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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界

2018-07-28 05:26:38秦嶺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珍陰間人間

秦嶺

1

月亮分明是一張失去血色的鬼臉,清冷而漠然地掛在空曠的半空,懸乎乎的,無依無靠的樣子。大地籠著一層霧霾般的、陰森森的灰暗,世界,分明掉個兒了,像照相館里一轉(zhuǎn)身,換了底片兒。

星星也是懸著的,懨懨欲睡的樣子,但每眨一下,照樣閃爍著布滿血絲的警惕、銳利和寒氣。風似有形,又似無形,忽慢,忽疾,像長了藍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翅膀,蝙蝠一樣在廢墟上撲騰、回旋、游弋。陰風過處,一陣陣的冷,風裹挾著忽長忽短、忽隱忽現(xiàn)、忽明忽暗的碎影,和冷冷的氣流一起東奔西走。暗夜里,到處炸裂般釋放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聲音:“嗚——嗚——”“哇——哇——”,不像人發(fā)出來的干嚎,也不像狼、狐貍、黃鼬的哀鳴,啥也不像。但這高低起伏的拖著長長尾音的聲音,在袁峁田老人看來,分明是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

一絲驚悚捆縛了袁峁田老人的心頭,莫非……他為自己的質(zhì)疑暗吃一驚。自己果然也是像一陣風的,刮一刮,飄一飄,晃一晃,毫無根基地游走。抬頭一看,到了一個古樸而莊嚴的所在,牌樓的門楣上,三個醒目的黃色大字撲入眼簾:鬼門關(guān)。

該明白了。果然是在陰間,模糊的月光下,陰魂真多??!扶老攜幼,披頭散發(fā),大家都擁擠在黃泉路上,等著排隊過奈何橋呢!一個個臉色蒼白,表情僵硬,白色的眼球和紅色的舌頭,蓄滿了各種各樣的幽怨。

悲愴像濃痰一樣堵住了袁峁田的喉嚨,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快要斷氣了。奄奄一息的人,陽氣下沉,陰氣上升,當陽氣不敵陰氣,陰氣自然占了上風。你即便有一百個不情愿,也會有小鬼來拽你、拖你、背你、扛你、鎖你。當陰氣像看不見的炊煙似的浮離身體,魂兒就到黃泉路上了。漫漫黃泉路的盡頭,是忘川河,河上有座奈何橋,帶著今世的所有記憶、念想和身體的疲憊、饑渴過了奈何橋,便是望鄉(xiāng)臺,終日以賣湯為業(yè)的孟婆老大姐便一絲不茍地堅守在那里。那里有一塊石頭叫三生石,三生石上記載著你的前世今生。望鄉(xiāng)臺上最后看一眼人間,飲一碗孟婆老大姐遞上來的孟婆湯——迷魂湯,頓時魂兒飛了,魄兒散了,所有的前程往事,愛恨情仇,隨著一聲無奈的嘆息,就會與不甘的心情、傷心的淚滴、不了的心愿一起煙消云散,無論轉(zhuǎn)世還是歸陰,陰陽兩界,一切做了了斷,一切從頭再來。別的陰魂不懂黃泉路上的這個秘密,他懂,在陽間搞了半輩子陰陽法術(shù),腳踩陰陽兩界,不懂不行。

“唉,袁陰陽你怎么也湊熱鬧來了?”

迎面撞上了兩個鬼,一黑一白,各戴一頂圓錐形的高帽。黑的面如鍋底,獠牙上翹,一臉兇相,高帽正前方書有“天下太平”四字;白的吐著幾尺長的紅舌頭,紅鬢豎立,卻是笑逐顏開,高帽正前方書有“一見如故”四字。原來是位列“十大陰帥”的黑無常、白無常二位爺,算老朋友了吧。

“我……是不是夠壽了?”

“這次地震,死人太多,除了戰(zhàn)爭和瘟疫,我們陰間的收容、接納、甄別、登記工作從來沒有這么手忙腳亂過。上面臨時抽調(diào)了一大批小鬼幫我們加班呢,哪個混蛋有眼無珠,把您也拽來了。幸虧還沒過奈何橋,否則就有來無回了,咱這里放您一馬,您老人家趕緊回陽間去吧!”黑無常說。

“死就死吧,我這把賤骨頭,在城里,簡直是熬夠了?!?/p>

迎面過來一大群陰魂,個個血流滿面,“吱吱吱”地大叫,他們是打著橫幅圍過來的。橫幅上書:強烈要求歸還我們的土地。

一種無法排解的無助和無奈纏裹了袁峁田,一時不知所措。像此等陽間才有的咄咄怪事,怎么陰間也會有呢?而且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陰陽兩界如出一轍。有人學鬼的,還沒見過鬼學人的。不同的是,陰間給了這些陰魂寬容和理解,一任他們大呼小叫。都說小鬼愛擋道,可是,沒有任何小鬼擋他們的道兒,任憑他們發(fā)泄情緒和怨氣。當黑白無常發(fā)現(xiàn)陰魂們的目標是袁峁田時,這才醒過盹兒來,立即動手,替袁峁田解圍。袁峁田納悶兒:這些陰魂咋會沖自己而來?而且喊出的口號,也和陽光小區(qū)的失地農(nóng)民喊出的口號一模一樣。顧不得了,實在顧不得想那么多了。嚴峻形勢已經(jīng)擺在那兒了,如果不是有黑白無常在場,他非得被這群陰魂撕成碎片、撒到十八層地獄不可。下地獄的,難道活該是我袁峁田嗎?一輩子快到頭了,這是個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也無法料到的下場。一滴混濁的老淚,像鳥屎一樣從眼窩里掉下來,在胡子上打了個滾兒,沒了,無聲無息。

“呸——”陰魂里飛來的唾沫,直奔袁峁田的一張老臉。

袁峁田緊緊地閉了眼,用袖口擦拭了唾沫。他非常清醒,要說自己招惹了誰,不可能招惹鬼,而是招惹了人。這些剛剛脫離了人體的陰魂們,尚未喝孟婆湯,陰魂未散,骨子里、皮囊里、五臟里、毛發(fā)里、血管里仍然糅雜著、潛伏著、裹挾著從人間帶來的沖天怨氣。袁峁田感到后背一陣陣發(fā)冷,時令乃夏,分明三九。

“無常老弟,這次地震,人間到底咋樣了?能不能讓我到望鄉(xiāng)臺看看人間?”袁峁田明知這樣的訴求無望,仿佛是自言自語。

“不行啊!去了望鄉(xiāng)臺,就得喝孟婆湯,一旦喝了孟婆湯,恐怕您后悔也來不及了。”黑無常說。

“可是,我這樣稀里糊涂地被陰魂們圍攻,我……我心里不甘??!”

“老袁,您就別糾結(jié)了。如今人間的很多事情,連我們也越來越想不通了。人都說是鬼迷心竅,其實是人迷心竅哩。趁天還沒亮,我們弟兄送您還陽吧,您配合一下。所有的謎,您還是去人間解開它吧?!闭f著,二位無常按規(guī)矩給袁峁田蒙了雙眼,黑無常打前站,袁峁田居中,白無常壓后。避開黃泉路上的陰魂新鬼,朝鬼門關(guān)方向逆行。不知底細的,以為押著一位犯了事兒的新鬼呢!

袁峁田睜開眼時,世界安靜得像沒有了世界。人間,還是陰間?他意外地聽到了自己的呼吸,感受到了血液的流淌。視野里的一切,突然由灰變黑,哦哦,這應該是人間的夜晚了。不!不對,袁峁田推算了一下時辰,此刻,應該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正午。

真是太黑了,時間是人間的正午,卻黑得一塌糊涂。太陽應該在哩,卻不見太陽;光線理當在哩,卻不見光線;風肯定在哩,卻不見一絲風。一陣鉆心的劇痛襲來,渾身像在過電,受刑一樣,卻沒有一絲一毫掙扎的氣力。疼痛讓老袁的頭腦清醒了許多,這才明白自己像夢游一樣從黃泉路上走過了一回。常人的陰魂一旦過了鬼門關(guān),有誰回來過?

流了多少血,老袁無法判斷。一根堅硬的螺紋鋼筋無情地貫穿了他的小腿肚。他感覺身子底下先是一片潮濕,后來就像蘿卜一樣腌在黏稠的汁液中了。那汁液是從小腿肚那里流出來的血。鮮血的腥氣憋滿了世界。這是一個狹窄的空間,殘垣斷壁橫七豎八,構(gòu)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牢籠。記不得喊過多少次了,無人應聲。嗓子喊破了,嘴里咸咸的,他知道是嗓子喊出了血。他決定不再喊,他必須等待,這么大的別墅區(qū),上千號人呢,難道就等不來一個人?這么大的縣城,幾十萬人呢,難道真的就剩鬼了?

何況,就在昨天下午兩點半前后,也就是地震前吧,別墅前的廣場上還有那么多集會的農(nóng)民呢!想到這些農(nóng)民,袁峁田就想到了在黃泉路上撞上的那幫陰魂。同樣的集會,一撥是魂兒,一撥是人兒。此刻,那些集會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報紙上、電視上常有的口號。會有人來救他的,說不定,廢墟外邊已經(jīng)開始施救了?;钪娜耍欢ū茸约焊卑?。

2

地震發(fā)生前的一刻,袁峁田正在美國小鎮(zhèn)一號別墅頂層的露臺拉二胡。露臺不像村里的崖畔,完全是西式的。西式的啤酒吧臺、盆景、魚缸、紫晶巖、翡翠石,還有精致的藍白相間的遮陽篷。這樣的別墅,這樣的露臺,當年兒子領(lǐng)他“周游列國”滿世界享福時,隨處可見,做夢也沒有想到,如今自己也住上了?!按?,這都是咱的,您就安心住著,好好享受吧!”這是兒子兒媳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他知道這是當晚輩的孝敬他,撫慰他,滋潤他。在晚輩眼里,當?shù)氖芰舜蟀胼呑拥目啵坪踝⒍ㄔ撓硎苓@份福分了吧。明知晚輩們這樣的撫慰發(fā)自內(nèi)心,但是老袁總感到虛幻如山里的霧氣。

那一刻,他拉的是秦腔牌子曲。他喜歡拉秦腔,一拉,思緒就像山里的麻雀一樣扇動翅膀,從美國小鎮(zhèn)飛到老家去。美國小鎮(zhèn)是這片小區(qū)的名稱。如今的城里人都神經(jīng)了,小區(qū)就小區(qū)吧,叫成了小鎮(zhèn);小鎮(zhèn)就小鎮(zhèn)吧,前面還搭上了美國二字,崇洋媚外到不要臉的地步了,骨氣讓狗吃了。老袁無法適應美國小鎮(zhèn),住在美國小鎮(zhèn)的每一天,他習慣了回憶。往年,這個季節(jié)的老家尖山,小麥該揚花了,田野里彌漫著陣陣濃郁而厚實的清香。山風的腳步輕盈盈的,滿山滿洼地走,走到那里,小草和花兒會頻頻點頭。盤山公路上的騾子們,該馱糞的馱糞,該拉車的拉車,從頭到蹄兒彌散著一種熟悉的、沁人心脾的汗餿味兒,說不定會蹦出一團夾雜著青草和青稞的香屁來。父老鄉(xiāng)親們成群結(jié)隊地出山趕集,空背簍去,實背簍回,走一走,歇一歇,抽出掛在腰上的短笛,吹出各種調(diào)子的西北花兒。山里不像城里,山里的天是藍的,云是白的。云在天上走,云影兒在地上走。天和地幾乎就是貼心貼肺的那種,相擁著,相偎著,像老頭老婆,像孫子孫女,像婚房里的小兩口兒,纏綿得不行。自由飛翔的喜鵲、麻雀、畫眉從這坡飛到那坡,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嘰嘰喳喳的,一切都是鮮活的,靈動的。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一率性,就說了,就唱了,就吼了。

當年給生產(chǎn)隊看秋時,兒子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金燦燦的谷子漫山遍野,散發(fā)著濃郁的芳香。每當中午時辰,袁峁田就從坡頂那個看秋的淺窯里鉆出來,坐在一堆兒薅草上把二胡拉得山響。日頭暖暖的,秋風輕輕的,白云悠悠的,遠遠近近的羊腸小道上,趕集的、馱糞的、轉(zhuǎn)娘家的人,吆喝著騾子,一溜兒一溜兒的。老遠就有人打招呼:“峁田,這拉的是《華亭相會》里高文舉的那段吧?”那時候的老袁還不老,人們叫他峁田。

“不!我拉的是《火焰駒》里的李彥貴?!?/p>

“那,前頭那個是《庵堂認母》里那個誰的唱段吧?”

“也不是的,是《三滴血》里的李婉春?!?/p>

“哈哈哈哈……”

坦蕩的自嘲和得意的解釋,在風中彌漫成一種愜意的默契和祥和?!霸鄄蛔吡耍僮?。”于是,就有三三兩兩的人吆停了騾子,在坡上、地埂上圪蹴下來,從腰間摸出旱煙鍋,裝填了煙葉子,“刺溜兒”一聲點著了,吸得有滋有味。眼睛并不見得朝老袁這邊瞧,在陽光里半瞇著,朝大山、朝前川、朝藍天,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但老袁的二胡曲子,卻是實實在在地聽進去了。也有過路的、挖野菜的大姑娘小媳婦,聽出個味兒來了,手里的活路就有些凌亂,索性一起嘰嘰咕咕:“好聽得很!是穆桂英掛帥那段哩?!?/p>

每到這時,兒子就會循聲而來。兒子是來送午飯的。午飯是女人做的臊子面。從廚房里出來直至看秋的淺窯,至少也得半小時??辞锏臏\窯滿山滿洼有十好幾個,哪里有二胡聲,老袁必然就在哪個淺窯里。兒子懂這一點。兒子真是好兒子,年年都是村小的“三好生”,家里的土墻上,獎狀貼一溜兒了。兒子拎著盛滿臊子面的陶瓷罐兒,站在村口,側(cè)耳一聽,就曉得老爸在前坡還是后梁了,撒開腳丫子,走!

“大大——飯來嘍——”

兒子老遠一聲吼,那音嗓,像秦腔里的小生?!昂谩崩显线h點點頭,并沒停弓。他非常清亮,停了弓,許多人會從夢中突然醒過來。在這大山里,每個人,都是有夢的。

兒子一到淺窯邊,二話不說,輕車熟路地忙乎起來,折幾根樹枝,搭一個三腳架,把陶瓷罐兒擱上去,下邊褥了曬干的薅草。于是,一道裊裊的濃煙從山梁上飄起來,搖搖擺擺的樣子,對接了天,對接了云。早已冰涼的臊子面,又熱熱乎乎了。

一曲終了,老袁才收了手。搓搓兩手,拎起筷子。

人們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干土。“嚅兒——”吆著騾子,重新上路,也少不了吼幾句秦腔:“本為王打坐在金鑾殿上,眾愛卿把民情細說端詳……”個個把自己當皇上了。皇上也是人當?shù)?,山高皇帝遠,在這里,高興了,咱都是皇上。

這樣的回憶常常讓老袁如癡如醉,心里就像塞蜜棗了,開花兒了。在一號別墅的露臺,老袁緊緊地閉了雙眼,把二胡拉得大開大合,出神入化,拉得忘乎所以,回腸蕩氣。他只有閉上眼睛,才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田野、鄉(xiāng)親、大山和炊煙。他不敢睜眼,一睜眼,這一切全沒了。他想,在這個縣城里,聽得懂他二胡的,恐怕只有小珍了吧。小珍是他最忠實的聽眾,此刻一定是在廚房給“夏威夷”調(diào)配吃的呢。侍候完“夏威夷”,他打算讓小珍陪著上街逛逛。

“袁耀華,你這個狗官出來?!?/p>

“袁耀華,我們知道你躲在美國小鎮(zhèn)了?!?/p>

“懲治腐敗,還我土地。”

“……”

人聲鼎沸,怨氣沖天。龍卷風一樣掃過來的怨氣,迎擊了曲子,瞬間就把二胡曲子淹沒了。他停了弦,緩緩起身,抬起眼皮,輕輕地,一聲嘆息。

義憤填膺的農(nóng)民正在美國小鎮(zhèn)別墅群的前廣場上集會,先是十幾個,后來很快就達到幾百個。最前面的橫幅上寫著:強烈要求歸還我們的土地。

袁耀華就是袁局長,袁局長就是自己的兒子袁耀華。

袁峁田一時老淚縱橫。這場景,他已經(jīng)見識多次了,農(nóng)民每次包圍了別墅區(qū),兒子總會和秘書、司機一起從后門逃走,留下全副武裝的保安擋駕,有時還會有警察趕來維持秩序。這年頭,農(nóng)民們走南闖北當農(nóng)民工,見別墅多了,但一定沒領(lǐng)教過美國小鎮(zhèn)的功能。他們不知道袁家的別墅是有后門和地下通道的,幾乎每次都會撲空。

“轟隆隆……”一種奇怪的聲浪開始在空氣中翻滾,波濤似的,由遠及近??h城已經(jīng)喧囂了,人聲鼎沸。浪濤覆蓋到城郊這片最大的別墅區(qū)的時候,同時也覆蓋了廣場上農(nóng)民們的大喊大叫。像連鎖反應似的,先是沖天的怨氣沖擊了二胡曲,然后是這種奇怪的聲浪又覆蓋了這股怨氣,一浪高過一浪,太洶涌了,像十幾個、幾十個碌碡組成的碌碡陣,被幾十頭酒醉的驢子拉著,瘋狂地在空曠的麥場上碾過。

他察覺屁股底下在搖晃,由輕微迅速演變?yōu)閯×摇騽×伊?!篩子似的。他就像篩子里的一粒兒小米,開始了瘋狂的顛簸。是地震,越是居高者越對地震的感受最為明顯。

“地震了——”他本能地大喊一聲,他是朝廣場上的農(nóng)民喊的。他在給他們提供這個要命的信息。

天崩地裂仿佛就在一剎那間。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別墅就像被幾只力大無窮的爪子撕裂了、揪碎了,黏稠而巨大的塵霧轟然升騰而起,鋼筋水泥相互碰撞、糾結(jié)、撕咬、吞噬中咬牙切齒的慘叫,連同他一起重重地、跌跌撞撞地拋了下去……

他清晰地記得,在被拋下去之前,曾喊了一聲:“小珍,快跑!”

3

小珍是保姆,清清秀秀,溫順得像一只小羊。小珍陪伴他六年了吧,做飯、洗衣、幫他捶背、飼養(yǎng)小狗,樣樣都是拿手活兒。小珍是兒子從勞務(wù)市場千挑萬選才脫穎而出的,當時的小珍已經(jīng)擁有了兩年從事保姆職業(yè)的經(jīng)歷,這就意味著如今二十歲的小珍早在十二歲時就開始進城當保姆了。同樣的年齡,十二歲的城里姑娘應該在漂亮的教室里讀初中了吧,但小珍沒這個福,誰讓你一開始就不是城里人生城里人養(yǎng)呢。老袁非常明白,像小珍這樣的保姆,在城里還有許多。說是不能雇用童工,那只是臭知識分子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話。城里人有錢需要保姆,鄉(xiāng)下女娃沒錢只有當保姆,日子,可不就這樣的路數(shù)嘛。兒子給小珍開的工資是每月一千元,老袁私下又偷偷給小珍二百元,記得當時小珍就說:“爺爺,這二百元,我不能要?!?/p>

“為啥呢?”

“該拿的拿,不該拿的我不拿。”

老袁當時就怔住了。“你拿著吧,你也看得出來,這個家里,根本不缺這二百元?!毙≌浞置鬟€有鄉(xiāng)下娃娃的本分,不像兒媳婦夏慧慧,虛飄飄的。他有時候就不明白,兒子袁耀華骨子里有他袁峁田的氣血,爺倆無論做什么總像有感應似的,但在對待夏慧慧的問題上,不同就出來了。小兩口都是半路上戀的愛,卻相敬如賓,情投意合,不知道的,以為有過青梅竹馬的過去哩。老袁每當看著夏慧慧不順眼的時候,就自己開導自己:兒子是兒子,兒媳是兒媳,人家一個是一個的丈夫,一個是一個的妻子。長輩晚輩,差道兒呢。這道兒是邁不過去的,該認的,就得認;該服的,就得服,不能打馬虎眼。

小珍說:“能陪爺爺這樣的好人,小珍我心滿意足了?!?/p>

“小珍,你就當我的親孫女吧?!?/p>

“不行!在美國小鎮(zhèn),您老人家和美國小鎮(zhèn)的叔叔阿姨們一樣,都是有身份的人,讓叔叔和阿姨們知道了,會低看您的?!?/p>

老袁緊鎖了眉頭,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小珍眼里的叔叔阿姨們,當然也包括他的兒子兒媳了。假如自己不是公公的身份,大街上撞上夏慧慧,她會正眼瞧他一眼嗎?有次他在美國小鎮(zhèn)的公園里遛早,正好碰著夏慧慧和幾位閨蜜剛剛從一家健身會所里出來。早晨的陽光清清爽爽,幾個女人一路說說笑笑,其中的夏慧慧分明是瞄了他一眼的,卻始終沒有朝他打招呼,他趕緊悄悄轉(zhuǎn)過身子,朝一棵大樹做起了云手。云手是太極拳里的一個動作,平時做起來如流水清風,那次卻有點抽筋的滋味兒。太極太極,兒媳的太極分明玩得比他高嘛。

這次兒子真的不在家。兒子上午就打來電話,有預感似的說:“我們得到消息,上訪農(nóng)民肯定要到機關(guān)來的,我放出了風,說是在美國小鎮(zhèn)休假呢。其實我們今天有個十分重要的會,在城郊的一個溫泉賓館召開,農(nóng)民如果把賓館包圍,那就麻煩了。他們堵一堵美國小鎮(zhèn),那是無所謂的事兒,也不會把您老人家怎么樣。不過我們遲早要搬離美國小鎮(zhèn)的,讓農(nóng)民時不時在家門口鬧,日子也不好過?!?/p>

兒子預感到的當然不是地震,兒子預感到的是農(nóng)民要來上訪。

“這不就是調(diào)虎離山計嘛,你們當官的這樣對待農(nóng)民,也太不厚道了?!?/p>

“爸,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兒,你多待些日子,慢慢就明白了。上訪嘛,全國都這樣的,我們當干部的,習慣了?!?/p>

“你這啥屁話嘛!你習慣,老子我習慣不了?!?/p>

“爸,如今這官,不好當??!”

“當這樣的官,還不如回家種地呢。”

“……”

螺紋鋼筋帶來的疼痛再次襲擊了他,豆大的汗珠兒迷蒙了眼睛。身子底下這片浸透了他鮮血的土地,他是五年前才搞明白的。這里曾經(jīng)是一大片上等的莊稼地和農(nóng)民住宅,后來被政府看上了,被房地產(chǎn)老板甄宗發(fā)看準了,要搞建設(shè)。所謂建設(shè),就是開發(fā)高檔的別墅區(qū),兒子作為房管局局長,自然要積極配合。地征了,房蓋了,環(huán)境美化了。失地的農(nóng)民不但得到了可觀的補償款,而且被集體農(nóng)轉(zhuǎn)非,集中安置到了北郊的一片經(jīng)濟適用房里。經(jīng)濟適用房名叫陽光小區(qū),也是甄宗發(fā)開發(fā)的項目。陽光是啥?聽著鮮亮得很,明媚得很,光彩得很。農(nóng)民一開始興高采烈,對當官的言聽計從。政策就是好?。∏甑纫换亓?,農(nóng)轉(zhuǎn)非了,當城里人了。家家戶戶生怕騰遷晚了,估地遲了,趕不上趟兒了。待一切塵埃落定,美國小鎮(zhèn)和陽光小區(qū)從南北城郊不同的方向拔地而起,醒盹兒了,覺悟了,后悔了,牢騷和憤怒鋪天蓋地了:

“我們農(nóng)民的土地,征收時每畝才幾萬元,到了開發(fā)商那里,一轉(zhuǎn)身成了每畝幾十萬元,憑啥?”

“憑啥當官的、有錢人住別墅,失地農(nóng)民住經(jīng)濟適用房,還把莊稼地搭了進去?”

“如今正宗城市居民也下崗尋生路呢,咱農(nóng)民被農(nóng)轉(zhuǎn)非,憑啥過日子?”

“……”

從黃泉路上回來,他忘不了那群打著橫幅的陰魂,現(xiàn)在看來,陰魂們找不到兒子,找到他頭上來了。至少說明,農(nóng)民們的經(jīng)濟適用房都倒塌了,否則哪來那么多的陰魂呢?

還算萬幸,真是太萬幸了——黃泉路上并沒有撞上兒子、兒媳和小珍。孫子肯定更安全了,小家伙剛剛大學畢業(yè),在幾百公里外的省城大機關(guān)里,好像給大官當秘書呢。兒子開會的那個溫泉賓館一定也安然無恙吧。對了對了,也沒撞上美國小鎮(zhèn)的鄰居什么的。咋會呢?別墅區(qū)呼啦啦幾百套呢,難道就一號別墅倒塌了?不可能吧,天要收人,是不長眼的,即便長眼,這樣的天災,又認準得了誰是誰?

周圍的鄰居,老袁大都認得,有大大小小的機關(guān)領(lǐng)導干部,有大大小小的老板。他們平時見了他都很客氣,一副文明禮貌的意思。

“老袁,不錯不錯!這么大年紀,就好好在兒子這里享清福吧?!?/p>

“老爺子好,住得習慣吧,比您老家尖山強吧,聽說那里山大溝深,趕集也得二十里。這里方便吧,要啥有啥?!?/p>

“袁大爺,遛早呢!”

“袁伯伯好!”

“……”

老袁非常清醒,大家恭維他,是因為頭頂有個當局長的兒子。表面上的殷勤,那是皮囊外邊的擺設(shè),多半是裝出來的。心里沒有的,照樣沒有,大家未必真的就把他放在眼里。自己如果不是穿衣戴帽像個城里人,就這一張爬滿皺紋的老黑臉,與縣城里大街小巷挖地溝、掃馬路的農(nóng)民工有啥兩樣?可是他硬是記住了左鄰右舍好幾十位,不記住不行,那是起碼的禮數(shù)。他盡量做到不卑不亢,甚至有些和藹可親,他不僅是自己,還是這樣一個兒子的父親。還好,我的好鄰居們,我袁峁田在黃泉路沒有碰到你們,這是大家的福。

“啊——”又是一陣鉆心的痛。老袁昏死過去。

昏死了。懵懵懂懂中,脖子上似乎被套了一條冰冷的鐵鏈子。

“跟我走!”一個犀利的聲音傳來,老袁就感覺魂兒從廢墟里飄出來了。

對了,脖子上這冰涼的感覺,昨天曾有過一回。

4

憑經(jīng)驗,憑直覺,老袁知道又遭遇了陰間當差的鬼。一回生,一回死;一回死,一回生。又來了。

不像上次那個小鬼,誰曉得從哪兒抽調(diào)來的,一副公事公辦、盡職盡責、恪盡職守的樣子。

“我是上次放回人間的,怎么又要抓我呢?”

問完了,倏然反應過來,自己是失口了。未見到陰曹地府的判官之前,黃泉路上當差的小鬼,誰能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們有他們的職責,沿途巡視,拾掇死人就是了。如果對應人間的司法格局,他們既不是法院的,也不是檢察院的,他們只不過是公安局的普通巡警,巡著,巡著,發(fā)現(xiàn)陰氣重的人就得及時收拾。否則,陰魂在陽間游蕩時間長了,對兩邊的穩(wěn)定大局都不好,陰間不講穩(wěn)定壓倒一切,用不著講的,聽說過人間有搗鬼的,沒聽說過陰間有搗人的。

這是光天化日,太陽在頭頂懸著呢。白晝是人間,夜晚才是陰間。鬼是不能見陽光的,小鬼只好押著老袁在廢墟中等待。太陽落山了,陽氣下沉,陰氣上升。小鬼這才急不可耐地拽著老袁的陰魂鉆了出來。

路上,就撞上了忙忙乎乎的白無常。

白無常驚了一下:“老袁你怎么又來了?”

“無常老弟,不是我要來就來啊,是這位兄弟履行公事呢?!崩显瑔枺昂跓o常呢?”

“死人在成倍增加,我們弟兄倆忙不過來,只好分開了?!卑谉o常呵斥那個小鬼,“這是陰陽法師老袁,交代好的,讓他在人間等待搶救,怎么又把他弄來了?”

“無常老爺,您錯怪小的了。袁陰陽上次還陽后,還是沒人救他啊,這不又死過來了嘛!”小鬼一臉的委屈。

“啊?怎么會呢?這次地震,我們只登記了幾萬個死鬼,活著的人還有幾十萬呢,何況,美國小鎮(zhèn)的人變成鬼的也不是太多,更何況,地震前,廣場上還有好幾百農(nóng)民呢,人人搬走廢墟上的一塊磚,也該把個老袁救出來了?”

“無常老爺,地震后,人間通訊中斷,都在自發(fā)組織施救。美國小鎮(zhèn)的房子倒塌不多,誰會知道下面會壓著老袁呢?你說的那幫集會的農(nóng)民,根本就沒有朝別墅區(qū)動手,全部奔經(jīng)濟適用房那邊了?!边@是小鬼的聲音,“經(jīng)濟適用房那邊,真正的一片廢墟,那才叫慘哩!”

聽出意思來了。老袁長嘆一聲:“無常老弟,這次,就讓我死吧!人間成了這個樣子,我活在世上,也沒啥意思了,還是做個鬼,心里好受些。我這把年紀,來回折騰,反倒連累了你們當鬼的,你們都是為鬼民服務(wù)的好鬼?。 ?/p>

“我說過了,不是我不讓你死,是人間的現(xiàn)狀的確需要你,這些年,人間和陰間兩方面的情況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幾乎快要顛倒過來了。人與其說活一口氣,不如說活個自由、平等與和諧,這一點,人間越來越糟糕,倒是陰間成為一片凈土了。為什么有些人爭相轉(zhuǎn)移國籍,有些人老想著自殺,有些人得了抑郁癥,就是因為做人太難了。人間講生態(tài)平衡,陰間也講,這么多人擁到陰間來,弄得遍地都是鬼,陰間房價猛漲,口糧劇增,連閻王也叫苦不迭了!您老人家腳踩陰陽兩界,世事洞明,為人好善,人間多一位您這樣的人,對人間、陰間都有好處,我們不想收留您,也是從大局著想,我相信,這也符合我們閻王的講話精神。陰間也講政治,講人性,這一點,你不是不知道……”

“無常老弟,你別說了……”袁峁田打斷了白無常的話,“我老袁,懂?!?/p>

當了幾十年的陰陽法師,世事的確是看透了。老袁還是小袁的時候,就開始學陰陽法術(shù),那時全國還沒有解放,學陰陽法術(shù)純粹是為了討口飯吃。師傅是尖山一帶遠近聞名的陰陽法師甄勝賢老先生,人稱“瞎子靈”。一生無娶,子嗣皆無。江湖上都傳,甄勝賢祖上家道盈實,世代與人為善。良田百畝,傭仆無數(shù),擁有全村唯一的三出四進庭院,后來因得罪官府和周邊慣匪,被洗劫得傾家蕩產(chǎn),正在私塾讀“四書五經(jīng)”的甄勝賢落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只好遠走廟觀拜師學了陰陽法術(shù)。人間居白晝,陰間歸暗夜。他之所以用筷子戳瞎了雙眼,據(jù)說有兩個原因,一是看不慣人間善惡顛倒,二是為了隨時歸隱陰間。是否確切,誰也沒敢當面問及。解放后,政府破除封建迷信,甄勝賢在《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聲里,幾欲洗手不干,但后來不干也由不得良心了。人間不明不白死人的事情,一撥連一撥,反右死人,大煉鋼鐵死人,鬧饑荒死人,“文革”死人。記得那年上邊押了幾個右派到村里來,不到一年全餓死了。每天晚上,總有幾個餓死鬼從村外的墳塋里偷偷溜出來,一會兒“哇”地一聲,一會兒“吱”地一聲。只有陰陽法師最清楚,他們陰魂不散,聚在一起發(fā)泄不滿呢!但餓死鬼們并不曉得他們的陰氣會給陽間活著的人帶來怎樣的麻煩,不久,不是張三家的娃兒得癲癇了,就是李四家的男人精神失常了;不是王五家的公狗騎母豬了,就是趙六家的媳婦不生娃了……有一天夜里,甄勝賢把自己鎖在院子里,上身赤裸,涂滿油彩,臉上撲滿鍋灰。焚香點蠟,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右手持一把菜刀,朝左肩膀一揮,鮮血頓時噴涌而出……甄勝賢大叫一聲:“黑白無常老弟,我來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正好被趴在墻頭準備偷杏子的袁峁田看到了。當時只有十五歲的袁峁田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那樣的一幕,分明只有傳說中才會有:自傷肢體,大放鮮血,人與鬼才能在血光中見面。

正常人活該是見不了鬼的,誰敢朝自己身上抹刀刃子?抹深了不行,抹淺了不行,抹重了不行,抹輕了不行。那火候只有陰陽法師心知肚明,那是一桿秤,幾個星子幾兩砣,有路數(shù)的。不懂行規(guī)的,一抹兩抹,人沒做成,做鬼了。

當時,袁峁田聽到了這樣的對話,不,仿佛是甄勝賢一個人自言自語。

“村里已經(jīng)這樣了,就靠你們陰間了,你們怎么隨便把鬼放出來呢?弄得村里不得安生?!?/p>

“……”

“你說啥?陰魂不散?你說得對,他們活著是清醒的人,死了是清醒的鬼,很多冤死鬼死了也就死了,活著稀里糊涂,死了也稀里糊涂。啥?你說啥?我當然明白,‘右派們都是讀書人,都是通事理的好人,你們明明曉得他們都是冤死的,那為啥還要收走他們呢?”

“……”

“哦,你這樣一解釋,我也就明白了,閻王真是一代明君??!在陰間,給了‘右派們說話、活動的自由。真是的,陰間也需要知識分子呢,需要知識分子搞科研、搞教育、搞醫(yī)療??墒?,你們一定要疏導好他們的心理啊!人間老是讓鬼惦記著,怎得安然?”

“……”

“你說啥?人間過幾年還要出現(xiàn)‘文化大革命?還要出現(xiàn)唐山大地震?還要出現(xiàn)洪澇災害?還要大量死人?天哪!照你們這么說,陰間也快鬼滿為患了?唉!我們?nèi)碎g,真是難為你們了?!?/p>

“……”

“今天真是打擾二位老弟了,我這里還有點錢,是冥國人民銀行統(tǒng)一發(fā)行的票子,二位就收下吧。我們村里的事,有勞二位了?!?/p>

“……”

“哈哈,我接受批評,陰間黨政干部的勤政廉潔,我真是見識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只有自作聰明的人,才能說出這么愚蠢的人話。鬼門關(guān)里有你們這樣的同志……不,有你們這樣的人……不!有你們這樣的鬼,我們在人間當老百姓的,也就放心了?!?/p>

“……”

“沒關(guān)系,流這點血算啥,我也是為民請愿嘛!我如今相信了,只有鬼,才能辦成事兒?!?/p>

“……”

從那以后,村里安然如初。該生娃的生娃了,精神病患者們也正常了。人做人事,狗走狗道,豬進豬圈,雞下雞蛋。鄉(xiāng)村的夜晚,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走夜路的人,一把鋤頭,一支煙,心里踏實了許多?;氐郊抑校闶抢掀磐尥逕峥活^,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免不了一聲嘆息:“可惜了,那幫讀書人……"

甄勝賢從來是不收徒弟的,但最終收下了具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袁峁田。甄勝賢壓根兒就不知道,是袁峁田那次意外的發(fā)現(xiàn),堅定了從此學習陰陽法術(shù)的決心。這樣的堅定和這樣的執(zhí)著,在所有投奔甄勝賢謀求拜師學藝的人當中,也就數(shù)袁峁田了。當時袁峁田的表態(tài)像入黨宣誓:“甄師傅,我袁峁田學陰陽法術(shù),一不為財,二不為名,就圖咱莊稼人的日子安生?!睆拇耍固锇滋旄鴰煾底咚?,晚上就著煤油燈苦讀《易經(jīng)》、《三世全書》、《八卦密譜》、《地理三界》、《宅墓大解》、《算術(shù)》、《透天機》……師傅給他提供的書籍,他反復研修百遍,謄抄十次。尖山一帶歷代陰陽法師的經(jīng)典語錄、行藝大法、獨門秘籍,他均爛熟于心,行之于法,法之于眾。有次徒步百里外走藝,他敦促主家九十日后速遷老墳,并算定新址。主家從了,遷墳第二天,山洪至,老墳原址頃刻被蕩為平地,而新墳的香火照樣旺如炊煙,似聞陰間日子的滋味兒。主家“撲通”一聲,長跪不起,是朝袁峁田跪下去的。

為了村里的事情,袁峁田在人間陰間來來回回多少次,早已記不清了。他在陰間從來沒有見過死去多年的甄勝賢師傅。像甄勝賢這樣的好人,不可能下十八層地獄的,他一定被閻王安排在天堂里某個非常純凈的地方。

老袁有時候就想,如今世事變成了這個樣子,師傅,您可知曉?

5

陰風陣陣。此刻的陰間,也應該算是非常時期吧,是人間把非常時期帶給陰間了。置身這樣的環(huán)境,袁峁田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渴望見到師傅甄勝賢,面對白無常,他最終沒敢張這個口。他非常清醒陰間的戒律,如果什么都能問,什么都能解答,那就沒有原則了。沒有原則的世界,注定會陷入混沌,用人間的話說,就會陷入無政府主義。

“我在廢墟里一眼漆黑,真不知道人間是啥樣子?”

白無??吹皆固飪扇鶔鞚M了淚,不由嘆口氣:“這樣吧,我領(lǐng)你到望鄉(xiāng)臺上看看人間,看完了,千萬別喝孟婆湯?!?/p>

“那……不是嚴重違反了陰間法規(guī)嗎?我怕連累你們?!?/p>

“為了人間,同時也為了您,我們暫且學學人間的方式,特事特辦了。正好,孟婆大姐今天也累倒了,派了兩個女鬼在給陰魂發(fā)放孟婆湯,望鄉(xiāng)臺那邊,也是臨時聘請的小鬼在值班,他們大都剛到陰間,對業(yè)務(wù)還不是太熟悉,一邊干一邊接受培訓呢。我領(lǐng)你到望鄉(xiāng)臺上看看縣城的樣子,你穩(wěn)住情緒,啥話都不要說,一切都聽我的。你如果情緒失控,就麻煩了,至于后果,你懂得?!?/p>

就這樣像樹葉一樣飄過了忘川河,飄過了奈何橋,飄到了望鄉(xiāng)臺。站在望鄉(xiāng)臺上,老袁大吃一驚。

視野里,夜色中的縣城被一片灰蒙蒙的無垠的塵?;\蓋,細雨如絲,陽氣和陰氣交織,大多數(shù)樓房都坍塌了,個別靠近山體的樓群,被滑坡后的泥石流淹沒。到處是殘垣斷壁,到處是東倒西歪的建筑。有些扭曲變形的樓門、窗口的鐵藝護欄上,還倒掛著赤裸裸的殘尸,鉤掛著顛覆而出的衣物、被褥、書包。道路扭曲了,變形了,一段一段的路面上,鋪滿了散亂的瓦礫。成千上萬輛公交車、轎車、卡車、自行車像殘缺不全的甲殼蟲、螞蟻一樣橫七豎八,遍地都是。各種慘遭飛奔的混凝土碎塊攻擊的行道樹、電線桿子,遍體鱗傷地兀立在那里。有幾處在冒著濃煙,顯然熊熊燃燒的大火已經(jīng)被細雨澆滅。許多社區(qū)的開闊處,成了臨時的停尸場,各種血肉模糊的尸體,一排排,一行行,一片片。死了的,都躺著;殘了的,在掙扎;活著的,在奔走……紅的,是血;稠的,是血;流動的,也是血。人和鬼摻雜在一起,虛虛實實,實實虛虛。人和人之間在緊張、急促地提供信息,鬼和鬼之間大概只有相互咨詢了??h城的交通要道、路口和各個社區(qū)的小花園、小廣場上,都有小鬼把守。每三個鬼組成一個臨時收容服務(wù)小組,支了桌子,桌后有一背板,上書泛著磷光的繁體字:地震災區(qū)死難者陰魂報到處。背板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日:

全心全意為鬼民服務(wù),

公平公正保陰間和諧。

有個鬼手拿登記簿,對黃泉路上過往的陰魂逐一核對,另外兩個鬼手里緊緊攥著話筒,一遍遍朝陰魂喊話,嗓子都嘶啞了。

“請大家不要著急,都快要變鬼了,怎么仍然像人間一樣彼此漠不關(guān)心呢?到了陰間,希望大家都文明一些,守法一些,親善一些?!?/p>

老袁終于看到了黑無常。黑無常在一處處廢墟之間倏忽來,倏忽去,東奔西走,表情凝重,滿頭大汗,非常疲憊的樣子。每經(jīng)過一處收容服務(wù)小組,就千叮嚀萬囑咐:

“各小組注意了,該收的收,有生命表征的千萬別收?!?/p>

“對把握不準的,一定要根據(jù)真實情況,隨時給賞善司、罰惡司、陰律司、查察司的四大判官匯報。對于生前行善的,要根據(jù)行善程度,安排進入六道輪回程序;對于不忠、不孝、不悌、不信和無禮、無義、無廉、無恥的,要明察行惡程度,直接送往罰惡臺。切記,對于含冤而死的,一定要把住人間各大醫(yī)院太平間那一關(guān),能還陽的火速讓他們還陽,不能還陽的,立即申報上天堂的指標,夠投胎轉(zhuǎn)世條件的,先征求他們的個人意見,趁早投胎轉(zhuǎn)世,想投人胎的投人,想投貓?zhí)サ耐敦垼胪而B胎的投鳥,想投樹胎的投樹,想投草胎的投草?!?/p>

一個小組長模樣的鬼問道:“對那些該下十八層地獄的,我們另冊登記后,是直接報送到陰律司那里去呢,還是走走手續(xù)?”

“這還用問嗎?一定要記住了!閻王爺經(jīng)常教導我們說,人間給我們多大的壓力,我們都得扛住,人活得可以不像人,但死后,不可以不像鬼;人可以不要尊嚴,但鬼要。人,生一次不易,死一次更難。死了變鬼的,無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我們都要主動精簡一切手續(xù),決不能讓問題出在我們的服務(wù)環(huán)節(jié)?!?/p>

十八層地獄那邊,早已是鬼山鬼海,生前凡是貪過的、盜過的、瞞過的、殺過的、賄過的、奸過的、騙過的、欺過的、霸過的、侮過的……所有干過壞事的人,正在按照陰間刑律,被押往各層地獄接受懲罰:掏腸肚、剁手腳、磨身子、抽肋骨、剜眼珠、割舌頭、燉心肝、卸四肢……

更多的陰魂仍然擁擠在黃泉路上,身處熟悉的家園,陰陽兩界卻是兩重天。第一次來到陰間,很多陰魂顯然對人間有太多的牽掛,太多的不甘,太多的糾結(jié),所有的牽掛、不甘和糾結(jié),和悲戚的淚水一起涌了出來:

“讓我一個人過忘川河吧,別收我兒子,他才兩歲。”

“踏上黃泉路,還能回來嗎?我娘沒人照顧?!?/p>

“天哪!我剛剛簽的銷售合同,幾百萬的交易呢,那可是真金白銀?。‰y道,說走就走了?說沒就沒了?”

“人間那么大,地震,為什么偏偏就在咱這里?”

“……”

山城的交通顯然中斷了。城郊周圍的大部分山體都變了形,公路扭曲了,像斬斷后拋棄在大山里的一截截蚯蚓。山外聚集著許多從省城、鄰縣趕來救援的士兵和志愿者。臨時帳篷里躺著從附近村子里背運而來的死難者和受傷人員。滿載救援物資的軍用車輛排成了長龍,在焦急地期待向縣城開進。山里山外,又是一個兩重天。進不來,出不去,這是人間的另一種鬼門關(guān)。不!不是鬼門關(guān),是入門關(guān)。假如防患于未然,早早搞好水土保持,山會塌嗎?假如把路修結(jié)實些,路會斷嗎?假如……

老遠望去,北郊那邊用來安置失地農(nóng)民的陽光小區(qū),所有的經(jīng)濟適用房基本全坍塌了。那些曾經(jīng)在美國小鎮(zhèn)廣場集會的農(nóng)民,反而成了完整無缺的幸存者。幸存者就是最直接、最堅定的自救力量,他們哭著,喊著,叫著,發(fā)了瘋似的在陽光小區(qū)所在地的廢墟玩命兒,用鍬挖,用手搬,用指頭摳,不少農(nóng)民的手指頭都摳出了血……

“唉,偷工減料的豆腐渣工程,讓失地的農(nóng)民撞上了?!卑谉o常說。

啥?豆腐渣工程?這讓袁峁田想到了兒子的好朋友——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甄宗發(fā),陽光小區(qū)不是他開發(fā)的嗎?經(jīng)濟適用房安置了失地農(nóng)民不假,農(nóng)民心里不平衡不假,可是,像經(jīng)濟適用房這樣的為民造福工程難道真的是豆腐渣工程?不可能!肯定不可能!如今,人間的謠言可多了。很多事情其實是不能信的,真相有時候非常像謠言,可是,有些謠言,傳著傳著吧,后來發(fā)現(xiàn)的確就是真相。但老袁相信甄宗發(fā),因為他相信兒子,相信兒子就得相信甄宗發(fā)。

白無常說:“這次陽光小區(qū)的經(jīng)濟適用房里死人不少……還是我們的領(lǐng)導最體恤生活在最底層的農(nóng)民兄弟啊?!?/p>

“你們領(lǐng)導?”

“是,我說的是閻王?!?/p>

“我沒明白你說的話?!?/p>

“閻王從山神那里獲知要地震的消息后,特意派了個小鬼化裝成人,動員農(nóng)民到美國小鎮(zhèn)廣場上討民主,才使那些集會的農(nóng)民僥幸逃過了一劫。”白無常嘆口氣,“關(guān)鍵在領(lǐng)導??!這話,你在人間應該沒少聽吧?”

老袁點點頭,問:“美國小鎮(zhèn)那邊,我怎么看不清呢?”

“那邊死人不多,陰氣不重,你當然看不清?!?/p>

“這么說,美國小鎮(zhèn)的別墅群,坍塌的并不多?”

“是的,我們也奇怪呢,多數(shù)穩(wěn)如磐石,只是少數(shù)東倒西歪,多數(shù)住戶都逃了出來,但唯獨你們家的一號別墅,像積木一樣徹底倒塌了。唉,一號別墅,最好的房子啊,卻偏偏倒了。”

“這就怪了?!?/p>

“我們也奇怪呢,老袁我再重申一遍,凡是奇怪的問題和答案,只有人間才有。”

從望鄉(xiāng)臺下來,老袁真正體會到什么才是失魂落魄。他口干舌燥,嗓子眼兒里像是要冒火。兩個美麗的女鬼笑盈盈地迎上來,音色像畫眉的歌聲一樣婉轉(zhuǎn)誘人:“袁先生你好!我們替孟婆阿姨在這里等您,喝碗孟婆親手熬制的湯吧,很解渴的?!?/p>

白無常搶上前去:“不能讓這個陰魂喝的,你沒看見我領(lǐng)著他,在執(zhí)行公務(wù)嗎?”

“但是,無常老爺,從望鄉(xiāng)臺上下來的陰魂,都得喝啊,我們兩個小女子,不敢違反規(guī)定?!?/p>

“你們知道啥叫真正的實事求是嗎?放開他,有嘛事,我頂著?!卑谉o常朝老袁,“快回去吧,等待人來救你。……但是,要是真的沒人來救你呢?”仿佛自思自嘆。

老袁悵然嘆口氣:“老白,我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只求你一件事,要死,別讓我死在美國小鎮(zhèn),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尖山,我必須進我的祖墳。假如不能認祖歸宗,我死不瞑目啊!”

“別說那么多了,你的意思,我懂,就怕你活著到不了故鄉(xiāng)尖山,說是生死在天,那個天,就是人??!這些年人間死人的事情都非常蹊蹺,倒逼得閻王爺手里的章程不得不隨時修改。你一定知道,過去,陰律司崔判官左手執(zhí)生死簿,右手拿勾魂筆,工作井然有序,閑暇時還能哼哼鬼調(diào)啥的?,F(xiàn)在倒好,也不得不像陽間的政府主要領(lǐng)導一樣安排了幾個助理,縱然如此,大家也忙不過來了?!?/p>

“老弟別說了,我懂……”老袁嘆息一聲,“老弟見著崔判官,一定代我問好,他老人家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太累了?!?/p>

老袁當然明白,崔判官在人間做官時是好官,在陰間做鬼時是好鬼。當年——大概是隋唐時代吧,一千四百多年前的事了。崔判官——這位叫崔鈺的大人在唐太宗李世民麾下為臣,官拜磁州縣令,后升至禮部侍郎,生前為官清正廉明,體恤黎民,與丞相魏征乃至交。崔鈺死后,閻王念其陽間為官有口皆碑,故而破例封為判官,主管陰律司,賞善罰惡,管人生死,權(quán)冠古今。他手里的勾魂筆只需輕輕一點,人間眾生,誰該死誰該活,須臾之間,一目了然。

老袁常常拿兒子暗比崔鈺,陽間當官,馬虎不得,馬虎不得??!

6

睜開了,袁峁田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再一次睜開了,他感受到了一絲陌生的亮光,光線是從縱橫交錯的混凝土縫隙里射進來的。怎么會呢?如果剛才有過余震,瓦礫只能越搖越瓷實,空間只能越搖越昏暗,怎么會有光亮呢?

“汪汪汪——”是小狗的嘶鳴。

借助幽幽的光亮,老袁這才發(fā)現(xiàn),有三只小狗——就是那三只曾經(jīng)的流浪狗。他流血的腿肚兒被其中兩只小狗用身子緊緊地貼擁著,這是一種難得一見的貼擁,兩只小動物的肢體相互配合,一左一右,等于把螺紋鋼筋和腿肚兒之間的交叉處纏裹了。小狗用自己的肌膚和皮毛,用舍生忘死般的情懷和力量,最大限度地阻止了袁峁田肢體里鮮血的外溢。另一只小狗則緊緊地依附在他身體一側(cè),為他傳遞熱量。三只狗的六只眼睛默默地盯著他,在幽暗的光線里發(fā)散著藍藍的光澤。不像原先那么冷了,三只狗的齊心協(xié)力,給他冰冷的身子帶來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溫暖。這種溫暖和人間的溫暖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人間怎么會有這種溫暖呢?本來是狗帶來的。

小狗怎么進來的?采取什么樣的方式進來的?老袁無法判斷,小狗一定是絞盡腦汁了,費盡心機了,廢墟隨時都存在死亡的危險,但是小狗全然沒有顧忌這要命的危險。它們帶來的不僅是溫暖,還有光明。

“天哪!陪著我,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趕緊跑吧!”

這三只流浪狗,他收留他們至少有兩年多了。先是一只,后來又一只,再后來就成了三只,都是在美國小鎮(zhèn)散步時發(fā)現(xiàn)的??h城里富有的人家,玩狗玩膩了,換新的,換高檔的,就給舊狗蒙了雙眼,花錢雇一個陌生人把狗扔到了美國小鎮(zhèn)。他們舍不得把狗扔到大街上去,更舍不得把狗扔到窮人的窩子里去。就像中國人鬧移民,要移,至少也是加拿大。去柬埔寨,那還算移民嗎?這幾只流浪狗實在太懂事了,它們不敢竄到大街上去,它們害怕撞上農(nóng)民工簡陋食堂里的菜刀和空鍋,它們像美國小鎮(zhèn)的黑戶,時刻期待著憐憫,期待著有朝一日領(lǐng)上美國小鎮(zhèn)的綠卡。夠可憐的了!到了這里,就開始了膽戰(zhàn)心驚的、痛苦不堪的流浪,流浪,流浪。流浪在歲月里的狗,風光不再,蓬頭垢面,臟兮兮的。美國小鎮(zhèn)里的住民,不少都是有狗的,而且是那種純種的德國狗、日本狗,比流浪狗要高級、高貴許多,每一條好幾萬呢。

兒媳夏慧慧就養(yǎng)了幾茬狗,一茬比一茬高貴。現(xiàn)在的這只狗毛色金黃,耳朵、鼻尖上有星星點點的黑,肚皮卻全是雪白的,尾梢上有一抹雪青。狗名叫“夏威夷”,平日里,兒子、兒媳朝狗打招呼時,一般不叫“夏威夷”,直接稱兒子。

“兒子哎——”

“汪汪!”

“我的兒子真正的貴族呢,紳士呢!”

“汪汪!”

“兒子,兒子快叫爸爸媽媽!”

“汪汪!”狗先朝夏慧慧,然后朝袁耀華,“汪汪!”

“夏威夷”搖頭擺尾,真的像來自大洋彼岸的一位什么王子。

“夏威夷”一直生活在兒子兒媳的臥室里,由小珍侍候?!跋耐摹钡纳罘浅I莩?,肉、菜、蛋都是搭配好的,食譜由夏慧慧親自研究制定,然后由小珍具體落實。老袁暗自算過一筆賬,“夏威夷”光一天的美食,折算成人民幣,相當于老家尖山一個普通三口之家十天的伙食,相當于農(nóng)民工整整兩天的工錢,相當于購買一百二十斤麥子,相當于……他骨子里對“夏威夷”就不喜歡,他喜歡尖山一帶滿山滿洼瘋跑的小黃狗、老黃狗,不值錢,但看著順眼,踏實,不用人侍候。他喜歡被人拋棄的流浪狗,看著可憐,卻歷經(jīng)了人間滄桑,懂事,規(guī)矩,不貪不占,對人無所求,而這個“夏威夷”,人人敬著,捧著,護著,像宗祠里的祖先似的。而袁家祖墳里的列祖列宗,又見過啥,吃過啥?

但是此刻,三只狗中并沒有“夏威夷”。

“咱爸光收留流浪狗,把咱家的人丟盡了。”一次,老袁聽見兒媳給兒子偷偷發(fā)牢騷。

老袁裝作沒有聽見,在院子靠車庫那個地方搭建了一個木頭小屋,供流浪狗棲身。

“大,好端端的院子,你搭個小狗屋,有礙觀瞻?。 眱鹤咏K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煩我?還是煩狗?我巴不得返回尖山呢!”

兒子無奈,就找人在地下室專門蓋了一個體面的狗窩。這樣,三只流浪狗就算有了美國小鎮(zhèn)住民的名分。

其實,加起來四只狗了,但三只流浪狗和臥室里的“夏威夷”形同陌路,互無往來。老袁看清楚了,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狗和人真是一樣的德性。俗話說:狗眼看人低。那么,人眼看狗又當怎樣?有區(qū)別嗎?

還真是一樣的路數(shù)呢,比如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吧,都是人,但是人和人卻黑是黑,白是白,清楚著呢。老家尖山,家家戶戶的土院看著散散亂亂,但在每一位村民的記憶里,那可真像親手編織的毛衣似的,一針一扣,貼胸貼背。誰家是北房,誰家是南房;誰家是挑檐房,誰家是平頂房;誰家是雙扇門,誰家是單扇窗;誰家的豬圈是土坯砌的,誰家的狗窩是磚頭壘的;誰家的母豬和誰家的公豬配的種,誰家的草驢發(fā)情蹭誰家的公馬;誰家去年的玉米地今年改種胡麻,誰家的木桶多了一個箍兒……左鄰右舍,誰也離不開誰。只要有誰家院子里綻出笑聲,全村人都跟著湊熱鬧:“哈,這不是勝娃家嗎?瞅瞅去!”只要誰家院子里擠出哭聲,全村人的心里繃緊了弦:“哦,是翠梅家,勸勸去!”

可這縣城就不同了,一棟樓,緊湊得像個鳥籠子,巴掌大的地兒就能窩成百上千號鳥人,別提小區(qū)里誰不認得誰,就是一個樓洞子里門對門,開門關(guān)門,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之間沒有多少往來,生生的,像沒有烤熟的洋芋,吃著硌牙,還漲嗓子。迎面碰上,像防賊似的。大街上,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更是一目了然。你看看那成群結(jié)隊的農(nóng)民工,皮膚黝黑,滿身污垢,頭戴安全帽,手里攥著饅頭和大蔥。在城里人看來,這樣的群體像從泥淖里冒出來的爬鼠,太影響市容市貌了,像光潔的絲綢被面兒上綻了線,怎么看,都不是個事兒了。

到一號別墅來串門的,也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不像串門,像朝圣了。一進門就客氣得不行,左一口“局長好”,右一聲“領(lǐng)導好”。手里拎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在兒子這里,老袁慢慢知道了啥叫真正的茅臺酒,啥叫正宗的鉆石、瑪瑙,啥叫勞力士手表、LV皮包……就連送來的蘋果也是美國的,叫蛇果,至于什么榴蓮、芒果、鳳梨啥的,據(jù)說不是臺灣的,就是泰國的。

碰上次數(shù)最多的要數(shù)甄宗發(fā)了,這個西裝革履、彬彬有禮的明星企業(yè)家每次到會客室來,好像都有談不完的業(yè)務(wù)。后來老袁才知道,美國小鎮(zhèn)、陽光小區(qū)以及縣城里的很多房子,都是甄經(jīng)理的大手筆。甄宗發(fā)也住在美國小鎮(zhèn),是三號別墅,算是鄰居了。兒子常在家里提到甄宗發(fā):甄宗發(fā)下過鄉(xiāng),當過兵,上過大學,在企業(yè)、鄉(xiāng)鎮(zhèn)掛過職,還擁有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有著十分豐富的人生閱歷,如今是市場經(jīng)濟社會,只有像甄宗發(fā)這種人,才能縱橫天下,所向披靡,主宰世界……“知子莫如父”,從兒子對甄宗發(fā)的感慨中,袁峁田總能嗅到一份糾結(jié)于個人情感之外的東西,是艷羨,還是妒忌?是輕蔑,還是自卑?老袁一時說不清楚。每到此時,他就給兒子不薄不厚地回應一句鄉(xiāng)下的俗語:“人比人,沒活了;驢比驢,沒馱了?!?/p>

有一次,村里有人來看老袁,帶來了一袋最新的玉米面兒。

老袁就跟兒子說:“這面兒新鮮著呢,你給鄰居甄經(jīng)理送半袋過去,甄經(jīng)理每次見我,客氣得很,好人呢!”

兒子當時就有些窘:“人家甄經(jīng)理,大企業(yè)家……嗯,人家不缺這點面兒?!?/p>

“不是缺不缺的事兒,是咱一個心意。”

“好吧?!眱鹤诱f,“我這就送去?!?/p>

兒子拎著半袋玉米面兒出門了。后來有次老袁在院子里百步走,甄宗發(fā)老遠就打招呼:“老袁好,您散步呢!”那口氣,親昵得不行,分明是嘗到新玉米面兒的甜頭了。

“好好好,出來走走?!崩显S口問,“新面兒,不錯吧?!?/p>

“什么新面兒?”甄宗發(fā)怔住了,說,“噢……不錯不錯,嘗了,還真是不錯,綠色食品,綠色食品??!”

“啥叫綠色食品?”

“怎么說呢?舉個例子吧,就像您老家地里的農(nóng)作物,如果不打農(nóng)藥什么的,應該都算綠色食品,不像咱城里市場上的,添加這個,添加那個,都不新鮮了。”

“那,以后我讓兒子多給你送一些嘗嘗,老家那邊全綠色食品呢!”

“不用不用,不能給您老人家添麻煩,那袋……哦,那袋辣椒面兒,沒吃完呢?!?/p>

“辣椒面兒?”

“噢……是,唉,你看我這腦子?!?/p>

聽出來了,兒子根本就沒有把玉米面兒送過去,自己被兒子耍了,也被甄經(jīng)理耍了。從那以后,村里人送來新鮮的胡麻油、核桃、花椒面兒、杏子啥的,老袁就通通給了小珍:“拿去,給你媽,賣了。”小珍爸媽在街頭擺攤賣蔬菜,一大早進貨,白天零售,晚上住窩棚。這小本生意不好做,像游擊隊似的,時時刻刻提防著城管隊,撞上了,一腳踢翻攤子,一天的光陰就白跑了。小珍一開始堅決不同意:“鄰里鄉(xiāng)親送您的東西,您咋能這樣對待呢?”

“你是讓這些好東西白白爛在咱這里嗎?賣一點,算一點,錢給你爸媽,我一分也不要。”

小珍懂了。小珍這女娃真是個好娃,她經(jīng)常會給老袁織一件毛衣、繡一雙鞋墊啥的,穿著大方,還舒適。按理說,這樣的毛衣、這樣的鞋墊,享用者應該是小珍的心上人才是,可是,小珍愣是找不到對象。兒媳每次出國,經(jīng)常會給他買來皮鞋、襯衣啥的,好看是好看,總感覺像給土豆皮兒上涂胭脂,不是那么回事兒。老袁有時就想,假如沒有小珍,沒有這三只流浪狗,我這個鄉(xiāng)巴佬在縣城里,活得還有點人樣兒嗎?兒子兒媳上班后,偌大的別墅里馬上就安靜下來。老袁就對小珍說:“哈哈,就剩咱五口人了?!?/p>

“五口?”

“你、我,還有咱的三只狗?!?/p>

小珍就“嘻嘻嘻”地笑了:“照爺爺這么說,我和三只狗是啥關(guān)系?”

“親姊妹。”

小珍突然就哭了:“我也這么想呢,幾十萬人的縣城,一磚一瓦,都不像是咱的?!?/p>

老袁不敢再吭氣。幾天后,老袁終于憋不住了:“小珍,最近,又找了嗎?”

“沒有。”

“你都二十歲了?!?/p>

“不想找了?!?/p>

“為啥?”

問完了,后悔了。為這句愚蠢至極的追問,老袁軟塌塌地躺了整整一天,他純粹被自己的追問擊倒了。如今鄉(xiāng)下的土地早已養(yǎng)活不了人,有力氣的全靠進城打工過日子了。像小珍這樣的女娃,一沒文化,二沒手藝,每天像小鳥一樣關(guān)在美國小鎮(zhèn)這個鋼筋水泥的籠子里,侍候他這樣一個快要做棺材瓤子的破老頭子。鄉(xiāng)里回不去,城里又沒根基,鮮活的青春像孤單的溪水一樣整天整夜地、茫無目的地在一號別墅里流淌。要找對象,該找誰?有出息的城里小伙子當然看不上小珍,要嫁,就只能嫁給農(nóng)民工,然后一起在城里漂泊。一年前,夏慧慧曾給小珍介紹了一個城里的下崗職工,那小子硬是把小珍玩了幾天就甩了,弄得小珍好幾天不言不語,生生地瘦了好幾圈兒。話說回來,小珍除了文化和手藝,其他條件蠻不錯的。用夏慧慧??湫≌涞脑挘蔷褪恰叭缃竦男≌?,要形有形,要貌有貌,和純粹的鄉(xiāng)下女孩不一樣,也和純粹的城里女孩不一樣,身形、神形里兼?zhèn)淞肃l(xiāng)下和城里女孩子身上少有的魅力”。在美國小鎮(zhèn)的幾年里,小珍個頭躥得很快,基本趕上夏慧慧了。那種西部鄉(xiāng)下女孩臉上被紫外線烙出的“紅二團”沒有了,變得白嫩光亮,粗壯的腰身也變細了,柳條兒的意思。連走路也是挺著高高隆起的胸脯,步態(tài)有了幾分彈力和輕盈,字正腔圓、音色純正的普通話絕對不低于幼兒園阿姨的水平。夏慧慧說:“咱小珍出落成這樣,是被我?guī)С鰜砹恕!贝嗽拺摏]假,曾經(jīng)一段時期,夏慧慧在夜總會、酒吧、咖啡廳里聚會、消遣時,總會帶小珍去。一開始小珍渾身上下穿的都是夏慧慧穿過的舊衣服,后來夏慧慧時不時會給小珍量身定做一套兩套。有時候出門前,還會領(lǐng)小珍去美容院、美發(fā)店走一遭。兒媳對小珍的這種態(tài)度,袁峁田是滿意的,可是有次他問小珍:“和慧慧在一起,長見識了吧?”小珍卻啜泣起來:“爺爺,您老人家難道不明白我在人家眼里是個啥嗎?”老袁立即醒悟了。對了對了!小珍在夏慧慧眼里,是個啥呢?小珍是綠葉,夏慧慧是紅花;小珍是丫鬟,夏慧慧是大觀園里的賈母;小珍是抬轎的,夏慧慧是坐轎的。夏慧慧領(lǐng)小珍出門,肯定免不了在大庭廣眾之下頤指氣使地使喚、呵斥,這個混蛋兒媳,一定在小珍身上尋找自己貴族小姐的身價呢。外界把美國小鎮(zhèn)叫富人區(qū),或者叫貴族區(qū)。當貴族,當富人,可不得身邊有個像模像樣跑龍?zhí)椎氖古铩H缃襁@代人??!兜子里有錢才幾天啊,就想當土豪了,當?shù)刂髌帕?,就不知誰生誰養(yǎng)了?!敖窈?,不許你再帶小珍出去了,我最近身體不適,需要小珍給我捶背?!苯K于有一次,他把小珍從夏慧慧那里攔了回來。晚上,小珍來袁峁田房間捶背,袁峁田說:“捶背是假,不想讓你跟著慧慧受氣是真?!毙≌溥煅柿耍骸盃敔敚倚≌涿?,侍候您這樣的好人一輩子,也知足了?!痹固飮@口氣:“唉,那不把你害了?!?/p>

小珍知道爺爺?shù)胗浿幕橐龃笫?,有天勸他:“爺爺,您不要為我操心,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城里鄉(xiāng)下都沒有咱的日子。將來您不需要我了,我就去干‘三陪,那也是人干的?!毙≌浞置髡f的是氣話,不像對爺爺說,倒像給自己說,給自己的命。

一句話,讓袁峁田的手握成了拳頭,拳面上的骨節(jié)“叭叭”作響。這一拳頭出去,一定是帶了風聲的,但袁峁田的拳頭立即松開了,他緊緊地攥住了小珍的手:“我的好孫女……”

災難面前,陪伴他袁峁田的是狗,不是人。如果是人,必然就是小珍了。袁峁田當然不希望是小珍,這是災難,不是享福。

陪伴他的是他收留的流浪狗,當然不是“夏威夷”了。

7

兒子當然是好兒子,孝順,能干,懂事,這一點,名聲在外。兒子有次說:“大,當兒子的只有每天看到您才放心。您老人家能住在這里,就是給當兒子的最大的面子了?!崩显驼f:“我懂,只有我死了,你就無牽無掛,整整齊齊了?;钪褪悄銈兊耐侠??!?/p>

兒子淚如泉涌:“大,你咋能這樣說話哩?你活著,就是我最大的福分,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心里能安然嗎?”

“哈哈哈!”老袁本來也要哭的,卻只好用爽朗的大笑結(jié)束這場對話。

自己到底給兒子帶來了哪些不便,他心里有數(shù)。從兒子對他的稱呼上,就能感受到兒子的不方便來,兒子有時候叫他大,有時候叫他爸。大,那是鄉(xiāng)下人的叫法,城里人的叫法是爸。一開始他這個當老子的不習慣,后來他也就隨行就市了。兒子是場面上的人,兒子的難處,他懂。可是,他越是懂了,就更加如坐針氈,他始終覺得自己骨子里帶出來的種種土氣,影響兒子的身份。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城里的住處對尖山一帶的鄉(xiāng)親是保密的,早些時候,常有在城里打工的、倒菜的、拉人力車的鄉(xiāng)親找上門來,來來去去就是那些破事兒,不是攤子被城管隊踢了,就是工商所罰款太重了;不是缺錢了少衣了,就是活路兒斷了——這都是沖兒子來的。也有沖自己來的,都是尖山一帶的鄉(xiāng)親,跋山涉水專門進城來求他。“袁爺,您老人家這一進城,咱過日子有點六神無主了?!笔虑槟??其實還是那些事情:要蓋房了,您給看看日子;要埋人了,您給看看方向;要筑院了,您給看看風水;要打窖了,您給穩(wěn)穩(wěn)土地爺;要娶女人了,您給看看八字;要……逢上這些事情,袁峁田一般不會怠慢?!鞍?!都鄰里鄉(xiāng)親的,好吧,咱走一趟!”兒子盡管有百般的不情愿,但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兒子理解父親這一點,一輩子就學了這一手,不為鄉(xiāng)親,還為誰呢?可是夏慧慧的表情就古怪了些,掛在眉毛和嘴角處的微笑,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真與道不明白的假。

后來悄悄搬到美國小鎮(zhèn),沖兒子來的事情明顯少了些,可是,沖袁峁田來的事情反而慢慢多了。來的不是鄉(xiāng)親,是城里人,而且是有頭有臉的城里人。也不知從啥時候開始的,一些領(lǐng)導干部、實業(yè)家的宗祠、前堂上也開始神龕舉案、香火繚繞了。袁峁田其實非常反感這一點?!芭e頭三尺有神明”。為人做事,善字當頭,天地良心,憑心做事就可以了。動不動就拜廟送錢,跪祈上蒼,好像神鬼也鉆了錢眼兒似的,真是小人之心,婦人之見啊!有位副縣長是兒子的好朋友,某天來訪,見面就給他深鞠一躬,說是在副縣這一級窩了整整五年,至今沒有挪一挪。老袁一聽就明白了,佯裝不解,只是客氣,不涉及正題。副縣長走后,兒子一臉的無奈:“大,人家是我的上司……唉!”老袁火了:“自古以來,當官的還沒有這么不顧廉恥的!”后來副縣長又登門三次,有三顧茅廬的意思,每次前來,都要塞給老袁一個紅包,不是一萬就是五萬,老袁當場謝絕。老袁這才漸漸明白,當今官場,也是江湖哩。礙于兒子的前程和情面,老袁只好從了。副縣長立即親自駕車,把老袁接到鄉(xiāng)下祖墳。老袁打眼一瞧,隨口吟來:“明年春上,東北方向。”果然,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市委對基層區(qū)縣副縣級以上領(lǐng)導班子調(diào)整時,這位副縣長被調(diào)整到位于東北方向的鄰縣當了一把縣長。消息傳出去,就越傳越神,后來有些縣委書記、副市長也明明暗暗地找上門來,弄得老袁苦不堪言。有好事者就問老袁:“既然當官發(fā)財、富貴貧賤都是前生注定,那您老人家為啥不給自己的兒子也算一算呢?”

袁峁田苦笑一聲:“你說到根子上去了。陰陽兩界,道法嚴明。我如果為個人私事驚動圣靈,這就算以權(quán)謀私、喪失公信了,豈能在陰陽兩界通行無阻?”

“那……您兒子將來官至何位呢?”

“我豈能曉得?!?/p>

“此話怎講?”

“天機在上,成事在人?!?/p>

兒子是當年尖山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窮小子中狀元,方圓十幾里都轟動了。后來就到城里當了干部,一步步地,便成了局長。兒媳夏慧慧是城里人,原來是一家國營企業(yè)的團委書記,后來上面搞改制,也不知膽兒從哪來的,就和幾個人把企業(yè)給接過來了,國企變民營,干得風風火火,錢就大把大把地來了,據(jù)說比兒子的收入高幾十倍。三口之家的房子也是越住越大,剛結(jié)婚那陣一貧如洗,租房住,后來兒子單位分了個小戶型,再后來自己又買了三室。住三室那年,兒子兒媳就開始時不時地接老袁和老伴進城了。一般住個十天半月就返回尖山。最長的一次,是夏慧慧生孩子,老兩口在城里待了足足一個月。那是侍候月婆子呢。后來請了保姆,老兩口立馬脫身到了尖山。一到尖山,感覺解放了,天亮了,世界真大,農(nóng)村,才是真正的廣闊天地哩。老伴去世后,兒子怕他在尖山孤單,每次接到美國小鎮(zhèn),就拽著他不讓走。

要命的是,兒子兒媳像很多城里人一樣,成天在外面忙得團團轉(zhuǎn),也不曉得在忙啥,每天回到一號別墅,夜幕也跟著來了。吊在嘴邊最多的話就是:“時間過得真快?。 ?、“又是一天過去了”、“這日子啥時候能熬到頭”……老袁就不懂了,時間關(guān)你們屁事兒,怎么會跟時間玩命呢?還“熬到頭”,這么好端端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放到以往,算神仙了吧,還叫熬?唉!不懂,真是不懂這茬年輕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哇!

他有時候就想,假如當年兒子沒有考上大學呢?那么,兒子必然和自己一樣,是務(wù)莊稼的一把好手,娶的媳婦也必然不是夏慧慧這樣的,應該是……對了,像小珍這樣的。如果真是這樣,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樣的日子才叫個美呢。唉!不對不對,那哪行呢?想遠了,真是想遠了啊。想是想遠了,有時候恍然一夢,卻是真的。有次夢見自己置身于兒子的婚禮上,場面和當年兒子新婚的場面一模一樣,但新娘卻變了人,不是夏慧慧,誰?小珍。一覺醒來,袁峁田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久久地盯著兒子,恍恍惚惚,一時不知今夕何夕?!?/p>

記得剛搬進美國小鎮(zhèn)的時候,老袁怯怯地問兒子:“你現(xiàn)在當局長了,住別墅,上面咋看這個問題,老百姓咋看這個問題?”

“哈哈哈哈……”兒子樂了,“爸,您這樣想問題,就多慮啦。您想想,您的兒媳是干什么的。”

明白了,兒媳是私營企業(yè)的人,和國家干部不一樣,把房產(chǎn)安置成天上的蟠桃園,也沒人會嚼舌頭。這世間,只要有錢,就是理由了,就是道理了,就是順理成章了。老袁或多或少把心放了下來?!霸巯驴嗳顺錾恚X的來路嘛,一定要干凈?!崩显S眠@樣的嘮叨敲打兒子。

人嘛,有錢了,有勢了,有權(quán)了,總是會變的,好在兒子的一片孝心沒有變。老袁家祖宗在尖山,這一層,兒子始終沒有忘記。前些年尖山解決了人畜飲水問題,盤山公路也變成了瀝青的,家家戶戶的畜牧養(yǎng)殖也搞得紅紅火火,這其中就有兒子的功勞,兒子當上局長后,什么農(nóng)業(yè)局啊扶貧辦啊體改委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啊什么的,熟極了,幾場酒局過后,能給尖山的建設(shè)傾斜的,就傾斜了,不能傾斜的,也傾斜了,尖山的發(fā)展就有些日新月異,用時髦的話說,就是邁上了建設(shè)新農(nóng)村的快車道。尖山的父老鄉(xiāng)親都記著兒子,記著這個大名鼎鼎的袁耀華。開口閉口,便是:“托了老袁的福?。 ?/p>

祖墳就是甄宗發(fā)經(jīng)理的工程隊幫助翻建的,祖墳是啥?那是先人們的家。陽間是活人的,陰間是死人的。活人在陽間生活好了,不能虧欠了先人。終歸嘛,人死著的日子,要遠比活著的日子長。人活著,只是草木一秋;人死了呢?只要在陽間沒干壞事,一路上,處處有天堂。

袁家的祖墳在尖山以西的雀仔坡上,叫袁家墳。幾十年了吧,不,也許上百年了,干打壘的土護墻被歲月消磨掉了至少一半兒。全村張王李趙十幾個大姓,就老袁家的祖墳最為破敗。一個錢字,愁死了。這些年市場經(jīng)濟,驚慌失措的青壯年勞動力不得不離開尖山,奔向天南海北的城市給城里人當農(nóng)民工?;钍抢刍顑嚎嗷顑号K活兒,錢卻比城里人拿得少,一個個像可憐巴巴的流浪狗,祈求城里人施舍呢!趕上春運那陣,大家才像候鳥一樣返回故園。懷里揣的那點小錢,修祖墳那是第一位的,鄉(xiāng)政府搞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領(lǐng)導對此大為不滿,說這是典型的農(nóng)民意識,封建意識。人間當領(lǐng)導的,簡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遠不如陰間的領(lǐng)導來得實在。古老的尖山,盡管日子苦些,但人氣卻旺了成百上千年,誰能想到現(xiàn)在,人氣就變衰呢?平日里,老的老,小的小,人心散了,不成樣子了,快要成空殼了。農(nóng)民工農(nóng)民工,聽著就不是工人階級先鋒隊的名分。農(nóng)民工進城干活那是注定了的,農(nóng)民工不可能在城里安身也是注定了的,城里的火葬場、殯儀館容不得死亡農(nóng)民工的骨灰。再不修祖墳,人氣沒了,鬼氣也沒了。死了,都沒有個著落。

說穿了,祖墳,就為的咱種田人有個著落。

修祖墳時,甄宗發(fā)從城里帶來了專業(yè)設(shè)計師。修墳用的材料都是上等的:花崗巖、鵝卵石、石碑、青磚……依坡砌墻,繞墳鋪徑,分行栽樹。樹是從城里苗圃買來的柏樹、松樹和青竹。曲徑兩邊,配置了常年綠的冬青。修墳的那些日子,全村人幾乎都參加了,有些在外打工的也匆匆趕來了。這是給老袁家修墳呢。修墳成了尖山多年來最大的事件,成為生產(chǎn)隊集體勞動以來尖山人最隆重的一次聚會,成為尖山人最盛大的一次節(jié)日。后來,各家各戶都開始修祖墳了,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最終啞了口,不好意思干涉了,清醒了,說啥呢?這年代,和諧社會是靠建設(shè)出來的嗎?精神文明是靠建設(shè)出來的嗎?農(nóng)民沒有了祖墳,沒根了,那才亂套了呢!

在尖山的日子,除了大年初三送先人、清明節(jié)掃墓,老袁平時也要繞著墳地走一走,看一看。一輩子過來了,這里是他陽間的收尾,是他陰間的開始,有那么幾次,在美國小鎮(zhèn),老袁的高血壓綜合征犯了,快不行了。所謂不行了,就是快要離開陽間了,隱隱約約能看到鬼門關(guān)呢。每一次,兒子都親自護送他返回尖山,一路上司機開車,醫(yī)院的專家陪同。算命不該絕吧,到尖山待一段日子,清醒一陣迷瞪一陣,身體又緩過勁兒來了。兒子就說:“謝天謝地,沒事了,還是進城吧,每天見到您,有個照應?!敝缓糜值搅嗣绹℃?zhèn),到了一號別墅。

做人,可以身不由己,做鬼,必須做個有根基的鬼。不能死在城里醫(yī)院的,要閉眼,就在尖山,認祖歸宗,葉落歸根,這是陰陽界的基本規(guī)矩。這一點,活在陽間的人,都懂?;钤陉庨g的鬼,也懂。陽間可以亂套,陰間的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死在家鄉(xiāng),進祖墳那是天經(jīng)地義;死在異鄉(xiāng),那是孤鬼幽魂,強行送死人進村,那不叫送人,叫送陰魂,陰魂進村,那才真正叫一個老鼠害一鍋湯,全村活著的人跟著倒血霉。陰間從來拒絕搞特殊化,這些年凡是在南方當農(nóng)民工時被土方活埋、被黑社會打死的村里人,個個成了孤鬼幽魂,骨灰都沒有資格進各自的祖墳,被親屬在村外的荒郊另啟了新墳。新墳好歹讓陰魂有了安身之所,卻永遠與先一步逝去的宗親們天各一方,這是沒辦法的事,這是農(nóng)民工的命,誰讓你離開土地,跑城里去呢?說穿了,道明了,這就是農(nóng)民工的命。

“嗚嗚嗚——”這是一只狗發(fā)出的聲音,有些異樣,像嗚咽。

老袁辨清了,纏裹著他腿肚子的那只狗,腦袋歪向一邊,嘴大張著,呼呼呼地喘氣。一塊背負著巨大壓力的棱角分明的混凝土,正在慢慢地、慢慢地把一個尖銳的棱角朝這只狗傾斜,不,已經(jīng)不是傾斜了,是擠壓,是進入。棱角像利器一樣扎進了狗的腰部。狗完全有機會躲開的,但狗沒有躲,狗在默默承受。狗的軀體一定破裂了,流血了,和自己的血融為一體。

老袁淚流滿面,他想撐起身子把狗攬過來,輕輕抱在懷里。他知道這點妄想不可能實現(xiàn)。他只好又發(fā)話了:“小家伙,你能掙出來的,掙出來,趕緊離開吧!”

狗掙扎著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身子一動也不動。狗在堅持,像是堅守自己的崗位。崗位上有它的職責。

終于,老袁感覺腿肚子那里松動了。狗不是在躲,是生命的力量疲沓了,松軟了。冷氣像刀子一樣鉆了老袁的傷口,凌遲了那只狗帶給它的溫暖。

那只狗腦袋一歪,耷拉到了瓦礫上。咽了氣。

“汪汪汪——”

“汪汪汪——”

另外兩只狗幾乎同時發(fā)出了凄厲的哀鳴。老袁懂得,這是兩只狗為同伴的死亡敲響的喪鐘。他們都是人間的棄兒,他們又都是人間的幸運者,他們相依為命三年多了。他們一定比人還要懂得地震與生命之間的關(guān)系。有個常識,老袁是知道的,面對自然界突如其來的災難,比如地震,有些動物往往比人更有預知性,它們會提早做出各種反應,十分順利地與災難擦肩而過。面對這次地震,它們做出的選擇,完全出乎老袁的意料。在死亡和袁峁田之間,狗們選擇了袁峁田。

“爺爺——爺爺——”

是小珍的聲音。隔著厚重的殘垣斷壁,小珍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而且斷斷續(xù)續(xù),顯然被外邊的風攪和了。對,想起來了。地震前,小珍應該是在一樓廚房的。好!只要有聲音,說明小珍準是跑出去了。他想應和一聲,可是此刻,一大塊混凝土慢慢壓到了他的胸脯上,他連半句話都送不出去?!靶≌浒⌒≌洌銈€壞蛋蛋,還不快跑!余震來了,你就麻煩了?!北緛硎墙o小珍的囑咐,可分明說給自己聽了。嘴不能說,心說了。

兩只狗,只哀鳴了幾聲,又立即恢復了安靜。它倆一如既往地盯著他,不,是時刻在觀察著他,紋絲不動。

老袁突然想起來了,上次在望鄉(xiāng)臺,他好像是看到過“夏威夷”的,被另一個陌生人抱著,盡管當時難斷真假,但現(xiàn)在可以肯定了。也許,地震后,“夏威夷”從廢墟里竄到街上,被人收容了;也許,是被人從廢墟里搶救了出去。像“夏威夷”這樣的名貴狗,據(jù)說市場上的身價比一般的金項鏈、鉆戒還要昂貴,已經(jīng)冒到七八萬了。如今的人,滿眼都是錢,認的也是錢,逮著“夏威夷”,可不得發(fā)一筆大財嘛。袁峁田聽到過一個說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說是三十多年前唐山大地震那陣,稀里嘩啦死了二十多萬人,許多活著的人都在救災搶險呢,可是有些人卻借機大撈特撈,捋死者腕子上的手表、拽死者脖子上的項鏈、翻死者身上的兜子。有些家伙一夜之間光手表就捋來了幾百只。逮住的,統(tǒng)統(tǒng)給斃了。如今這可是市場經(jīng)濟?。⊙庵械摹跋耐摹?,一旦在廢墟上現(xiàn)身,還不得……

有一點是肯定的,四條狗本來都是幸存者,只是,幸存者“夏威夷”,它大大方方地逃離了廢墟。這狗日的狗,不!這簡直不是狗日的“夏威夷”,這狗東西把他這個主人根本就沒當回事兒,甚至,壓根兒就沒當個人。

8

一股股灰乎乎的陰風,從遠處輕輕摸過來。是的,不是飄過來,是摸過來的。憑經(jīng)驗,袁峁田知道撞上了過路的老鬼。黃泉路上,除了像黑白無常以及賦予引領(lǐng)陰魂、新鬼職責的鬼卒們,老鬼們是不能輕易現(xiàn)身的。即便化作陰風,也得提防被值班巡道的鬼卒撞著。老袁清醒這一點,老鬼們擅闖黃泉路,必然干擾新鬼上路,客觀上擾亂了陰間的社會治安,至少要被判罰到地獄干幾年苦力。憑著一雙陰陽眼,老袁發(fā)現(xiàn)老鬼好像還不止一個,近了,更近了……

“袁陰陽,我們聽說你到陰間來過幾次,特趕來看你。”

“峁田,如果再無人來救你,你的血就流干了??!陰間的鬼都是有名分的,吊死鬼、餓死鬼、病死鬼、淹死鬼、摔死鬼,多了去了,唯獨沒聽說流干了血的死鬼啊!”

“老袁,你們袁家墳里的先人們,這些天一個個急成熱鍋上的螞蟻哩,為了你,他們集體到閻王爺那里求了好幾趟了?!?/p>

“你們老袁家祖上的鬼不敢來找你,怕家鬼多了,陰氣重,消解了你身上殘留的陽氣,你就回不到陽間了?!?/p>

“……”

這樣說話的,是當年尖山村的董谷生他們。呼啦啦好幾位,有拄著拐棍的,有坐著輪椅的,有的腦袋上疤痕十分明顯。

“天哪!怎么會是你們呢?”老袁悲喜交加,“盡管各位是一股股陰風,但也不該為我冒這個險,重返黃泉路?。 ?/p>

有個可悲的例子袁峁田至今記得,是他從陰間聽說的,很久以前村里死去的梁東貴老人——直該是明代嘉靖年間的老先人了吧,不用算,至少也得四百五十多年了。三四年前,老人聽說上路的陰魂里,有他陽間的第十九代孫女——只有一歲半的孫女是喝了人間的毒奶粉一命嗚呼的。老人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不顧戒律,跨越幾道崗哨,跑到黃泉路上去見這位未曾謀面的小不點兒。老鬼情急了,往往犯的是幼稚病,他忘記了自己必須得化作一股陰風,忘記了自己渾身上下嘉靖年間的打扮,忘記了申請辦理四百五十多年的穿越手續(xù),就那么披頭散發(fā)地直接沖了上去。當時,黃泉路上所有的陰魂正在井然有序地排著長隊,在黑白無常的引領(lǐng)下前往奈何橋。梁東貴突然橫空出世,把所有的陰魂都嚇著了,其中就有他的孫女。陰魂們轉(zhuǎn)身往回跑——“黃泉路上莫回頭”——當時的人間現(xiàn)場,死者們的反應各種各樣,有詐尸的,有入殮時棺材突然開裂的,有焚尸爐突然發(fā)生爆炸的……下葬孫女的那天,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孩子臉上掛著淚滴,分明是剛剛流出來的。孩子的母親當場就瘋了,胡言亂語:“別埋了,別埋了,我娃活著哩。”其實,孩子咽氣已經(jīng)兩天了。陰律司對梁東貴的處罰是嚴肅的,經(jīng)報閻王批準,把梁東貴老人押送到一千多年前的宋代,遠離故鄉(xiāng)三千里,與宋代的民工們一起,罰修五年運河。

老鬼們顯然是沖他老袁來的,老袁緊緊地握住了董谷生的手:“你們幾位老先人,我……”

“顧不上那么多了,你這情況,我們于心不忍?。 ?/p>

說起來,董谷生他們離開陽間四十多年了吧。那是一次令全村人傷心的死亡,一下就死了十幾個。聯(lián)產(chǎn)承包了,土地到戶了。那幾年興修梯田,老董家一家和幾個幫工正在斜坡地大修特修呢,誰也沒料到比房檐還要高的斜坡就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了,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瞬間就被吞沒。

人死了,村里人死了,自己的同類死了,這是天大的事情。村長在第一時間打開村委會的高音喇叭:“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快去救人嘍——”老袁聞聲,撂了碗筷,朝老婆、兒子、女兒一揮手:“快,一律給我上!”然后沖出大門。災難,就像無聲的命令似的,和老董家沾親帶故的來了,平日要好的來了,毫不相干的來了,素無往來的來了……統(tǒng)統(tǒng)來了。全村哭聲震天,真是天塌了,地陷了,日子沒過了。尖山人像是瘋了,魔了,神經(jīng)了,老老少少全部上陣。這是救人呢,救命呢。人人揮汗如雨,人人玩命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沒有人動員,沒有人求情,沒有人號召,一切都是自發(fā)的,一切都是自愿的。救老董家,就是救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救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就是救自己。人心,還不止在村里,四鄉(xiāng)八鄰的村民也聞訊趕來了,幾里、十幾里的,翻山越嶺,扛著鋤頭、鐵锨。秋收呢,大忙呢,他們完全可以不來,完全可以裝一裝蒜,但是,也來了。

一個村干部趕緊往山下瘋跑,他要趕到鄉(xiāng)政府匯報,同時請求城里派救護車來……

那是怎樣火燒眉毛的半天啊,半天比半年還要長。老董家的人和幫工都掏出來了,血肉模糊,大都咽了氣,只剩一個能出氣的,是個幫工。袁峁田二話沒說,就背了這個幫工往山外跑。到了山下,老遠看到城里來的救護車在山下的公路邊停著呢。三個穿白大褂的小白臉,拼命往山上爬,個個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袁峁田大口揚氣,眼冒金星,剛把幫工交給醫(yī)生,差點栽倒在地。

“快!”一個白大褂給司機囑咐,“火速把這位受傷的農(nóng)民同志送進醫(yī)院,我們幾位跟這位同志進村,繼續(xù)查看傷亡情況?!被仡^對老袁:“同志,您堅持一下,帶我們?nèi)ゴ謇?,救人要緊?!?/p>

“沒啥沒啥,我能堅持?!狈祷卮遄拥穆飞?,鄉(xiāng)政府的領(lǐng)導和干部也匆匆趕來了,一進入事故現(xiàn)場,二話沒說,就投入到了搶救隊伍中,人人一身土。盡管挖出來的人都咽了氣,都當活人施救。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們吃著公家飯,穿著公家衣,關(guān)鍵時候還是挺像回事兒的,真是想著老百姓了。袁峁田永遠記著那些醫(yī)生和護士們的恩情。那么高的山,那么陡的路,那些城里來的白大褂們個個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看到董谷生等人橫七豎八的遺體,有個女醫(yī)生還流下了熱淚,啜泣著說:“農(nóng)民大哥,我們,來晚了!”袁峁田當場勸慰他們:“不能怪你們,這些鄉(xiāng)親,挖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閉眼了?!?/p>

說起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為啥就不一樣了呢?老袁突然想起不久前發(fā)生的一次爆炸了,是美國小鎮(zhèn)旁邊的一個液化氣站爆炸,現(xiàn)場很慘,死了十幾號人。縣、街領(lǐng)導反應倒是挺神速的,第一時間就趕到現(xiàn)場來,隨行的報社、電視臺記者也呼啦啦來了一大幫,這幫人比救援人員還要多,光車輛就停了好幾排。面對死亡和流血,縣長非常認真地站在那里,皮鞋锃亮,發(fā)型不亂,站出了十分重視的樣子,有關(guān)部門領(lǐng)導依次半環(huán)型圍繞在縣長左右,正面像扇面似的敞開,像一個大蛋糕切開了一角。正面的正面,幾十位記者手里的相機“咔嚓咔嚓”地閃爍,鏡頭對準的不是災難現(xiàn)場而是領(lǐng)導們。拍完了,攝完了,事先安排好的居委會主任在街道干部的陪同下,緊緊地握住了縣長的手,這一握,淚就下來了,然后背誦了幾句感謝黨和政府的話。

第二天,爆炸事件就上了各大媒體的頭條,新聞的主角兒掉了個個兒,成了領(lǐng)導。套路活兒,老百姓都習慣了。

還有一次,大概是去年吧,兒子陪他去市里最好的醫(yī)院查體,他親眼看到有個遍體鱗傷的農(nóng)民工被送進醫(yī)院,醫(yī)生們卻愛理不理的,但是,隔壁的干部病房,白大褂們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像侍候著一只只昂貴的大熊貓。干部是人,農(nóng)民工是人,但在醫(yī)生這里,干部和農(nóng)民工卻是不一樣了。當天,一件轟動全市的重大殺人案件就在這個醫(yī)院發(fā)生了。那位擱置在樓道里的農(nóng)民工突然從腰間摸出一把刀來,沖進干部病房,把一個正在專心致志陪老干部聊天的醫(yī)生給殺了。晚報報道了這個不幸的殺人事件:那位正在讀博的骨干醫(yī)生,倒在了他為之奉獻的崗位上,兇手自殺未遂……報紙上說,這位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醫(yī)生從小就就有遠大理想,立志要當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中學時期就愛助人為樂,大學階段年年都拿獎學金。在家里,他是父母的驕傲;在學校,他是老師的自豪;在醫(yī)院,他是重點培養(yǎng)的苗子。誰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倒在暴徒的刀下。老袁通過電視見識過這位暴徒的模樣,無論眉眼、身段,還是表情,咋看都不像兇神惡煞的土匪,他分明就是一個貌不驚人的農(nóng)民工,但他的的確確殺人了。殺了人,不是暴徒是什么呢?如果不殺人,他不是農(nóng)民工又是什么呢?不想了不想了,這些事情都不能多想,想多了,就沒處再想,白白地傷腦筋。

老袁印象最深的是,當年,那個只剩下喘氣的幫工最終也沒有救活,村民們趕著驢車進城,把尸體從醫(yī)院拉進了山。陰氣一路而來,能進山,卻進不了村,只好被埋在了荒郊。

“唉,當時,還不如不喘氣呢。”話,是這么說;人,是這么死;鬼,是這么安當。

沒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大家又在陰間見了面。

“你們幾位老先人,在陰間,一切都好吧?”

“還好,挺好的!大家都安居樂業(yè),你不要牽掛。我們現(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希望你趕緊設(shè)法回到人間去?!?/p>

“可是……”怎么說呢?老袁苦笑一聲,“讓老先人們牽掛了?!?/p>

老遠有鬼影過來,顯然是黑白無常過來了。老鬼們趕緊向袁峁田告別:“你珍重,我們走了?!?/p>

休想躲過黑白無常的眼睛,黑無常掃了一眼老鬼們驚慌失措逃遁的背影,又看了看老袁,輕輕嘆了口氣:“你的這些老鄉(xiāng),真是明知故犯?。」烙嬏幜P絕對不會輕。”

“是我連累了他們?!?/p>

“老袁,你知道嗎?你在廢墟里,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兩天里,你滴水未進,失血已經(jīng)很多,再這樣下去……”

“無常老弟,再求你一次,讓我去望鄉(xiāng)臺,再看看人間,我死而無憾了?!?/p>

“事已至此……好吧,不過,你一定要挺住?!?/p>

9

挺住。再次站在望鄉(xiāng)臺上,袁峁田明白了黑白無常囑咐他的深意。

視野里的縣城,與上次目擊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人間的各路救援人馬逐漸打開了交通要道,正在進行緊張的救援。救災就是救命,哪里的死亡、流血、傷殘最嚴重,他們就出現(xiàn)在那里。也就是說,本來就杯水車薪的救援隊伍,尚未出現(xiàn)在美國小鎮(zhèn)。

更多的陰氣正從一號別墅廢墟的縫隙里朝外彌散。袁峁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難道……這次,他看到了遍體鱗傷的自己,也看到了蜷縮一團的小珍。小珍被坍塌的磚石完全封住了,一聲不吭,氣若游絲。小珍距離他大概有三四米遠的樣子,卻像是重山阻隔。三只狗緊緊地擁著老袁的身體。相互擠壓的斷壁和鋼筋,讓這個廢墟里的空間越來越小。老袁辨清了另一種血,是狗血。三只狗,原來早已死了。人死變?nèi)斯?,狗死變狗魂兒。他這才注意到,三只狗魂兒,正在黃泉路上狂奔。

三只可憐的死狗,不!狗魂兒,分明是在找他。

哦哦哦哦,終于看到兒子了。沒錯,是兒子,還有更多的人開始聚集到了一號別墅的廢墟周圍,有軍人,有醫(yī)生,有護士,還有小珍的母親。袁峁田使勁兒揉揉昏花的老眼,他看見兒子發(fā)瘋似的在搬一塊沉重的預制板。預制板太重,兒子沒有搬動,又用雙手刨碎石破磚。兒子灰頭土臉,滿頭大汗,眼淚像噴泉似的往外涌。西裝和皮鞋沾滿了灰塵,撕開的領(lǐng)帶像秋日里的玉米秧子一樣耷拉在胸前,雙手在流血。救援人員和兒子一樣在忙乎。老袁看到,包括兒子在內(nèi)的所有救援人員,距離他流血的身體足有兩丈遠,距離小珍的身體至少也有一丈。他們無法判斷老袁的具體位置,他們正在合力絞斷一段段鋼筋,刨開一堆堆沙土,搬走一塊塊預制板、大理石、鋼板……他們像在探尋一坐幾千年的古墓,小心翼翼,生怕抽調(diào)一磚一石,就有可能斷然坍塌,讓價值連城的國寶毀于一旦。

“大——大——我的好大大——”兒子的哭喊,撕心裂肺。

“小珍,我的好娃……”小珍的母親其實已經(jīng)軟了,像過了水的棉花,軟軟地,癱成了一堆兒。

老袁保持著高度的克制和冷靜,他何嘗不想呼喚自己的兒子,何嘗不想回應兒子的呼喊。陰陽兩界的呼喚互不搭界,形同無有。此刻,他只能看到人間,人間看不到他。過忘川河的陰魂扶老攜幼,夠可憐的了,他如果失控呼喚自己的兒子,必然驚散奈何橋上的陰魂。假如有受驚的陰魂失足掉進忘川河,自己的罪過就大了。

“大——大——我的好大大——小珍——小珍——”

兒子繼續(xù)著他的哭喊和拼命的施救。兒子喊出的稱呼是大,而不是爸,完全是鄉(xiāng)下人的叫法兒。兒子真是失控了,忘記自己是局長了,忘記自己的身份了。袁峁田還看到了兒媳夏慧慧。夏慧慧并不在美國小鎮(zhèn)這邊,在她娘家那邊。娘家所在的那片樓房也倒塌了,陰氣蓋天。搶險人員正在緊張施救。夏慧慧被一個閨蜜攙扶著,早就哭成了淚人兒。一只狗從廢墟里一躥而過?!皟鹤印毕幕刍凼暳?。

夏慧慧呆呆地望著那只狗的背影。那不是“夏威夷”。是了是了,夏慧慧不僅在牽掛廢墟里的爹媽,還在牽掛著她的兒子——“夏威夷”。

“走吧。”老袁主動提出要下望鄉(xiāng)臺,“我看夠了,別占地方,趕緊讓其他陰魂上來看看。”

“爺爺——爺……爺爺……”

袁峁田再次聽到了小珍的聲音。此時此刻,他最不愿意聽到小珍的聲音。他不敢答應,也不能不答應,但他最終還是沒敢答應。這至少意味著,小珍她……

“唉!這個孩子,本來可以跑出去的。她當時只是被一樓廚房的一根橫梁壓著了,她本來都掙脫了的,可是,又鉆進懸浮的水泥板下面找你,余震之后,又被砸在下面了……弄不好,唉,你可能已經(jīng)感受到了,她身上,陰氣越來越旺了,不是好兆頭?!?/p>

袁峁田感覺渾身都在發(fā)抖,黑白無常攙住了他。

“小珍……”老袁的淚眼,看到了渾身是血的小珍,小珍的陰魂正從黃泉路上飄來。老袁說,“爺爺在這里?!?/p>

“爺爺?!毙≌渚o緊抱住他,失聲痛哭。

“黃泉路上莫久留”。這是大忌。黑無常提醒小珍:“丫頭,三言兩語,快點!你現(xiàn)在身上尚存陽氣,要回就趕緊回,不回就趕緊去喝孟婆湯,否則,你就掉進忘川河里去了?!?/p>

時間緊迫,袁峁田緊緊擁著小珍,輕輕替小珍擦拭臉上的血跡,“小珍,你……唉,你不該救我啊。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還好長哩?!?/p>

“爺爺,還說這些干啥。我只想告訴你,平日里,我在家給客人端茶送水時,發(fā)現(xiàn)很多人給袁叔叔送錢哩。甄經(jīng)理最大方了,一次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的。你曉得嗎?社會上,罵袁叔叔的人多了,是大貪官哩,根本不像您老人家的兒子。”

“哈哈哈哈!”老袁大笑起來,“小珍,如今,這些話,我全信?!逼鋵嵲固镎驹谕l(xiāng)臺上的時候,已經(jīng)看出端倪來了,甄宗發(fā)自己家的別墅穩(wěn)如磐石,甚至連裂縫都看不到。甄宗發(fā)是以怎樣的心思給袁家蓋這幢別墅的,心里一定有一本賬。除了甄宗發(fā),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這筆賬。唯一能算清這筆賬的,是地震。哪些建筑是貨真價實的,哪些建筑是做了手腳的,搖一搖,晃一晃,即可見分曉?,F(xiàn)在看來,甄宗發(fā)這個笑面虎最懂得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他送給兒子錢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伸手拔毛了。

抱在懷里的小珍,身子突然輕盈起來,像擁在懷里的云彩。袁峁田意識到情況不妙,心不由一沉?!靶≌洌≌?!”

小珍卻并不答應,莞爾一笑,從他懷里飄了出去。臨走,朝袁峁田揮揮手,就飄進了前往奈何橋的隊列。

“這娃,咽氣了。”黑無常說。拍了拍袁峁田的肩膀,“老哥,這次,你得認了。甄宗發(fā)平時對您老人家畢恭畢敬,對您兒子袁耀華更是俯首稱臣,可是給你們蓋的一號別墅……唉!這背后的故事,還用得著我往下編嗎?”

“哈哈哈哈!”袁峁田再次報以大笑。

袁峁田的笑聲驚動了旁邊的草叢,“嘩啦啦”地躥出三只狗魂兒來,朝袁峁田搖頭擺尾。“汪汪汪”,一個個都有些興奮,圍著袁峁田轉(zhuǎn)圈兒。

“無常老弟,這就是我給你提到的那三只狗?!痹固锩@只,看看那只,“其實,還能說啥呢,到人間,我真正像地獄里的一個孤鬼,這下到了陰間,我真的不孤獨了?!?/p>

“你可別說這么早,你還沒完全斷氣哩?!?/p>

這是人間,這是人間疾馳的一溜兒車隊,前面打頭的是一輛警車,排第二的是一輛救護車,后面大約有七八輛,也許九十輛的樣子,這長龍一樣的車隊浩浩蕩蕩離開縣城,出現(xiàn)在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容易讓人想到各級領(lǐng)導的親切視察,容易想到有關(guān)部門和單位,容易想到媒體頭條位置那些司空見慣的字眼兒:高度負責、齊抓共管、雷厲風行、不辭勞苦、長途跋涉……其實都不是,只與一位老人有關(guān)。

救護車里的老人只露出纏著繃帶的腦袋。頸部以下蓋著毛毯,毛毯下面的胸部、腿部也被層層疊疊的紗布纏裹。老人雙目緊閉,兩位醫(yī)生和護士像盡孝一樣守護在兩邊。老人的左右胳膊上都打著吊針,一邊輸血,一邊輸液。為了保暖,插著針頭的胳膊被輕輕掖進毛毯里。血是袁耀華的血。袁耀華輕輕擁著老人,表情凝滯,像澆筑已久的紀念碑,沒有一絲一毫的靈動和光彩。此刻他全然不像一位領(lǐng)導干部,他就是老人的孩子了。老人——袁峁田。

是袁耀華親自在醫(yī)療隊遞上來的危重傷員報告單上簽的字。這就意味著現(xiàn)代醫(yī)學已經(jīng)對袁峁田的傷情失去作用,不得不進入臨終關(guān)懷階段。袁峁田從廢墟里被挖出來的時候,始終處于高度昏迷狀態(tài),自始至終就沒說一句話,失血過多的身體,像一片干癟的粗布,浮泛著白中帶灰的清冷色。非常時期,血站血源告罄。袁耀華立即表態(tài):“我和父親血型一致,抽我的?!?/p>

醫(yī)生說:“給令尊輸血可以,可是只能維持……”

“哪怕爭取到一秒鐘,我也要護送我爸回到故鄉(xiāng)。”袁耀華急了,“我懂我爸爸,絕對不能在城里為我爸送終,他要進祖墳的。”

袁峁田最終也沒有能進祖墳。車隊快要進山時,袁峁田早已氣絕身亡。誰也沒有注意到,插在袁峁田身上的針頭悄然脫離了袁峁田的脈管,藥液和血漿在毯子下放任自流——是袁峁田自己拔掉了針頭。怎能想到呢?一位昏迷不醒的、危在旦夕的、瀕臨死亡的老人,居然用奇跡般的意志、決心和力量,用毅然決然拔掉針頭的方式,提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老人的行為令人匪夷所思。但袁耀華說:“爸,我明白了?!彼溃@是父親拒絕進入祖墳的姿態(tài)。姿態(tài),就是遺愿,就是對他這個晚輩的指令。

車隊只好停了下來。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距離縣城很遠,距離故鄉(xiāng)也不近,長長的車隊像遺棄在鄉(xiāng)野的一溜兒廢墟。

狂風乍起,荒野空曠。

原載《作品》雜志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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