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慧

一

早晨，老鄒起床穿鞋時(shí)，腳剛一伸進(jìn)鞋里就感覺不對，他連忙把鞋從腳上拿起來，掀開鞋墊，立刻沮喪了，原來他藏在鞋墊底下的十元錢果然不見了。他知道一定是馬金枝搜走了。

這時(shí)馬金枝的罵聲也在門外響起。

媽了個逼，長出息了。一天到晚拿不回幾個錢，還學(xué)會背著我藏錢了，你以為把錢藏到鞋殼里老娘就找不著了？你藏錢干啥，也想找個小三？就你那個鱉樣，女人看著都惡心，老娘我這輩子算是搭死到你手里了……老鄒家沒有廚房，一只汽油桶改裝的爐子豎在門口的右邊，為了防止下雨時(shí)落到鍋里，爐子上方搭了幾塊油毛氈，算是他家的廚房。每天早上馬金枝一邊捅火做飯一邊嘴巴不停地罵罵咧咧著，她像一只聒噪的烏鴉整天在小院的上空哇哇哇地叫著。

東屋的老鞠在罵聲中出門，他穿著一套中式白布衫，拿著丈二的長鞭，要去公園晨練，聽著馬金枝的叨罵聲，便不無諷刺地說：可不是，要不是老鄒拽著你，你早上天了。馬金枝看見是老鞠，馬上換了副臉，笑著說：你去一邊吧！

老鞠跟老鄒差不多大，當(dāng)年老鄒還吃過老鞠他娘的奶。但是一樣的奶水卻改變不了人基因，終歸各是各的命。老鄒性格懦弱，整天埋頭拉車當(dāng)牛做馬；而老鞠性子強(qiáng)悍，每天拿著丈二長的鞭子，啪啪地甩著，走路都是仰著臉。在五福路的一條街上都是個人物。

馬金枝誰都敢罵，唯獨(dú)不敢惹老鞠。

在馬金枝的罵聲中老鄒掀簾子出屋。老鄒的臉很長，上下兩頭窄中間寬，厚厚的嘴唇，像個大白薯。老鄒很瘦還有點(diǎn)弓，像一只老駱駝。他肩上搭著條看不清原色的舊毛巾走到水管前，用手掌朝臉上撩了兩把水，再從肩上拉下破毛巾擦了把臉，然后朝屋里喊著：三兒，出來吃飯吧！

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揉著眼睛從屋里出來，他就是老鄒家的三兒子，五福路的人都叫他傻三。傻三長得很滑稽，塌鼻子，小眼睛，眼距比一般人要寬，喜歡吸溜鼻涕，但傻三的小眼睛卻有著海豚般的天然微笑。傻三的數(shù)字能力差，超出十個手指頭的加減法，他就蒙圈了。馬金枝曾帶他去醫(yī)院看過病，醫(yī)生說三兒是弱智。從此馬金枝對三兒子就放任自流了。雖然傻三兒不識數(shù)，但他舍得下力干活，在老鄒的三個兒子中，只有傻三肯跟他一起出去拉架子車賺錢養(yǎng)家。

早飯是馬金枝熬的稀飯，她又從屋里拿出兩個涼饅頭騰的一下撂在父子倆面前，橫楞著眼說：給，吃了去死！然后搬了個板凳坐在老鄒的對面大腿翹二腿地繼續(xù)嘮叨著：老鄒頭，你別在這裝迷糊，你今天要跟我說清楚，家里是缺你吃還是缺你喝了？你背著我藏錢是個啥意思……馬金枝呵斥著老鄒，而老鄒低頭喝著稀飯完全是一副充耳不聞的表情。

門簾“咵噠”一響，大勇從屋里走出來。馬金枝趕緊討好地站起來問：勇，在家吃不？大勇一邊用手整理著頭發(fā)，一邊徑直朝外走，丟下一句話說：我不吃！傻三咬著沾滿稀飯的筷子頭，望著大哥的背影羨慕地說，大哥出去喝羊肉湯了！馬金枝立刻扭臉嚇唬傻三說：誰說你大哥去喝羊肉湯了？他哪有那么多錢！傻三兒撇著嘴說：我知道，大哥天天去喝羊肉湯！

老鄒拍了拍傻三的頭話里有話地說：你快吃吧，那羊肉湯不是你喝的！馬金枝一聽立馬炸了，身上的肉跟著一起顫動著：你什么意思！大勇就是天天喝羊肉湯那也是他的本事，他也沒朝我要一分錢……

老鄒不說話，只顧埋頭喝稀飯，任馬金枝再怎么叫罵都好似大風(fēng)在他耳朵邊吹過。

傻三瞇縫著那雙海豚般的小眼睛討好地對母親說：媽，你給我和爸也弄點(diǎn)肉吃唄，我倆見天下力給你掙錢呢！

馬金枝一聽蹦得更高了，兩個巴掌拍得啪啪響，叫道：我的娘呀！你倆拿回了多少錢？還要吃這吃那的，你倆把我吃了吧……傻三嚇得不敢吭聲了，趕緊埋頭朝嘴里扒稀飯，他悄悄瞥了瞥父親，只見老鄒氣定神閑只管埋頭吃飯。

早飯?jiān)隈R金枝喋喋不休的叨罵聲中結(jié)束，老鄒走到墻根，熟練地把昨晚豎在那兒的架子車身平放下來，傻三早從屋里推出車轱轆，嫻熟地塞到架子車軸下。很快一老一少拖著架子車出去了。

看著老鄒和傻三走出小院，馬金枝抻著腿站起來，收拾著爺倆吃完飯的碗。二虎從屋里跳出來，他手插著兜對馬金枝說，媽，給我點(diǎn)錢，我出去吃。馬金枝猶豫了一下說：鍋里還有稀飯，我再給你煎個雞蛋？二虎不耐煩地說：天天早上稀飯，幾泡尿就沒了。你給我錢，我出去吃。馬金枝不敢反駁，摸摸索索地從口袋里掏出昨晚才從老鄒鞋里搜出的還帶著老鄒腳臭的十元錢，二虎一把奪過錢，搖晃著身子吹著口哨出院了。

馬金枝不敢惹大勇二虎，這兄弟倆都是才從大獄里出來的，渾身上下充滿了戾氣。二虎從小就渾，脾氣暴戾，跟人打架都是拈磚拿刀的，十八歲那年因?yàn)榇蚣埽褜Ψ浇o打殘了，判了五年，才回來。他要錢，馬金枝不敢不給，他的渾勁上來敢把你的鍋都砸了。大勇更是人物，他會順東西，幾十層高的樓他順著下水管道就蹭蹭地爬上去了，且從未失過手，最后出事是壞在一個女人身上。這個女人是個開發(fā)廊的，因?yàn)樗膭⒑Ｉ峡偺羧局痪^桃紅色，所以小區(qū)里的人都喊她小桃紅。大勇跟小桃紅是相好，他常把偷來的東西當(dāng)作禮物送給小桃紅。有次大勇送給小桃紅一個翡翠玉鐲，而那小桃紅得了玉鐲一心只想炫耀，每次給客人洗頭時(shí)故意把袖子捋得高高的讓人看。偏巧這只玉鐲的女主人就住在附近，有次她來洗頭，一眼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手鐲，就報(bào)了警，結(jié)果警察順藤摸瓜，把大勇給抖落出來。這一查不要緊，很多大案子也都水落石出，大勇被判了四年。

大勇落到今天的下場跟馬金枝脫不了干系，他六七歲的時(shí)候第一次拿隔壁水果攤上的蘋果回來，馬金枝摸著他的頭說，吃吧，沒事。后來大勇又學(xué)會偷拿小賣鋪放在鞋盒里的零鈔，馬金枝也裝作沒看見。再后來大勇越戰(zhàn)越勇，出去從不空手，馬金枝明知這些東西來路不明，反而夸大勇有本事，直到把大勇夸成了江洋大盜。

那二虎也是如此，他從小愛跟人打架，不管怨誰，馬金枝總是去罵別人……

幾年后，當(dāng)大勇二虎相繼從大牢里出來后，馬金枝跟他們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對他們的要求也是有求必應(yīng)。

在這個家里，馬金枝唯一能掐住的人就是老鄒，所以她把自己所有的怨氣戾氣都朝老鄒身上撒。每天晚上，馬金枝都像篦子一樣把老鄒渾身上下仔細(xì)篦一遍，決不讓老鄒兜里有一毛錢。

看著老鄒父子倆拉車走遠(yuǎn)后，馬金枝便扭著大屁股去街西頭買餛飩吃了。

二

老鄒拉了三十多年的架子車，他的后背已經(jīng)定型成拉車的姿態(tài)。老鄒老了，他終于熬到傻三能給他幫忙拉車了。老鄒心疼三兒的年紀(jì)小，身子嫩，總想手里留個零錢，給受累的三兒買個燒餅或烤紅薯等吃食墊墊饑?？神R金枝不許他有一毛錢，無論老鄒把錢藏在哪里她都能找到。

說來老鄒是個苦命的人，他很小的時(shí)候他娘就跟人跑了，是爹抱著他東屋尋口奶、西屋要口米湯地把他喂活，爹的架子車就是他成長的搖籃。子承父業(yè)，老鄒長大后也跟著爹一起拉架子車。爹對老鄒很好，就像他對傻三一樣，父子倆的生活雖然清貧，但過得平靜融和。

老鄒二十三四歲時(shí)，西頭賣面水的劉婆給老鄒家領(lǐng)來了一個黃臉干瘦的女子，劉婆把老鄒爹拉到門外去咕咕嘰嘰了半天，把老鄒和那閨女留在屋里。老鄒老實(shí)不敢抬頭，只敢用眼角悄悄脧了那女子一眼，誰知那女子正大模大樣地上下打量著他，把老鄒慌得趕緊低下頭，只記得那女子的眼白多。這個女子就是馬金枝。

原來，馬金枝是劉婆的外甥女，因?yàn)樽靺柡υ诶霞腋绺缟┳雨P(guān)系處不好，從鄉(xiāng)下進(jìn)城投奔她大姨來了。劉婆在城里賣面水，所謂面水就是食品加工廠洗完面筋流下的水，因?yàn)槔锩孢€沉淀著些面。劉婆就把這些面水拉回來，再賣給居民熬糊糊喝，那年頭家家戶戶都缺糧。老鄒的爹也常常讓老鄒去買面水，回來攪湯喝。劉婆家孩子多，日子本來就過得緊緊巴巴的，馬金枝來劉婆家待了一個多月，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劉婆有點(diǎn)承受不起了。她決定給外甥女在城里找個人家把她打發(fā)了。于是她眼珠兒一轉(zhuǎn)想到了拉架子車的老鄒，這父子倆都是老實(shí)坨子，她外甥女進(jìn)門就能當(dāng)家。那時(shí)老鄒的爹也正四處找人給老鄒說媒，瞌睡忽然遇上了枕頭，這事很快就說成了。

馬金枝第一次看到老鄒時(shí)就不滿意，老鄒長臉、窄額、厚嘴唇，額頭上有道長長的一字紋，很顯老。馬金枝在鄉(xiāng)下也算是有幾分姿色的妞兒，她根本沒看上老鄒。無奈馬金枝是農(nóng)村戶口，那年頭沒有本錢去挑別人。所以她忍著委屈嫁進(jìn)了鄒家。

等把馬金枝娶進(jìn)門老鄒家才知道，原來這個看上去黃臉瘦癟的鄉(xiāng)下妞兒卻是個尖牙利齒的厲害角色。沒過多少日子，她就現(xiàn)了原形。她整天抱怨，嫌鄒家父子拿回的錢少，嫌老鄒吃得多，嫌老鄒身上有汗臭味……馬金枝像一把鄉(xiāng)間的蒺藜子撒進(jìn)了鄒家，讓父子倆感到如芒在身，渾身刺撓。那鄒家父子倆都是老實(shí)人，嘴不利索，根本不是馬金枝的對手。沒過幾天，馬金枝就掌握了鄒家的經(jīng)濟(jì)命脈。從此鄒家父子倆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泥地在外拉車賺錢，回來如數(shù)交給馬金枝。那馬金枝整天在家閑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沒事就跑到她大姨劉婆家，跟來買面水的人閑話打趣。她每天早晨給父子倆熬一鍋稀飯，中午煮一鍋蘿卜，晚上再用從她大姨家打回的面水給老鄒父子倆攪一鍋糊涂湯，老鄒父子倆一天到晚見不到一點(diǎn)油星兒，自從娶了媳婦，老鄒家的日子倒比以前更難過了。而那馬金枝像粒干癟的黃豆泡在油里，很快就泡脹起來，養(yǎng)得又白又胖。

老鄒的爹畢竟年紀(jì)大了，有天父子倆正拉車上坡時(shí)，老人一口氣沒喘過來，一頭栽在地上。老鄒害怕地?fù)u晃著他爹，說：爹，爹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留下我一人咋辦呀！老頭勉強(qiáng)睜開眼睛說：孩呀，你以后可要受罪了……說完就咽氣了。老鄒爹死了，老鄒覺得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的人，他更沒有力量去抵御馬金枝了。老鄒本來就嘴笨，馬金枝說十句，他也還不上一句，如今老鄒的爹一死馬金枝就更無顧忌了，她徹底成了鄒家說一不二的霸主。她跟老鄒說話頤指氣使，老鄒為了圖家里的安寧，干脆不理她。忍讓有時(shí)是種毒素，它一旦彌漫全身成為慣性，就會使人變得麻木變得逆來順受。老鄒的忍讓馬金枝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軟弱，她越發(fā)得勢。再后來，馬金枝生了倆兒子，那大勇二虎長大后看著父親逆來順受的窩囊樣，也都瞧不起他了。

很多時(shí)候，老鄒情愿出車，出力流汗也比在家聽馬金枝的叨罵要舒暢。自從傻三能跟他一起拉車了，老鄒覺得自己不再孤獨(dú)。每天父子倆拉著車，說著話，一天再累也好混。

每天早上父子倆拉著空架子車匆匆趕到長途汽車站，等著送貨的車到來。貨主們雇架子車走的往往都是些小街小巷、路窄難走的地方。

城中有座惠濟(jì)橋，據(jù)說有幾百年的歷史，橋的拱度很大，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個彎彎的月亮架在河上?？墒菍τ诶茏榆嚨娜藖碚f，惠濟(jì)橋就是他們的坎兒。

老鄒每次爬惠濟(jì)橋時(shí)，都是深躬著身子頭幾乎要抵著地，他一邊低聲呻吟著，一邊一步一步地向前突奔著，拼著全部的力量；傻三也像一頭小牛犢拉著套繩跟老鄒一樣拼命地朝前奔著……等架子車終于爬上了橋，馬上就又要下坡了。溜坡更危險(xiǎn)，這時(shí)老鄒把車把舉得高高的緊繃著身子朝后仰著，用腳在地上摩擦，減少溜車的速度，而傻三則在后面使勁地朝回拽著繩子……等一車貨終于從惠濟(jì)橋上安全溜下來時(shí)，父子倆早累得大汗淋淋氣喘吁吁的。

傻三揉了一下被勒紅了的肩，撒嬌地說：爸，我要喝水。

老鄒趕緊把車靠在路邊的一棵槐樹下，用腳踢了塊磚頭頂住了車轱轆，喘著氣說：那咱歇歇吧。

傻三從肩上解下拉套繩，老鄒趕緊從懸掛在車把上的布袋里掏出一個裝水的舊雪碧瓶，遞給傻三。傻三接過水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著，老鄒在一邊疼愛地說：慢點(diǎn)喝，慢點(diǎn)喝，別嗆著。傻三一口氣灌了半瓶水，然后一抹嘴說：爸，我餓了。老鄒又趕緊從布袋里摸出個饃遞給他。傻三噘著嘴說：爸，我想吃根火腿腸。老鄒嘆了口氣說：三兒呀，你都看見了，錢讓你媽搜走了，我哪有錢給你買火腿腸呀！傻三無奈地接過饃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老鄒在一邊憐愛地用破草帽不停地給他扇著風(fēng)兒。傻三吃完饃又說：爸，我想尿尿。老鄒拍了拍他說，快去吧，超市里有廁所。又囑咐說：快去快回，可不敢去玩，今天還有兩趟活呢。傻三應(yīng)聲后，拍著屁股朝超市跑去。

看著三兒的背影，老鄒眼前浮現(xiàn)出許多年前自己跟爹在一起拉車時(shí)的情景。老鄒小時(shí)候沒娘，他爹每次出去拉活都把他放在架子車上，他是在爹的架子車上長大的。等他長到三兒這么大時(shí)，也開始跟爹一起拉車，爹疼他，總怕累著他苛著他。歇腳時(shí)，爹總會去給他買個烤白薯或買個燒餅給他吃。但爹自己從來不舍得吃，他總說他不餓。

那時(shí)西街口有個老乞丐，常把要飯吃不完了的剩饃頭，攤在一張報(bào)紙上賣，爹總是去買老乞丐的剩饃頭，那饃頭便宜，一兩毛錢一大堆。爹常就著開水吃著剩饃頭充饑，但他從來不許老鄒吃，他說臟。下雨時(shí)，爹把破草帽先戴到他頭上；刮風(fēng)時(shí)，爹把他的破棉襖趕緊給他裹上……在老鄒心里，爹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只要有爹在，他再苦再累也不覺得。爹剛走時(shí)，老鄒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黑了。他不吃不喝坐在那里，想起爹來就哭一陣子，想起爹來就哭一陣子。

馬金枝跑到劉婆家抱怨，說：大姨，你看你給我找的啥人家，那人，他爹死了他能哭得暈死過去，人也跟傻了一樣不吃不喝，連車都不拉了……馬金枝擔(dān)心的不是老鄒過度悲哀對他身體有害，而是嫌他不出去拉車賺錢，她花啥。

劉婆聽了神秘一笑說：沒事，我有辦法治理他。

劉婆來到鄒家時(shí)，果然看見老鄒兩眼無神地呆坐在屋里。劉婆看著老鄒嘆了口氣說：小鄒哇，你真是少見的孝順的好孩子！你爹沒有白疼你。

馬金枝依著門框嗑著瓜子聽到她大姨夸獎老鄒時(shí)癟了癟嘴。

這時(shí)老鄒又想起爹，眼淚又滾了下來。

劉婆看著老鄒又說：孩呀，按說有些話我都不該說，可現(xiàn)在你爹不在了我才說，你不是你爹親生的，你是你爹拾的……馬金枝停止住嗑瓜子，眼睛瞪得溜圓?？衫相u并沒有出現(xiàn)劉婆期待中的驚訝，而是低著頭繼續(xù)啜泣著。劉婆輕松地說：你爹養(yǎng)了你，你也給他送了終，算他這輩子沒白疼你一場，你也算對得起他了……這時(shí)老鄒瞥了一眼劉婆，眼中流露出對她的怨懟，說：你胡說，我爹是親的！說完又號哭起來。

劉婆有些尷尬，只好訕訕地對外甥女說：你等他過了這股勁就好了，過去就好了……說完連忙走了。

老鄒的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一個多月，要不是馬金枝天天在家呵斥他，再不出去賺錢家里就揭不開鍋了，老鄒可能還要在家慪一陣子。

老鄒雖然出車了，但悲傷并沒有停止，每當(dāng)他走在與爹一起拉車走過的路上，老鄒的眼睛就又濕漉漉了。沒有爹的陪伴老鄒覺得自己的腿是軟的，心是空的，像行尸走肉。其實(shí)老鄒早就知道自己是撿的，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墒菗斓牡鶎λ亩髑楸忍齑?，倒是親老子把他拋棄了。

當(dāng)三兒終于能跟他一起拉車時(shí)，老鄒忽然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爸，傻三從廁所回來時(shí)很高興，他又蹦又跳，那雙海豚般的小眼睛露出興奮的光來。老鄒抻著腿用力地站起來問：尿完了？那咱也歇好了，走吧！傻三走到老鄒面前，忽然從背后拿出一根紅色的火腿腸在老鄒面前笑嘻嘻地晃了晃說：爸，火腿腸！

老鄒臉色陡然一變問：你哪來的？

我到超市撒尿出來，看見有火腿腸，我老想吃了，看沒人注意就藏到褲襠里拿出來了。傻三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說。

老鄒厲聲說：你那叫偷，知道不！你知道你大哥的小拇指頭咋少一截的？傻三吸溜著鼻子膽怯地望著父親不敢吭聲。老鄒咬著牙說：那是他偷人家東西讓人家給剁下來的，咋啦，你也想讓人家把你的手指頭也剁下來？說著他故意去抓傻三的手，傻三嚇得嘰哇亂叫把雙手藏到背后，小臉極度恐懼，眼淚也滾了下來。老鄒看著有些心疼，但他知道如果第一次不給三兒點(diǎn)厲害，說不定他以后也會變成大勇二虎。想到這，老鄒還是虎著臉問：你說，你對不對呀？傻三啜泣著，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老鄒又問：你說咋辦？傻三囁嚅著說：還給人家！

老鄒長舒了一口氣說：拿來吧！傻三趕緊乖乖地把火腿腸交到老鄒手里。老鄒接過火腿腸正色說：你先在這看著貨，我去還給人家！說完攥著火腿腸朝超市走去。

老鄒快走到超市門口時(shí)，悄悄地朝后望了望，只見傻三細(xì)瘦的身子靠在老槐樹上，落寞地望著人來人往的大街發(fā)著呆。

老鄒忽然覺得有些心酸，他低頭嘆了口氣，默默朝超市走去。走到超市門口時(shí)他又有些猶豫，回頭再朝傻三的方向看了看，沒進(jìn)超市，拐了個彎，又回來了。

傻三看到父親回來了，連忙迎上去，討好地叫了聲爸，然后問：爸，腸還給人家了吧？老鄒嗯了一聲。傻三低聲說：那咱走吧！說完他抓起套繩搭肩上，等著老鄒。

老鄒慢悠悠地對三兒說：給，拿去吃吧。傻三一扭臉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爸爸手中竟然拿著一根火腿腸，他忙不迭地伸手抓過來，迫不及待地用牙撕開塑料包裝紙趕緊咬了一口，那雙單純的小眼睛露出快樂的光芒。傻三一邊吃一邊問：爸，你不是說去還給人家嗎，咋又拿回來了？老鄒正色地說：你看看這根腸是不是你那根？你那根我早還給人家了，這根是我給你新買的！傻三哦了一聲，高興地享受著火腿腸的美味。忽然傻三停住了咀嚼又問：爸，你的錢不是讓媽都掏完了嗎，你哪來的錢？老鄒清了清嗓子說：是，是呀，我的錢是讓你媽掏完了，可我剛才上廁所，這一塊錢從我衣服縫里蹦出來了。傻三興奮地說：爸，你以后有錢讓我給你藏住唄，媽不摸我的口袋。老鄒故意裝作不耐煩地說：你快吃吧，咱還得趕緊走呢！

傻三把火腿腸伸到老鄒面前說：爸，你也咬一口唄。老鄒故意皺著眉說：我不好吃這東西，里面凈是淀粉，你快吃吧。

傻三高高興興地吃完火腿腸，然后像小馬駒一樣快樂地拉起套來，老鄒疼愛地把肩上的毛巾拉下來，疊了幾層墊在三兒磨紅的肩上，然后父子倆拉著貨物又上路了……

傍晚，父子倆收工回家時(shí)，傻三笑瞇瞇地對老鄒說：爸，我學(xué)會軋車了，你坐上，讓我拉你回去唄！軋車是空車下坡時(shí)，一個人坐在車尾壓坨，另一個人坐在車把上，利用下坡的溜速用腳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控制著架子車自動溜走。軋車技術(shù)好的，可以溜很遠(yuǎn)，且又快又省力。一般軋車的都是年輕人。

當(dāng)架子車從惠濟(jì)橋下坡時(shí)，老鄒高興地坐在架子車的后尾壓坨，傻三斜坐在架子車的車把上掌舵。一會兒他的整個身子翹到半空中，一會兒又落在地面，架子車在傻三的腳尖一點(diǎn)一軋中像一條小船在市井街道上快速游弋著。每當(dāng)看到前方有人擋路，傻三就學(xué)著其他軋車少年的聲音大聲吆喝著：借光，借光，喂，蹭油了——傻三像一個追風(fēng)少年，帶著老鄒馳騁著。

夕陽像個淬火的圓餅，霞光是極柔和燦爛的。傻三的車像蹺蹺板，在夕陽中飛速前進(jìn)著，他一會兒把老鄒送到空中，一會兒又把老鄒放到谷底，老鄒的心也隨著這跌宕起伏的過程而蕩漾著。這一瞬間老鄒甚至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他舒了口氣欣慰地想，自己精心澆灌的鐵樹今天終于開花了。

傻三小的時(shí)候老鄒非常厭惡他，每當(dāng)他看到這個肉蛋似的東西躺在他的床上，他就恨不得摔死他，有次他甚至想用枕頭捂死他。當(dāng)他拿著枕頭靠近傻三時(shí)，才六個月的傻三望著他竟然笑了一下，老鄒的心一下軟了，他嘆了口氣，狠狠扇了自己一嘴巴，淚水落到了嘴里……傻三長到兩歲多，有次老鄒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傻三竟搖搖晃晃地跑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嘴里不停地叫著：爸，爸，爸，爸……這一刻老鄒的心忽然被融化了。大勇二虎長這么大有誰抱過他的腿？大勇二虎剛學(xué)說話時(shí)，馬金枝就教他們說，老鄒吃屎——老鄒吃屎——當(dāng)孩子們用稚嫩的聲音說出來時(shí)，馬金枝快樂地哈哈大笑；有次老鄒抱著孩子時(shí)，馬金枝就在一邊教：乖，扇他的臉，扇他的臉……大勇二虎的小手清脆地扇在老鄒的臉上，馬金枝高興得前仰后合，馬金枝越笑大勇二虎就越使勁扇。老鄒的臉被兩個孩子左右開弓扇得紅彤彤的，他的心也變得陰沉起來。老鄒氣惱地說馬金枝：你是咋教孩子的？馬金枝卻用白眼珠兒乜斜著他說：小孩懂啥，看你的鱉樣……在馬金枝眼里，老鄒相丑人窮又窩囊，在一條街上都沒活出個人樣，她根本看不起。于是，馬金枝像頭母狼培養(yǎng)出了一對如狼似虎的兒子。

老鄒開始跟傻三親昵起來，他每天晚上拉車回家時(shí)，總是想方設(shè)法給傻三帶點(diǎn)東西。有時(shí)是塊烤白薯，有時(shí)是幾顆棗，有時(shí)是個小蘋果……傻三每天坐在門口等著老鄒回家，每當(dāng)老鄒的影子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時(shí)，傻三立刻大叫著：爸爸！然后像只歡樂的小鳥朝老鄒撲去……在這個家，只有傻三才讓老鄒感到了一絲的溫暖。

老鄒從來沒覺得傻三傻，三兒要比一般人單純善良，老鄒常想，如果單純善良就是傻的話，那么這個世界是多么可怕！

夕陽漸漸隱沒，馬路上的光線也慢慢暗淡下來。傻三的腳尖點(diǎn)得更猛烈了，架子車像一條飛魚兒倏然飛過街頭巷陌，蹲在車尾上的老鄒看著兩邊的街景快速后退時(shí)，忽然感到有些恐懼。于是，他緊張地叫著：三兒，慢點(diǎn)，慢點(diǎn)……傻三快活地叫道，爸，沒事，沒事……

就在傻三說話的一瞬間，馬路上有塊手掌大的石子，傻三避閃不及，車轱轆正好硌在石頭上，架子車忽然失去了平衡，車尾一下彈起，老鄒像一條出水的魚兒一下子躍出水面，又重重地拋在了地上……

三

老鄒癱了，他的脊梁骨被傻三摔壞了，成了廢人，每天只能呆坐在破椅子上，像只掉進(jìn)枯井的老蛤蟆，每天只能看見門簾外的一塊天地。

東屋的老鞠給老鄒搬來臺十四寸的老電視機(jī)，讓老鄒無聊時(shí)可以看看電視。老鄒最喜歡看《動物世界》，他一生中都沒見過這么多的活生生的動物。狼群的狡猾和兇殘，獅子的威風(fēng)和殘酷，野馬羚羊的驚恐和奔突，禿鷲兇狠的霸天盤旋……大自然中弱肉強(qiáng)食，捕食者和獵物玩著最高的死亡游戲。老鄒不愛說話，但不愛說話的人，往往腦子里是滿的。每當(dāng)老鄒看著某些動物有著像人一樣的本性，他就亂琢磨，人的上輩子會不會也是動物托生的，要不然許多人的本性怎么跟動物那么相似？自從老鄒有了這個想法，他便悄悄地把家里人跟動物匹配了一番。老鄒覺得自己上輩子肯定是牛馬，否則今生怎么會像牛馬一樣勞碌一生呢；馬金枝上輩子肯定是母狼，否則她咋那么兇狠，且生出了帶有野性的大勇二虎……傻三應(yīng)該是羊托生的，他善良而溫順，對任何人都毫無還手之力。其實(shí)在這個世界上最壞的還是人，有的人做的事連動物都不如。

老鄒不愛看別的電視劇，電視劇里除了打打殺殺就是摟摟抱抱。老鄒想，電視里為什么不演些仁義禮智，忠信孝悌的內(nèi)容呢。讓現(xiàn)在的許多人，變得毫無廉恥毫無敬畏之心。

沒有《動物世界》節(jié)目時(shí)，老鄒就坐在椅子上望著門外人來人往的街市，仿佛在看世間的動物世界。

五福路是條熱鬧的街，每天車水馬龍。因?yàn)樵谶@條街上有家大醫(yī)院——人民醫(yī)院。醫(yī)院里每天生生死死生意總是最興隆的。于是住在五福路臨街的住戶都打起了病人家屬的主意，開門做起了賣花籃、禮品盒、生活用品以及花圈壽衣等等小買賣。

馬金枝把臨街的窗戶打通，在門口用門板支了個攤，賣各色禮品盒。

馬金枝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后面，搖著蒲扇眼神睥睨地望著每一個過街的人。馬金枝年輕時(shí)風(fēng)流過，據(jù)說跟許多男人有染，如今在這條街上過了五十歲的女人還敢穿花短裙、燙羊卷毛的也就只有馬金枝了。只可惜她上了年紀(jì)身材走樣，穿著花短裙露著粗胖的四肢，像只大牛蛙。馬金枝信奉狠人哲學(xué)，她覺得人要狠，事才成。她仗著有兩個兇狠的兒子，生意做得也很霸道，如果人家跟她討價(jià)還價(jià)她還容易惱，毫不客氣地驅(qū)趕顧客說：走走，你愛上哪買上哪買。然后又說，你在這五福路上訪訪，誰敢說他家東西比我家的好？

熟悉的人都知道，馬金枝的禮品盒才是千萬不能買的。別看她的包裝盒花花綠綠挺熱鬧的，可禮品盒內(nèi)的東西卻不敢恭維。雞蛋糕能砸死人，沙琪瑪能咯掉牙，奶粉是面粉和白糖兌的，水果籃下面墊的都是爛水果……不過一般到醫(yī)院看望病人的人都馬虎得很，只要看著外包裝漂亮大氣上檔次，都樂意買，反正他們自己又不吃，也不會管禮品盒里的真正內(nèi)容。所以馬金枝的買賣，竟也做得下去。

有時(shí)馬金枝也會遇到較真的人找上門。那馬金枝卻沒有一點(diǎn)心虛的表現(xiàn)，她理直氣壯地說，這禮品盒又不是她生產(chǎn)的，讓顧客去找廠家。不知底細(xì)的人沒見過如此不講理的老女人，有脾氣急的忍不住去掀她的攤……這時(shí)，馬金枝家的門簾一挑，從里面躥出兩個如狼似虎的年輕人。旁邊知道底細(xì)的人悄悄對顧客說：快跑吧，她倆兒子出來了。她那倆兒子你可惹不起……于是，聰明的顧客趕緊落荒而逃，有犟勁的人偏偏不走迎戰(zhàn)兩兄弟，三個人在地上打得狼煙滾滾……那馬金枝站在一邊叉著腰高聲喊：打，打得好！還欺負(fù)到老娘頭上了……

110警車開過來，警察下車一看是鄒家兩兄弟，就皺著眉說：咋啦，你倆又想進(jìn)去了？這時(shí)大勇二虎才悻悻收手，馬金枝趕緊惡人先告狀地叫著：警察同志是他先欺負(fù)我這老婆子的……

警察低聲埋怨被打的顧客說：你惹這家人干啥，她那倆兒子都是才從大牢里放出來的。那挨打的顧客就知道碰上潑皮無賴了，只有自認(rèn)倒霉，擦一把嘴角的血跡，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警察嚇唬大勇二虎說：你倆也別太悻了，作很了，我還得讓你倆進(jìn)去。這種話大勇二虎根本不在乎。二虎伸出胳膊對警察說，那你銬走我吧！倒讓警察下不了臺。

從此馬金枝家在這條街上就更有名了，知道底細(xì)的人都繞著她家的攤走，但總有不知情的人上前問價(jià)，但只要你一還價(jià)，不買就別想走了。馬金枝會拽著你的袖子，瞪著眼睛說：你不買還啥價(jià)？我這么大年紀(jì)是讓你耍著玩的？這時(shí)旁邊有好心人便悄悄勸買家說：你賴好買點(diǎn)算了，要不她那倆兒出來你跑不脫的！買家只有忍氣吞聲地掏錢買東西，走人。

馬金枝仰仗著自己有倆如狼似虎的兒子在五福路上耀武揚(yáng)威。周圍的人對她家都敢怒不敢言。

每當(dāng)老鄒看見馬金枝帶著大勇二虎跟人干架時(shí)就忍不住閉上眼睛，悲哀地想，人真的跟動物一樣，如此好斗。

可是沒有能力的憤怒也只能是自我銷蝕，自從老鄒癱了后，每天他只能呆坐在一張破椅子上，沒有人搭理。他臉上焦黃的胡子和雜花的頭發(fā)瘋狂地生長，幾乎全面覆蓋了整個五官，他像只樹獺只有眼睛是活的。

隔著門簾老鄒每天看到，馬金枝有時(shí)像只大白鵝，仰著脖頸撅著肥屁股用呱呱的破嗓子跟顧客吵鬧著討價(jià)還價(jià)。有時(shí)又像一只諂媚的狐貍與某些男人用市井粗俗的語言調(diào)著情。老鄒默默地?cái)?shù)著，東頭賣鹵肉的老羅、西頭賣酒的老黃、還有賣煙卷的老趙……馬金枝跟他們說話時(shí)，聲帶像過濾了一樣，發(fā)出甜得齁人的聲音。老鄒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們一點(diǎn)也不避諱老鄒就在屋里，與馬金枝肆無忌憚地調(diào)情……每當(dāng)馬金枝發(fā)出鴨子般的嘎嘎笑聲時(shí)，老鄒恨不得沖出去狠狠地扇這些狗男女，可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按照動物的法則，羊?qū)窃賾嵟膊桓胰ス衾?，這是天性。

可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他和馬金枝變成了狼和羊的關(guān)系？不斷的忍讓，最后形成了慣性。有次老鞠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他大聲對老鄒說：你去把馬金枝好好給我打一頓，有事我給你頂著，我看她能揭下天來！老鄒囁嚅著說，唉，半輩子都過去了……

如今癱了的老鄒就更沒有能力去管束她了。不能給家賺錢的他，整天癱坐在破椅子里被家人嫌棄著。大勇二虎對他視而不見，好像他就是家里的一把椅子。馬金枝拿他當(dāng)出氣筒，不管有什么不愉快都朝他身上撒。除了無休止的謾罵外，還常常擰他泄憤。老鄒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老鄒默默地忍受著，在馬金枝眼里老鄒就是個活死人。

在鄒家只有一個人能讓老鄒從死寂中復(fù)活過來，這個人就是傻三。

自從傻三把老鄒摔壞了，他像個驚恐的小兔兒被狼追逐著四處逃跑。他躲避著大哥二哥，他們一見他就踢他打他罵他出氣。他們不是因?yàn)樯等牧怂麄兊母赣H，而是他摔壞了家里的搖錢樹，還給家里摔出了一個大負(fù)擔(dān)大麻煩。但老鄒卻一點(diǎn)也不怪傻三，相反他只有看見傻三臉上才會有一絲活色。

只要大勇二虎不在家，傻三就不朝外跑了。他像個貓兒一樣匍匐在老鄒的膝頭，老鄒就像撫摸一只心愛的寵物，有時(shí)找紙給他擤擤鼻涕，有時(shí)用自己的袖口給他擦擦臉上沾的黑灰。父子倆像一對被命運(yùn)拋棄的棄兒相互寬慰著取暖著。

冬日里，只要外邊太陽好，傻三還會想辦法把老鄒搬到院里去曬曬太陽。馬金枝見了就罵傻三，說：傻孩，你也不嫌費(fèi)事。但傻三仍然用傻勁，把老鄒搬到院里，讓老鄒見一見久違的太陽。

老鞠看到后感慨地說：傻三，你們弟兄仨就你算是有良心的，那倆都是白眼狼！傻三聽了瞇縫著小眼得意地笑了。老鞠看著龜縮在椅子里的老鄒破衣爛衫可憐戚戚的樣子不由長嘆了一聲說，唉——老鄒，你叫我說你啥好呢！你這輩子咋活成這樣了。老鄒低著頭說：老鞠，你別說了，人跟人的命不一樣，我這樣過了幾十年了，也慢慢習(xí)慣了……

老鞠看著老鄒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氣惱。他嘆了口氣說：趕明我找人給你焊四個小鐵轱轆，讓傻三給你綁到椅子腿上，你也能挪著走幾步。說完掂著鞭子搖著頭走了。

陽光曬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老鄒那缺少陽光的臉上終于有了點(diǎn)光澤。傻三伏在老鄒膝上，有幾分撒嬌地說：爸，給我講個“王華買爹”唄。老鄒一輩子就會講一個故事就是“王華買爹”，這個故事還是當(dāng)年他爹講給他的。王華買爹是個民間故事，講的是古時(shí)候有個叫王華的人，從小無父無母，靠打魚為生。有天，王華去趕集，遇到一個要飯老頭。老頭在地上攤了個告示，上面寫著自己無兒無女，無人奉養(yǎng)，自賣自身，看誰把他買回去當(dāng)?shù)?。王華從小善良，羨慕別人家里有父有母可以孝順，他看到這老頭孤苦伶仃，便動了心，便把老頭背回去當(dāng)?shù)B(yǎng)?？赏跞A買回的爹不是好招呼的，他每天要吃山珍海味，沒有幾天便把王華吃窮了，王華又跟媳婦商量要把兒子賣了養(yǎng)爹……那老頭聽到后對王華說，我在你家住了不少日子，你們待我像親爹，我也該走了。說完就飄然而去了……原來這老頭就是宋代著名的八賢王。最后老實(shí)善良的王華終于得到了八千歲的報(bào)答，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王華買爹的故事傻三聽了許多遍，可他還是喜歡纏著老鄒講。老鄒親昵地摸著傻三的頭，舔了舔嘴唇，木訥的嘴變得流利起來。

老鄒講完“王華買爹”后發(fā)問：三兒，你能像王華一樣對爸好嗎？傻三瞪著海豚般的小眼睛望著老鄒信誓旦旦地說：我能！說完他又把自己的手指頭從破衣兜里伸出來，可憐巴巴地說：爸，我就是沒錢！要是我有錢也給你買火腿腸吃。老鄒寬慰地笑了，他摸著傻三的臉說：爸不吃你啥，只要你心里有爸就行了。傻三說：我知道，咱家就是爸對我最親了。

忽然間，傻三又揚(yáng)起臉，兩只小眼迷茫著問：爸，上回小鱉罵我，說我是野種，不是你親生的。小鱉是賣酒老黃的兒子，老鄒聽了臉色陡然一變說：放他的狗臭屁！你咋不是我親生的，咋不是親生的！他再胡說你就朝他臉上啐唾沫！傻三聽了趕緊說：爸，我知道，我跟他說，我媽是不是親的我不知道，我爸一定是親的！

四

最近馬金枝比較忙，因?yàn)橹星锕?jié)快到了，過節(jié)時(shí)親戚朋友到醫(yī)院探望病人的人更多，她得準(zhǔn)備更多份禮品盒。馬金枝一有空便在屋里忙碌起來，她把新進(jìn)的奶粉倒出一半，然后再摻上面粉，這樣一罐奶粉就能賣出二罐的價(jià)錢；再把過了保質(zhì)期的糕點(diǎn)用不干膠把真條碼貼上，然后再用假條碼蓋在真條碼上；她做的果籃，上面擺著光鮮靚麗的時(shí)令水果，底下卻墊著馬糞紙……開始馬金枝想讓老鄒在家?guī)椭鲞@些事，老鄒的腰壞了可手沒壞。不能見天坐在家里吃閑飯?？墒菬o論馬金枝怎么說怎么罵，老鄒就是不動手。馬金枝氣得擰他打他，他仍然無動于衷。人不說話鬼也難纏，馬金枝再狠也拿他沒有辦法。

每天晚上，馬金枝在昏黃的燈光下撅著屁股忙碌著，她一夜之間做出許多花里胡哨的劣質(zhì)禮品盒。雖然累得腰酸背疼，但一想到馬上到手的鈔票，這種累也就抵消了。馬金枝早就不跟老鄒同房了，她嫌老鄒臟，自己住在里屋，把老鄒攆到跟傻三擠在一起睡。

大勇二虎常在外邊混，有時(shí)晚上也不回來。大勇從來不缺錢花，他每次出去總把自己打理得像公子哥一樣；而二虎是兇狠型的，他伸出的胳膊上紋了兩條張牙舞爪的龍，兜里裝著刀，一出去也是好幾天……只有傻三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在家里，一落黑就睡得死死的。晚上大部分時(shí)間都是老鄒面對著馬金枝。

老鄒坐在椅子上看著馬金枝忙碌的背影，覺得她像只陰險(xiǎn)的狐貍。他想，人的善惡也許跟他本身所具有的動物性有關(guān)。馬金枝為了賺錢不擇手段，她就是狼心狗肺！

想到這，老鄒忍不住冒出句：壞良心！馬金枝聽見了，她甩下手中活計(jì)，乍著膀子沖到老鄒跟前，擰著他的胳膊惡狠狠地說：你剛才說的啥？再說一遍！

老鄒眉心微皺，眼睛閉著，不吭聲。

馬金枝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壞良心？你才壞良心呢，我養(yǎng)著你，供你這個廢人吃喝，你倒罵我壞良心！你睜眼看看，這條街上做生意的有哪家不是這樣干的？那老黃家賣酒朝里摻了多少水？老趙賣煙卷專門雇人把好煙拆開，朝里摻一半假煙；那開鹵肉鋪的老羅，進(jìn)的貨都是便宜的死豬肉……就你窮得像孫子一樣還裝圣人。

馬金枝越說越氣，最后說：好哇，你說我壞良心，我就壞良心，從今往后你別想再吃我這壞良心人的飯……馬金枝實(shí)在太氣憤了，老鄒一個廢人竟然還敢從道德的高度上來要求她。

馬金枝說到做到，果然不給老鄒吃飯了。早晨，她索性連稀飯都不熬了，自己到外邊喝餛飩。中午下面條，就下兩碗，自己撈一碗給傻三撈一碗，一點(diǎn)多的都沒有。馬金枝威脅傻三說：你要是敢給他吃的，讓我看見，我連你一起餓著。我就不信治理不了他……馬金枝說話時(shí)，傻三偷偷地朝老鄒瞥一眼，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敢作聲。

馬金枝把家里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藏了起來，一連兩天老鄒都沒吃到一點(diǎn)東西，他餓得頭昏眼花。實(shí)在餓得厲害，老鄒就用水充饑。他不停地喝著水，肚子里越?jīng)]東西就越要解溲，老鄒的腿腳不方便，褲子屙濕了，再暖干……

第三天老鄒餓得有些虛脫了。他怏怏地坐在椅子上，頭耷拉著，眼前直冒金星。他哀哀地想著自己這輩子是世界上最苦的人，從生下來就被父母拋棄，至今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勞累了一輩子養(yǎng)活了一大家人，最后卻要被活活餓死……與其是這樣窩囊卑憐地活著，真還不如早死早托生。饑餓像一種迷藥，漸漸地讓老鄒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好像整個人都輕飄起來了。老鄒飄到天上，欣喜地看到了爹，爹站在對面的山頭上向他招手，爹大聲說：兒呀，你要是實(shí)在活不下去就來找我吧，還是咱爺倆一起過……老鄒看見爹在向他伸手，他把自己的手也伸出來，努力朝爹的方向飄去，眼看父子倆的手就要拉到一起了……忽然間有只小狗扯著他的褲腿，不讓他飛走，他拼命地想掙脫，無奈那小狗就是不松口，活活把他給拽下來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能動彈，那只小狗用舌頭一遍一遍地舔著他……

爸，爸，老鄒睜開眼看到是傻三正拼命搖他的胳膊，還用手去撥他的眼睛。當(dāng)傻三看到老鄒睜開眼睛時(shí)，驚恐地說：爸，你可別死，我害怕。說完哇哇地哭開了。老鄒掙扎著動了動身子弱弱地說：三兒，別哭。去給爸倒碗水。傻三連忙跑到開水瓶前給老鄒倒了碗熱水捧來。老鄒接過水貪婪地吸吮，他的皮囊里像有無數(shù)條小溪迅速地把水分流了。他的胃從嘴里伸出手來。

這時(shí)，傻三朝門簾外瞥了一眼，迅速從懷里掏出一根紅色的火腿腸遞給老鄒，低聲說：爸，你趕緊吃了吧，別讓我媽看見了。

老鄒沒接火腿腸，他的臉陡然漲紅了，拼著力氣問傻三：你哪來的火腿腸？傻三吸溜了一下鼻子說：我給你買的。

你哪來的錢？你要是敢學(xué)你大哥去偷，我就是餓死也不吃你的東西！餓了幾天的老鄒此時(shí)卻爆發(fā)了驚人的力量，他的整個身子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

傻三嚇得用手擤了一下鼻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爸，我，我沒有偷，錢是我撿飲料瓶賣的。我看你餓了幾天，想給你買點(diǎn)東西吃，我沒有錢，我看見小鱉撿飲料瓶能賣錢，我就跟著他去撿飲料瓶……你看還剩了幾個錢，爸，給你拿著吧。傻三攤開臟兮兮的手，有幾張揉皺的舊毛票。老鄒的鼻子一酸，眼淚一下涌出來了。傻三撕開火腿腸的包裝紙塞到老鄒嘴里說：爸，你吃吧。以后我每天出去撿瓶子，不讓俺媽知道，我天天給你買東西吃。傻三的小眼睛露出海豚般的笑容。

老鄒慢慢咀嚼著火腿腸，他低聲啜泣起來：三兒，這是爸這輩子吃過的最好東西……

老鞠托人做好了四個小鐵轱轆，送到鄒家。他一進(jìn)門就高聲喊：老鄒，老鄒。鄒家很暗，老鞠進(jìn)屋什么也看不見。他只聽到一個微弱的回聲，順著聲音老鞠看到角落里坐著個人，這人的腦袋像一個巨大的亂蓬蓬的毛栗子。老鞠走近一看，是老鄒，他的眼睛塌陷著，無神地望著他，身體縮成一小團(tuán)。老鞠驚叫著：老鄒，老鄒你咋成這樣了。老鄒臉上露出艱難的苦笑。傻三從外邊進(jìn)來，老鞠拉著他問：你爸咋成這樣了？傻三吸溜了一下鼻子膽怯地朝外看了看低聲說：我媽不叫給我爸飯吃。

老鞠扔下手中的四個鐵轱轆，撩開門簾一把揪住正坐在門外嗑瓜子的馬金枝，使勁把她拖進(jìn)屋里……馬金枝被這突如其來的手拽得身子直趔趄，她哎呦哎呦地叫罵著，是哪個婊子養(yǎng)的王八蛋跟老娘開這種玩笑……

老鞠把馬金枝拖到屋里，摜到地上，瞪著眼睛問，馬金枝你是想謀害親夫，把老鄒虐待死吧！老鞠的眼睛冒著火星。

馬金枝見是老鞠先怯了三分，便低頭不語。老鞠咬牙切齒地說：我姓鞠的一輩子不打女人，你要是個男人，我不打斷你幾根肋骨我就不姓鞠！

馬金枝聽了索性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老鞠，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我這整天過的是啥日子呀！男人是個活死人，一家老小都得靠我養(yǎng)著，我整天累得跟狗一樣，還落得不是啦！馬金枝的手拍得啪啪響。

老鞠冷笑著說：你別在這裝了，五福路誰不知道老鄒是老實(shí)人，他辛苦了一輩子。他現(xiàn)在病了，你嫌棄他了？當(dāng)年要不是他，你現(xiàn)在還在鄉(xiāng)里啃白薯呢！

這時(shí)，老鄒有氣無力地?cái)[著手說，老弟，你別管了，我死不了……老鞠“唉”了一聲，對傻三說，三兒，以后你媽要是再敢不給你爸飯吃，你就去找我！傻三小眼睛膽怯地看了看馬金枝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敢回答。老鞠看著老鄒和傻三這一老一小嘆了口氣說：三兒，以后你爸要是沒吃的，你到鞠大爺家來拿饃！老鞠走之前又對馬金枝說：老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你等著，我揭了你的皮！說完氣哼哼地走了。

五

在五福路馬金枝唯獨(dú)不敢惹老鞠，那老鞠是條江湖好漢，平時(shí)呼朋喚友和三教九流均有來往，就連別的街區(qū)人提到老鞠的名字都有幾分敬畏。江湖是個拼名氣拼實(shí)力的地方，馬金枝家的大勇二虎雖然兇狠但還不入流，馬金枝自然不敢惹老鞠。

馬金枝被老鞠教訓(xùn)了一大頓，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這時(shí)一個穿黑T恤衫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抱著兩罐奶粉怒氣沖沖地走來，他把奶粉使勁摜到馬金枝的攤上憤怒地說：你看你賣的啥奶粉，這里頭都長蟲了，奸商！原來年輕人的母親住院開刀，他給買了兩罐奶粉補(bǔ)充營養(yǎng)。當(dāng)他打開奶粉時(shí)，竟然看到里面有蠕動的白肉蟲……

這個年輕人的火氣很大，摔罐太用力，把罐里的奶粉都震出來了，一陣小風(fēng)兒刮過，那奶粉正撲在了馬金枝臉上，還迷了她的眼。馬金枝用手去揉眼，鼻子中間的奶粉便縱成一團(tuán)，像老戲中扮上的丑兒。馬金枝哪吃過這種虧，她破口大罵說，她家從來沒有賣過這種奶粉……年輕人冷笑著說：我還認(rèn)得錯你？這條街上就你一個老婆子穿得跟花貍貓一樣。周圍有看熱鬧的人聽了，都呵呵地大笑起來。

馬金枝惱羞成怒大聲叫罵著：你個婊子養(yǎng)的，也不出去訪訪，竟敢欺負(fù)到老娘身上……馬金枝一邊罵著一邊死死地拽著年輕人的胳膊，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那黑臉年輕人不敢用力掙脫，倆人就這樣拉搡著……

大勇二虎正從東大街回家，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他老娘喊劈了嗓子的叫罵聲。趕緊朝前跑幾步，看到馬金枝正和一個年輕人扭成一團(tuán)。他倆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像狼一樣撲過去跟黑臉廝打到一起。那馬金枝看見兒子回來，這才松了手。她一邊朝地上吐著唾沫一邊大聲喊：打！打！打死他個狗日的！

老鄒透過門簾正看到了這一幕，他心驚膽戰(zhàn)地閉上了雙眼。

屋外狼煙滾滾，對搏，抱滾，廝打，雖說是弟兄倆打一個人，也沒占到明顯的上風(fēng)。這時(shí)二虎趁其不備，抓起攤上的奶粉罐使勁朝黑臉頭上砸去，那黑臉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頭上立刻淌下了一股鮮血?？匆娧瑖^看熱鬧的人都驚叫起來，有人高喊：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也有人趕快撥打了110。誰知那黑臉小伙見血更勇猛，不屈不撓地跟鄒家倆兄弟生死搏斗著……

110的警笛聲由遠(yuǎn)而近傳來，停在了鄒家門口，這時(shí)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黑臉小伙子趁人不備早不見人影了。大家紛紛議論這個年輕人跑什么呀，他是占理的人呀！

警察下車對鄒家兄弟無可奈何地說：又是你倆！我們派出所一年要為你倆出多少次警？派出所以后干脆在你家門口設(shè)個警務(wù)室算了……因?yàn)閷Ψ脚芰?，警察也沒法處理。人們很失望地看到，警察只教訓(xùn)了大勇二虎幾句就開著警車走了。

大勇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瀟灑地梳理著自己的發(fā)型，然后嘴里哼著小曲優(yōu)雅地拍打著褲腿上沾著的塵土；二虎乍著膀子到隔壁小鋪拿了瓶冰紅茶，他一只腳踏在門檻上，一只手叉著腰，胳膊上的紋龍張牙舞爪地看著人們。二虎一口氣喝完飲料，然后把飲料瓶捏得咯吱咯吱地響，捏癟后再一揚(yáng)胳膊甩了老遠(yuǎn)。他對旁邊看熱鬧未散的人惡狠狠地說：看啥，看啥！也想找打呀！

看熱鬧的人都悵然離去，感慨從此這娘仨只怕更沒人治理得住了。

忽然間人們看到，東頭躥出五六個穿同樣黑T恤衫的棒小伙子，他們像神兵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馬金枝的攤前，像疾風(fēng)暴雨般地把馬金枝的攤子砸了個稀巴爛。正坐在屋里得意的大勇二虎聽到馬金枝的驚叫聲，立刻沖了出來，幾個小伙子立刻不由分說地把兄弟倆按到地上就是一頓猛揍……

這個行動僅僅只持續(xù)了七八分鐘，這些身穿黑T恤衫的年輕人立刻像外星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一地狼藉，人們甚至?xí)X得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

等黑T恤衫人消失之后，大勇才從地上爬了起來，人們看到他的發(fā)型成了亂雞窩，且鼻青臉腫；二虎癱坐在地上好一會兒工夫才費(fèi)力地站起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走路的時(shí)候一瘸一拐……人們紛紛猜測這幾個人的身份，有人說可能是武警，也有人說可能是特種兵，否則他們的行動怎么會如此迅猛如此訓(xùn)練有素。更有人戲謔說，搞不好是外星人，否則怎么來無影去無蹤呢……人們掩飾不住喜悅奔走相告著，鄒家倆兄弟這次算惹對了人。

坐在門簾后的老鄒也看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他閉著眼睛想，這兩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終于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大勇二虎輸了，而且輸?shù)煤茈y看。這讓他們在五福路丟盡了面子。一連幾天他們都沒出門。于是五福路的人便有了這樣的金句，你厲害咋不去打武警呀！

英雄折了面子便無臉再混下去了。幾天后，弟兄倆先后離開了五福路。有人說二虎跑到南方去了，而大勇則找他的老相好去了。兄弟倆的離開，讓馬金枝的氣焰也收斂了許多。

六

馬金枝不甘心老鄒閑著，她給老鄒找了個撕棉紗的活兒。她拿回一大堆針織品廢料，讓老鄒在家撕成棉紗賺個手工錢。老鄒腰不行了，手還可以干活，她不能讓老鄒吃閑飯。

于是老鄒每天坐在椅子上，用一個啤酒瓶蓋嘶嘶啦啦地把針織品碎料扯成一縷縷的棉紗。老鄒每天被各色的棉紗海洋包圍著。有時(shí)馬金枝拿回的是白色針織品碎料，老鄒便像在肥皂沫中清洗自己；有時(shí)拿回的是藍(lán)色碎料，老鄒則像頭海豹在藍(lán)色海洋中搖晃著身子匍匐著朝岸上爬著；還有回馬金枝批回了一大堆紅色的碎料，老鄒覺得自己拉出的是血絲，他的身子在血水中掙扎著……

大哥二哥不在家，傻三終于可以不用再躲了，他開心極了。每天在老鄒撕出的棉紗堆上蹦跳、打滾，開心地大笑著。

馬金枝讓傻三也跟著老鄒一起撕棉紗，但傻三沒撕幾天就坐不住，他對老鄒說，他還是要出去撿飲料瓶。老鄒疼愛地看著他說：去玩吧，別跑太遠(yuǎn)，耽誤吃飯。

于是，傻三就一溜煙地跑了。

大多數(shù)時(shí)間老鄒都是一個人在家，他像個撕棉紗的機(jī)器，手不停地嘶嘶啦啦扯著棉紗，眼睛透過門簾觀望著外邊的世界。自從大勇二虎走了，馬金枝的氣焰也收斂了許多，連罵老鄒的時(shí)候也少了。老鄒覺得心里也輕松了許多。

有天老鄒正在撕黃色的棉紗，透過門簾，他看到東街賣鹵肉的老羅拎著兩副豬耳朵來找馬金枝。他和馬金枝并排坐在一起，然后嘰嘰咕咕地跟她說著話……第二天老羅又來了，這次他拎著一副豬大腸和兩個豬舌頭，臉上一副討好馬金枝的表情。馬金枝雖然接過了東西，但臉上的表情卻不暢快，兩人又是一番低聲的嘰咕，最后好像不歡而散。對于馬金枝和老羅的緋聞在五福路上幾乎是路人皆知?？衫相u管不了馬金枝，除了把牙咬碎咽到肚子里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這些年都忍住了這口氣。有時(shí)老鄒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有個像武松一樣的兄弟，一刀宰了老羅和馬金枝這對奸夫淫婦那才叫一個痛快！

老羅第三次來時(shí)，提了個整豬頭。老鄒一邊撕著棉紗一邊想，這老羅三番五次地提著東西來找馬金枝肯定有事。于是，他把椅子慢慢挪到了窗戶下，自從老鞠給他的椅子腿上綁了小轱轆，老鄒終于可以在屋里自己挪動了。

窗戶下，老鄒聽到老羅卑憐地說，金枝，算我求你啦，這次你一定得幫忙，我聽醫(yī)生說，一個人有一個好腎就夠了……

馬金枝冷笑著說：你說得倒輕巧，你兒子得了尿毒癥，憑啥想要我兒的腎！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你咋不把你的腎摘給你兒子呀！

老羅賠笑著說：我是年紀(jì)大了，我的腎肯定沒有年輕人的腎好，再說，我的腎摘了，你會舍得——嗯——老羅淫笑了幾聲。

馬金枝哂笑著說：你滾到一邊去吧！然后又說：你說到天，我三兒的腎也不能白給你。

老羅趕緊說：我知道，我知道，不白給。只要能讓傻三先去配個型，我就給你一萬元。以后配上了，我再給五萬！

馬金枝哼了一聲說：滾一邊去吧，你凈想好事，五萬元錢你就想摘個腎？

老羅說：那你想要多少……

馬金枝說：沒二十萬你想都別想。

……

老羅哀求著說：我哪有那些錢呀，再說好歹他倆也是兄弟，就當(dāng)他救救他哥……

馬金枝厲聲打斷老羅的話：別說這不要臉的話，你現(xiàn)在認(rèn)兒了，這些年你給他買過一口饃還是給他穿過一寸紗？

馬金枝和老羅在屋外討價(jià)還價(jià)著，老鄒在屋里聽得驚心動魄。他渾身哆嗦，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管都賁張著。手中機(jī)械地撕著紅色的棉紗，那金屬瓶蓋一下一下地刮在他的手指頭上，直刮得血淋淋的，他竟一點(diǎn)疼的知覺都沒有……

門簾咵噠一聲響，馬金枝提著豬頭進(jìn)屋了，她把豬頭重重地撂在案板上，連看都不看老鄒一眼，轉(zhuǎn)身又出去坐攤了。

案板上的豬頭正對著老鄒，老鄒看著豬頭，豬頭也看著他。豬頭長長的嘴微張著，看上去像咧著嘴，眼睛是半閉著的，仿佛是老羅在得意地嘲笑老鄒。

傻三一進(jìn)門先看到案板上的豬頭，他興奮地叫道：豬頭！爸，誰拿來的呀？老鄒陰沉著臉沒回答。傻三對豬頭很感興趣，他一會兒用手拉拉豬耳朵，一會兒用手掰掰豬嘴跟豬頭玩了半天。

中午吃飯時(shí)，馬金枝炒了盤豬舌頭，傻三吃得嘴吧吧嗒嗒地響，他歪著腦袋問馬金枝，媽，這兩天咱家咋光吃肉呀！馬金枝不無譏諷地說：你爸撕棉紗賺錢啦！

傻三趕緊把一塊肉夾到老鄒碗里說：爸，你也吃呀！老鄒把那塊肉又放回到了傻三碗里說：你吃吧，爸吃豬頭肉惡心。馬金枝聽了撇了撇嘴。

鄒家沒有冰箱，晚上，馬金枝把豬頭揉了些鹽放在一個籃子里掛在屋梁上，防止被老鼠啃噬。

這晚，老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慘白的月光透過窗欞，正照在梁上的豬頭上。那豬頭太大，籃子太小，豬頭像從籃子里伸出來窺視的腦袋。老鄒盯著那豬頭看，忽然間那豬頭活了，他變成了老羅，正從籃子里伸出雙手……老鄒驚駭?shù)負(fù)ё∩磉叧了纳等?，傻三像一只溫順的小羊依偎著他…?/p>

上午，傻三偷偷跑來對老鄒說：爸，俺媽說今個帶我上大街玩，我從來都沒上過大街……傻三眨巴著他那海豚般的小眼睛興奮得不得了。老鄒悲傷地看著眼前的傻三，他穿著倆哥哥淘汰的舊棉襖，臟得看不出原色，袖子和衣邊都露出了棉花，他腳上的鞋也是他倆哥哥不要的，因?yàn)椴缓夏_，后跟都被傻三踩塌了……老鄒忽然很心酸，他給傻三抻了抻曲卷的衣領(lǐng)，聲音有些變調(diào)地說：三兒……他有些說不下去了。

馬金枝從里屋走出，她已經(jīng)打扮完了。馬金枝穿著一件紅花綠葉的大棉襖，臉上抹著白粉，她看都不看老鄒，直接對傻三說：走吧！別磨蹭了。臨出門前馬金枝又睥睨著眼睛對老鄒說：我倆中午不定回不回，案板上還有一個饃。說完就掀簾子先出去了，傻三給老鄒擠了擠眼高興地去追他母親。老鄒看到，傻三一出門，像匹小馬駒高興得又蹦又跳。

馬金枝、傻三都走了，屋里空蕩蕩的。老鄒心像被人掏去了一樣，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太陽，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中午過去了，馬金枝和傻三果然都沒回來，老鄒顯得有點(diǎn)六神無主。下午時(shí)，他肚子有些餓了，想起馬金枝留給他的饃，便挪動著椅子到案板邊。饃就在案板頭上，老鄒伸手去拿，因?yàn)樗牟辉谘桑ヰx的手一打滑，饃竟?jié)L到地上了。老鄒彎腰去撿地上饃，因?yàn)檠鼪]力，整個人稀里嘩啦地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下。

老鄒無力爬起來，索性就躺在地上。他仰臉又正對著梁上的豬頭，那豬頭像鬼一樣朝他咧著嘴笑……老鄒感到很恐怖也很憤怒，他恨不得拿東西把那豬頭挑下來。但他沒這個能力，只有艱難地轉(zhuǎn)過身，讓自己不去看它。老鄒匍匐在地上，忽然覺得眼前的世界跟坐在椅子上看有很大的不同。坐著時(shí)看，家里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擠得滿滿的。而趴在地上看屋里竟是寬敞的神秘的。特別是床底下就是一個豐富的世界。老鄒看到，床底下有胡亂扔著的幾只破鞋，有滾到床下懶得撿的筷子，有老鼠拖走的剩饃頭……老鄒在床下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包。于是，他像海豹一樣匍匐著身體擺動著下肢把紙包從床底下拖出來，打開紙包一看，竟然是把一尺多長的西瓜刀。老鄒想，這一定是二虎藏匿的。二虎跟人打架時(shí)拿過這把刀。看著這把刀，老鄒忽然感到莫名的興奮。于是，他又匍匐著身子爬到案板邊，從案板下抽出了一塊磨刀石。

老鄒盤腿坐在地上，把西瓜刀放在磨刀石上，刺啦刺啦地磨著刀上的銹斑。那磨刀的霍霍聲，讓老鄒心里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

傍晚，馬金枝和傻三一起回來了。傻三抱著新衣服新鞋跑到老鄒跟前高興地說：爸，你看，俺媽給我買新衣服了。他的小眼睛露著興奮的光芒。老鄒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很古怪。

晚上老鄒和傻三躺在床上，老鄒撫摸著傻三的頭問：今天都到哪兒去玩了。傻三低聲說：媽帶我到醫(yī)院去檢查身體了，她不叫我跟你說。老鄒哦了一聲沒再說話，好像睡熟了。

夜半時(shí)分，老鄒爬起來，他艱難地坐上了椅子，然后把椅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到馬金枝睡的里間。

馬金枝正躲在屋里數(shù)錢，這是老羅給她的第一筆預(yù)付金。老鄒突然把門推開時(shí)，她嚇了一跳，趕緊把錢朝身子底下塞。等她鎮(zhèn)定下來立刻厲聲呵斥老鄒道：你進(jìn)來干啥？老鄒黑著臉問：你哪來的錢？馬金枝從沒見過老鄒的這種表情，她心里一驚，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這幾十年她早把老鄒掐成了泥，如今他又成了廢人，還能翻天？想到這，馬金枝翻著白眼珠兒冷笑著說：我哪來的錢跟你有啥關(guān)系？

老鄒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想賣三兒的腎？

馬金枝心虛地否認(rèn)說：狗屁！聽誰胡說的！

老鄒嘴唇哆嗦著說：你，你跟老羅商量的話，我都聽到了。

馬金枝冷笑著反問：既然你當(dāng)時(shí)就聽見了，當(dāng)時(shí)咋不敢吭聲？老鄒，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哪一點(diǎn)像個男人？三錐子扎不出個屁來，遇事當(dāng)縮頭烏龜。我馬金枝這輩子找了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馬金枝轉(zhuǎn)移話題，像平時(shí)一樣快意恩仇地謾罵著老鄒。

老鄒氣憤地說：你，你是當(dāng)娘的！虎毒還不食子呢，你，你連畜生都不如！老鄒越說越激動，他噌地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把锃亮的西瓜刀來。

馬金枝看到西瓜刀心中一駭。她知道老鄒跟傻三感情好，但馬金枝沒想到老鄒會為傻三拿刀。但她很快又想，這刀是老鄒拿來嚇唬她的，他要是有這個膽，早多少年前就該對她下手了，還用等到今天？馬金枝想她不能讓，如果這次讓老鄒給治住了，那以后他就敢動不動用刀來嚇唬自己了。于是馬金枝心一橫，拿出她慣于的撒潑耍賴的本事。她把頭伸向老鄒叫嚷著：給，老鄒，你殺了我吧，你不殺了我我今天還不依你啦，這種鬼日子我早就活得夠夠的了……她披頭散發(fā)地就朝老鄒的刀口上撞，倒把老鄒驚駭?shù)谜麄€身子朝后仰。

馬金枝心里暗自得意地想，我還治理不了你。

老鄒放下刀，懇求著說：老馬，算我求你了。三兒還小，你賣了他的腎，讓他以后咋活呀！那錢花著不壞良心？只要你不賣俺三兒的腎，把我的腎摘給你都行。

馬金枝沉默了，當(dāng)初老羅找她時(shí)，她也曾一口回絕了。但她架不住老羅三番五次地找，老羅說：傻三這輩子肯定娶不了媳婦兒了，他要倆好腎也是白搭了。給我兒一個腎，也救了我一家人。你也弄幾個錢養(yǎng)老，也算沒白養(yǎng)他一場……馬金枝動心了，她想自己這輩子養(yǎng)了仨兒子，可哪一個都不是能給她養(yǎng)老的。再想想，傻三就是摘個腎生命也沒有危險(xiǎn)，只當(dāng)他報(bào)答自己生養(yǎng)他一場罷了。錢，對于馬金枝太重要了，有了錢，她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后半輩子再也不用這么辛苦，有了錢，她就可以梗著脖子走在五福路上……馬金枝這輩子找了老鄒，窮日子她過怕了。她思來想去終于同意了。今天她帶著傻三到醫(yī)院配型檢查，老羅已經(jīng)把第一筆錢給她了。

想到這，馬金枝覺得應(yīng)該給老鄒攤牌，省得他以后再找麻煩。馬金枝冷笑著說：老鄒，實(shí)話跟你說吧，我就是賣傻三的腎也跟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那傻三他就不是你的親兒，他是老羅……馬金枝的話音還未落地，老鄒哆嗦地舉起刀，他眼睛一閉，寒光一閃，馬金枝應(yīng)聲歪倒……血立刻像漏了眼的鍋汩汩地朝外冒，血很快被地上成堆的紅棉紗吸吮掉了。

看著床上的馬金枝，老鄒像傻了一樣呆住了。其實(shí)他一開始并沒有想殺馬金枝，他只想嚇唬她，讓她放棄那個卑鄙的念頭，傻三在他心里比自己的命還重要?？伤龔氐准づ怂?。

早上傻三揉著眼睛起床，老鄒慈祥地對他說：三兒，今天穿新衣服吧。傻三噘著嘴說，媽不叫我穿，她說非得過年才能穿。老鄒說：穿吧，讓我看看，三兒穿新衣服是個啥樣。

傻三一聽立刻興奮地從床頭抱出新衣服，趕緊穿上，然后笑嘻嘻地站在老鄒面前，旋轉(zhuǎn)了一圈后問：爸，你看我穿上新衣服好看不？老鄒看著傻三那張單純善良的臉，鼻子一酸有些哽咽地說：好看，人是衣服馬是鞍，三兒穿著新衣服好看。

傻三美了一會兒突然問：爸，俺媽呢？

老鄒說：你媽去趕早集了。說著他拿出一張百元大鈔對傻三說：三兒，你媽今天沒做飯，你出去吃吧！傻三高興地接過錢，他看了看錢說，爸，這錢上咋有血呀！老鄒用袖口揩了一下票面說：不礙事，都干了。傻三接過錢又蹦又跳地跑出去了。忽然頭又伸進(jìn)來說：爸，我給你也帶點(diǎn)啥吃的？老鄒淡淡地說：不用了。又說：三兒，那錢大，你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吃完就去找小鱉玩吧！

傻三歡天喜地地走了，老鄒把電視機(jī)打開，然后定定地坐在屋里，眼睛看著門簾外，像一個守株待兔的獵人。

快中午時(shí)分，有個人在外喊：老馬，老馬。叫了幾聲后見沒人應(yīng)，便自己掀簾子探頭進(jìn)來。見家里就老鄒一個人就問：老馬呢？今天咋沒見她出攤呀！老鄒望著他冷冷地說：馬金枝病了，在屋里躺著呢，你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

老羅猶豫了一下，但他看著眼前的老鄒像一只半死不活的干瘦老猴，癱坐在破椅子上，心想，五福路上有名的窩囊廢他能把自己怎么樣！老羅常年吃豬頭肉，長得膘肥體壯，個子也比老鄒要高半頭。于是老羅便一邊喊著：老馬，老馬……一邊推開了馬金枝住的里間。

老羅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立刻被驚呆了，小屋里滿眼都是令人驚駭?shù)募t色，馬金枝躺在紅色的血泊里，地上全是一堆鮮艷的紅色棉紗……老羅不由驚恐地叫著：我的天呀，殺人啦！殺人啦！他慌忙轉(zhuǎn)身想跑，這時(shí)坐在椅子上的老鄒就在他身后。老鄒瞪著血紅的眼睛舉著一把锃亮的刀向他迎面劈來……

此時(shí)，屋里的電視正在播放《動物世界》，趙忠祥那帶有磁性的畫外音響著：“今天一只雌獅不見了，草原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鬣狗群在夜里殺死了一頭野牛，這頭年輕的雌獅孤身冒險(xiǎn)強(qiáng)行搶走了鬣狗的獵物，鬣狗的忍耐是有限的……”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