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三聯生活周刊》原主編朱偉、原副主編苗煒和作家格非,開展了一場“我們與這個時代:和朱偉《重讀八十年代》”的主題分享會,回憶八十年代文學和那個啟蒙、自由的年代,話語的交鋒,迸發(fā)出很多個思想閃光的瞬間,帶我們重回八十年代的文學現場。
朱偉
“小說不能當小說來讀,你讀小說要想小說里面寫的社會?!?/p>
“你把日常焦慮放在一個次要的位置,把追求和注意放在精神上,才能成為精神貴族?!?/p>
格非
“寫作到底是什么?通過小說到底能發(fā)現什么——不管是寫作還是閱讀,最重要的是發(fā)現一個陌生的自己?!?/p>
苗煒
“一個人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勁,是沒有辦法創(chuàng)作的?!?/p>
如何看待八十年代?
——不僅是文學啟蒙
朱偉:八十年代我們都是靠讀書,在這個10年時間里,幾乎把整個文學史讀了一遍,很早、迅速地開啟了西方文學的啟蒙。八十年代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一個啟蒙時代,不僅是文學啟蒙,更重要的是思想啟蒙。
我現在還特別向往八十年代。我覺得八十年代沒有商業(yè)化、沒有世俗,人和人之間沒有隔閡,可以整天整夜在那聊文學。八十年代能夠產生這些作家,是一個特別偉大的時代。
當年我和格非、余華一起看世界杯,打賭德國隊贏還是意大利隊贏,一晚上的時間就在一起。我特別珍惜那個時代:現代人不可能不打招呼就跑到人家里來的,我們那時來了以后開門就進來,也不用打電話,家里有什么就一起吃,我覺得那是親密無間的關系。那樣的環(huán)境下,彼此對彼此的激發(fā)能力特別強。八十年代的文學能夠有今天的成就,其實跟那個偉大時代確實分不開的。
格非:那個年代我們在一起討論文學,評價作品,我們不談優(yōu)點,而是談你作品的問題在哪。那個年代的人都非常較真,我們從那個年代氛圍里面過來,我對朱偉印象極深,他當然也是中國最好的批評家,八十年代文學界無人不知,朱偉在文學批評界的位置非常牢固。作家里面,中國凡是好作家,沒有人跟朱偉不熟。那個時代有一個說法,大家都覺得他是亦師亦友的關系,相處特別愉快。
在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在那個普遍的環(huán)境里面,大家知道從文革過來,那時很多書,外國文學不讓接觸的,最早是私下里看的,比如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看的都是內部資料。那時候我們很年輕,對這個東西很好奇,開始狂熱地追逐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學。八十年代我們這批人都是從那里面發(fā)現一個陌生的東西,對熟悉的東西太厭倦了,我們不太愿意用老的方法再去那樣描寫了。
苗煒:我作為八十年代的讀者,很多印象跟文學和文學價值沒有太大關系。我最初對文學小說的印象來自蔣子龍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些小說講的是改革開放,大的社會背景,小說承載了很多政治、社會變化的意義。
還有特別明顯的變化是,八十年代外國的東西迅速進來。1984年我上高中,有一天大家中午出去買一本書,弗洛伊德的《愛情心理學》,這書講性學。那時候也開始有社科院柳鳴九編的《薩特研究》《新小說派研究》這些開始進來。1986年、1987年格非老師也是剛開始寫作的時候。
從題材來講,我對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印象最深,突然間可以看到金庸的小說,還有印象在中學課堂上看到《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這個太了不起了。到了1988年看到《紅高粱》的電影,看《紅高粱》影像那個沖擊力特別長久,你從電影院出來是特別茫然的狀態(tài),腦袋被敲打的那種狀態(tài),特別興奮,可能跟聽了一場搖滾的狀態(tài)差不多,那個沖擊力非常大。
朱偉:我寧可當一流編輯,不當三流作家
《重讀八十年代》 這本書是我退休以后,開始對八十年代做的一些回憶。因為八十年代我是一個文學編輯。在八十年代我自以為我是一流的文學編輯,我的榜樣就是《紐約客》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MaxPerkins),有一本關于他的很厚的書叫做《天才的編輯》。我年輕的時候看到董鼎山先生寫的一本書《天下真小》,里頭介紹了紐約客的編輯,他這一輩子發(fā)現了很多優(yōu)秀作家,把這一輩子貢獻給了編輯事業(yè)。我在八十年代的時候,也寫過小說,后來我進了《人民文學》以后,我出的第一篇短篇小說集是王蒙給我寫的序,這本書的出版也是我寫小說生涯的結束。我寫小說就是三流作家,我當編輯可以成為一流編輯,我寧可當一流編輯,不當三流作家。
八十年代我幸運地遇到了王蒙,王蒙把我?guī)У搅恕度嗣裎膶W》,因為《人民文學》的工作崗位,我認識了很多優(yōu)秀作家,然后跟這些優(yōu)秀作家成了很好的朋友。這本書一個是對我認識的作家的一個梳理。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工作是導讀的工作。因為這批作家現在是文學中堅,八十年代的文學成就體現在這批作家身上。這批作家構成了文學的輝煌,但沒有人特別系統(tǒng)地整理,我覺得我有這樣的使命,因為我跟他們都很熟悉,所以我應該做一個系統(tǒng)的梳理。
大家都喜歡小說,喜歡作家,喜歡閱讀,但是很多小說可能很多讀者閱讀的時候是有障礙的?;蛘吣阕x完以后,對他表達的主旨未必了解,作為文學編輯的工作就應該對作品做一個導讀,讓讀者更好地理解這些作品。這本書等于是我做的導讀。
今天我們應該如何閱讀?
——閱讀像一個破案的過程
朱偉:有兩種閱讀,一種是消費式閱讀,你覺得它的情節(jié)很吸引你,你就順著它的情節(jié)讀,它的情節(jié)不吸引你了,你可能就翻過去了。這樣的閱讀,用編輯的話來講,不可能穿透一個作品。我是一個專業(yè)編輯,很多作家都是心高氣傲的,為什么他可以把我當成朋友,因為我看了他小說,跟他交談,他覺得我懂他的小說,這個“懂”特別重要。
作為職業(yè)編輯我一直在看小說,像一直在做破案工作。我讀小說的過程當中會想,他小說的結構是什么樣,它的脈絡是什么樣,到底想表達什么,我抓住核心東西,我的破案就完成了。你跟作家可以成為知己,你跟他交談的時候,包括對他作品的理解、對一些我們共同關注的,比如說外國作家,那時候我們討論外國作家很多。交流過程中覺得大家想法很近,可以互相激發(fā),這樣接觸也就越來越深了。
閱讀文學作品是否存在門檻?
——文學修養(yǎng)需要情感
朱偉:我覺得修養(yǎng)對于一個人來講特別重要。一個人的修養(yǎng),你多了一層修養(yǎng)就多了情感的積累,文學修養(yǎng)需要情感,你沒有情感不能被感動,文學修養(yǎng)對你沒有意義。人到底什么東西是最珍貴、最有價值的?我覺得就是人的情感。一個人的情感很寡淡,一個人很成功變成了大企業(yè)家,算什么,他跟人談起來,他什么也不懂,他就是有很多錢,他的生活很空虛。所以我說文學,你過去讀文學作品,不斷地積累,可能你情感積累也會越來越豐富,然后你才能去感應小說。
讀文學作品,你要從故事后面了解作者的意圖,體會作者的思想和智慧。你獲得了他的智慧就是你人生的價值,你把作者智慧學到了,你對人生認識就增長了一層。
格非:一個人將來能不能成為非常優(yōu)秀的讀者,它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時間點,這個時間點從他10歲到20歲,這個時候讀什么書極其關鍵,你讀傳統(tǒng)文學,讀海明威,你不可能讀庸俗的作品,所有作品你看了以后根本讀不進去。如果過了這個時間,很多人從10歲到20歲,讀了大量的現代主義文學的時候,你再讓他讀經典文學很難。
如何看待當下傳統(tǒng)文化熱?
——你要坐冷板凳,花時間了解你陌生的東西,它可能會讓你難受,可能會讓你震驚
格非:我們今天的古典文化熱,傳播熱度很高。比如一些電視節(jié)目里大家學打油詩,這個需要我們警惕,這種讓知識變成非常簡單隨意的東西,搞得太舒適了,好像誰都可以吟幾句打油詩,這就變得很無聊。你得真的像朱偉那樣破譯,你要讀杜甫,你就把杜甫全集買回來,那一大摞,你花兩年時間把它看完。
你看原著,要花時間,我們不愿意花時間,稍微背一些東西,這不是對古典文化、文學很好的學習過程。相反如果僅僅滿足尋章摘句,談談話,我好像很有學問,這個不僅沒有好處,反而有害,在過于熟悉的氛圍里面,談不上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研究一定是坐冷板凳,需要朱偉那樣,朱偉工作進了一個辦公室不出來,到中午他累了,泡杯茶,到底下聽一段古典音樂,休息以后又回去工作,晚上出來吃飯。
你要坐冷板凳,真的花時間了解你陌生的東西。人傾向于追逐那些好玩的、跟自己比較一致的,然后風花雪月,然后你覺得那些東西有意思,這些東西是你最熟悉的東西。有些知識是陌生的,它可能會讓你難受,可能會讓你震驚。這些東西如果我們天生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積累的話,是需要下功夫你才能接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