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近日,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王方晨長篇小說《老實街》出版。小說以城市拆遷這一現代化進程為大背景,緊抓住傳統(tǒng)與現代轉化的歷史節(jié)點,講述了濟南一條老街的生態(tài)和消亡,是新世紀都市書寫的一部奇書,同時也是提升濟南文學品位的小說。
有評論將《老實街》和之前獲茅盾文學獎的描寫上海市井生活的小說《繁花》做比較,稱“南有《繁花》,北有《老實街》”。更有評論稱《老實街》頗有沈從文、汪曾祺等大家的抒情文化小說意味。
用一條街書寫“古老的文化傳
統(tǒng)”
2014年7月,一篇名為《大馬士革剃刀》的小說刊登在海南的《天涯》雜志上。接下來的幾年,這篇小說被業(yè)界不斷提及,好評如潮。小說中首次出現的“老實街”,成為新的文學地標。由這篇小說開始,王方晨繼續(xù)寫出了大量老實街上的故事,至2017年底,已有11篇小說刊登在全國各大文學期刊上。
2009 年,王方晨調到濟南工作。這之前,他曾在濟南求學;這之后,他將筆觸伸向了這座城市的文化深處?!皠?chuàng)作雖然要有一定規(guī)劃,但長年形成的文學自覺也是非常重要的?!彼f過,“寫什么,不寫什么,怎么寫,都是水到渠成?!薄独蠈嵔帧返膭?chuàng)作,有他調來濟南工作、生活的外在因素,更跟個人的文學觀念和人生觀念的逐步成熟有關。
“老實街”對他來說,就像擺在那兒一樣?!澳阏f它屬于濟南,還不如說它就潛藏在自己心中,時機一到,也便緩緩露出面容。”他筆下,老實街居民是一群凡夫俗子,卻又有著各自的不同凡俗之處,每個人的故事彼此獨立而又相互關聯(lián)?!洱R魯周刊》:記得您曾說過,老實街就是另一個塔鎮(zhèn),是您文學追求的又一個載體。如何把握老實街的色調?在當代文學譜系中,這條街的出現意味著什么?王方晨:那是王春林先生的評論,意思是老實街在我的塔鎮(zhèn)之后,也可以作為我的又一個文學坐標。其實我的文學世界一直就是比較闊大的。村莊、城鎮(zhèn)、曠野、森林、草原、大?!@不就是我們世界的模樣嗎?在我寫塔鎮(zhèn)的時候,觸角也一再往四處延伸,到市,到省會,到北京。我寫塔鎮(zhèn)的一條河,它流向大海,入??谇Х偠?。我寫一座山,翻過山是另一個理想世界。在我把筆觸延伸到省會的中心時,卻發(fā)現好像又回到了我的村子里,因為我看到了光陰的斑駁。至于它的出現在當代文學譜系中意味著什么,我自己不便講。但我還沒有一部作品,能像《老實街》這樣,陸續(xù)得到這么多國內文壇著名評論家的評論。他們已經從各種角度,講得非常清楚了。
《齊魯周刊》:每個章節(jié)獨立成篇,組合成一個“自由的”長篇小說,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故事,“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是唯一的主角。這樣的寫作方式有何優(yōu)勢?王方晨:這是一個“自由的”長篇,也是開放的長篇,不斷成長的長篇,像汪政先生所說,“可以反復打開和解剖”。對于小說里的個人而言,它沒有一個貫穿始終的故事,但對于所有老實街人來說,那個貫穿始終的故事,就是老實街的覆亡,是那個道德小世界逐漸解體、碎裂的過程。老實街的所有人,哪怕是只與老實街萍水相逢的人,一起組成了“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這個唯一的主角。這樣寫作的優(yōu)勢很明顯了。它提供了一個能夠讓作家充分發(fā)揮的空間,以不斷地打撈出那些被遺失、被遮蔽的時光片段、角落和人物。
《齊魯周刊》:陳玉伋、左門鼻、石頭、鵝……小說中出現的40 多個主要人物,呈現出了這座城市的文化向度。就您個人而言,最喜歡哪個人物?為什么?王方晨:創(chuàng)作《老實街》時,我有意識地想到了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蕭紅不是在為某個人做傳,而是在為她的故土小城做傳。我則為一條傾覆的小街做傳,寫出它的天高地遠。而我們也都寫了許多普普通通的人物。就我來說,我喜歡陳玉伋這個外來人,因為他顯示了一個人的本性的純粹。
起初,我不明白為什么很多讀者會認為陳玉伋虐待了左門鼻的貓。上海有個叫姚育明的女編輯、女作家,就是因為這解不開的迷惑,反復研讀文本,甚至將小說帶到泰國,寄希望受到佛祖的啟迪。后來她不光寫了一篇《大馬士革剃刀演義》,還專門為此撰文,詳述了自己破除執(zhí)迷而發(fā)生頓悟的復雜的閱讀過程。文章最后感嘆道:“其實我們都是老實街走出來的,只是我身在其中混混沌沌,我甚至看不清自己,總算明白一些世故了,又沒能力說清,這就是我喜歡王方晨小說的緣故?!?/p>
繼老殘、老舍之后,再造一個新的文學濟南
老實街的“橫空出世”,耀示了濟南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這條街,“地處舊軍門巷和獅子口街之間。當年,若論起老西門城墻根下那些老街巷的聲望,無有能與之相匹敵者。老實街居民,歷代以老實為立家之本。老實街的巨大聲望,當源于此。”上世紀90 年代以來,隨著老城區(qū)的不斷拆遷,老實街和丁寶楨故宅、高都司巷、七忠祠等一道,被夷為平地。
這當然是一條虛構之街,是文學意義上的凝練與升華。王方晨說:“從落筆起,我就意識到,不管我寫到多少的器物、手藝,老詞、老理,這條老街巷都不能僅是濟南的老街巷,那些執(zhí)迷于老詞、老理的老濟南人,也更是人類中的一員,既屬于生者,也屬于死者?!?/p>
他說:“我是有念頭寫出一座‘我的大城,讓這座‘大城深深打上一位作家的烙印。”他將之命名為——文學造大城:寫有,更寫無。“文學造大城”,這個城,可以是濟南,也可以是我們心中的文學城堡。
《齊魯周刊》:以城市為載體的文學地理中,濟南是一個被持久忽視的存在,比北上廣差,也比同類的南京、武漢、成都、西安差。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就城市形象而言,您的探索有何意義?
王方晨:這是實情??墒?,你在濟南本土會看到大量把玩、頌揚濟南風物之美的文章,言必稱老舍、老殘,好像那就是濟南文學創(chuàng)作的頂峰了。名勝風景的變遷、荒頹固然容易被關注,讓人感到觸目驚心,但對于城市而言,不過是點綴而已。這是中央黨校的青年評論家叢治辰評《老實街》說過的意思。他認為和《老殘游記》里的大明湖與千佛山不同,老實街是一條街道,那里面住著有血有肉的人,過著市井煙火的生活,積累下一輩一輩的日子。從這里你也可以看出來,問題究竟出在哪兒。我覺得創(chuàng)作觀念對不對路子,尤為重要。不妨引用一下叢治辰的話:“他要寫的可不是社會新聞,甚至不是時代變遷,而是立意在這微小與宏大的表層生活深處,立意在歷史與精神層面?!?/p>
《齊魯周刊》:如何把握文學濟南與現實濟南之間的關系?這條“認死理”的街道,與現實的濟南傳統(tǒng)文化有何異同?
王方晨:文學濟南當然是審美的濟南。現實總不是十分美妙的。我們大體上認為,濟南人體現傳統(tǒng)文化的美德,是在忠厚、老實、安分這方面,又有道德街啊,寬厚所街啊,但你知道不知道,當地還流傳著這樣一首民謠:“道德街不道德,五里溝不講理”?五里溝也是濟南的一條老街道。所以,對任何事情,我們都不宜一概而論。文學濟南的魅力,有濟南的現實因素,但更是作家的創(chuàng)造,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之美,同時也是作家從原型濟南發(fā)現的文學之美。老實街是濟南傳統(tǒng)文化的具象化,有一種概括性。傳統(tǒng)與現代的雙重詩意
當下,面臨從鄉(xiāng)土中國到城市中國的轉型。這個過程對于作家而言,如何梳理和思考自己與城市生活在情感上、文化上、心理上的關系,成為重要的寫作根基。
一條小街的冷峻和溫暖,小說開篇第一句“我們這些老實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風流云散”,已定下基調。經過漫長的二十余萬字,到了小說最后,老實街變成一片廢墟的當天夜里,老鎖匠“拽動漸趨疲懈衰邁之軀,夜幕下踽踽行去,一步步離卻了最終發(fā)現自己無比卑微的幸許之地?!?/p>
王方晨說:“社會結構的變化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并非當代如此,老實街的消亡預示了傳統(tǒng)價值觀的支離破碎,也預示著我們整個社會道德系統(tǒng)在新時代中的浴火重生?!眰鹘y(tǒng)崩裂,新的道德倫理正在搭建,這又是一個新的“老實街”的故事。
《齊魯周刊》:我想到了阿契貝的《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老實街上的人有種深刻的文化心理,在現代社會的碰撞中逐漸消散。如何評價這個文化心理消散的過程?
王方晨:時代的變遷摧枯拉朽。一旦某種文化失去了賴以存在的現實基礎,風流云散也就成了一種命定。王春林先生把《老實街》看作“反市井小說”,很有道理的。中國是鄉(xiāng)土社會,聚族而居?,F在很多村子沒了,村里人開始東一個西一個的,感情、禮儀等等,漸漸的也就淡了。市井社會的瓦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迎接我們的究竟是什么呢?這是個問題。既已傾圯,重建就是必然。
《齊魯周刊》:從“山野間的先鋒”到城市傳統(tǒng)文化,題材轉換背后,有著怎樣的寫作心理變化?鄉(xiāng)村-城市,先鋒-傳統(tǒng),兩對帶有悖論性的存在,如何在您的寫作生涯中找到自身的坐標?
王方晨:寫什么跟所謂“先鋒”不矛盾。這個稱呼最早是由李敬澤先生那篇《山野間的先鋒》而來。一說到先鋒,有的讀者就會油然想到一些特殊的城市場所,想到標新立異的言行舉止。但是,李敬澤就不這么看。他從偏僻鄉(xiāng)村的街頭巷尾,從鄰里之間的交往閑談,看到了真正的先鋒精神。我寫《老實街》,也只是生活的場景有所改變,或者說雜亂不平的鄉(xiāng)村變成了頗為規(guī)整的一條城市街道,但是,不管是在什么背景下的生活,也都是人的生活。
人們對城市的認識,還有一個誤區(qū),那就是一提到城市,就絕然是所謂的“現代”,住在高樓大廈里的人們好像就不喝“糊涂”,不吃地瓜了一樣。五花八門的派對結束后,或許還要為省下塊兒八毛的車資費些心思哩。黃發(fā)有先生批評當代部分城市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一種“空洞的無根感”。他認為,《老實街》的寫作告訴讀者,我們并不是一個個“漂浮在城市的半空中”的幽靈。我們是“有根”的。鄉(xiāng)村-城市、先鋒-傳統(tǒng),絕對不能去割裂地看待。
《齊魯周刊》:寫作的本土化與現代性,兩者結合的點在哪里?
王方晨:其實所謂本土化和現代性的結合點,不會那么明晰,不會像兩根繩結了個扣,一下子就能指出來。這種認識忽略了兩個概念的彌漫性。我覺得兩者之間真的沒有什么水火不相容的。本土化不是排斥現代性,而現代性也不是憑空而來,它們皆立足于我們的生活。寫作,終歸于建構人學空間的一項人類活動,其間本土化與現代性結合的點,也正是我們認識和表達人類世界的某種向度。
《齊魯周刊》:城市文化除了傳統(tǒng)的一部分,更多的是現代的部分,兩種因素塑造了一座城市的性格。中國城市正在加速接納現代化,而對自身的文化獨特性不夠重視。在城市建設中,如何達到兩者的平衡?
王方晨:這似乎超出文學之外了。
跟文學一樣,城市建設當然也要遵循比較高級的美學原則才能使現代化和自身的文化獨特性取得平衡。而我相信,現代化也是一種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