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被拒絕的總統(tǒng)

尼克松到達北京的當天晚上，由周恩來出面，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歡迎宴會。

作為一國總理，周恩來對此次尼克松訪華的重視不言而喻。

唐龍彬說，尼克松夫婦房間的布置總理都要親自過問。而在歡迎晚宴上，甚至播放的歌曲也是周恩來親自挑選的，冀朝鑄回憶，當時一般國宴上的音樂都是中國革命歌曲，這一次，周恩來讓下面的人事先做好調(diào)查：美國人喜歡什么曲子、尼克松喜歡什么曲子，“他專門挑選了幾個歌曲，也讓我參加挑選”。最后選擇了尼克松最喜歡的 《美麗的亞美利加》，這也是尼克松就職時演奏的音樂。果然，音樂一響，尼克松非常高興。

尼克松顯然對這次來訪做了充分準備：在盛大的國宴上，在座的美國人大都不會使用筷子，只好拿著吃西餐的刀叉笨拙地對付著中餐，唯獨尼克松不同于他人，不緊不慢地用筷子夾取美味佳肴，他那挺像那么回事的一招一式，吸引了眾多記者的鏡頭。唐龍彬說，他后來才知道，自從訪華之事決定下來之后，尼克松和夫人就開始在家里練習(xí)如何使用筷子。不僅如此，尼克松還學(xué)會了幾句簡單的中文：你好，謝謝。這些都巧妙地拉近了和中國人的距離。訪華前，基辛格等幕僚們?yōu)槟峥怂蓽蕚淞撕窈竦囊涣瘫尘安牧?，“尼克松極其細致地閱讀了所有的參考資料，這可以從他到處在重要語句下面畫線一事上看出來。像慣常那樣，他把論據(jù)一一銘記在腦子里，等到和周恩來會談時小心背出來應(yīng)對，同時又力求造成出口成章的印象”。

但是當天晚上尼克松還是遇到了一點麻煩，不過這個麻煩跟中方無關(guān)—— 美國國務(wù)院來的外交官傅立民拒絕上臺翻譯他的致辭。

傅立民當時是美國國務(wù)院里面的一名外交官， “那時候白宮和國務(wù)院的關(guān)系很奇怪”，傅立民說，雖然國務(wù)院是主導(dǎo)外交工作的，但基辛格訪華，國務(wù)院上到羅杰斯下到普通工作人員全部被蒙在鼓里。雖然傅立民后來也參與了為這次訪問而準備的文章、備忘錄等的起草工作，但是“尼克松訪華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要不要陪同來”。

傅立民最終還是加入了訪華代表團，他和其他官員乘坐的飛機，在尼克松專機前20分鐘降落?！霸?月21日傍晚到來之前，我一直忙著想弄清楚自己的任務(wù)是什么?！敝钡疆斕焱砩?，他才接到通知?！澳峥怂傻乃饺嗣貢?（霍爾德里奇） 打電話給我，說總統(tǒng)要我在晚宴上為他的祝酒詞做翻譯。我說可以，但是你要先給我總統(tǒng)發(fā)言的書面稿?！被魻柕吕锲娴拇饛?fù)是：沒有書面稿，傅立民堅持說肯定有。“他說他再去問問總統(tǒng)，回來后還是告訴我說沒有稿子。我只好向他攤牌說這里一定有鬼，因為祝酒詞就是我本人起草的?！?/p>

傅立民急于要尼克松的講話稿，并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漢語水平——某次會談中，尼克松講到中美關(guān)系時，說雙方的利益是“parallel”的。中方人員將之翻譯成“平行”，而傅立民卻提出異議說平行的意思是永遠不會相遇，他認為尼克松的原意不是這樣的。周總理于是問他如何翻譯才能更好體現(xiàn)他們總統(tǒng)的原意，傅立民說，應(yīng)該譯為“殊途同歸”。總理因此對他印象深刻，夸他的漢語底子好。

“我堅持要書面稿的原因，是因我知道其中加進了一句毛澤東的詩詞。我想知道是哪一句?！备盗⒚裾f，那時“崇拜毛澤東是中國的特點”，為了表示對中方的友好，對毛主席的重視，美方特地在講話稿里加了句毛主席詩詞?！霸娫~是不好翻的，我必須知道是哪一句，不然上臺把毛澤東的詩句翻錯了，那是很糟糕的。”可是總統(tǒng)方面還是堅持沒有書面稿，于是傅立民就拒絕上臺做翻譯。

無奈之下，美方只好救助于中方翻譯。傅立民注意到，上臺前，冀朝鑄和唐聞生手里拿到了一份稿子，也在很緊張地猜那幾句英文到底是毛主席的哪一首詩詞里面的。后來不出傅立民所料，尼克松的講話里果然有這樣一句：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zhuǎn)，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傅立民記得，那天晚宴，他很是郁悶，他后來被安排給姬鵬飛和羅杰斯當翻譯，同桌還有李先念?！袄钕饶罡笨偫硪娢液懿桓吲d的樣子，就遞給我一支煙來安慰我?！边@是傅立民平生第一次抽煙，從那天起一抽便是30年，直到幾年前因為氣管炎和“妻管嚴”而戒掉。而很多年后，傅立民才知道李先念遞來的那支味道很像英國煙的香煙，是在中國很有名的“熊貓”牌香煙。

事隔多年回想起來，傅立民仍然覺得自己當初的拒絕是正確的，“如果我接受了這個命令，然后在歡迎晚宴上把毛主席的詩詞亂翻一氣，那才是個大錯誤！”在尼克松怒氣沖沖的眼神下，傅立民覺得自己的外交生涯肯定就此結(jié)束，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杭州，尼克松專門為這件事向他道歉。事后傅立民才知道，尼克松堅稱沒有書面稿的原因，是因為他的記憶力很好，講話稿過目不忘，想給外界留下一個即興演講而不是照本宣科的印象。“他怕我到時候拿出講稿來對著翻譯，那就穿幫了。其實他不知道我的記憶力也很好，也能過目不忘。我也完全可以配合他好好‘演出的。”傅立民幽默地說。

對于選票政治的政治家來說，對公眾形象的在意，顯然非同一般。章含之也曾回憶過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之前，她一直是為尼克松夫人做翻譯。某一天，尼克松向中方人員委婉地提出要換一個女翻譯，原因是站在他身邊的冀朝鑄身材太高大了。

（五） 打開窗口

時任外交部新聞司新聞處的馬毓真，剛剛在美國乒乓球隊的接待上完成了一次新聞預(yù)演，接踵而至的尼克松訪華記者團則讓他體會到真正的“實戰(zhàn)”是什么樣子。 “黑格帶人來打前站時，（新聞司） 陳楚司長和尼克松的新聞秘書齊格勒談新聞安排”。馬毓真回憶，中美兩國這么多年沒有來往，他們對中國也不了解，一上來就提交了近400人的訪華記者大名單?！拔覀儚膩頉]見過這么多記者，我們的底牌也就是三四十人，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美國記者素來以尖酸刻薄、挖負面新聞而著稱，對此，中方人員自然心存忌憚，時隔多年，馬毓真回憶說：“說句老實話，我們嫌他人多，還是因為我們在接待上有很多具體困難?！?0年代的北京，能接待外賓的酒店屈指可數(shù)；而能提供的設(shè)備更無從談起。

兩方差距實在太大。美國人再三解釋，尼克松訪美在美國新聞界是大事情，必須要報道，請中方能理解；而且美國媒體眾多，對這次采訪機會，大家爭得一塌糊涂，美國政府都得應(yīng)付討好那些媒體，不敢擅自拒絕，得罪他們，“他們?yōu)榱诉@個事來回折騰了好長時間，說他們怎么也擋不住、怎么著也得來，兩百多也算是最少數(shù)的了”。

報告打到周總理那里，他的批復(fù)是盡量讓他們來。“總理的意思是他們已經(jīng)罵我們罵夠了，他到這兒來總得報道尼克松訪問、總得報道怎么談判，他們非得客觀不可，他們怎么報道回去也比他們以前對中國的印象要好一些，所以盡量讓他們來”，資中筠由衷感慨總理的氣度。

馬毓真說，幾經(jīng)協(xié)商，最后達成這樣的協(xié)議：文字記者和報紙、廣播、通訊社的記者八十多人，電視系統(tǒng)，包括記者、攝像、燈光師、制片人等，一百多，一共一百八十多人，由外交部新聞司和廣電總局負責接待。

“房子怎么解決呢？當時那個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中央一句話：民族飯店騰空！于是從1972年1月就騰空專留給記者。美國的其他工作人員，釣魚臺住不下的也全部安排在這兒。那時候我們中國只有上海牌轎車，天津產(chǎn)一種透風的面包車，他們也都支持我們的工作?！瘪R毓真不無感慨地說。

只有不到兩個月時間，還要組織接待人員?！靶侣勊镜挠⑽墓ぷ魅藛T不夠，就決定從學(xué)校、文化部、體委、友協(xié)等，凡是有涉外工作的單位借調(diào)工作人員—— 原本屬于友協(xié)的資中筠就是這么來的。這樣組織的班子也快一百人了?！瘪R毓真回憶。

而最大的一個技術(shù)難題，是如何把美國記者的新聞片傳回去。馬毓真回憶，在美國乒乓球隊訪問期間，中國沒有地面衛(wèi)星站，那時候和民航總局達成協(xié)議：每天由民航負責把美國電視臺的電視片空運到廣州機場，廣東省外辦派人在機場等候，拿到片子后朝深圳口岸趕。“飛機到了廣州也是下午了，那時候也沒有高速，全是輪渡，他們連夜開著車，過三條擺渡，到了羅湖橋邊，也是第二天下午了”；那一邊，美國電視媒體從總部派人到香港，在羅湖口岸對面接下片子—— 用這種比較原始的方式，總算把那次電視新聞采訪給對付過去了。乒乓外交可以這么處理，但畢竟來的記者少，尼克松訪華可是比這重要幾倍的大事情，當然得保證美國最快的時間看到??！”馬毓真回憶。美國方面提出：必須有地面衛(wèi)星站，他們可以在首都機場附近建一個。但是沒有建交、沒有任何協(xié)議的背景下，把美國地面衛(wèi)星站建到中國來是不行的。

最后還是周恩來找到了解決辦法。“周總理指示我們租他 （美方） 的地面衛(wèi)星站，這樣主權(quán)就算我們的了，然后再租給美國和世界記者們用—— 大家都不給錢，你不收我的錢，給你用我也不收你的錢?！边@樣，美方將圖紙給了中國，中國方面按照他們的要求，不到一個月就在機場附近修了一個衛(wèi)星站。美方來了一架專機，裝好設(shè)備，這樣美國方面每天都能看到由中國傳出的新聞畫面，這個大問題總算迎刃而解。

在馬毓真的印象中，一向以挑剔難對付聞名的美國記者，在中國卻似乎收斂了許多，“他們大概內(nèi)部也有交代，比較守規(guī)矩，挑剔性的問題不多，也沒有提很多不合理的要求”。

在龔澎手下工作幾十年的馬毓真形容自己是“龔司長親自培養(yǎng)出來的，她教我怎么對人、怎么對事”，而從干校被抽調(diào)回來參與尼克松訪華的接待工作后，馬毓真又親眼目睹周恩來細致入微的處事方式。曾任駐英大使、駐香港聯(lián)絡(luò)員的馬毓真家里非常簡樸，房間里最明顯的位置都擺放著周恩來總理的照片：“我們已故的中央領(lǐng)導(dǎo)里，最重視新聞工作的、最懂得新聞重要性的就是總理。”

被分配在接待記者小組的資中筠，印象最深的是美國記者的職業(yè)精神。資中筠說，“我主陪的是電視臺的一個攝影記者，都五六十歲了。當時比較有感觸的是，她們這么大年紀了，還是女的，但是搶起鏡頭來毫不含糊。看見一個好鏡頭她們扛著攝影機就往上搶—— 那時候機器比現(xiàn)在重得多—— 各自占領(lǐng)制高點拍照，也沒有什么女士優(yōu)先之類的，女記者有時搶不過男的，就蹲到地上，連滾帶爬的感覺。記得在杭州到一個橋底下，干冷的河水，他們就從橋底下過去了，搶鏡頭搶得特別厲害?！迸c此同時，那些美國安全人員也會很敬業(yè)地來驅(qū)趕他們，這一切，在那時的中國人眼里都是那么新鮮。

對于剛剛打開神秘面紗的中國，美國記者是非常好奇的。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中方也給外國記者安排了一些到工廠、學(xué)校、農(nóng)村的采訪?！澳菚r的北京市可是做了大準備的了”，資中筠回憶，北京市好多街道都動員起來，只要居委會老大媽一聲吆喝，家家戶戶打掃衛(wèi)生，那些小胡同“干凈得不得了”?？梢岳斫獾氖?，外國記者訪問的家庭其實也是事先布置好的，“居委會派出所都去看過，踩好點”，那時候住房條件非常擁擠，家里人口多的，先挪出去幾口人，一些問題的回答也是事先有所訓(xùn)練的。

在歡迎尼克松的宴會上，有一位年紀已經(jīng)不小的美國記者問資中筠：你們以前跟蘇聯(lián)老大哥關(guān)系那么好，后來跟蘇聯(lián)反目了，現(xiàn)在又跟美國來往了，那么以后會不會又會反目了？資中筠忘了自己是怎么“義正詞嚴”地回答了那位記者的提問。后來她才知道那位記者竟然是抗戰(zhàn)時期就在中國采訪的 《時代》 周刊的著名記者白修德。資中筠說：“有一些人我們當時都不認識，后來才知道他們都是那么有名的記者，真是名記者云集！”

（六） 為了下一次相聚

2月23日，尼克松與周恩來在釣魚臺國賓館18號樓有一場會談。周恩來總理的車到達時，尼克松、羅杰斯、基辛格都站在樓門口迎候。握手之后，周恩來準備脫掉呢子大衣，而尼克松很自然地接了過去，為他脫掉大衣—— 當這個鏡頭傳回美國國內(nèi)時，也轟動一時?！懊绹渭冶容^會利用這種場合”，當時在旁邊的唐龍彬等中方工作人員也被感動了。尼克松的這一舉動，當然很容易被理解為政治家的“秀”，可是從尼克松回憶錄里對周恩來毫不掩飾的贊揚來看，我們寧愿相信這是他發(fā)自真心之舉。

在中國政治生活、社會秩序并不正常的1972年，周恩來用他的政治智慧和人格魅力，為破解中美之間隔絕幾十載的堅冰，注入了一股暖流。

2月23號晚，北京開始下雪，雪很大，天氣預(yù)報說第二天的雪會更大。這讓中方的接待人員很揪心。按照計劃，尼克松第二天的行程是去長城。雖然25號是機動的，“但那時 《上海公報》 分歧還很大，還要留一天討論”，留給尼克松的只有24號了，在此之間，中方接待人員都知道，尼克松夫婦“最看重的是長城”，眼看著雪越來越大，唐龍彬和大家一樣，焦急不安。

當天晚上的活動安排是周總理陪尼克松去體育館參觀體育表演。唐龍彬注意到，周總理一點都沒有表現(xiàn)出焦急的樣子，神色如常，只是在晚上9點半左右出去打了一個電話，然后又一臉平靜地回來繼續(xù)看演出。待表演結(jié)束，從首都體育館出來時，唐龍彬透過車窗向外看，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沿途已經(jīng)有或扛著鍬或拿著掃帚的軍人和老百姓在掃雪。

第二天一大早，尼克松夫婦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昨天夜里厚厚的大雪驟然“消失”了，而路邊堆著高高的雪堆。尼克松夫婦仍然按原計劃向長城出發(fā)。那一天去長城的氣氛格外熱烈，尼克松告訴陪同的葉劍英，自己從此也是“好漢”了。美方許多工作人員爬到烽火臺上照相，興奮異常。唐龍彬后來才知道，周總理是出去給北京市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布置掃雪任務(wù)。他聽說這一天北京連夜出動了100多輛灑水車，60至80萬人，從釣魚臺一直掃到烽火臺。尼克松對中國發(fā)生的一切覺得不可思議，他跟下面的官員說，在美國他根本不可能一夜之間動員那么多群眾。“那時候也沒有電話，是怎么在短時間內(nèi)動員出了那么多人的？但我們那時候是家家戶戶有聯(lián)絡(luò)員，都是什么代表，都拿了掃把上街掃雪去了”，唐龍彬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不過為了制造“友好氣氛”，當時也出了不少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中國方面為美國記者安排的采訪之一，是參觀西單菜市場。“我們已經(jīng)吩咐：要自然，他們還是不聽，結(jié)果那天擺出的肉，又新鮮又瘦，還叫他自己的員工穿上漂亮的衣服排隊去買，青菜也是最好的，原價一塊變成了五毛，結(jié)果外賓前腳走，后面新鮮的肉就收到冰箱里去了，青菜也恢復(fù)了價格，顧客們買好的肉也放回去了。去兒童醫(yī)院參觀，所有的兒童都換上新衣服，玩具也全換了新的，連院長、護士都換上新白大褂?！?/p>

更有趣的是尼克松夫婦登長城那天，零下好幾度的天氣，路邊卻有一些“村民”在下棋?！跋孪笃寰拖孪笃?，尼克松夫婦手挽著手經(jīng)過的時候，至少應(yīng)該站起來一下嘛！”回想這一幕，唐龍彬無可奈何地笑笑，不知是太緊張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下棋人”仍低頭下棋，對總統(tǒng)夫婦駕到無動于衷。尼克松說了一句“這是做給我們看的”。

情況報給周恩來，總理知道后很生氣： “這是誰安排的？”后來在與尼克松會面時，他很坦率地“我們有些做法比較虛假，是形式主義?！?/p>

2月26日，周總理陪同尼克松飛往杭州游覽。中美兩國首腦在杭州有一項活動，那就是下午3時到達西湖花港觀魚景區(qū)，共同觀看尼克松總統(tǒng)送給中國人民的紅杉樹。雙方說好分頭行動，去花港公園會合。總理先于尼克松到達匯合地，卻一直不見美國客人的蹤影。幾分鐘后，終于看到了尼克松一行的身影，總理和尼克松見面后哈哈大笑，外電形容說：中美兩國領(lǐng)導(dǎo)人在杭州游覽花港觀魚時玩了一場有趣的“捉迷藏”游戲。

27日一早，中美首腦一行飛赴上海。在上海，又發(fā)生了因房間緊張，把羅杰斯國務(wù)卿安排住在錦江飯店13層的事情。對這種觸犯西方禁忌的做法，羅杰斯很不愉快。美國國務(wù)院的專家們也因此議論紛紛，借題發(fā)揮。在杭州，國務(wù)卿羅杰斯堅持要看中美雙方已達成協(xié)議的 《上海公報》，結(jié)果他一挑挑出十幾個毛病，堅持要修改，其實這也是羅杰斯借此發(fā)泄在對華關(guān)系中被尼克松繞開的不滿，而如果國務(wù)卿不同意將會遇到很大的麻煩。深諳此道的周恩來親自到羅杰斯駐地去拜訪他?！斑@種情況也許是歷史上根本沒有過的，一個國家的總理到另一個國家部長的房間去跟他談”，跟隨周恩來為其做翻譯的冀朝鑄深深感慨總理的良苦用心。羅杰斯果然對中國總理的到來頗感意外，他非常吃驚，也非常高興，其實周恩來并未同羅杰斯談什么實質(zhì)性問題，被給足面子的羅杰斯再未從中作梗，《上海公報》 最終順利簽署。

2月27日下午5時，中美兩國向新聞界公布了《聯(lián)合公報》。因為在上海發(fā)布，又被稱為 《上海公報》。周總理在上海為尼克松舉行了歡送宴會。在即席講話的最后，尼克松躊躇滿志地說：“我們訪問中國這一周，是改變世界的一周。”

當時任新華社副總編輯的彭迪和夫人錢行，早在延安時期就與周恩來結(jié)識。這一次，周恩來親自指定彭迪參加尼克松訪華的新聞接待。彭迪的“對手”是尼克松的新聞秘書齊格勒，彭迪回憶，“他們最擔心的是中國對美國記者是否有審查，我答復(fù)，沒有，除非有造謠和誹謗的行為。”另一方面，周恩來特別交代彭迪，要密切關(guān)注美國記者每天發(fā)的消息，“注意研究他們的輿情”。

在中美雙方終于簽好 《上海公報》 后，舉行記者招待會前，周總理特地把彭迪叫去，當時只有總理一個人在?！八炎詈蠛炞值奈募唤o我，提醒我中美之間有時差，新華社發(fā)表時一定要注意時間，絕對要和美國同時發(fā)表?！敝芸偫磉€讓彭迪參加基辛格的記者招待會，“如果有什么情況，你馬上告訴我”。彭迪說，因為基辛格的記者會之后就是周恩來與尼克松的宴會，他怕萬一出現(xiàn)什么情況他不掌握，會很被動。

離開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周總理告訴新聞組成員：和你們一起聚聚吧。大家看了場電影，難得地放松了一下。彭迪的夫人錢行告訴總理：一個美國記者在文章中說，尼克松來居然達成協(xié)議，美國做了讓步，所以在外交戰(zhàn)上，這個回合中國以21：2（21分是乒乓球比賽的分制） 戰(zhàn)勝了美國?？偫硐仁切α艘幌?，然后問是哪個記者。錢行一一作答。

第二天，彭迪夫婦和周恩來坐同一架飛機回到北京。飛機上，總理特地從前艙走過來，對彭迪等人說： “你們聽著，千萬不能按那篇報道的調(diào)子寫，你們記著了嗎？”他對負責新聞的工作組成員，一個一個地叮囑。彭迪說，周總理知道尼克松是頂著極大壓力來的，美國國內(nèi)反對聲音很強烈，如果中國國內(nèi)報道也是這樣的調(diào)子，那將更陷尼克松于不利，總理的考慮真是太周到了！

甚至送給美國人的小禮物也是由周總理過問的。唐龍彬說，中方為美方每個房間都提供了北京果脯、巧克力等中國糖果，服務(wù)員第二天打掃房間，發(fā)現(xiàn)糖果盒空了；于是再放兩碟，又沒了。后來一個服務(wù)員整理房間時，偶然從一位隨行人員沒蓋上的行李箱中發(fā)現(xiàn)，他的行李下面一層全部是糖果。后來我們也了解到，因為工作太緊張了，他們很多人根本沒時間去街上買紀念品，回去總要對親友有個交代，就想把賓館的中國糖果拿回去招待親友。總理知道后，決定在他們離開上海時，每人加送十斤糖果。

2月25日，尼克松舉行答謝宴會，以此結(jié)束在北京的5天訪問。中方在每人面前擺放了一盒“熊貓”牌香煙。香煙盒上憨態(tài)可掬的大熊貓立即引起了尼克松夫人帕特的注意。她拿起香煙盒，連聲贊嘆： “真是太精美了！我太喜歡大熊貓了！”坐在旁邊的周恩來聞聽此言，不動聲色地說：“總統(tǒng)夫人，我們送你一些吧?！蹦峥怂煞蛉瞬唤獾貑枺骸八臀沂裁矗肯銦焼?？”周恩來說：“不是，是送你們大熊貓?！眱蓚€月后，中國的一對大熊貓定居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國家動物園，成為尼克松帶回去的又一件大禮，也成了中美兩國友好的特殊紀念。

周恩來看似隨意的話，其實背后早有一番深思熟慮。尼克松到達當天，送了中國一對別致的“瓷塑天鵝”作禮物，它是美國著名生物學(xué)家、陶瓷藝術(shù)大師波姆辭世之作，目前世界上僅存兩件；中方在籌備自己的國禮時，也費了一番腦筋。唐龍彬說，中方也知道美國人最想要的是大熊貓。“之前尼克松夫人參觀北京動物園熊貓館的時候，左照相，右照相，說要是美國有這樣一對熊貓多好啊。其實我們心里有數(shù)，考慮送熊貓了—— 雖然那時候因為自然災(zāi)害，我們的熊貓已經(jīng)很少了，但為了美國人民的感情，尤其是兒童的感情，我們還是決定送一對?！碧讫埍蚧貞?。但是中方并沒有馬上把這個決定透露給美方，“那時候談判還沒開始，很多問題還沒談攏，我們也不能松口”，直到所有的問題都談妥了，總理在送別的宴會上，才揭開了這個謎底。

周恩來傳遞這一信息的方式不可謂不巧妙。唐龍彬回憶，帕特聽說后，抑制不住驚訝的表情，然后馬上轉(zhuǎn)過頭對丈夫說：“理查德，周恩來總理說送給我們兩只熊貓，真的熊貓！”尼克松也一副驚喜的表情。尼克松馬上召集身旁的基辛格等人，一起舉杯慶祝。同在宴會廳里的記者看到這邊發(fā)生了“騷動”，馬上聚過來打探，然后飯也顧不上吃，匆匆趕回去發(fā)稿。“有一位記者可能被絆了一下，摔了一跤，還沒等我們服務(wù)員過來扶他起來，他自己爬起來又往外跑”，唐龍彬微笑著說，那次他也再一次認識到了美國記者的職業(yè)精神。對那些遠道而來的美國記者來說，此次中國之行收獲的可不只是中美建交這條大新聞。

尼克松訪華和 《上海公報》 的發(fā)表，標志著中美兩國關(guān)系正?；拈_始。更重要的是，中美關(guān)系的突破為中國打開全新的外交格局創(chuàng)造了必要前提。對此，《毛澤東傳（1949—1976）》 描述說：“毛澤東說得很透徹：‘中美關(guān)系正常化是一把鑰匙。這個問題解決了，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p>

隨著中美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世界各國紛紛向中國敞開了大門。1972年是中國外交的豐收之年。2月14日，中國與墨西哥建交。隨后，相繼與阿根廷、毛里求斯、圭亞那、多哥、馬爾代夫、馬爾加什、牙買加、乍得等建交。再加上此前與中國建交的第三世界國家，中國已與大部分第三世界國家建立了外交關(guān)系，第三世界成為中國外交的中堅力量。3月13日，中國和英國互換大使，兩國之間1954年建立的代辦級外交關(guān)系升格為大使級。接著，中國同荷蘭、希臘、日本、聯(lián)邦德國、盧森堡、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相繼正式建交或?qū)崿F(xiàn)外交關(guān)系升格 （馬耳他已于該年1月與中國建交）。上述9國都是第二世界的成員，中國與第二世界的關(guān)系得到迅速發(fā)展。1972年，中國先后同18個國家建立外交關(guān)系或?qū)崿F(xiàn)外交機構(gòu)升格，刷新了1971年15國建交的紀錄。

（選自《中美建交親歷記》/李菁 著/黃山書社/ 2015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