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祖成
一到連陰天,張大芬心里就犯起嘀咕:這鬼天!老頭子腰肌怕是招架不住吧?
此時,張大芬靠在大門上,朝對面小兒子家張望。她住在大兒子家,在公路邊上,是新蓋的樓房。小兒子家在對面的山腰上,隔著一條河,有半里山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站在自家門前,隱隱約約看得清。自打住進大兒子家后,她就養(yǎng)成了習慣:每天朝對面的半山腰望幾陣子。
他的老伴兒跟小兒子過。以前,兩老住一起,吭吭哧哧生活了大半輩子?,F(xiàn)在老了,很老了,老得干不動活兒了,兩個孩子提出來,說要分家,一家養(yǎng)一個。勞碌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如今動彈不得了,是該歇歇了。
關于分家,起初,老兩口是不同意的。兩個兒子也提出過請人照料,畢竟自家孩子各有各的事。但想想,他們還是覺得不妥,兒子都在身邊,哪能找個外人來照料?這讓村里人怎么看?但分家,又面臨一個難題:兩位老人,誰跟誰呢?真是左右為難。讓老兩口挑,他們支支吾吾。老大在外搞建筑,家境好,生活上自然能享福;老二呢,在村子里晃悠,沒掙多少錢,家庭條件一般。讓老兩口選,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們不好拿主意,只好把決定權交給兒子。兩個兒子,看看老父親,又看看老母親,沉默著,也拿不定主意。關鍵是不好拿主意。最后抓閹決定,大兒子選中了母親,小兒子選中了父親。作出決定的那一刻,兩個老人眼神都有些落寞。是不滿意嗎?這當然不是。大兒子似乎看出了他們的情緒:沒事,媽你要是不愿意,那就讓父親跟我過吧?二兒子也跟著說:實在不行就換唄!原以為這樣兩位老人會欣然接受,沒想到他們還是一臉落寞,甚至有些落魄的神情。
這讓兩個兒子死活想不通。
干不了活兒了,動不了了,如今,兒子們要讓他們享清福,他們反倒猶豫了。在兩個兒子的一通說教下,最終,老兩口還是選擇了分家,按規(guī)矩辦,母親隨老大,父親隨老二。算是完成了一樁使命。
生活一切重新開始。
分家后的第一天,生活就發(fā)生了一些變故。午飯燉了腿骨湯,吃飯的時候,張大芬心不在焉,大兒子問她想什么?她吞吞吐吐地說:老頭子怕是還沒吃吧?大兒子別了她一眼,媽你也是,都分開住了,你安心過你的,操的不是心,你還怕爸餓著了?張大芬看著兒子,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匆匆吃罷飯,她回到自己的臥室。她的臥室在側邊,大兒子蓋的兩層樓房,三大間,樓房邊上還蓋了兩間偏房,一間用來做廚房,另一間以前放的雜物,現(xiàn)在騰出來給張大芬住。她覺得這樣挺好,住樓房總覺得懸在空中,讓人不踏實。住在偏房,行走方便,也接地氣,和她以前差不多。
她并沒有進屋。她靠在偏房門柱上,朝對面望著。對面半山腰上土瓦房里飄出一縷縷淡淡的青煙,大概正在做飯吧!她在心里嘀咕著。這么愣頭愣腦地看了一陣子,她又起身進屋,收拾廚房,看到瓦罐里還有半罐腿骨湯,她又愣住了神。要不要給老頭子端點去?洗畢碗筷,她朝大兒子家瞅了瞅,發(fā)現(xiàn)大兒子在打麻將,兒媳在撥弄手機。各自忙著,都全神貫注。她覺得這是個機會。她很迅速地,用保溫盒盛了湯,拿一條毛巾蓋住,夾在腰間,盡量不讓人看到。她忽然覺得這會兒腿腳靈便了。不大一會兒,她就來到了半山腰。她激動地摸了摸懷間的保溫盒,還滾熱滾熱的。她有些興奮。走到二兒子門前,她卻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稍稍喘了喘氣,她悄悄朝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只有老頭兒一個人。老頭兒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正在吞咽著碗里的飯。桌上有一盤青菜,有一碟酸菜,還有一碗蛋湯。老頭兒吃得很慢,吃得很苦悶。
看到這一幕,張大芬忽然有點酸酸的感覺。才分開一天,老伴兒就過著另外一種生活。她輕輕地湊過去,放下懷里的保溫盒,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熱氣騰騰的骨頭湯噴著香氣,撲鼻而來。老頭兒木木地看著張大芬,竟一時語塞。張大芬忙給他碗里添上湯,讓他美美地吃一頓。喝完湯,老頭兒問張大芬:你來做啥子?張大芬瞪了他一眼:你個傻老頭子,我不是給你端湯來了嗎?老頭兒張開嘴笑了一下。
這時,二兒子進屋看到了張大芬,他并沒稱呼她,直接來了一句:你跑過來干啥?張大芬躲避著兒子的目光,慌忙拿起保溫盒往懷里塞。二兒子看到老爹碗里的骨頭,知道是給他端湯來了,不耐煩地說:你在老大那安安心心地過自己的生活,摻和到這來干啥?放心,我不會虐待老爹。
張大芬只好悻悻地走了。老頭兒起身,看到老伴走老遠了,才慢吞吞地顛進屋。二兒子喝斥著:已經(jīng)分家了,你跟我過,好也好,壞也好,都安安心心呆在家,不要到處跑。老頭兒響亮地“嗯”了一聲。
張大芬剛回屋里,二兒子快步跟了過來,進了老大的屋。張大芬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豎起耳朵,聽隔壁屋里的動靜。果然,二兒子說起了她給老頭兒送湯的事。不知為什么,此刻她竟有些害怕。她耐著性子聽那邊的動靜。
老二好像有點生氣:都說好了,一家一個,你咋假慈悲?
老大在打麻將,手里忙著摸牌,心里盤算著怎么和牌。聽老二喋喋不休地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氣不打一處來。咋了你?給老爹送點湯,就不行了?
要盡孝你把兩老都養(yǎng)著。二兒子似乎不想善罷干休。
老大更沒好氣:我是他兒子,你也是他兒子,一家一個,天經(jīng)地義。
實際上兄弟倆說的都是氣話。當初大兒子主動提出來,父母都隨他過。被小兒子否了,畢竟他也是父母的心頭肉,雖然老大條件好一些,但盡孝的事不能推讓,不然,村里人怎么看?他可不想給人落下不孝的話柄。一家一位老人,合情合理,天經(jīng)地義?,F(xiàn)在,老人各自有了依靠,各自有了新的歸宿,就應該建立新的生活圈子。在小兒子看來,兩家各自把老人照顧好,應該互不干涉,互不牽扯。當然,這也是村子里早已定下的規(guī)矩,早已俗成的規(guī)定。
趁著和牌下莊的工夫,老大來到老太的屋里,對著張大芬沒頭沒腦地喝斥:你搞的啥事,已經(jīng)分開了,你好好過自己的,就不要操心老爹的生活了。
張大芬看著兒子冷冰冰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說,張大芬也算是個賢能女人,老伴年輕時在村上修公路傷了筋骨,落下了一身勞傷,一變天,渾身疼,干不了重活,家里全靠她苦撐。三個孩子,她一手拉扯大。老大是個女兒,張大芬并沒打算讓她念太多的書,在她們村里,女孩子大多上完高中或中專,在外謀點事,找個婆家,就到頭了。做父母的,也算盡心了。可女兒卻偏偏不循規(guī)蹈矩,從小學習出奇的好,一口氣念完高中,又一口氣讀完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做了個城里人。成家后,女兒接過老人幾次,但他們都沒去。用張大芬的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要她在那邊過得好,做父母的,也就心安了。兩個兒子倒讓她省心。學不肯上,早早地混跡于社會。好在,兩個人雖然走著不同的路,但都沒步入偏路、邪路。大兒子這些年出門搞建筑,帶著一幫人走南闖北,手中漸漸闊綽了起來。小兒子自從娶回一個斯斯文文的云南媳婦后,就再沒出過門。據(jù)說這個云南姑娘緊鄰越南,有越南妹子的范兒,斯斯文文的,說起話來聲音很嗲。見到這么可心的媳婦,老兩口自然高興得合不攏嘴。張大芬將他們的祖屋賣了,給小兒子辦了一場場面很大的婚禮,滿村的人幾乎都來了。在農(nóng)村,但凡有紅白喜事,都會不約而同趕來,吃上幾天的酒席。雖然熱鬧,卻也是燒錢的事兒。為這,大兒子還生了好幾天的氣,說娘偏心,對待兩個兒子沒有一碗水端平。當初,他結婚時,父母一分錢沒花,都是他自己在外掙的錢,自己出彩禮,自己擺酒席,就連生娃兒都沒讓父母拿一分錢。見兒子埋怨,張大芬自顧笑著,誰讓你比他有出息呢?大兒子也不示弱:有出息也是自己拼出來的,那都是一分一分的血汗錢。你不心疼嗎?這么說著,張大芬眼里噙著淚,壓低聲音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事實上,大兒子心里明白,天下父母大概都是這樣,在子女面前,沒有絕對端平的“一碗水”。他想起一位遠房親戚長期因病臥房,這位親戚也有兩個兒子,老大條件差,親戚把家里的財產(chǎn)都悄悄分給了大兒子。小兒子呢,十分孝道,家庭條件又好,主動把親戚接到家中,悉心照料。哪知,臥在床上的親戚口口聲聲念叨老大可憐。小兒子說你都病成這樣了,安心養(yǎng)病,不用擔心他。結果這位親戚在小兒子出門之后,爬到窗臺上,縱身一跳,留給小兒子一生的遺憾。
大兒子能理解父母的心。他更加勤奮地賺錢,逢年過節(jié),把該盡的孝盡到。這一點,張大芬自然心知肚明。在賣掉祖屋后,張大芬和老伴兒擠在一間老舊偏房中,大兒子看不過,要他們隨自己住。結果,小兒子不同意。說自己家房子雖然破點,但也寬敞,夠二老住。實際上,張大芬也不想住樓房,但也不便說住小兒子家。見兩個兒子爭相“收留”他們,不管是假意還是真心,內(nèi)心倒生出幾分感動。
張大芬是個閑不住的人。隨大兒子生活后,打掃屋子、蒸飯燒菜等等,里里外外的瑣碎活兒都是她干。她也樂意干。一閑下來,她就朝對面張望,心里想著老頭子吃了沒?衣服洗了沒?被子曬了沒?操碎了心。忙起來,就會不知不覺忘掉。上午不到十點,張大芬就要開始忙中午飯。以前她們兩老,是不分中午飯和下午飯的,只有早飯和晚飯。早上起來,東忙一陣、西忙一氣,九十點鐘的樣子,才開始吃早飯。到了下午,差不多四五點鐘,再吃晚飯。一天就兩頓飯,也不覺得餓。農(nóng)村莊稼人,沿襲了多年,都是這樣,一大早便到田地干活,九點吃早飯,下午吃晚飯,晚上餓了再吃一頓,沒餓就不用做飯。到了大兒子家,他們要吃早餐,八點鐘左右,兒子兒媳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就要忙著吃。然后十二點午餐,晚上六點左右晚餐。生活很規(guī)律。現(xiàn)在,農(nóng)村差不多都不種地了,不用操心莊稼,好像大家生活都很規(guī)律了。張大芬早上一般不吃,有時嚼一點頭天晚上剩下的米飯鍋巴,到了十二點,正兒八經(jīng)地吃一頓。
現(xiàn)在十點差一刻,她開始淘米。米要泡一會兒,煮起來軟軟的,吃起來才香。今天中午,她要做土豆飯。上次,她做了一頓土豆蒸米飯,兒媳婦念叨了好久,說好吃,好吃得不得了。土豆切成小塊,在鍋里倒點油,灶里添上柴火,炒一會兒后,把煮好的米飯倒在土豆上面,用小火燜一會兒,直到鍋里土豆變黃。這時,鍋里會散發(fā)一陣陣清香,老遠都能聞到,張大芬記得兒媳婦吃了好幾碗。兒媳婦是湖南的,愛吃辣椒,嘴饞得很,用年輕人的時髦說法,是個吃貨。張大芬剛住進大兒子家時,兒媳婦做了幾頓飯,菜里放了很多辣椒,張大芬吃不好,她也吃不下。后來,張大芬做飯,沒想到很合兒媳婦的口味,兒媳婦吃得很開心。不知為什么,張大芬吃飯總是吃得很少。好像胃口總是不怎么好,想吃也吃不下。有時候,兒媳婦買了好菜,讓張大芬做,結果張大芬并沒有吃。這讓兒子很不解,問她怎么了?她說不上來?!半y道我們刻薄你了?”“當然沒有?!睂嶋H上,她是想起了老頭兒,她生怕老頭兒吃不好。她多么希望老頭兒能和他一起坐到桌上,一起吃飯。
洗完米,她開始擇菜,擇了芹菜和大蔥。她要用芹菜炒瘦肉,還要煎一個豆腐。很久沒吃豆腐了,早上她買了一斤豆腐,準備中午煎一盤。她還泡了干菜,是青蘿卜芽切碎后晾曬的干菜,用干菜炒肥肉,香噴噴的。這個菜她經(jīng)常做,兒子兒媳也特別喜歡吃。兒媳說以前他們從沒做過,這個菜好吃,以后經(jīng)常做。張大芬隔幾天會做一頓,一是滿足兒子兒媳的胃口,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老伴兒喜歡吃。別看老頭兒牙不好,但他特別喜歡用這個菜拌飯,拌在碗里,吃飯香得很。以前,見老伴兒把干菜拌在碗里用嘴磨來磨去,張大芬氣不打一處來:牙都磕不動了,還磨啥干菜?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這么多年一起生活,他堅持的、他喜歡的,她偏偏討厭。如今,分開了,各過各的,不在一起生活了,她反倒喜歡起了他喜歡的東西。比如煎豆腐,老頭兒以前就愛吃,她也經(jīng)常做。
她打算生火,忽然聽到門外竄來一陣聲響。是腳步摩擦地面的聲音。聲音疲沓而急切,張大芬正要起身,一個人影躥到了門邊。那是她十分熟悉的身影。張大芬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確信,又使勁揉了揉眼睛。是他!真是他!張大芬匆忙起身,朝門口奔去。這有點像熱戀中的情人,想伸手牽住對方的手,卻無法付諸行動。他們的手,挪到胸前,想伸出去,卻愣住了,木木地看著對方?!八览项^子,你咋來了?”說這話的時候,張大芬的眼神在老伴兒身上掃來掃去,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罢α?,不能來?。俊崩习閮翰]生氣,反倒咯咯地笑著,笑得慢吞吞的,有些意味深長。張大芬也忍不住笑了笑。兩個人一邊笑,一邊用眼神掃視著對方。眼神碰到一起,又迅速地躲開。終究,張大芬還是走到了老伴兒身前,湊攏,嗅了嗅他身上的衣服,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笑著說:你還知道穿件干凈衣服啊!老伴兒得意地一笑:我天天穿的都是干凈衣服。
看把你高興的,還不是兒子孝順。說完,張大芬不停地噓寒問暖起來,吃得如何?睡得咋樣?叨叨不停。
老伴兒好像有點厭煩了。你總是這么愛嘮叨,我好得很!好得很吶!
那你跑這來干啥?張大芬剜了他一眼。
我這就走。老伴兒似乎有點兒生氣了,他彈起身子,見張大芬走攏來,又悻悻地立在那里。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張大芬的嘮叨,也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刁蠻”。不管對和錯,他總能做出讓步,甚至是最大的讓步。就拿這次分家來說,兩個人推了好半天,他讓張大芬選一家過,張大芬讓他定跟誰過。最終,推來推去,沒個結果,只好抓閹決定。
見張大芬準備生火做飯,老伴兒摸到灶邊,“我來幫你生火吧!”張大芬說:“你還有這能耐?”
“你小看我?現(xiàn)在人老了,跟著兒子一家過,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只能生火、燒水、掃掃地。反正不能閑下?!闭f起這些,老伴兒好像來勁了。
咋就不能閑下?這個話題讓張大芬自己都無言以對。老伴兒說,自打住進小兒子家后,兒子兒媳就叮囑他,身體不方便,安心在家休息,吃好玩好就行,別的啥也不用操心??墒?,這樣在家悶了一整天,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老伴兒心里憋得慌。兒子見他愁苦著臉,無精打采的樣子,說:咋,跟我過不開心?老伴兒沒再說什么,一只小花貓?zhí)剿麘牙?,他自顧逗著小花貓玩。自此,他盡量不讓自己閑下來,比如打掃院子,掃一陣子,歇一陣子;看一氣對面,再看一氣天,時間就慢慢地耗過去了。好在,兒子兒媳并沒有說什么。時間長了,他就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了。比如生火這種事,以前從來沒干過,有時想干,張大芬不讓他干,說他不是生火的料,他只好遠遠地躲著。
現(xiàn)在,老伴兒坐在灶堂前,往灶里添了柴禾,點燃。然后,他拿起吹火筒,對著灶爐里的火星兒吹起來。吹的時候,他用足了勁,大口大口地吹,兩個腮幫鼓得圓圓的,像在吹喇叭。年輕的時候,他在村里響器班子干過,是個喇叭手。張大芬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他的,那時她一位親戚去世,村上的響器班子去辦白喜事。張大芬看到他腮幫鼓得圓圓的,喇叭吹得很有勁、很歡實。她記得,他當時吹的是一首《回娘家》,氣流勻稱,很好聽。他吹的時候,搖頭晃腦,似乎進入了忘我境地,右手握在喇叭上,手指交替跳動,極富節(jié)奏感。那一刻,張大芬心里跳動了一下,又一下。當她與年輕的喇叭手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她的心突突突地跳個不停。沒見幾面,她就和他走在了一起。
灶里的火焰升了起來,把老伴兒黑乎乎的臉映得紅撲撲的。張大芬在鍋里炒土豆,土豆在她手中的鏟子下跳來跳去,像一個個幸福的小娃娃跳躍著,歡騰著。她抹了把臉上的汗,咧開嘴笑了。這么多年,她還是頭一次和老伴兒合作做飯。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老伴兒,老伴兒很認真地往灶堂里添柴,一絲不茍,聚精會神。這一刻,她忽然覺得他如此可愛。
吃飯的時候,老頭兒沒有上桌。大兒子并不知道他來了,張大芬沒告訴他,沒敢告訴他。張大芬把飯菜端上桌后,喊兒子和兒媳吃飯,兒子兒媳上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老頭兒一個人坐在灶后面,慢吞吞地吃著。張大芬給他留了菜,每樣留了一點。當然,他最愛吃的煎豆腐和干菜炒肉,她給他留了不少。老頭兒慢慢地享用著。
張大芬似乎心不在焉。她夾了點菜,起身,在門口站著。兒子喊她坐,她哦了一聲,說不了不了,我回灶屋吃。然后,端著碗,匆匆地顛到廚房。老伴兒見她端碗過來,站起身,給她夾菜,夾了一塊臘肉,是塊肥肉,又夾了兩塊豆腐。張大芬說,別給我夾了,你多吃點。張大芬很少吃肥肉,年老了,消化功能衰退了,胃口差,只能吃些清淡的飯菜。她從來不吃肥肉,現(xiàn)在碗里有塊肥肉,是老伴兒給她夾的,她得吃下,愉快地吃下。她果真吃下了。她沒想到味道會這么好,既不油膩,又很細膩爽口,在嘴里拌幾下,就下咽了。一股香味進了胃里,渾身都很舒服。這是她沒想到的事情。
可能是忘了時間,也可能是這種氛圍太美好,不知不覺間,兒子兒媳吃完了飯。兒子來看張大芬,端著碗走了這么長時間,他來看看。結果,他看到父母二人都在廚房里。這讓他很吃驚?!皝砹藶楹尾灰黄鸪燥??”大兒子很不開心,“為何不說一聲?為何不讓爸去餐廳吃?”兩個老人像犯了錯的學生,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任由“老師”發(fā)落。大兒子并不想善罷甘休,“一起吃飯,天經(jīng)地義,有啥大不了的?像做賊一樣。至于嗎?”見老頭子一臉愁容,張大芬連忙向兒子“認錯”,“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自作主張沒告訴你?!?/p>
秋后的一天,小兒子請了一次客,好幾桌子,請客的緣由是父親六十八歲生日。為這,大兒子和小兒子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老大覺得老二不該借用父親生日名義請客,又不是六十、七十、八十大壽,用不著請客。老二的意思是想借父親生日之機,讓大家聚一聚,讓外人知道兩位老人生活得很好,很快樂。老二雖然條件差點,但愛面子,他不想在村里人面前落下任何話柄。分歧歸分歧,酒席還是照辦,而且辦得很風光。每桌十幾道菜,很豐盛。兩位老人坐在一桌,鄰里老年人陪著,有說有笑,十分熱鬧。老兩口難得在同一桌上吃飯,按理說應該很開心。可是,不知為何他們卻并不開心,也沒怎么吃菜。每桌人都扮演著各自角色,講段子的,聊微信的,還有的在拼酒,稀里嘩啦地扯著,不可開交!
村里人喜歡斗酒。五花八門地斗。大兒子和小兒子也喜歡斗酒。記得上一次,小兒子從城里買回了幾只大蝦,把母親、老大和嫂子接到一起。當時,一桌人,一大桌子菜,一家團圓,本是很開心的事。兩個兒子對著碰杯,一杯一杯地來,像在比酒量,沒完沒了。兩位老人木在那里,不知所措,菜也不想吃,話也說不上,只能呆呆地看著他們。平常,他倆生活的時候,每逢過年過節(jié),總期望和孩子們在一起,一家人其樂融融,熱熱鬧鬧地過節(jié)。如今分開過了,再和孩子們一起,似乎找不到以前那種樂趣了。是什么改變了呢?他們也說不清。他們不希望子女相互攀扯糾葛,斗什么氣?為何不能和和氣氣的呢?
酒席進行了很長時間還沒散,那幾桌子扯酒的似乎意猶未盡。張大芬他們這一桌,倒是早早地結束了,幾位老人各自散去。剩下張大芬和老伴兒,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坐臥不安。張大芬只喝了一點湯,好像哪里不舒服,她捂著肚子,輕輕地揉了幾下,但還是有些不舒服,額頭上竟沁出一點汗來。兒媳婦看他們還坐在桌子邊上,問他們吃好沒?兩位老人點了點頭。這時,老頭兒發(fā)現(xiàn)張大芬臉色有些蒼白,便握住了她的手。他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張大芬搖了搖頭:沒事沒事,可能是胃有點不舒服。老伴兒知道她這是多年積下的病,從前忙農(nóng)活的時候,飽一餐、餓一餐的,傷了胃。
老伴兒進屋,拿了毛巾,在溫水里燙一下,擰干,給張大芬擦了擦額頭。反反復復擦了好幾次,張大芬稍稍緩和了過來。這期間,兩個兒子上廁所路過時,看到過他們,問怎么了?他們說沒事。兒子說有病就治,哪里不舒服要說出來。兒子酒喝高了,聲音有些大,把張大芬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他們不想驚動子女們。以前也是這樣,哪里不舒服,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拖一拖,扛一扛,就過去了。實在不行,吃點藥,就沒事了。現(xiàn)在,他們隨兒子們過,他們更不想拖累兒子們,就算身體上有些毛病,他們也會扛著、捂著,不聲張。
“他們要是不養(yǎng)活我們多好?”老伴兒突然冒出這句話。
“不養(yǎng)活我們,我們怎么辦?”張大芬隨口回答著。
“我們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
“不得動了怎么辦?”
“眼睛一閉不管了?!?/p>
說到這里,兩個人竟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們也得有個家?!边@話是張大芬說出來的。
“我們不是都有家嗎?”
“這是孩子們的家。我們的家已經(jīng)沒在了。”
老伴兒聽著,似乎感受到一股凄涼。“是??!我們的家真沒在了??!”他用手撓了撓白花花的頭。又說,“人都分開了,還要什么家啊?”
“我們可以在一起。你是我老伴兒?!睆埓蠓译p手握著老伴兒。
“伴兒,伴兒,在一起,才叫伴。”這話是他們在心里說的,彼此心照不宣。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但心里早已有了默契。后山有個小瓦房,空著,他們?nèi)タ催^幾次。他們覺得,那里應該是個不錯的地方……
選自《十堰作家》2017年秋冬卷
責任編輯 梁碧瑩 張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