?,他對我們寄托了無限希望。事實上,他對我們的學習并不關(guān)心,雖然他當了一段較長時間的鄉(xiāng)村小學校長。
我依然能回憶起父親供職的學校,寬闊的綠樹成蔭,學校后面有一個很大的杉樹林和兩個很大的池塘。夏天我們在那玩水,在池邊樹林里蕩秋千,捉知了,睡午覺,周圍的樹林傳來此起彼伏的蟬鳴。
我四歲的時候被父親帶到這個小學,這讓我過早地結(jié)束了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我至今想起來,都不免心生幾分悲涼。在今天,四歲應該頂多是幼兒園中班的及格年齡。而我自己到學校報到那天人還沒有桌子高,被安排坐中間位置的第一排,屁股下面被老師專門墊了很厚的書。父親給老師丟下的一句話是:“只要上課不鬧,不需要額外管她?!?/p>
父親這樣做的原因有三:一是家里沒有人帶我。二則他本身就是校長,可以讓我不到上學的年齡就入學,直接上小學一年級。第三個原因,大約是讓我自生自滅吧。我是這樣猜想的。
有一回,學校組織植樹活動,分發(fā)給每個學生一棵樹苗。我把那棵水杉從學校拖回來,放在家門口的河堤邊。母親一邊幫我栽,一邊跟我說:“待你二十歲,我便將這棵水杉樹鋸了,給你做梳妝臺?!?/p>
老家的房子是一座三層小樓,門前一條長長的河,后院有一片竹林和一口很大的井。我時常安慰自己,他們愛我就很好,可是他們?nèi)粽娌粣畚遥衷趺礃幽??倘若我就是那個撿來的孩子呢?
我時常跑向那棵水杉樹,將寫滿愿望的小字條埋在它下邊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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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經(jīng)常在家里提及的就是他的同學A現(xiàn)在在武漢做某某領導,同學B在某某國企做負責人,同學C又在哪哪哪開了家公司……他每每說起這些,一臉的驕傲卻也有無盡的恓惶。這些掛在父親嘴邊看上去無比熟悉的人物,卻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他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十年,有很多獎杯、獎牌和證書,都在家里隨意擺放,但有幾個紅色的人民代表大會代表證,是我們不能碰的,它們放在書桌最醒目的位置。好不容易要熬到升遷,卻因為超生了一個我而受阻。
母親后來跟我說,她很多次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去娘家,故意往很顛簸的地方騎,她以為這樣就有可能流產(chǎn)。但是沒有。我的生命力和我日后的性格一樣的倔強和頑強。母親也嘗試著把褲子上的皮帶勒得緊一些,再緊一些,她以為這個方法可能流產(chǎn),但是也沒有。她所做的一切折騰自己身體的事情,僅僅因為憑女人的直覺:肚子里的我是一個女兒。
我和我的母親的關(guān)系就像斗牛見到了紅布。
我出生那天是1985年11月11日。湖北的隆冬。我出生的時候大雪已經(jīng)下了一尺多高。那個年代,還沒有手機,沒有傳呼,甚至農(nóng)村連電話也沒有。當鄰居踩著積雪去學校告訴父親,我母親又生了的時候,他慌亂中丟下手中的課本就準備往家趕。人家又告訴他,是個千金,他大失所望,又極其淡定地折回去上完兩節(jié)課。
在我上學前,因為我的超生怕影響父親的前途,母親三次將我送人,先是將我送給了她的閨蜜,母親的閨蜜家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她家離我家大約兩千米的距離。因為太近,我很快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次是送給我的大姨媽,姨媽家的兩個表姐和一個表哥都大我近十歲。在那樣一個家庭里很是受寵。有一回,我在姨父的自行車后座坐著,將腳塞進了正在騎行的自行車輪里,躺在床上幾天不能下地走路,打了幾天點滴,腳上裹了厚厚的紗布,折騰了姨父全家一個多月,后來姨父也將我送了回來。
第三次送出去的人家,是爸爸的表哥,姑奶奶家的這個表叔沒有孩子。我記憶中那個年輕的表姑嫂漂亮,喜歡笑,給我買了裙子。這次送的人家,相對來說很遠。奶奶大約是牽掛我,偷偷地過來看我,我瞄到了奶奶的身影,沖上去抱著奶奶哭得死去活來。這場景我現(xiàn)在想起,仍覺得是太感人了,我不僅感動了自己,當時也一定感動了要抱養(yǎng)我的人家。
我這次重新回家,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暫時失去了家庭成員的地位。也許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我就是一個寄養(yǎng)在家里的親戚,因為我弟弟這個時候已經(jīng)到來了。當然,熟知內(nèi)情的人也不會去點破我家已經(jīng)超生了的現(xiàn)實,畢竟父親是一個小學校長,并且在村人眼里仕途隱隱看好。
在我還不能理解義務教育是什么的時候,我便小學畢業(yè)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小學五年級,我的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地留級,又陸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上一屆留級下來的同學。拍畢業(yè)照的時候,和我一同上小學一年級的同學還剩一半。本來預想我會留三級的父親,意外接受了我一級都沒有留的事實。
我常聽人講起父親小時候讀書的事,在他讀小學的時候想學珠算,當時家里很窮,我做木匠的舅公給他買了一個綠皮書包和一個算盤,而那時候的他,才六歲。
這一年,父親不再任學校校長,而成為鎮(zhèn)上主管計劃生育的干部。我們家三樓有一個房間就像倉庫一樣,堆滿了從違反計劃生育家庭收繳上來的電視機和錄音機,連家里小樓的外墻上都刷滿了“生兒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這樣的標語。
我和弟弟拆了很多電器上的吸鐵石。有一天放學,弟弟的同學因為沖我弟說“你爸是個大貪官”,弟弟和他打了一架,這一架打得頭破血流。傍晚,小朋友的家長來我家問罪。這個小朋友的父親在鎮(zhèn)紀委工作。走的時候,他告訴了父親有封舉報信是我父親的一個好朋友寫的。關(guān)于寫信的這個人,我基本每周都有見到他,他經(jīng)常和我父親一起吃飯喝酒,并且通宵打麻將。
弟弟被我父親揪過來向?qū)Ψ降狼?。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房間飄來那英的歌聲:“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p>
而我,痛恨我為什么是一個女兒身。我要是個男孩,我想,我該沖到寫舉報信那家伙家去,揍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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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約從一開始到新工作環(huán)境,就和其他一些人不合群。從學校來到鎮(zhèn)計生辦,他認為自己才華過人,上面有一把手的賞識,自認仕途平坦吧,特別是經(jīng)歷了舉報信事件后,父親不僅沒有被清退,反而工作突然變得更加順利起來。
有一天,父親辦公室的張姓女子到我家來借《知音》,她問我:“你是詩云嗎?你爸爸呢?”
“我爸不在家。”
她又問:“你媽呢?”
“也不在。”
她朝房子里看了看,又問:“你們家最新一期的《知音》在哪?借我看看可以嗎?”
我起身幫她找了《知音》,她便給了我二塊錢,轉(zhuǎn)身又騎著女式自行車走了。一會兒,又折回來跟我說:“詩云,你爸若回來,你一定要轉(zhuǎn)告他,我過來找他。一定要告訴他啊?!?/p>
晚上,母親先回家,我跟她說,今天父親單位的張阿姨過來借書了。她借走了一本《知音》,給了我兩塊錢。她走的時候,要我一定要告訴我爸,她來過。
女人的直覺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母親又去找我小姨。小姨大驚:“不會吧,姐夫這寡悶的男人,還有這魅力?”
說起張姓女子,小姨不僅知道她漂亮,還知道她是個作家。張姓女子的字寫得很漂亮。最特別的是她的信都折成各種形狀,信紙也很香。我后來在父親訂的報紙副刊上經(jīng)??吹剿奈淖?。每一次偷偷看完,又趕緊放在沙發(fā)邊,生怕我父親發(fā)現(xiàn)我知道什么。
有一回,我在一堆報紙里看到一封“內(nèi)詳”的信,轉(zhuǎn)給了我的母親。母親猶豫著拿起來,又放在父親的書桌,再拿起來,后來還是拆了??赐晷潘芗樱粋€人騎著自行車就走了。她按信上交代的地址和我的小姨趕過去,那是一個江邊的變電站,林蔭小道,江堤上長滿了雜草,張姓女子穿一襲白裙,打一把太陽花傘,果然在那。
張姓女子的愛來得猛,撤得果斷。我后來聽說她辭去公職,去深圳,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后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那個人對她一直不放心,從來不給她太多的錢,怕她拿了錢就會離開。
很多年后,我偷看到了父親的日記:
1995年6月17日。星期六,小張回伍峰了,我突然覺得失落。
1995年7月22日。買手表一塊,送小張。
1995年8月2日。農(nóng)歷七月初七,會議一天,頭大。今天生日,小張送襯衫一件。吃龍蝦。
這一年,父親和母親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從冷戰(zhàn)、語言上升到了肢體的戰(zhàn)爭。父親和母親只要待在一起就會吵,就會砸東西。記憶中,母親砸了父親三四個大哥大。而父親像變魔術(shù)一樣的,一個手機砸了,馬上又有一個新的。
這個家父親已經(jīng)很少回。他開始抽煙,他習慣抽四塊五一包的白沙牌香煙。起初只是幾支,半包,后來是一天一包,兩包。
經(jīng)歷了父親的情感波折之后,母親表現(xiàn)得更加神經(jīng)質(zhì),她經(jīng)常會細數(shù)對這個家和對我們的犧牲。母親已經(jīng)做不到心平氣和地和任何人說話,包括我的奶奶。她甚至抱怨父親有外遇,奶奶沒有對我父親做到最嚴厲的制止。
而我,經(jīng)常莫名地被她訓斥,我敏感,我沒有安全感,我倔強,我努力讓自己更獨立。我甚至像一個刺猬一樣不希望人接近我,我在我的房間門口貼上一個字條:“唐詩云的房間,未經(jīng)允許,誰也不能進入?!焙髞砦野堰@個字條撕掉,干脆用小刀把這行類似標語的文字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刻在木門上。
我經(jīng)常和母親慪氣,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我不吃東西,企圖以這種方式對這個世界表示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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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口的這條河,常年漂起一些動物的尸體。
從省城來了一支修建自來水管的工程隊,帶頭的工程師姓史,被安排住在我家。他長得什么樣我已經(jīng)模糊不清,我至今記得最清楚的依然是他的一些吃喝的習慣。他每天早上都要喝綠茶的,他的生活非常講究。每天要吃香蕉,房間的水果從來沒斷過。他的房間放著一個電子秤,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稱體重的秤。他經(jīng)??吹轿一丶揖蜎_我說:“小鬼,作業(yè)做完了?來!站上去,看你長膘了沒?”
他喝綠茶的習慣和我父親完全不一樣。我父親喝茶用的杯子是一個鋁合金色的保溫杯,不管春夏秋冬,常年用這一個,我每次洗他的杯子,里面總有一層任我如何清洗都清洗不掉的咖啡色的茶垢。而史叔叔,春天喝綠茶的杯子是透明的玻璃杯,杯子看上去有兩層,即使加了開水一點也不燙。他喝其他的茶則是用小小的紫砂壺一小杯一小杯地倒,不緊不慢,這大約是我接觸到最早的功夫茶。
我曾偷偷嘗過他們的茶。父親的茶是苦的,澀澀的。這種苦不僅是喉嚨苦,能苦到胃里,還能苦到腸子里去。而史叔叔的茶,不管是綠茶還是功夫茶,喝了之后有甜甜的回甘,每小杯只夠喝一口。他時常笑話我,女孩子家家的,喝茶要品不要牛飲。
史叔叔年輕漂亮的妻子來過一次,齊耳的短發(fā)被燙成波浪形,穿著黑色的半身裙,她的鞋子走在地上噠噠響。她的到來,讓我年輕的母親也跟著時尚起來,母親開始穿各種裙子,燙頭發(fā),染頭發(fā),一米六五的她習慣去哪都穿高跟鞋,走在哪里都很顯眼。那時候的母親特別喜歡拍照,照了很多的照片,每張照片上的衣服從來不重樣。如今看來那些衣服依然很時髦。
暑假來臨,我突然得了腎炎,腳腫得像個柱子,每天都去學校旁邊的楊書亭伯伯家看書,等醫(yī)生。那年暑假,我看了大量的童話書,這些書帶給了我對世界更多新奇的感受。也許是體弱的矯情,我比之前更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可,而她卻更吝惜給予。她甚至開始嫌棄有這么一個麻煩又多病的孩子。我努力讓自己變得優(yōu)秀以期得到她的歡喜。當我有成就或者考試成績好的時候,她會青睞我,但我總能感覺到,在某個難以言傳的方面我讓她失望了。我希望她愛我,我反抗她,又渴望用自己的方式去引起她的注意。我時常將自己與安徒生筆下那可憐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相比,在我心中,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她的靈魂一定存在,我甚至覺得,我就是她。
和賣火柴的小女孩唯一不同的是我好像找到了一個溫暖自己的朋友。
鄰居嚴心明是個學霸,他似乎是唯一一個得到我父親默許可以隨時來我家玩的朋友。嚴心明每天抱著一個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大到足以讓我能聽到。我去嚴心明家聊天,他的冷笑話特別多。他的厲害之處,是逗笑了我,而自己還能忍住不笑。有一天,他在自己家的墻壁上用粉筆畫了一個大大的我。人來人往。我覺得畫得沒有我漂亮,得意又羞澀。如果一定要說有過初戀,我想我大約是喜歡上了他。他抄歌詞,寫詩,畫畫。每天約我打羽毛球。我的臂力不夠,他努力配合我。打得不要太高,不要太遠,不要太急。白天過去,夜里我們又在一起聊天。他奶奶會時不時地故意咳嗽,又會時不時地問我們要不要喝水,冷不冷?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就這樣坐在門口的凳子聊天到深夜。聊小說,聊同學,聊他的生日花了四百塊,吃了一個月的素。我們兩家之間的距離不過五百米,若是聊得太晚,他也會送我回家,有時候,會遠遠地拿著手電筒照著我回家的路。我們兩家其實僅僅隔了兩戶人家?!澳闶俏易羁酀牡却?,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泵看嗡臀一丶?,總是哼著這樣的歌曲。
有一回,和嚴心明推著自行車去學校。他父親從后面騎車過來,一邊責備他一邊讓他快去學校。留下我在路邊無助行走,唱《哭砂》。嚴心明高考成績并不理想,學校的電話打到我家來。我讓他父親接電話的時候,他父親一臉的失落。他父親將這個成績不好的問題間接歸罪于我。
像父親一樣,我每天寫日記,也每周給我喜歡的人寫信。那個叫嚴心明的白衣少年,每一次給我回信,都會在信封里放一張郵票。他的字跡很干凈,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看上去并沒有多少力量。但是信封上的字跡剛勁有力,非常漂亮。后來他跟我說信封是他的一個叫魏厚濤的同學寫的。
和嚴心明通信的第二年,他考到了江西的一所大學。最后一封寫給我的信是:“我在。等你。”
我是在去食堂打飯的時候取到這封信的,開心了好幾天。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個城市我一定去不了。我也一定不會和他讀同一所大學。甚至我覺得,我連做他女朋友的念頭都該打消了。
嚴心明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回來,我見到了這個給我寫了兩年信封的魏厚濤。在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我聽到后面有人叫魏厚濤,莫名的心跳加快,他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寸發(fā),曬得黝黑,很喜歡笑,右臉居然還有個深深的酒窩。
寒假,我一回家,奶奶告訴我嚴心明回來了。我放下一周換洗的衣服,飯也來不及吃,就往他家跑。
我跑到他家二樓,他正躺在床上看瓊瑤的小說。我似乎忘記了什么叫矜持,我?guī)缀跏菦_進他房間。他見我過來,放下手上的小說,起身卻又顯得尷尬。我走到陽臺上,他便起床。
第二年寒假,嚴心明的父親賣掉了他家四間三層的房子,連同后院的一個大場子。他父親在鎮(zhèn)上的集市里買了好幾間門面,我看著搬運的車一輛一輛將他的東西全搬走,站在那棟被我堂叔買下的、嚴心明待了十幾年的房子前,突然有一種被遺棄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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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這時候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起了農(nóng)資店。每到放假的時候,母親便解雇一個店員,由我來幫忙。對于這一點,奶奶是一直持反對的態(tài)度,她始終認為我在學?;锸巢粔蚝?,休息不夠,已經(jīng)很苦很累了,為什么回家來還要去做工。
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陪嫁有三個箱子。一個棕色的精致的真皮箱子。一個紅色的Pu皮箱。另一個是一個涂了漆的木箱,這個木箱和家具一樣的顏色,擺在一起更搭配。母親說這三個箱子如果誰最有出息,就用棕色的皮箱。第二有出息的就用紅色的箱子。沒有出息的孩子,就用這個木箱子。而我恰恰最喜歡的是這個最丑最簡單的木箱。
姐姐第一次離開家去武漢讀書的時候,十五歲。那年我十二歲。她算是我們?nèi)齻€中最有出息的了吧。但是,她并沒有拿走那個棕色的箱子。她和同學去超市選了密碼箱。
母親要去武漢送姐姐報到入學,臨走前問我,到武漢要帶什么禮物,我說你就幫我?guī)б槐拘掳娴摹缎氯A字典》吧,58塊。字典買回來了,我將字典合起來,在騎縫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著。
直到有一天,表哥劉文杰來我家,看到字典,他回去和他媽說了。她媽向我母親把字典借走,還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
姐姐從武漢放寒假回來,我和母親去接她。那天的雪下得非常大,我們站在路邊一直打不到車。
父親后來叫了他朋友的車過來。姐姐和她的同學一下火車,父親母親便趕緊上去幫提她手上的行李。她手上的紅色密碼箱在雪地里特別的扎眼。
父親、母親、姐姐和她的同學,加上我一起擠在一輛小轎車里,多了一個人,車特別的擁擠。轎車快開到小學的時候。父親忽然跟我說:“詩云,你下來去找守門的郝大爺,說我爸讓我來找您要紅杉樹。”
我“哦”了一聲,便下了車。
那是一根比我大腿還要粗的樹干。我雙手環(huán)抱著拖回了家。雙手凍得通紅,雪花吹在臉上瞬間又化了,我突然又變得矯情,手越冷我越不管它,直到雙手凍麻。都是他的女兒,為什么我接她,還要半路下去搬東西呢?父親為什么自己不能下來呢?母親為什么不能?姐姐為什么不能?姐姐和同學為什么不能?我越這樣想,便覺得越委屈。
到家的時候,家里大廳擠滿了客人。每個人都在吃熱氣騰騰的豬肝湯。我徑直上樓。我在樓上,看著親人們在樓下圍著姐姐轉(zhuǎn),低著頭,咬著唇,眼淚就落了下來。而這一晚,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去哪了。
姐姐在武漢讀經(jīng)濟學院的時候戀愛了。她出去實習,回來又因為學分不夠拿不到畢業(yè)證,后來補了學分,一番折騰下來,這使父親對我們更失望。他甚至以為,我會和姐姐一樣大學不畢業(yè)就戀愛,一畢業(yè)就嫁人,絲毫不能為他或者這個家分擔點什么。
姐姐結(jié)婚的那天是3月8日,并沒有人告訴我那天是姐姐的婚禮。我打電話給奶奶的時候,家里鬧哄哄的,我才知道這一天姐姐出嫁。我不知道家人為什么不告訴我姐姐婚禮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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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秋天,我每天都聽到關(guān)于父親工作的各種好消息,先是他飛青島、成都、北京、海南接了幾個招商項目,然后就是關(guān)于他工作要調(diào)動的各種傳言。
家里來拜訪他的人越來越多,但是關(guān)于工作調(diào)動的文件卻遲遲沒有發(fā)下來。
那時候坐飛機在鄉(xiāng)下還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來說,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但是父親卻每個月都可以飛到不同的地方。
他每次到一個地方就給我們帶很多的禮物。偶爾將飛機上沒有吃的食物帶回來,我們便拿去和小朋友去炫耀,其實不過一個盒飯,或者幾個面包,吃起來卻格外的香。我的第一雙有點跟的鞋子,就是父親買回來的,那是一雙黑色的寬大的頭粗粗的跟的笨重的硬硬的夾腳的鞋。我穿著這雙PU革的皮鞋絲毫沒有像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自豪感,反倒像一個小丑。
父親送給我的第二個禮物是一塊夜光手表。那是一塊鑲嵌了滿屏十二顆水晶裝飾物的手表。表很快進水,指針不再走動。盡管如此,我還是一直戴著,直到金黃的表帶磨出了白色的邊邊。
接著又有關(guān)于父親的風言風語傳出了,特別是關(guān)于超生舉報信的內(nèi)容又重新被翻了出來。最頭痛的是他自己主管計劃生育,偏偏自己又是個超生游擊隊。
父親早年將我送人的計劃落空之后,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安排我去我姨家、姑家和他表哥家。就是在這種煎熬之中,父親和他的工作助手表現(xiàn)得越發(fā)親密起來。他在日記里寫道:“我很難過,我愛你,我同樣愛我的孩子們。我愛我的母親,我也想和你離開這個城市……”我知道無論他如何窮盡思慮,他依然不能解決兩個問題:他的工作怎么辦?他如何解決這兩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
母親因為父親的緣故,被評為“三八紅旗手”,她一番精心打扮便去領了獎回來,又義憤填膺地說起父親對立面的那個人的妻子,穿得是多么的耀眼。而我的母親,她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愛自己,越來越活在周邊婦女的羨慕和贊美里。她戴很粗的金項鏈、金耳環(huán)、金手鐲,穿高跟鞋,燙頭發(fā),染頭發(fā),衣柜里掛滿了各種裙子。她瘋狂地迷戀上了購物。
冬天到來。一天早上和父親關(guān)系很好的書記工作突然調(diào)動。這種站錯隊的尷尬局面讓父親很是被動。
那年冬天,我乞求父親,不如讓我去當兵吧。我的乞求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他反對的方式很特別,我的話音剛落,他放下筷子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臉上。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兩眼冒金光,發(fā)黑。直到第二天,臉上還留著清晰的紅色巴掌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這段經(jīng)歷,大約是他把工作的、情感的、同事關(guān)系的所有不快,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到了我的身上吧。
父親依然沒將我的學習當成一件他要去重視的事情,在他的理念里面,只要他能仕途順利,我們也便會一帆風順。這大約也是因為我給他的失望帶來的。但是,我偏科也實在嚴重到他的臉掛不住。他到學校請我和弟弟的所有任課老師吃飯,擺了好幾桌。又請老師到家里給我補課。我像模像樣地堅持了一段時間。老師一走,我就抱著一本小說關(guān)在房間。我甚至開始了我心里的早戀。我抄錄了一些詩人的詩歌,大量的。我企圖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這是我第一次和自己獨處。那個叫嚴心明的少年,他,還好嗎?
有一回,我向父親要生活費。他突然從鼻子嗤出:“就知道要錢,每個月像領工資一樣!”空氣濕漉漉的,我?guī)缀鯇⑽曳e攢了幾年的怨氣都一下沖他發(fā)出來。第一次有了想離家出走的沖動。
母親在為父親擔憂,她又固執(zhí)的不愿表現(xiàn)。只要父親晚回,她就表現(xiàn)出惱怒和焦慮。她經(jīng)常一生氣,就和我說:“我為什么要生你?”
父親終于離開了鎮(zhèn)計生辦的職位,在村里換屆選舉的時候被上級黨委任命為村支書。他在日記里自嘲這是變相的發(fā)配,他提到了北宋一路貶謫的蘇軾,還摘錄了他的詩句自勉:“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钡行判脑谶@個最基層的黨組織領導崗位上帶領全村父老致富。我曾在一本叫《涌動的春潮》里看到了當時省城某記者對我父親的采訪,通篇都是溢美之詞。那些文字,讓我為有這樣一位父親驕傲不已。
我的堂叔智叔高考失利被臨時安排在市電視臺工作,一年后,父親幫他申請到了去黨校讀書的名額。智叔報名那天,我看到父親從家里的保險柜取出三萬現(xiàn)金,用報紙包好放在一個黑色的塑料手提袋里,并且親自送他去學校。這樣的待遇,在我讀書的幾年,從來沒有享受過。而他常和我們講的,是他當年入黨是多么不容易:入黨申請、審核,再審核??疾欤疾?、再考察。預備黨員最后轉(zhuǎn)成一個正式的黨員也花了好幾年時間。
入黨都這么不容易,做一個黨政機關(guān)的工作人員,大約更不容易吧。他企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的不容易,取得我的理解。這樣,他把家里的錢拿出來給智叔去讀書并親自送智叔上學,便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語重心長地和智叔深夜長談。我的父親,此刻的夢想就是讓智叔擁有一個燦爛的明天。
父親參加各種活動,他的發(fā)言稿從來都是自己起草。發(fā)言從來都脫稿。這大約和當過教師有關(guān)系,他上臺的氣場很強。父親喜歡穿西裝,皮鞋擦得锃亮。
父親很快成了鎮(zhèn)上的名人。他去哪都有人接送。家里經(jīng)常有人過來送煙、送酒、送特產(chǎn)。我也聽到有人到家里來和父親談項目和公司。那個很帥的小伙子,每次過來都開一輛轎車。每次過來我都好奇地去聽。他抽的是小熊貓牌的香煙,他和父親要一塊做窯廠。我依然記得他信心十足地拍著胸脯和我父親說:“您只要簽字,我就可以辦成。您看啊,現(xiàn)在農(nóng)村那些打工賺錢回來的人,不做房子做什么?接通下來窯廠生意一定是最健康的。而且啊,成本少,土就是錢。至于燃料,農(nóng)村哪沒有柴?”
后來大約三個月,我沒有再見到這個年輕人過來,再接下來父親便收到了很多人的質(zhì)詢。關(guān)于超生的陳年舊賬再一次被翻出來。對于各種舉報信,父親擬稿為自己辯護。
然而,工作的一次次變動,張姓女子的離開,我母親的折騰,讓父親老得特別快。而被免掉村支部書記成了壓死駱駝的那根稻草。接到免職通知,父親病了。
他先前吃飯接待的單子,鎮(zhèn)上分管各村財務的經(jīng)管站已經(jīng)都不認了,統(tǒng)統(tǒng)不能簽字報銷。每天家里依舊有絡繹不絕的人過來,不再是提著禮物低聲下氣求父親辦事的人,這些人都長著一張生硬的臉,過來的目的只有一個:結(jié)賬。
更讓他不能接受的事情是,手術(shù)之后去報銷,才發(fā)現(xiàn)他的社保和養(yǎng)老保險也被停繳了。那時候每天到家里來的人依然很多,幾乎全部是來要賬的。這次要賬已經(jīng)不再是吃飯招待費的問題,人員更多,數(shù)額更大,大得不可想象。奶奶對來家里的每撥人都客客氣氣,甚至賠著不是。她認為這是她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而犯下的錯。
父親幫人家擔保的單子一張接一張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他擔保貸款的既有銀行的,也有民間借貸。那些賬的總額,足夠他還上一輩子。我的小姨父拿著十萬的保單給我父親的時候,奶奶徹底崩潰,她認為我父親在自己的岳父家把人丟盡了,奶奶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了我父親還賬。
奶奶十七歲嫁給我的爺爺,她曾經(jīng)兩手提東西的同時用堅硬的牙齒咬住行李往前走。她的胃,從來不挑南北食物,不忌辛辣,曾經(jīng)因為家貧,多吃飯少吃菜,食過大量的咸菜。而如今,她只能每頓喝絲瓜湯,吃豆腐乳,稀飯,面條。
父親是我奶奶唯一的兒子,也是她所有的希望。讓她去說我父親她無論如何都舍不得,她唯一能補償我母親的,就是努力為這個家去分擔,自己去找一些活,賺錢補貼家用。她用喝完的雪碧和可樂瓶制作了捉龍蝦的工具,一個暑假,她可以賺二三千塊錢。
夜里,她悄然落淚又摸著我的腳丫,絮絮叨叨地跟我講荊州花鼓戲里的故事。我在她的嘆氣中睡去,卻不知她是如何渡過那些漫漫長夜的。
我的左手手心有一顆黑痣,奶奶跟我說這痣好,會衣食無憂。又說:“云伢,你要知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還隔雙手。”她還說:“?!弊志褪且粋€呆人干的事,你可千萬不能!
我理解了愛莫能助這個詞,也開始對錢充滿了向往。每到星期天,我都騎著自行車去一個家庭鞭炮作坊幫人家把藥引子那根引線往盤好的蜂窩狀上插,只要能趕在父親沒回來之前回家。因為車大人小,方向不好把握,我一轉(zhuǎn)向便摔倒。自行車的腳踏深深地扎進我的腳跟。血直流。鄰居抱我到診所包扎了回來。
母親二話沒說,開始吼我:“是不是我死了你才安生?”我茫然地看著她,眼眶通紅,鼻翼抽搐,嘴唇顫抖。我萌生了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愿望:離開這個家,越早越好!
寒假,父親告訴我,他朋友家的鞋店生意忙不過來,讓我去離家不遠的鞋店幫忙賣鞋。大年三十那天,午飯時鞋店老板和朋友一起去吃飯了,只有我一個人守在店里。我蹲在廚房胡扒了幾口,又趕緊到前面店里去努力賣鞋子。終于堅持到了下班,可是父親的朋友沒有提紅包和工錢的事。整個春節(jié),我都在鞋店度過。正月初六,我走的時候,父親的朋友依然一分錢的工錢也沒有給我,甚至連客氣的話都沒有和我說。我走的時候一陣委屈。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父親是欠了人家的錢。
7
2001年夏天,父親離開了宜昌,離開了母親和我們,只身去往廣東。他這次去廣東的目的和任何女人無關(guān)。他是要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yè)。
我從他的日記和寫給母親的信里,又看到了他對母親的依戀。
形單影只的母親,倔強地想證明沒有父親在身邊她一樣會把家里的農(nóng)資生意經(jīng)營得很好。而父親,他是一個更夢幻的人,他活在自己南下的老板夢里,卻小心又頻繁地和母親保持著聯(lián)系,家里的錢不停地寄給他。
那個暑假,在武漢讀書的姐姐去外地實習。我?guī)蛬寢尨蚶砑依锏霓r(nóng)資店。整天坐在店里抱著小說看。我至今都記得有一種藥叫和耐斯,另一個叫樂斯本。一種是水田用來打秧苗的,一種是則是殺蟲的。糊涂的我把藥賣錯了,那個踩著電瓶三輪車過來的老農(nóng)民,一臉絕望。
他和我母親講起自己二畝水田的秧苗,眼淚就快要掉下來。從種子到秧苗到插秧,施肥,打農(nóng)藥?,F(xiàn)在因為我賣錯了藥,二畝田,空空的就剩下一溪水……我杵在樓上不敢下樓,陽光猛烈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他光著膀子,赤著腳又踩著三輪車離開。
父親到廣州先是準備和一個做建筑設計的同學一起承包建筑工地。來來回回談了幾個工地,人家要么是資金墊底,要么手上有項目。而我的父親,除了會寫幾個字,幾乎一無所有。
他自己折騰一個酒樓,廚師、清潔工、服務員,房租、水費、電費、衛(wèi)生費,我在后來的日賬里看到,每個月他都是在賠。他一心想守得云開見月明,但是守了六個月,卻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帶去的錢都花光了,他試著去一些單位做管理,他有想法,有思路,能寫。但是他不會電腦。那些高檔的寫字樓里出入的白領,一聽說他不懂英語,不會電腦,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愿意給他。
父親的日記里記錄著他去找工作的各種故事。這種人生的體驗對他來說是一次磨難。也是在那段時間,他戒了抽了十幾年的煙。
這種滿心期待落空,原以為是一扇門,走近是一堵墻的感覺,讓他更想念家和自己的母親。他頻繁地往家里寫信,頻繁地提及他的母親。我每周從學?;丶遥棠叹妥屛?guī)退x信。
七十歲的奶奶并不認識字??墒歉赣H總是給奶奶寫信,他很少打電話,總是喜歡寫。奶奶一邊抽著“游泳”牌香煙,一邊躺在搖椅上聽我讀父親給她寫的信。這些信,讀了又讀,讀到我都會背。
2002年9月20日,農(nóng)歷中秋節(jié)。父親在給我的信里寫道:“你要安心讀書,切記珍惜二字:其一,珍惜時間,其二珍惜金錢。你要記住勤奮勤儉。不要把爸爸滿腔熱情化成冰水?!?/p>
父親一戒煙便開始長胖,他出去的時候還是一副清瘦的知識分子形象,回來的時候,臉已經(jīng)變圓,連肚子都凸出來了,像一個D型字母。
夢想的幻滅可以滋養(yǎng)希望。他回來后,去駕??剂笋{駛證,學會了電腦的基本運用,和母親關(guān)了生資店開起了旅社和酒樓,過上跟大多數(shù)人一樣的再普通不過的小日子了。
8
奶奶也抽煙。
奶奶常年抽的香煙是兩毛錢一包的“游泳”,藍色的包裝上有一個孤獨的游泳者。她抽煙的姿勢異常的美。我常常安靜地坐在小凳子上,呆呆地看她抽煙。我說:“奶奶,你抽煙的樣子實在是酷斃了,你倘若會寫小說,一定是一個氣質(zhì)絕好的女神?!彼f:“如果我會寫字,一定要把我的故事寫下來給你們看?!笔堑模谒挠洃浝锟隙ㄓ性S多關(guān)于我的爺爺,關(guān)于我早早去世的伯伯和叔叔的故事,他們在那樣一個饑餓又缺醫(yī)少藥的年代相繼離開了她。
奶奶房間一直放著一瓶十二塊錢一瓶的古龍香水。這個習慣她保持了幾十年,奶奶用的第一瓶古龍香水是我二姑媽讀初中的時候帶回來的。奶奶曾經(jīng)按老家婚俗,幫我準備了八床棉絮。她在電話里跟我說,自己托人去農(nóng)民家買最好的秋花,看著彈花師傅彈好,背回來的。這是一個七十六歲的老太太頂著太陽,一步一步步行在鎮(zhèn)上去做的事情,而那時候的她因為常年咳嗽,體力已經(jīng)很差,直到后來連點滴都已經(jīng)很難打進去,并且經(jīng)常漏針。血管里的血往往又在拔了針之后一個勁地回流,棉簽放在手上止都止不住。她的瞌睡開始多起來,呼吸沒有節(jié)奏,很吃力地吸,很吃力地呼出來。吸氣的時候,整個人都沉在躺椅,呼氣的時候腮幫都鼓起來。胸隨著呼吸上下起伏。她睡得很淺,大約還是惦記了太多的東西。牽掛我父親今天出去打麻將是不是又會輸錢,牽掛我母親一個人在照看旅社的生意是否忙得過來,又牽掛姑媽她們是什么時候回來,還要看看我在哪里,甚至牽掛是不是在燒水,是不是沒有關(guān)煤氣……她一生牽掛的事情太多,多到她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奶奶開始吃大量的安定片和嗎啡,這兩種藥都是非處方藥,很難買到,父親托他同學帶回來的。奶奶的藥量不停在加,不識字的她都吃了,我憤怒地去質(zhì)問父親。我五十多歲的父親一臉絕望。他說除了安定片和嗎啡,奶奶的痛苦目前已經(jīng)沒有藥可以有效果了。說完,他扭頭,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空的老房子前。
奶奶正在樓下走動。我站在樓上陽臺上叫她,她應了聲。我便下樓去找她,她大約也是要上來看我。我們在二樓樓梯的轉(zhuǎn)角處撞見。這是夜里的凌晨兩點,我們彼此給了對方一個太大的驚嚇。
我后來和奶奶開玩笑說:“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一個人回老家估計樓梯都不敢下了?!?/p>
一個人的肺的休息時間,是凌晨三點到五點,而這個時間正是奶奶咳嗽最嚴重的時候。有一回,她說:“云伢,我最近咳嗽得氣都喘不過來,如果哪天早上醒來你見不到我,你不要太難過啊,人總是要走的?!彼@樣說的時候,我無比恐慌和難受,好像這一天就是明天。這一天早晚是要來,可是要在我的腦里去預演這個場景實在是一件太讓人難受的事情。我無數(shù)次站在水杉樹下禱告,甚至希望用我十年的生命換取她五年的陪伴。我又裝得很輕松很淡然地跟她說:“哈哈,您想得可真多,醫(yī)生剛才和我說了,您只是咳嗽太久,所以恢復得比人家慢一點。加上最近天氣干燥不利于喉嚨的恢復?!闭f完,我又偷偷轉(zhuǎn)過臉去抹淚。
她精神稍好一點的時候,我就和她說,您就是平時運動太少了。如果運動多,健身夠,心肺都比人家強,哪里會這樣走一段路都喘成這樣咧。沒有一點常識的我,居然每天盯著她運動十五分鐘,而不知這反而是讓她身體更弱的方式。我無知地做一些和她身體相違背的事情而不自知。奶奶有一次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說這話的時候,她七十四歲,離她的八十大壽還有五年,她開始和我叨嘮八十大壽,和我說起鄰居家的宴席。奶奶一直想要一件紅色的棉襖。
我想七十三都過了,那一定就是八十四了。至少八十四。我和奶奶說:我要給你辦最隆重的九十大壽。
深秋的午后,奶奶躺在搖椅上和我講她的過去。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皺紋就像水杉樹的樹皮。她說:“我討厭鏡子,現(xiàn)在的鏡子是如何把人照得這樣難看呢?”
奶奶的鼻梁很高,父親的眼睛像極了她,雙了好幾層,奶奶不僅有一雙大眼睛還有一對酒窩。即使老了,身材萎縮,依然有158厘米的身高。
自打她和我說如果哪一天早上醒來,見不到她的時候,我就習慣半夜醒來偷偷去她的房間看,害怕她的突然離開。
那個春節(jié)還沒過完,父親就急不可待地準備向溫州出發(fā)了。初五一過,父親就給他遠在溫州的朋友打電話。朋友卻不著急,說再等等吧。
父親既興奮又焦躁不安,即使在每天整夜整晚的麻將中也會時不時地拿起手機來看幾眼,生怕漏掉一個短話或者短信。好消息是在正月眼看將要過去的時候到來的。我們?nèi)叶疾粦岩?,假設那個征召他去溫州的電話出了正月門還沒有到來的話,父親能著急到瘋掉。
走之前,母親把家里所有的錢全部拿了出來,除了留下旅社和酒樓的一點流動資金。這次再次去溫州,父親明顯底氣十足。
一天,奶奶躺在躺椅上曬太陽,突然對我說:“云伢,你去幫我把鏡子拿過來。”
我起身去找,她又說:“算了,不想看,不想看,不想看,再也不想看了。這張老臉也是看不下去了?!蹦菚r的奶奶,內(nèi)心,只有時間。而這些時間已經(jīng)全用來做倒計時。
奶奶的夢特別多。她說她夢見一個要飯的老婦人,她給對方吃的,可是婦人吃飽了又過來搶她的錢。奶奶是一個計劃用錢的人,她的錢總是用手帕包了又包。夢里,她硬生生地捏著自己的錢,直到驚醒。
常年的操勞,她把自己活成了一片樹葉的模樣,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我留在她身邊陪了四個月。她和我講她小時候,講她年輕的時候,也用她的角度去講述我的母親。她和我說,我的母親是一個很能干的人。
她和我說起她的弟弟(我舅爹)前段時間,不小心掉了錢包,“如果換成以前,也就給個千兒八百的他花花了?!庇謴娬{(diào),“可是現(xiàn)在我也無能為力了啊?!?/p>
我就說道:“沒事的奶奶,我給。”
她說:“你也不用給了,讓他長長記性也是好的?!?/p>
我跟父親要來舅爹的手機號。好幾次睡不著的夜,我打電話給他。聽到他的聲音,眼淚便落了下來。在我的想象中,舅爹也是一個將要離去的人。倘若真有一種可以和死去的人溝通的方式,那該多好。
最后一次見到舅爹,他開心地和我說,跟了他半個多世紀的一套木匠工具居然被一個外鄉(xiāng)人看中了,一次性給了他八百塊錢。
9
我不曾啟齒的小秘密。
很多年后,我在人人網(wǎng)上找到了嚴心明,并加了他的QQ,這個白衣少年已經(jīng)娶了他的大學同桌。
有一天,他加我微信,問我:“是你嗎?”
“嗯,是我!”
“那好。我以為加錯了,這樣我就不刪了。也沒有打擾到你。”
“嘿,你好嗎?”
“嗯,很好!”
10
奶奶去世的時候,湖北全面雪災。白雪皚皚。白雪皚皚。白雪皚皚。時至今日,提及那一天我都覺得冷得舌頭哆嗦。
那天早上七點,父親去喊她起來早餐,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已經(jīng)溫涼。都說人難免一死,但這樣的話不能給我安慰。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她走的時候在想什么呢?也許是恐懼。她一定是還有很多的話要跟我說。那么,她要和我說什么呢?
我至今保存的合影里,有一張是我的小學畢業(yè)照,我頭扎麻花辮蹲在前排,奶奶和老師們坐在中間排,一臉慈祥。我深知,在我的孩提時,我所有優(yōu)越感并不是我有一個做校長的父親,而是因為我有一個在學校食堂工作的奶奶。
一早,心情一如寒冬里冷峭的天空。門前的水杉樹早已搖落了滿身的葉子,留下光禿禿的樹干在風中瑟瑟發(fā)抖。
廚房的天井并排散落著十幾個空空的馬口窯,奶奶走后,我們家再也沒有人做酸菜。而我的父親,已經(jīng)放棄了那個得凌晨起來幫住客開旅館門的營生,也放棄經(jīng)營使他得了“三高”的酒樓。當年他愛看書愛旅游愛攝影,如今唯愛打麻將。他聘請了幾個學機電管理一體化的年輕人,在建材市場努力經(jīng)營著幾間不大的門面,做著電器代理店生意。
奶奶幫我托人彈的棉絮,我終究沒有用上。但每一個寒冷和孤獨的長夜,我都特別特別的想她。我甚至時常會想,有一天,我面對我的孩子、我對我的孫子,我和他們說起我的童年、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奶奶,他們一定也會記住我七十六歲的奶奶,一個人幫我準備出嫁的八床手工棉絮,他們會不會如我一樣,每每想起也是雙眼含淚。
荒風曠野,落日無聲。石碑上,刻著父親為奶奶寫下的碑文:“吾母自幼多苦難,中年喪夫更孤單。一子五女一肩擔,歷經(jīng)坎坷淚流干。勤儉持家心磨難,友愛鄰里待人善。高風懿德浴后朝,誰人不把慈母贊。”
老家的小樓房還在,院子還在,奶奶的紫砂杯還在,她用過的銅湯匙也還在,可奶奶不在了。我想,不管她和我說什么,一定不會落下一句:“聽你父親的話,照顧好你的父親。”
我獨自在書房哽咽著寫下奶奶的這份愛和溫暖。時間離奶奶去世已經(jīng)八年,同樣是這樣的一個冬夜。
寫完這些文字,武漢陰郁的天空莫可名狀地飄起了雪。朋友圈里,姐姐在家里打麻將,弟弟在丈母娘家打麻將。而我,正準備關(guān)掉電腦,張開雙臂將自己包裹嚴實,收拾好背包——回家去看看我的父親。
屋外,白雪皚皚。
作者簡介:唐詩云,女,1985年生人。湖北人,現(xiàn)居武漢?!堕L江商報》記者。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
原載《中國作家》,本刊有刪改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